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庄身有暗疾,年过三十却始终不曾生育。韩灵这话即便不是有意挖苦,听在她耳中也成了挖苦。当下把脸一沉,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她。韩灵也不在意,自己拉着小弓等人落了座。

不多时便宾客齐集,乔歆亲自带了儿子向宾客敬酒。满堂欢歌笑语。

韩灵心中却渐渐有些不耐,正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提前离开才不算失礼,就听耳边一声惊叫,送酒的使女脚下一绊,手中的托盘已经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整壶的酒都已泼洒在了自己的身上。

送酒的使女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来不住地赔罪。

大厅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韩灵一抬头便看到了李云庄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也不免有些悻悻。乔歆连忙吩咐使女带韩灵下去沐浴更衣。韩灵正要推辞,就见她背对着大厅里的宾客冲着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韩灵心中一动,客气了几句就跟着使女退出了宴厅。一路上拐来拐去,渐渐走进了乔府的内园。

也许是下人们都在前院忙碌,乔府的后园显得十分安静。有种被人忽略了似的冷清。湖边一带的水榭,甚至连灯笼都没有点上。

使女走到了水榭的台阶下便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便背过身站好,摆出了一副哨兵站岗的姿态来。

韩灵满腹疑窦,慢慢走上台阶,指尖还没有碰到门扇,微微合拢的两扇雕花木门却从里面拉开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韩灵?”

韩灵腿一软,一头撞在了门扣上。

算算日子,封绍和李光头离开安京并没有多久。可是再一次踏进安京城气势恢弘的南城门,两个人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生疏感。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封绍挠着下巴十分纳闷地问李光头:“城墙还是那个城墙、街道还是那个街道、卖麻籽烧饼的还是那个麻子大嫂…”

李光头也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答案。

封绍继续自我反省:“难道是我丢了老婆,所以看世人的眼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李光头点头又连忙摇头:“可是我没丢老婆啊?”

封绍于是叹气:“没丢…很好。”

李光头很同情地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少爷,竭力装出一副对他的遭遇满不在意的神情来。他的少爷一早就声明:他绝不接受带有幸灾乐祸性质的同情。尽管李光头一再解释自己并没有幸灾乐祸,但是少爷显然受了过重的打击,对于这么复杂的问题已经没有清醒的头脑去仔细分辨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半条街,一抬头竟然来到了初到安京时落脚的那家福来客栈。门庭依旧,连店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肩上搭的抹布都还是老样子…

跟着伙计上了楼,剩下的一间上房果然还是当初住过的那一间。

似乎一切真的又回到了原点。

封绍推开窗,出神地望着远处月明楼高高挑起的红灯笼。微微有些惆怅地想:若是一切能重来,绝不再绕那么大的圈子了。扑过去掳了人就走…那该多么痛快呢。

李光头望着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问道:“少爷,如果她没有回安京来呢?”

“不会,”封绍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死丫头最爱搅和事儿,一定是哪儿有事她往哪儿钻。不信我和你打赌。”

打赌…那就算了。李光头惆怅地想:一共在秋府打了不到一个月的杂工,还没赶上开工钱两个人就请假翘了工;后来,好不容易混进了赵国的军队,还没有挺到发军饷的那一天又被开了回来…他身上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了,要吃个烧饼都得仰仗这位少爷——让他拿什么打赌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李光头转移话题:“要不要我找福宝打听打听秋府的情况?”

封绍摇摇头:“想去你就去吧,看看你的福宝就行了。秋府现在的情况不用打听,猜也猜到了。他们肯定和旁人一样,以为她已经翘了。”这个说法让自己有些不自在起来,连忙对着地板“呸呸”两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侧耳去听却又不甚分明。李光头跑出去找店小二打听,回来告诉封绍说:“都说抚远将军王泓玉今日出征。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封绍没有出声。王泓玉走了,秋清晨便等于少了一支臂膀。而那些处心积虑在青梅谷埋炸药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仅剩的对手也离开了安京——是不是该粉墨登场了呢?

左思右想之际,身旁的李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自己脑袋上:“难怪感觉那么不对劲呢。少爷,你有没有感觉到安京城里多了不少的江湖人?”

封绍一愣。

李光头又指了指楼下:“你看那几个,带着兵器,怎么看都不象是普通拳师。”

封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几个彪形大汉正步履匆匆地穿过街道。一色的短打扮,十分精干。其中有几个还背着行囊。仿佛刚进城的样子。再回想起一路行来的所见,封绍心里不禁有点发沉。如今看来,安京的情势果然是…既然秋清晨已经搅进了这一团乱麻里去,那么,安京的局势越是凶险,她的处境也就越是凶险。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得到她呢?

