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清晨点了点头:“那里太古怪,我想再去探一探。”

四十八

“妙!”有人在门外嘻嘻笑道:“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封绍转头怒道:“又有你什么事?跑这里来倚老卖老——还‘秋丫头’,你不是玉树临风的老妖精吗?这会儿又不怕把自己喊老了?”

秋清晨不理会他的疯话,施施然起身行礼,口称:“秋某见过前辈。”

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笑嘻嘻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徒弟,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是玉树临风的常青树。小子,念过书没有?!”

封绍哼了一声:“老妖精!”

玉临风的年纪在中年之后,老年之前。更兼身材颀长,眉目秀雅。若是正正经经地站在那里,倒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神仙风范。只可惜要想看到他正经起来的样子,比河沟里摸出珍珠来还难得——从这一点上看,师徒两个人也不知是谁影响了谁。

秋清晨垂眸一笑,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前辈也想一探青梅谷,不知是何用意?”

玉临风大摇大摆地在封绍对面坐下,接过秋清晨递过来的茶杯,摇头叹道:“教了这个兔崽子十来年,从来没有给为师我斟过茶…”

秋清晨听他这样说还以为他是有意岔开话题,没料到他低着头叹气一番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六大门派的掌门跟老夫都有几分交情,尤其是擎天门的齐万方,和老夫是过命的兄弟。不明不白地受了这天降之灾,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袖手旁观。”

封绍斜着眼打量他,又哼了一声:“得了吧,在我面前你还想装好人?那条狼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秋清晨一愣。

玉临风立刻涎着脸凑了过去,一脸惊喜地挑起了大拇指:“你从哪里看出破绽来?”

秋清晨脸颊上的肌肉忍不住抖了两抖。心说这都什么人啊?

封绍不屑地撇嘴:“你这老妖精要是能知道‘于情于理’怎么写,我就不姓封。”

秋清晨的小脸又抖了抖。转头再看玉临风,他却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你本来也不姓封。这个算不得破绽。重新说。”

封绍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伸手将秋清晨拽到自己身边,一本正经地指着玉临风说道:“老婆,你可要记住: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反过来听。切记!切记!”

秋清晨看看他,再看看玉临风,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又要开始抽筋了:“我们在商量正经事呢,你不要再捣乱了好不好?”

“什么叫捣乱?”封绍不服气:“这老妖精骗你呢。他哪里是惦记什么江湖道义,他那是惦记人家的妹子呢。双刀齐万林,那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女侠…”

玉临风“啊”地一声跳了起来,一根手指抖啊抖地指着封绍语不成声:“为师就这么一点点隐私,居然…被你小子打听出来了?打听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为师抖落出来…”

秋清晨抚着额头叹了口气。

封绍连忙凑了过去:“伤口又疼了?”

玉临风也收住了话匣子,颇有些疑惑地望了过来:“不能吧,老夫的仙丹那可是药到病除,怎么还会反复?”

“呸,是妖丹。”封绍立刻纠正。

秋清晨又叹了口气。这好好的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爪洼国去了呢?

“我打算再探探青梅谷的虚实,”秋清晨抢在玉临风开口之前把话题拉了回来:“老前辈有意的话,何妨与秋某同行?”

探路这种事自然不能带太多的同伴。面前这人不但精通药理,而且身手也是高不可测。如果能说服他同行,的确是再理想不过了。只不过他的生性…也的确令人头痛。

“去是要去的,”玉临风的眼珠转了两转,“我去是还人情,秋丫头去又是做什么?该不会是在哪里吃亏,要回去报仇?”

“仇自然是要报的,”秋清晨干干脆脆地答道:“对于打上门来的仇家,秋某一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决不心慈手软。但是报仇的事一定要放到正经事的后面。”

“妙!”玉临风一挑大拇指:“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

封绍用力抖了抖肩膀,看了看秋清晨一本正经的神色,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抢白玉临风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秋清晨想了想又说:“老猪这个人虽然不简单。但是秋某真正忧虑的还是他背后的那个人。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前辈援手一二。”

玉临风点了点头:“好说。”

封绍总算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气鼓鼓地说:“什么叫好说?又卖什么关子?”

