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意思。”

封绍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那你倒是打起精神来啊?不就是请几天假吗?不就是护送准媳妇儿回家乡吗?你就那么不舍得走?有了新欢就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

李光头叹气:“少爷,你就别再发神经了好不好?”

封绍愣了愣,手臂垂落下来的时候小脸也跟着耷拉了下来。他懒洋洋地揽住了李光头的肩膀,低声叹道:“话说,我也有点不想走呢。”

李光头没吭声。他们来赵国,本来也不是来过安生日子的。可是在秋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觉得这样每天劈柴挑水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简单舒服。何况,李光头本来就烦楚琴章。一想到等下要见到他,更是满心的腻味。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咱们来这里,本来就免不了要跟这个人碰头的。再说,他自己在这里这么些年,也不易。”

李光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巷口,刚刚拐上大街,就看到不远处的街口拐过来一队车马。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到达安京的商旅。最前面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顾盼之间傲气逼人。

封绍一眼瞥见她,想也不想就拉着李光头闪回了身旁的小巷。李光头几乎被他拽倒,连忙伸手扶住了石墙,诧异地转头去看他。却见封绍皱着个眉头,满脸都是不耐烦。

“怎么了?少爷?”李光头揉了揉撞到的手肘,一边问他:“你看到谁了?”

“还能有谁?”封绍不自觉地咬牙:“还不死李莹莹那个死丫头?!”说着又皱紧了眉头,若有所思地反问他:“她怎么能跑到这里来?”

李光头恍然大悟地拉长了声音:“原来是那位…青梅竹马小姐啊…”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封绍一巴掌拍在了光脑袋上:“别光想那些没用的。她出现在这里,说明问题复杂了——你想,少相能让他的宝贝妹妹自己跑到安京来?”

李光头也是一愣:“你是说…少相来了?”

封绍笃定地点了点头,眼底浮起一抹沉思:“少相来这里,来找我的可能性不大。光头,我有预感,他绝对跟琴章正在筹划的那些事儿有关。”

李光头愣愣地反问:“假娘儿们在筹划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封绍摇摇头:“不过,他说自己在为一个人做事,难不成…这个人是少相?!”转念想到他以贵侍之尊,居然肯屈身于商冬姥这样的商贾——满心的烦闷的同时又觉得疑云重重。这些无法确定的事已经让封绍有了不详的预感。如今又牵扯到了楚国的右丞相李明皓…

封绍忽然间对少相充满了怀疑:这个天子脚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瞒着自己大哥?

少相李明皓,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上了右丞相的宝座。虽然跟楚烈帝大力提拔朝中的青年才俊有关,然而自身的学识能力到底不容小觑。

此人出身盛州大族,自幼识文习武。十五六岁上以两榜状元的身份进入翰林院,陈情自请外放地方。十数年间,由六品府尹一路做到了当朝丞相,可谓是官声赫赫。在楚国算是个跺跺脚连帝苑也要跟着颤的人物——他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天大的事,跑到赵国的京城来做什么?

封绍不喜欢李明皓。自幼时起就不喜欢。完全没有原因的,每次看到他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就浑身上下就不舒服。所以但凡有机会就想要作弄他,比如说见缝插针地灌醉了他,哄着他一路下到睡莲池里去捞月亮…

可是他酒醒之后却对自己的失态和封绍的恶作剧只字不提——单单这份隐忍,就让封绍不爽到了极点。这人,怎么就这么假呢?

记得大哥曾笑着说他是:“自己惫懒惯了,所以见不得正经人。”

此时此刻,面对着笑得云淡风轻的李明皓,封绍再一次确定:自己真的是不喜欢这个人。完完全全地不喜欢。

“九爷,”李明皓躬身行礼,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别来无恙?”