一直到了下楼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所担忧的问题才或明或暗地有了解释。

“偷听果然是一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运动。”封绍一边想,一边朝着邻桌靠了靠。其实邻桌那两个红脸的胖女人说话声音大得很,不用往跟前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是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下的令呢。”

“我也听说了。这位新元帅据说跟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有交情,所以发帖请了各地豪杰来京城,协助御林军一起防卫京畿安全。”

“陛下的寿筵,自然不容出半点差错啊。不过这位新元帅年纪也不大,怎么跟江湖人攀上交情的?”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一个行军打仗的,跟江湖上的人纠缠不清,总是让人感觉不太象个样儿啊。”

“若是秋帅还在…”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

“…”

封绍举着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拔脚跑上了楼,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一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大爷的,这可是真要出大事了。你说这披了身鸡皮的狐狸,请了一群狐狸来保护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它能有什么好事儿?!”

“少爷!”李光头慌慌张张地追了进来:“你这是怎么了?”

封绍头也不回地说:“找夜行衣。”

李光头莫名其妙:“找夜行衣干嘛?”

“我说逛窑子你信吗?”封绍白了他一眼:“我要去北营。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韩灵。”王泓玉走了,光耀下落不明,除了坐镇北营的韩灵,封绍想不出秋清晨还能去找谁。

“你疯啦?”李光头一把拽过了包袱:“那是北营!重兵把守,就凭你那几下子,就想闯营?”

封绍把那包袱又一把拽了回去:“不行也得行。我必须去。”

李光头又抓着包袱拽了回来:“我怕你就这么跑去,反而会坏了秋帅的大事!”

“啥意思?”封绍大怒:“你这是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光头又气又急:“反正我不让你去。我答应过秋帅…”话说到这里连忙又捂住了嘴,转身就往门口跑。

封绍一把揪住包袱将他拉了回来,一双眼颈得红了:“你把话说清楚。”

李光头无奈,转过身望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少爷,你找她到底是想干啥?”

封绍讷讷半晌:“提醒她。”

“提醒她什么,你告诉我就行了。”李光头挺直了腰板:“这可是秋帅的命令。”

封绍想怒,心里却觉得无力:“她信你,却不信我。她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李光头摇了摇头:“少爷,她只是…把你的命看得太重要。”

封绍的心一抖,眼中却猝然亮起了两团小小的火花:“光头,她的命对我来说,也同样的重要…”

李光头知道她做的没有错,可是少爷说的也没有错。正在左右为难,就听窗外有人轻轻扣了两下,阿十的声音低低说道:“少爷,你们可不可以暂时休会?我已经在房檐下面挂了半天了,再挂下去…我就真成蝙蝠了。”

五十二

阿十顺着窗口溜进了房间,一眼看到封绍的时候,忍不住愣了一下。

“看什么看?”封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见有人来,李光头多少要给自家少爷留点面子。这样想的时候,揪着包袱的手下意识地就一松。封绍正拽着使劲,哪里想到他会突然松手。“哎呦”一声向后蹬蹬几步,一跤坐倒在地。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只干巴橘子。

房间里的其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光头抢上去想要扶他起来,被封绍一巴掌拍开:“有这会儿装好人的,刚才做什么去了?”

李光头瞥了一眼阿十,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封绍坐在地上想了想,转头望向阿十:“我这儿缺一个帮手。光头这厮正跟我宁死不从呢,指望不上他了。你来得正好,跟我出去一趟。”

阿十见他两眼放光的样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少爷,你要去哪儿?”

封绍直截了当地说:“你得想法子让我混进北营。我要见韩灵。”

阿十眉尖微微一跳:“少爷你认识韩将军?”

“不认识。”封绍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我可以去勾搭…呸!我可以去结识这位韩将军啊。我可是有正经事要找她。你们不要想歪了。”

李光头和阿十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苦笑:大少爷,到底是谁想歪了啊?

“少爷,北营不是随便的地方,扮个女装就能混进去,”李光头见他把话题又绕了回来,只得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阻:“你自己想想,那里边都是秋帅带出来的兵,你把阿十他们都捆一起也不一定能轰开人家的营门…”

封绍斜了他一眼:“不能硬功,那就只能智取。我不是说了嘛,要混进去。重点就在那个‘混’字上。”

见他还坐在地上,阿十也只得随着他的样子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少爷,你真要见韩将军的话,倒是不用混进北营去。这位将军眼下就在安京。”

封绍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天助我也!阿十!前面带路!”

阿十刚刚坐到地上,见他起来,也只得随着他爬起来:“少爷容我把话说完。”

李光头拉了两个人回到桌边坐下,又亲自跑去关窗。阿十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外面我留人了。”

李光头头也不回地答道:“小心行得万年船。”

封绍不耐烦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少说废话。”

“是,”阿十连忙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说道:“太尉乔歆的长公子行冠礼,乔太尉在自己府里大宴宾客。韩将军也在被请之列。”

“乔歆?”封绍想起当日在月明楼见过的那位面容沉稳的女人,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把她给忘了?!”一转眼见李光头还是满脸懵懂,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跟清晨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清晨要是回了安京,一定会跟她有勾结。”

“可是…”阿十蹙了眉,神情略显犹疑:“人人都说李云庄的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她府上如今是…”

封绍摆了摆手:“你先说乔歆最近在忙什么事?”

阿十凝神想了想:“要说最近,好象主要是跟翰林院的那帮老学究们扯皮。”

“精辟!”封绍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话——为什么跟那帮老学究扯皮?还不死因为他们反对安京大小学堂招收男童入学?!”