玉临风望着秋清晨,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就陪你走一趟。不过,老夫也有条件的。”

“前辈请讲。”

玉临风瞥了封绍一眼,“老夫的条件就是——咱不带他去!”

借着从洞顶缝隙里透进来的几束微光,两个人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水洞里还残留着那些人当日施暴的痕迹。

沙滩上残留着一滩滩发黑的血渍。水潭中耸立着的木柱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铁索。铁索的断面十分齐整,看上去象是被利器削断了似的。反倒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意。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得意洋洋地说道:“有没有听说过玉双钩?”

“邢五爷的玉双钩?”秋清晨略加思索便点了点头:“听说是天下极品的利器。”

“邢老五死了之后,家道中落。这把宝刀也被他儿子拿出来变卖。”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感慨还是痛惜:“这小子一心想卖个高价,还特意请了盛州三希堂的老掌柜出面主持,不料…”说到这里嘿嘿嘿冷笑了三声,眼里浮起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气来:“不料被老夫捷足先登,夺了个头筹。”

秋清晨想起封绍所说的“此人的话一定要反过来听”的话,颇有点拿不准他这“夺了个头筹”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片刻才问道:“老前辈该不是…该不是…”

玉临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老夫的轻功一流,当日取了玉双钩之后三希堂的十大高手都追不上我。”

秋清晨神情一呆。心说原来封绍说话…也有实事求是的时候。

玉临风得意了片刻又赶忙解释:“秋丫头你可不要误会老夫,老夫后来送来银票给邢老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了。他也不算吃亏。”

“他不算吃亏——你却占足了便宜。”心里想的话冲口而出,秋清晨又多少有些后悔。无论如何,玉临风总是前辈,何况还救了自己一条命。偷眼去看他的表情,却依然是一派沾沾自喜。仿佛得了了不得的夸赞一般:“不错,不错。老夫行事一向是:既不能让人吃亏,更不能让自己吃亏。”

秋清晨心头一松。自己也笑了。

转头四望,水洞之中并无其余的痕迹,似乎单纯是被做为了水牢来使用。不知是不是日光无法透进来的缘故,呆得越久越是感觉到水洞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就连带着凉意的气流中都仿佛散发着某种熟悉,却又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就像是…

“尸骨!”秋清晨低声骇叫起来。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昏黄的光束斜斜地映照在水面上,宛如点点碎金。就在波光摇曳之间,清透的水底反射出了影影绰绰的累累白骨。由于视角和光照的缘故,甚至连上面野兽啃咬过的痕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连玉临风也觉得毛骨森然。

只瞥了一眼,玉临风就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并没有很长时间。看来,这些人把这里当作牢房很有可能只是最近的事。”

“也许…就是从七杀门合并江湖门派开始的。”秋清晨想了想,抬头说道:“齐前辈没有说别的?”

玉临风摇了摇头:“他伤势太重,醒来的那次只说两个月之前七杀门派人来送了一份帖子,说要合并了他的擎天门,并承诺了许多的好处。被他一顿鞭子给撵了出去。再后来就是出门跟朋友喝酒的路上中了埋伏,失手被擒。至于怎么到了这里,人在昏迷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两个月之前,大牢被劫,重犯欧阳竹得以重见天日。而七杀门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着手清剿江湖各大门派——若说只是巧合,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而欧阳竹不过是一介书生,不但手无缚鸡之力,腿脚还有残疾。他能出现在这里主持大局,极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就有一处“贪狼”的据点——青梅谷群山环伺,人烟稀少。距离安京和邻近的县郡却不是很远,消息往来十分便利。对于“贪狼”和“七杀门”这样神出鬼没的组织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十分理想的藏匿地点了。

从洞顶透进来的光线渐渐转为暗淡,玉临风和秋清晨一前一后钻出了水洞。

山林中潮冷的地气已经缓缓升起,似雾似瘴。给远远近近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晦暗阴冷的色彩。隐隐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嚎叫蓦然间撕开了黄昏的寂静。随即各处纷纷响起了山豺的嚎叫,此起彼伏。听起来似乎正在向着山谷中的一处缓缓靠拢。