封绍垂眸一笑,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也是一派淡定:“少相,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李明皓站直了身体,他的身材比封绍略矮,站立的时候却腰身笔直,仿佛多少年的退伍老兵似的。平和端正的一张方脸,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得没有一丝破绽。

李明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封绍这才看到了端坐在他身后的楚琴章。此刻还不到申牌时分,他…究竟是怎么溜出宫来的?

楚琴章瞥了他一眼,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请坐。”

封绍坐下来的时候,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明皓和楚琴章之间飞快交换的一个视线。极短的一个对视,却在无言中交换了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就仿佛两个正在商议秘密的人,突然间被不相干的人打断。

这种感觉十分的模糊,以至于封绍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度敏感产生了什么幻觉——这两个人之间,至少是琴章身在楚国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交情。他和琴章一向交好,琴章结交了什么人,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看眼下的这副光景,自己反而成了外人…封绍抿着嘴唇在上首落座,眉梢眼角的阴郁一闪即逝。

“九爷,”李明皓温吞吞地开口说道:“楚爷出来一趟不易,咱们就长话短说了。陛下请您马上返回盛州。余下的事,交给下官就好。”

封绍到达安京之后,楚琴章无论做了什么事从不透丝毫的口风给自己。也就压根没有什么所谓的“余下的事”。可是他这样说,封绍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自己被打发到这里来,说明这里正在筹备的事大哥是不打算瞒着自己的。而且,不论他愿意不愿意,都已经参与进了这个游戏,李明皓他一个“下官”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请退出”?

更何况,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他和楚琴章之间有事瞒着自己。这种隐瞒究竟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还是他们之间刚刚达成的一个默契?封绍不得而知。但是如此明显地被他们当作了局外人,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封绍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那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安京没有我什么事儿了?”

李明皓愣了一下:“这个…”

封绍冲着他灿然一笑:“拿来!”

李明皓愕然:“九爷要的是什么?”

封绍的表情比他更惊讶:“当然是我大哥的手谕呀!”

李明皓完全怔住了。他此行是便服出门,任何意外都有可能会遇到,身上怎么可能会带着那种东西?

封绍瞪着他,表情一分一分地冰冷了起来:“少相,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对本王指手画脚。胆子越发地大了。”

李明皓连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下官不敢。是下官孟浪,冲撞了王爷。不过,下官便服出行,身上确确实实没有带着公文。”

“哦?”封绍挑眉一笑:“那就难办了。本王并不是少相的下属,少相手中又没有节制本王的信符…”

李明皓听他一口一个“本王”地跟自己打官腔,一时间还真有些棘手。正在暗中犹豫,就见他懒懒起身,漫不经心地将手拱了一拱:“看来今天少相是想不起来东西藏哪里了。本王不急,你尽管慢慢找,找到了派人来知会本王一声,本王立刻卷铺盖滚回盛州去。”

李明皓飞快地瞥了楚琴章一眼,琴章却默不作声地垂头品茶,唇边弯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显然是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再回过头来,封绍已经沿着园中小径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李明皓悻悻地哼了一声:“成康王,好大的架子!”

琴章笑道:“论起胡搅蛮缠,又有谁能和他相比?”

李明皓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琴章毫不躲闪地望了过来:“你跟我说,陛下派他治理刑部,结果他把刑部搅了个乌烟瘴气。可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成康王治理刑部颇有成效。杀了陈国舅之后,从他家里抄出来的银子足足抵得上半个国库——成康王此举颇得民望呢。”

李明皓容色不改,依然神情淡淡地望着他:“他平素一副痞子相,换了个地方就变成了冷面煞星。这样的人留在陛□旁,焉能不防?”

“你管得太宽了!李相!”琴章薄薄的唇角勾起,眼中的神色却变得刻薄:“你不觉得陛下是否需要防备自己的亲弟弟,并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李明皓浅浅一笑:“楚爷,为陛下分忧原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琴章笑容不减,眼中神色越来越冷漠:“你要是真有为人臣子的自觉,又怎么会处心积虑地搅和帝王的家事?!”

李明皓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有关他的问题,你我并不能一致。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我继续合作。你说呢?”

