李光头想了想,又说:“不好。直接拍死太便宜这孙子了。我废了他的功夫直接卖到月明楼去。而且只住觖接三天以上不洗澡的婆娘…”

封绍笑着笑着心头没来由地一紧,霍然转身一把揪住了李光头的前襟:“你说什么?他的功夫?琴章…他有功夫?”

李光头张大了嘴:“你没看出来?!”

封绍看出来了。在兵部大院的外墙下,他轻飘飘地将那盛放人头的包裹扔过了高墙。那样一个动作虽然不费什么大力,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以轻松做到的…他只是一直在怀疑吧,不相信这样的大事琴章竟然会瞒着自己。可是,他竟然真的是瞒着自己…

封绍松开了李光头的衣襟,心头翻来滚去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少爷,”看出了封绍神情不对,李光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也只说:“以后跟那假娘儿们少接触。免得他带坏了你。”

封绍苦笑:“不管怎样,商冬姥迟早是要去见见的。她在赵国势力很大,是不不得不防的人物。”看到李光头又瞪起了双眼,封绍叹了口气:“我绝对没有给什么人当男宠的兴致。你放心。”

既然秋清晨已经认出了自己,那很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楚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接触安京的任何一个楚国派来的暗人都是极不明智的。借助商冬姥这样一个本地的财阀来公开自己在赵国的活动,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光头也想到了。刚刚夸口要罩着自家少爷,转眼就要看着他以身犯险。李光头心里不由得万分郁闷。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有你罩着我吗?没事儿的。”

李光头望着他,头一次觉得少爷的满脸的痞子相里头,居然也透着那么几分让人轻视不得的韧劲。

坐在凉轿里,隔着面纱看到满大街的巡兵,封绍多少还是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感觉。不管秋清晨是不是在打草惊蛇地警告自己,这样的架势对自己来说,都已经起到了足够的效果。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躲起来,至少在表面上要离她远一点。

她是在害怕会误伤到自己吗?

封绍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究竟算不算是自作多情。斜着眼去看轿子旁边的李光头,他却显然要比自己更紧张。

李光头不信任琴章,因此在大打出手之后坚持要让他换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如今的情势,他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自然就是那个最危险的地方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可行,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转过街角,又一队翼甲鲜明的巡丁迎面走了过来。封绍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他穿着女装,脸上又戴了面纱,可是自己的身材对于女子来说还是有些太过高大,如果步行,只怕走不出紫衣巷的街角就被巡兵拦住了。但是缩在轿子里…

巡兵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封绍暗中松了一口气。听到前面两位轿夫在低声聊天,下意识地就侧耳去听。

“听说是有重犯越狱了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听说马上要开始宵禁了。”

“是啊是啊,昨天一整晚都有巡兵呢。他们说皇上要调北营大军入京呢…”

封绍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听起来,这样的一番阵势似乎和他们没有关系。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没有什么错吧。

轿子停在了秋府的侧门外,李光头打发走了轿夫,带着封绍去敲门。

没想到刚敲了两声门就开了。更没想到的是出来开门的人不是福来,而是满面红光的福宝。李光头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人却愣住了:“二…二…二管家?”

福宝嘟起了嘴:“李哥,你又上哪里去了?”

李光头一哆嗦。身后的封绍也跟着一哆嗦。难怪光头受不了自己的腻歪了。原来是在秋府就天天有人跟他腻歪,而且腻歪人的水平比自己还要高…

“那个…”李光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接我表妹…”

封绍连忙垂下头福了一福:“姐姐好!”

福宝的小脸立刻就耷拉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姐姐?!”说完还哼了一声,一摔门转身就走了。

封绍看看李光头,李光头再看看他,一咬牙拉着封绍就往里走:“走,我带你去找于婆婆。她可不象这些年轻婆娘这么难缠…”

十七

于婆婆果然不难缠。就是上岁数了,脑筋不那么好使,而且还要一心二用,一边摘豆角一边提问。结果一句话总是要翻来覆去地问好几遍。

“你是他表妹啊?”于婆婆看看李光头再看看封绍,满脸都是好奇:“真是姨表亲?怎么长得一点都不象呢?”