玉临风和秋清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山豺聚拢的方向掠了过去。

风城,五福客栈。

封绍临窗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壶米酒,几样果品小菜。酒是客栈里的老板娘自己酿的米酒,入口清香,回味绵甜。几样小菜也做得十分地道。只可惜因为全城戒严的缘故,客栈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出入。就连老板都缩在柜台的后面捧着账簿不住地打瞌睡。

华灯初上,以往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此时此刻却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偶尔走过几个赶路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封绍小小地抿了一口米酒,低声叹道:“她要在的话,倒是可以陪我一起小酌几杯…”

怎么也没想到玉临风和秋清晨真的把他给丢在了风城。而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给。

“我是师傅,你是徒弟。长幼有序你懂不懂?所以,只有我问你答的份儿——咱可不能把圣人的教训给搞反了。”这是他的师傅大人说的。说得时候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朵花。

“你不是我的亲兵,军事秘密可不能透露给闲杂人等。即使你是亲兵也是我的下属,下属是没有权利过问长官的行动的。”这是他的老婆大人说的。说得时候满脸的郑重其事。可封绍还是觉得她的眼睛里藏着那么一点点不怀好意的打趣。封绍立刻就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快就被老狐狸给带坏了!

“近墨者黑——果然是千真万确的。”封绍长叹。

阿十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借酒浇愁的画面。忍不住暗中揣测:这位爷莫非是…被谁给始乱终弃了?

想归想,阿十可没有那个胆子上去摸老虎屁股。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少爷,天色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他们大概要明日才能回得来呢。你总这样坐着,很容易被人注意的。”尤其是他标致的小脸上还挂着那么一副幽怨惆怅的神情。多么的…招人勾搭啊。

这里可是赵国。女人家都彪悍得很。

封绍不知道阿十心里转了那么多的心思,听他说起“被人注意”,觉得很有道理。便起身一起回到楼上。阿十将他送到门口,就转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封绍推门进来的时候,窗大开着。飒飒风中带着几分潮湿的泥土味道,乌云也已经沉沉地堆积了起来,将昏黄的晚霞遮挡得一丝不见。看样子,暴雨很快就要来了。封绍不禁担心起夜探青梅谷的两个人来。

刚刚掩好了木窗,就觉得颈侧一凉,一柄长剑已经斜斜地搭了上来。

封绍的手僵了一下,一颗心却止不住地沉了下去。房中藏着一个人自己居然都没有发觉,这是怎么了?

四十九

密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晦暗。树影憧憧,在黯淡的天幕之上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黑暗中,诡异的黄绿色光斑星星点点,渐渐在山崖下汇聚成了一条令人心惊的河流。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低鸣,山崖的上空弥漫着一种主角即将出场的,充满了期待的气氛。

活像一群家养的猎犬围聚在食槽旁边等待开饭…

秋清晨并不害怕野兽。但是这么多的野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太舒服。下意识地望向藏身于另一根横枝上的玉临风,目力所及之处却是一团昏黑,什么也看不到。

等待的时间一长,兽群里便隐隐地有些躁动,有几只甚至开始相互撕咬。就在暴躁的气息即将开始蔓延的时候,山崖的一侧忽然转出来一团模糊的火光。围聚在一起的山豺们纷纷后退,不多时就在崖下让出了丈余宽的一片空地。

火光越来越强烈,渐渐看清楚了是一队手持火把的大汉,手中还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到了空地中央,飞快地放下木箱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而山豺则急不可耐地蜂拥而上。火把的光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崖后。而黑暗中的野兽除了嚎叫撕打,更多了一种令人毛发森然的咀嚼声。

身旁的树枝微微一动,玉临风的身影率先掠了出去,秋清晨连忙尾随着他,一起朝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追过山崖,眼前的景色霍然开朗。一片地势平缓的山谷出人意表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一条小河由崖下涌出地面,弯弯曲曲地绕过整个山谷。水声潺潺。河岸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丛灌木——本该是十分清幽的景色,可是看上去偏偏透着几分诡异。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秋清晨试探地扔出去一粒石子,那石子发出一声轻响便骨碌碌滚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地一声轻响。