琴章没有出声。

对于李明皓来说,这样的一种默认姿态就已经足够了。

封绍绷着脸走出垂花门的时候,李光头已经从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险恶气息。于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可惜有人不知道封大少爷正处于发飙的边缘。气喘吁吁地从背后追了过来,一伸手就拉住了封绍的袖子。原本清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激动,徒然间拔高了若干个分贝。就连李光头这等皮糙肉厚之徒都忍无可忍地掩住了耳朵。

“少峰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封绍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眉目之间一片不耐:“这位大姐,你认错人了。”

“啊?你叫我什么?”李莹莹泫然欲泣:“少峰哥哥…”

封绍和李光头同时后退了一步,不约而同地抖了两抖。

封绍这样的反应对李莹莹来说,刺激不免太过强烈。她眼圈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少峰哥哥,人家千里迢迢地来看望你,你居然…你居然…”

封绍刚被她哥哥撩起了满腹郁闷,原本就不怎么够用的耐心更是被她的眼泪消磨得一点不剩。匆匆丢下一句:“女人家不在家里好好呆着,瞎跑什么?!”便拉住李光头要走。

李莹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眼里做作的娇气都在一刹那化作了真实的慌乱:“少峰哥哥,你先别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封绍再一次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那你继续站这里说罢。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光头连忙追了上去。走到小径的尽头时,忍不住回头一望,见她还呆呆站在那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少爷,李姑娘也怪可怜的。”

“是可怜。”封绍刻薄地答道:“一天到晚那么多话,偏偏没有人肯听。”

她好象…不是跟谁都这么多话的吧?李光头犹豫再三,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出了紫衣巷,光头又问:“现在我们怎么办?回盛州?”

封绍头也不回地冷笑:“若是换了旁人来跟我说,我指不定就回去了。偏偏是李明皓…不好好整整他,我这日子还真是过得没滋味。”

“少爷?”李光头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满脸的狞笑:“你这是?”

“他也不好好打听打听赵国的暗卫都是谁布下的?都听谁的?前些日子琴章在里面捣鬼我能忍也就忍了,看如今这情势,我连琴章也不得不防着了。”封绍斜了李光头一眼,冷森森地笑道:“就算爷是草包,也要看看是在谁的面前才肯当草包。就他们那点份量…还不配。”

李光头眨了眨眼:“那我们现在?”

封绍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要等他们来求我,还得要一段时间——我跟你打赌,当他们俩发现无法调动暗卫的时候,绝对会煞费苦心地尝试各种方法。不到走投无路,绝对不会拉下脸来求我。”

“那我们…”

“有钱又有时间,当然要去…泡女人!”

二十三

李光头跟着封绍在安京的大街上转来转去,眼花缭乱之际,不免感叹年轻人记忆力就是好。自己天天跟着福来福宝去市集买菜,也没能把路线记得这么熟。

疾走中的封绍停住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呐,就是那里!”

顺着他的手指望出去,李光头一眼就看到了四个碗口大的字“新兵招募”。满心思的旖念登时飞出九霄云外。

封绍捻着自己的下巴洋洋得意地笑:“光头,你的大好资质,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李光头的脸耷拉了下来,气息微弱地反驳:“少爷,现在是在招募男兵。你要泡女人的话,这就找错了地方了。”

封绍笑眯眯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我改主意了——我、要、泡、男、人!”

李光头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少爷在李相那里受的刺激太过强烈,连性向丁蹑之发生了变化?这孩子本来脑筋就有点不好使,说不定…

“少爷,”李光头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要泡男人更不用来这地方自找麻烦了。她们这里最多的就是乐楼。里面全是男人,而且个个都长得比你漂亮。”

封绍瞪了他一眼,右手的两根手指还在故作老成地捻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语气却格外轻佻了起来:“光头,你想想看。他们的军队里当官的都是女人,当兵的有男有女。也就是说,我想泡男人泡男人,想泡女人泡女人,你到哪里找这么好玩的地方去?”