阿十还是不太明白男童入学的事和他要说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偷眼打量身旁的李光头,也是一头的雾水的样子。

“乔歆大概是因为膝下无女的缘故,对于男童入学,男兵入伍的事格外热心。”封绍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叩:“你想想看,有秋清晨手握兵权地支持她,她办这些事省了多少心?若是换了李云庄…”

阿十恍然大悟:“李云庄向来反对赵国军中招募男兵。”

封绍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地笑道:“对于乔歆那样的人来说,所谓的朋友交情那都是屁话。只有利益,才是重点。”

李光头依然懵懂。但是看到阿十都在那里点头,也连忙跟着点头。

“所以说,只要清晨还活着,乔歆就不会变心。”封绍想了想:“李云庄声势造的这么大,乔歆去锦上添花了没有?”

阿十认真思索了片刻,缓缓摇头。这位太尉对风头正盛的李云庄依然是一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李云庄两次相邀,都被她婉言谢绝。看起来…似乎正是少爷说的这么一回事儿。

“这就是了。”封绍满意地点头:“第一步:咱们先去见见韩灵。这可是清晨的底牌,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岔子。第二步:有必要的话要派人去勾…去拜会拜会乔太尉。”他拿眼扫了一眼圆桌旁边的两位听众,继续说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过太聪明的人就不免为自己想的多些,为旁人想的少些。还得有人点点她:一旦李云庄真的兵权在握,朝中局势会怎么样…再透点传言什么的,比如说秋清晨正在某某地养伤之类之类的。具体该怎么做,我估计她就心里有数了。”

“这个…好象有点太复杂了,”李光头摸了摸脑袋,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你要先点韩灵,再去点乔歆——韩灵是秋帅的亲信,你跟她露了秋帅的行踪只怕不打紧。不过,乔太尉这个人只怕没有那么靠得住吧?”

封绍向他注目良久,猛地一拍桌子:“对哦!”

李光头反问他:“那不如…让韩灵去点乔歆。你出头太多,总是不好。将来琪少爷怪罪下来…”

封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啰嗦!”

阿十轻咳了两声,“少爷,现在的问题是:韩将军凭什么会相信你?”

事实上,韩灵果然不相信他。

不但不信,还以为自己一定是撞了鬼。

滞留安京一夜一日间发生了如许大事,韩灵归心如焚。急着赶路的人,自然就会选择最近的那条路——就算人人都说这条山路常有山魈出没,韩灵也不在乎。她一身好武艺,身边又带着小弓和一干亲随。即便真的撞到山魈,只怕吃亏的也不会是自己。更何况妖魅之说,大多都是坊间的以讹传讹,可信度并不高。

可是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望着半山腰上灯火通明的茶亭。韩灵觉得自己后背上的汗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座落在半山腰的这座茶亭,早在两年前山下修通了官道之后,就被主人废弃不用了。可眼下却门窗大开。廊檐下的红灯笼上甚至还夸张地写着:“开张大吉。”

谁会半夜三更的开张纳客?!即便是乐楼也没有这么干的。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地方?

该不会是…

“鬼啊!”身后一名一边女将小声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她身边挤了挤。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面对有形的敌人一个个豪气冲天。可是面对这么诡异的对手…

小弓冷笑了一声,伸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长箭,稳稳地拉开弓,一箭射出,挂在门廊左侧的红灯笼应手而灭。刚搭上第二支长箭,就见大开的门洞里鬼头鬼脑地探出一个亮晃晃的脑袋来。刚伸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来了!少爷!人来了!”

韩灵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这是何方妖孽,竟敢守在此地等“人”?

大门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人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而来。待到门外,却又伸着脖子数落旁边的人:“光头你个死人!灯笼都灭了你也不知道换截蜡烛?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开店可是个勤快活儿…”

数落完了那个光头,这位身材颀长的小伙子拽了拽身上的短衫,冲着韩灵等人客客气气地作了一个揖:“众位客官,里头请!”

韩灵等人不约而同地拽着缰绳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封绍敲了敲脑袋,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出入酒楼饭庄的时候,店小二都是怎么招呼客人的。问题是自己一向心粗,几时注意过底下伺候的人?

“那个…小店备有热水…”封绍干笑两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身后的女将凑到韩灵耳边,颤着嗓子说:“末将听说…妖怪在吃人的时候,都要下热水锅里滚一滚的。”

韩灵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太过诡异,由不得她大意。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背后长枪,厉声喝道:“给我把这妖店一把火烧了!”

这回轮到封绍大吃一惊。在他原来的构想中,韩灵一行人路过玉黄山,必然是又饥又渴。他候在这里热水热饭地预备着,他们自然是不好拒绝。所谓“吃人家的嘴短”。等他们把气氛烘托好了,再开口谈正经事自然就顺理成章…

“韩将军!”大惊之下,封绍也顾不得先烘托气氛了:“韩将军少安毋躁!”

下一秒,韩灵的冰冷的枪尖已经指到了他的鼻尖上:“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封绍一动也不敢动,“我…我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