玉临风连忙拉着秋清晨退入了身后的暗影里。

淡淡的星光下,几条轻烟般的身影飞掠而至,远远近近地巡视一番,慢慢地靠近了玉临风和秋清晨的藏身之处。

“没有人,”最先开口的是年轻男人的声音,略微带着几分不耐:“大概是偶尔跟过来的山豺吧。”

前面的男人左右看看,不放心地说道:“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木营里那几个打前锋的都活活让主子拿皮鞭抽死了。你还敢大意?”

“我不是大意,”年轻男人陪着笑脸说道:“我这不是相信度夫人的精妙阵法吗?”

“精妙?”前面的男人冷哼了一声:“精妙还让那个大个子逃脱了?听说那小子还受了伤…秋帅的亲兵营,果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年轻男人却胸无城府地接口说道:“是啊。不但没有抓到秋帅,连她的手下也没摸到一个。难怪主子会发那么大脾气呢。那么些炸药得多少银子啊。”

“蠢材!”前面的男人笑骂道:“你当主子是心疼银子呢?”

“我是听火营的陈老大说的。”年轻男人一边辩解一边伸手比划大小:“他说这么一桶火药就足够开一个卖爆竹的铺子了!”

“那点火药算什么?”前面的男人笑道:“整个赵国的爆竹生意都是商家的呢。”

年轻男人摇头说道:“我要是商家的大当家,我就天天搂着银子晒太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搅和…”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男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压低了声音呵斥:“这话也是你胡说的?不要命了?!”

年轻男人揉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跟着他走远了。

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躲藏在树丛里的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亲耳听到自己的手下没有被抓住,秋清晨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走吧,”玉临风轻声说道:“度玉布的阵,老夫破不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两个人沿着原路退回了山豺积聚之地。山豺早已退走了,空地上只剩下几个空木箱。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如此看来,这些山豺竟真的是被人驯养了。

玉临风凑过去轻轻嗅了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原来如此。”转头望着秋清晨轻声解释:“血食里加了青萝草。会上瘾。”

秋清晨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这些山豺转了性,连死肉也肯吃了。

“走吧,”玉临风长长叹气:“这么大排场,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秋清晨没有出声。如果贪狼、七杀门和阈庵皇子是一回事儿…那这排场的确是铺得有些太大了。若是再加上商家的财势、李云庄的兵权、甚至楚国的支持…

秋清晨心头一抖: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么?

封绍僵立在窗前,暗暗懊悔自己大意。正想着该如何向隔壁的阿十示警,就听身后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小王爷,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哦。我的剑可是很厉害的。”语声娇媚,听起来就象小女孩撒娇要糖吃一般。

封绍笑了笑:“这位妹妹,是不是走错了门啊?”

“怎么会?”女子笑道:“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好不容易等到你的随从们都离开了。要不,我还没有机会呢。”

听起来,这人并没有发现秋清晨的真实身份。似乎…只是针对自己而来。问题是,自己在赵国何时又树了这么一号对头呢?

“是吗?”封绍笑道:“妹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姐姐妹妹叫得倒甜。”女子笑道:“我家主子想请小王爷吃顿便饭,不知道小王爷肯不肯赏脸?”

“这个…晚饭在下刚刚吃过,”封绍拍了拍肚子:“不如改天再去叨扰吧。这也好早晚的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平白叫人误会。我就不留你了。”

长剑在脖子上紧了紧,女子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个下人,这话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不如,你去了跟我家主子商议?”

封绍垂眸笑道:“你家主子…我恐怕不认识吧?”

“见了自然就认识了,”女子笑道:“小王爷是我家主子的贵客。再跟我啰嗦个没完,耽误了时间,只怕我家主子要动怒了。他一发起脾气来,可是吓人得不得了呢。”一边说着,手中已经使了几分暗力。封绍只觉得微微一阵刺痛传来,脖子上已经被她的长剑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即便有一阵奇异的酥麻自伤口飞快地爬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