李光头黑着脸可怜巴巴地问他:“那你到底是要泡男人还是泡女人?”

封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心情吧。”

李光头打了个趔趄:“少爷…”

封绍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竭力做出和蔼的样子安慰受惊的随从:“我说光头哥,我的贞□就不用操心了…”停顿了一下,封绍眼里微微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东西,我有吗?”

李光头无语地望着他。少爷的思维果然不是当跟班的能追得上的。他基本上已经断定了少爷刚才的那番奇谈怪论都是在胡说八道。可是,透过这些奇谈怪论再看他——他到底是想干嘛?往大了猜,难道是想继续当卧底,而下手的地点由秋帅的府邸转移到了赵国强大的军队,想要搞到对立国家军队的第一手资料?往小了猜,难道真的是要泡谁?

问题是:这个他想泡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李光头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还是陷进了少爷套好的怪圈里。丁醯过他是在胡说八道了,不是吗?

一抬头,封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招募男兵的招牌下面冷冷清清的。简单地摆着几张桌子,几个下级军官在整理文书,最当中的桌子后面一个面相粗豪的中年女军官正在给前面的两位男子做登记。看她的服色,级别应该只是军中的从侍郎。

前面的两个男人举着一纸登记书到后面的女官那里去办理手续。中年女官冲着封绍和李光头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是要入伍吗?”

封绍立刻满脸陪笑:“姐姐好!”

中年女官脸一沉:“这里没有姐姐!叫长官!”

“是!”封绍立刻挺直了腰身:“长官姐姐好!”

中年女官的脸一黑,李光头连忙大大地退开了一步。目测了一下和封绍之间的距离,心中暗想:离得这么远,别人该不会以为我和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是一路的了吧?

中年女官和封绍面面相觑,一个是面有愠色,另一个是拼命眨巴眼睛装楚楚可怜状。瞪视良久,中年女官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当你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吧。来当兵?”

封绍拼命点头。

中年女官又指了指李光头:“你同伴?”

封绍斜了李光头一眼,登时大怒:“你大爷的,离我那么远干嘛?又装不认识?!”

李光头红着脸凑到了跟前,陪着笑说:“长官好!”

中年女官点了点头:“安京人?”

封绍忙说:“我们俩都是边洲人,家里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地。活不下去了。一路结伴到安京来做工。”说着眼圈一红,连忙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暗想边洲距离安京可是有两三个月的路程呢,我就不信你能挨个去查。

李光头暗中抖了抖胳膊。却死活也不敢再躲开了。

中年女官不为所动:“原来做什么的?”

“拳师!”这一次是李光头抢先回答。在赵国,男子能独立出任的工作并不多。

中年女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两个男人,终于大笔一挥签下了两份文书,顺着桌面推了过来:“拿好,到后面去办手续!”

李光头立刻松了一口气,生怕封绍在这关头再闹出什么乱子来,连忙拉着封绍就往后面走,一边还不忘了连连道谢:“多谢长官!多谢长官!”

中年女官却拿正眼也不多看,摆了摆手:“下一个!”

封绍冲着李光头呲牙一笑:“看!容易吧!”

李光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说:容易?给你当跟班,容易得了吗?

初训开始的那天,新兵们一大清早天就被带到了北大营——是背着刚发下来的装备行李,跟着骑马的队长一路跑着去的。

将近三十里的路程。而且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新兵,还是负重跑。就连封绍和李光头都跑得浑身发软。刚刚一头扎进北大营洞开的辕门,就听见骑在马背上的女队长冷着脸吩咐辕门两侧的守卫:“再过半个时辰关闭辕门。没跟上来的,全部打回去!”

守卫们齐刷刷地应了声:“得令!”

封绍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封绍心里想得是:“这群娘儿们…有点意思。”

李光头想得是:“少爷还是下错脚了。这里头的女人看起来就不好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