“那是因为…我们是表兄妹啊。”封绍举着袖子擦了擦汗。这句话,这位摘豆角的婆婆已经问过两遍了。

“哦,真是不象啊。”于婆婆很感慨地摇摇头:“幸亏长得不象,要不娶亲的时候得给男方家里多少聘礼啊…”说着很遗憾地瞥了一眼李光头光溜溜的脑袋。

封绍继续擦汗。

李光头虽然不介意自己长什么样,但是被别人用这样怜悯的神气来暗示自己的长相强差人意,还是头一回遇到。看到自家少爷擦汗,忍不住也举着袖子擦了擦满脑门的汗。

“叫什么名字?”于婆婆继续发问:“多大了?娶亲了吗?”

封绍垂头做娇羞状:“我叫菊…桔子。听说表哥在这里做工,姨母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给婆婆您添麻烦了。”头天夜里,两个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可以让封绍跑来“探亲”的光明正大的理由,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过来看看”。

谁知听了这句话,于婆婆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别有深意地看看他再看看李光头,笑眯眯地把手一拍:“不麻烦,不麻烦。光头说你在家乡还有自己的店铺?看不出,看不出,光头真是有福气啊。”

李光头的脸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看来女人天性里的八卦因子并不曾因为国度的区别而有所不同。一边擦汗一边偷眼打量少爷的表情,果然封绍也是一愣,随即便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这个…别人也都这么说。”

于婆婆呵呵笑道:“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再走。你们的喜期定了没有?”

“那个…”封绍咧着嘴,嘴巴都要抽筋了:“年底…”

于婆婆拍了拍李光头的手臂,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年底好啊。到明年年底就能抱上小光头了…”

两个人继续擦汗。

于婆婆自己也觉得“小光头”这个称呼不怎么顺嘴。连忙岔开了话题,“干脆光头搬到外间住,把里间让出来给桔子姑娘。免得跟别人住一起桔子姑娘不自在,你们小两口也可以多亲近亲近。”

封绍松了一口气。听了这半天,就这几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连忙拉着李光头给于婆婆道谢。

“哼!”身后又开始冒凉气。

不用回头,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发出来的声音。封绍自己也多少有点郁闷,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这最安全的地方还住着一位他曾经派光头前去勾搭的姑娘…

“福宝!”于婆婆连忙冲着他们身后招手:“光头今儿还有活儿要干。干脆你带桔子姑娘回屋里洗洗澡,休息休息。”

“哼!”福宝又是一声冷哼,叉着腰上上下下打量封绍:“你长这么高,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啊?丑死了!”

封绍看看她,再看看站在一旁直冒汗的李光头,笑嘻嘻地捏出来一个兰花指:“光头哥不嫌我丑就可以了。再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对不对,光头哥?”

李光头知道这是自家少爷的神经病又开始发作了。有外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后槽牙配合:“对。不…不嫌弃。”

“丑人多作怪。”福宝很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是光头哥刚从山里出来,没见过什么叫漂亮女人。你以为是真不知道啥叫嫌弃?”

封绍不以为然地摆弄自己的兰花指:“他还真是没怎么见过漂亮女人。在山里就只有我一个漂亮的。出来这里,只有于婆婆一个漂亮的,所以不能怪光头哥没见过世面。”

摘豆角的于婆婆摸了摸脸,笑得象一朵风干了的大菊花。

福宝葱管似的小手抖了两抖:“你…我…”

封绍很主动替她把这句话补充完整:“你的确不如我漂亮。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还没娶亲吧?啧啧,你这样的…得给男方不少聘礼吧?攒够了吗?”

福宝的小手抖得象于婆婆手里的豆角:“你…我…”

封绍拉住李光头的胳膊,露出一副小媳妇似的贤惠微笑:“光头哥,干活要小心点哦。别让我担心…”

福宝终于捂着小脸落荒而逃。封绍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喊:“这位姑娘,给我带路你不用跑那么快的…”

于婆婆笑嘻嘻地再次夸奖李光头:“光头,你这位表妹真是懂事呦。你真好福气!”

满头黑线的李光头于是发现:有少爷在的地方,想要低调,真的是…很不容易。

李光头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诧异的目光从封绍的脸上移到了木桌上摆放整齐的红豆粥和糯米糕上。再从红豆粥和糯米糕上移回了封绍的脸上。

“少爷,这又是怎么回事?”李光头越想越纳闷:“你们昨天不是还吵架吵得不亦乐乎?怎么今天她连你的早点都带出来了?”

封绍用两根指头捏起一块糯米糕,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然后笑眯眯地咬了一大口:“果然孺子可教。不枉我一番提点。”

“提点?”李光头诧异:“你跟她说什么了?”

封绍一边据案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说你最喜欢红豆粥和糯米糕。”

李光头很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到底是谁爱吃红豆粥和糯米糕?”

“那不是重点。”封绍一点也不理会他的挖苦,神情自若地说道:“重点是:要想争取到光头哥的心,她当然愿意付出努力喽。”

李光头心里有不妙的预感:“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封绍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跟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是你总缠着我。”

李光头的脸耷拉了下来。

“我还跟她说:要争取到光头哥的心,就要先抓住光头哥的胃。”

李光头看看他手里的糯米糕,忍不住替那个傻孩子叹气:“少爷你很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呢,”封绍冲着他抛了个媚眼:“我让她对我好一点,因为光头哥最喜欢心胸宽广的女孩子。”

李光头在木桌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家的少爷了。他眉毛都不抬就能骗得小丫头们团团转。这种把戏李光头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现在只是骗吃骗喝,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还说…”封绍偷瞟了李光头一眼:“如果你们俩实在是有情有义,我也不是不可以退婚的。”

“少爷,”李光头叹气:“你这么一闹,我总觉得住这里…很不妥当啊。”

封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话的语气却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光头,你嫌我耽误了你的好事?”

“不是!”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两个那么大:“我昨晚一直在想,既然你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那咱们为啥不去入伍?那么多大小伙子混在一起…”

“砰”地一声,封绍拍案而起:“光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没白长那么大一个光头啊!”

制定好了计划,并不等于马上就能施行。原因极简单,安京城的男兵招募要等到三日之后才开始报名。

随着男兵招募的日期渐渐临近,不光是下面跑腿的人忙得不可开交,秋清晨也是一连多日通宵达旦地守在兵部,生怕哪一个环节会出乱子。

在安京招募男兵说到底还是头一遭。瑞帝对这件事自然是十分的上心。秋清晨不敢坐等陛下催促,只能每天跑一趟御书房亲自向陛下汇报征兵的各项细则。如此这般,几日下来,就连不相干的人也看出了她的操劳。退出御书房的时候,引路的女官低声说道:“秋帅连日辛苦,比起刚回京的时候清瘦了许多。”

秋清晨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苦笑。脸上挡着这样一个铁面具,别人也只能看到她的这个部位吧。

一声叹息刚刚出口,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垂花门外闪过一道深红色的身影。用不着刻意去看,她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反倒是身旁的女官吃了一惊,连忙诚惶诚恐地弯腰行礼,口称:“下官见过贵侍。”

秋清晨的品级是不需要向一品贵侍行礼的。然而火焰君是瑞帝的宠侍,任谁也不敢轻视。秋清晨垂下头,低声说道:“秋某见过贵侍。”

火焰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帽冠上的掐金蝶翅和顺着脸颊两旁垂落下来的晶莹剔透的珠珞却不住地抖,连带着他的身体也簌簌地抖个不停。

两年未见,他的身材已经从少年的纤细转变为青年的挺拔。脸部精致圆润的轮廓也越见深刻。可是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却还是没有变,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时候,让秋清晨觉得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昏迷中不断抽泣的少年。

思绪竟然就这样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火焰君是魏国的王孙,被魏王以和亲的名义送来赵国的时候年仅十六。瑞帝派了回京诉职的秋清晨在赵魏两国的边境迎接送亲的仪仗,并顺路护送侍君进京的时候,秋清晨也只是防守边洲的右将军。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八抬鸾轿停在两国分界的那片谷地时,那个面容惊恐的少年手脚发颤,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气走下鸾轿。

再后来呢?

记忆有些模糊了。秋清晨只记得因为是回京诉职,她随身的防卫亲兵人数并不多。一路风尘仆仆地行到松林关的时候,被埋伏在那里的流匪劫了道,掳走了火焰君。她跟在后面一路追进了山里,与部下失散了,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往下追。足足经过了三天两夜的追击与厮杀,才挑了流匪的老巢,救出了火焰君。

再然后…她受了伤,而火焰君却因为惊吓过度而发起烧来。她还记得两个人蜷缩在山洞里,这个昏迷中的孩子一声一声地喊着:“姐姐…姐姐…”象个受了委屈却无处申述的孩子似的,让人觉得心疼。

当时的她只觉得奇怪,受伤的孩子不是应该喊自己的母亲吗?

秋清晨不禁微微叹息。也许正是因为自昏迷中苏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自己,所以火焰君才会固执地将自己看做是身在赵国唯一的亲人吧?这个孩子还真是很固执,加封侍君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他还在闹脾气,非要见自己一面,非要当面道谢才肯穿上侍君的礼服…

而一向冷淡后宫的瑞帝居然也顺着他,将她宣入了后宫。当时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秋水般的眼眸里一片受了委屈似的潮红。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直到她说完辞谢的话要起身离开大殿的时候,他才猛然窜了过来,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袖子。

瑞帝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现在想起来秋清晨还是满头冷汗…

十八

脖子垂得久了,秋清晨渐渐有些不耐。一抬头却见火焰君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在暗红色的衣襟上,在那里染出了两团深色的水印。

这个孩子居然…还在哭…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想起宫里一直传言说他在养病,忍不住轻声问道:“侍君的身体,好些了吗?”

火焰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泪汪汪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梦游似的迷蒙。他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面具,咬着牙低低说道:“是我害了你。”

秋清晨看着他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碎裂在绣工精致的衣襟上,不知怎么就有些心酸。这些年来,自己位高权重,即使在背后要陷害自己的人当面也都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示好。可是唯独在面对这个孩子的眼泪时,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生暖意。

“傻孩子,”秋清晨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跟你无关的。”

火焰君低下头,眼泪湿了睫毛,一缕一缕,显得格外黑。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身高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青年,心里涌起的暖意渐渐被无奈所取代:“你又瘦了。怎么总是生病呢?宫里的人不肯尽心照顾你吗?”

火焰君摇摇头,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一抬头挤出一个自以为阳光明媚的笑脸来:“你看,我没事。”

秋清晨点了点头:“你回去吧。不能在这里耽误。有什么想要的,让人来跟我说。”

火焰君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时候总是这样恋恋不舍,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脆弱。而秋清晨每一次看到他这样离开,心底里都会升起一点点歉疚。就仿佛自己应该好好照顾他,却偏偏没有做到似的…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答应过他。

那还是在他昏迷中一声一声喊姐姐的时候。她搂着他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安慰他:“姐姐会照顾你。姐姐一定会照顾你…”

身后的女官轻声叹息:“秋帅放心。下官什么也没有看见。”

秋清晨微微苦笑,她没有看见并不表示别人没有看见。只怕她还没有走出御花园,瑞帝就已经知道了火焰君又跑来看她了。秋清晨不知道瑞帝这一次会怎样地惩罚他。不过,他的身体倒实在是很不好了。他握自己手的时候,她试了他的脉息。很弱。可是她不知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居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医治吗?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秋清晨又想,自己带的兵大败魏国,而他居然也没有一句怨恨自己的话。难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比魏国的存亡还要重要?还是说,魏国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留给他的都是不堪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