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清晨忍着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她的私事。而她并对下属的生活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你回来可是大喜事,”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眸笑道:“今晚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给你这位凯旋的大英雄接风!”

军中不可有酒。庆祝的结果无非是当日不当值的军官们聚在一起大吃一顿。

王泓玉是个火烈的性子,有她在从来不用担心会冷场。不过,秋清晨还是从她貌似无意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乎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只知道打仗杀人的女将军凭空地长大了不少。

王泓玉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里若有所思的审视,回过头灿然一笑。

秋清晨也不禁一笑。而先前的感觉却越发来得强烈。她注意到她在谈话的间隙里会主动给默默陪坐在身旁的隆其夹菜,她兴致勃勃谈的都是安京的变化,却对会州的那一场血战只字不提。尽管她额角新添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明白无遗地向旁人展示了那一场战争的惨烈,可她仍然在旁人提起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是为了那个人么?秋清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心中疑惑。

满心的疑惑一直隐忍到了筵席结束,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能说说么?”秋清晨握着茶杯,懒洋洋地支着脑袋靠在了书案上:“你有心事。”

泓玉涎着脸靠了过来,大模大样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太丢脸了,压根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开战我就中了他的埋伏,险些没命。结果他还没来得及下手,我们就遇到了大沙暴,把我和他都困在了他那个陷阱里。”

“困了多久?”秋清晨轻声问她。

“两天两夜。”泓玉沮丧地摇头:“你一向说我心粗。可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心粗。还好那时候他顾不得杀我,能活下来才最重要。沙暴过去之后,方圆几里地连一棵树都没剩下,是他带着我走出去的。”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继续沮丧:“所以后来我几次设圈套抓住他的时候,就下不了狠手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把整个莽族拱手相让?”秋清晨问出了心底里最深的疑问。

“他也不想的。”王泓玉的大眼睛氤氲在袅袅的水汽里,透着几分模糊的柔和:“不过,就算是权宜之计,他也不得不降。连年战乱,莽族的人口已经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这一仗败了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再没有可用之兵了。总不能赶着吃奶的娃娃上战场啊。”

秋清晨沉默不语。莽族的居住地是北地最贫瘠的沙地,只有极少的绿洲可用。而那为数不多的绿洲就成为了一代一代的莽族部落用生命来争夺的目标。上一次战争之后,曾有大批的莽族人被瑞帝下旨迁入内地。余下来的人,的确是不多了。

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种恍然的神气笑了起来:“见了大帅心里太高兴,把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着拍了拍手唤来了营房外的隆其:“你帮我把那两位客人请进来吧。”

隆其点了点头,沉默地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身上都披着厚实的斗篷,看体态应该是一男一女。

秋清晨还在皱着眉头揣测来人的身份,身材矮小的那个女子已经掀开了斗篷,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大帅!”

“福宝?”秋清晨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怎么会是你?”

六十五

既然看到了福宝,那么再看到斗篷下面露出来的那颗光头就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了。

一直到握住了福宝的手,秋清晨还是有种半信半疑的感觉:“你们…已经成亲了?”

福宝笑着点头,一边歪过头示意她看自己脑后的发髻。那是只有成了亲的妇人才可以绾的发式。

“光头有没有欺负你?”秋清晨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了一副娘家人刨根问底的架势:“家里的银子谁管的?他有没有背着你在外面不规矩?”

“银子当然是我管。”福宝斜了一眼身边的李光头,低声笑道:“他不敢的。”

“那就好,”秋清晨展眉一笑:“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会和泓玉碰到一起?”

福宝欲言又止,转过头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现出一种相同的焦虑来。

秋清晨心中一动,悄悄地冲着一旁的王泓玉使了个眼色。王泓玉心领神会地垂头一笑,起身说道:“你们好久不见,慢慢谈。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你们了。”

秋清晨目送她离开,这才慢慢地沉下了脸:“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俩该不会是被他赶出来了吧?”

两个人连忙摇头。

秋清晨瞥见李光头又开始做口型,连忙止住了他,转头望向福宝:“还是你来说。”

三个人都落了座,福宝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特意来找大帅的。”

李光头也十分配合地点头。

秋清晨反问:“什么事?”

“少爷被皇上关在宫里了,”李光头心急火燎地抢在了福宝的前面:“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少爷在绝食呢…”

“绝食?”秋清晨几乎喷笑了出来:“他?怎么可能?”

“真的!”李光头跳了起来,对于秋清晨竟然质疑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感到格外的愤怒:“我拿我家所有的银子跟你打赌!”

福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说道:“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这么说的。”

秋清晨还是不信。她甚至连一个半信半疑的表情都伪装不出来:“那个人…天塌了都不可能委曲自己的。要不…你们俩说点别的,我一定信!”

福宝也开始着急:“是真的了,大帅!”

秋清晨忍着笑反问:“你们动身之前,他绝食几天了?”

“七天了!”李光头还瞪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火气。

秋清晨揉着额角直叹气:“从盛州到边州,骑最快马走近路也需要二十天左右。他真要绝食的话…等你们再赶回去连下葬都赶不上了。”

李光头的脸立刻就青了。

“说实话吧,到底怎么了?”秋清晨继续叹气。她其实很想告诉面前的这两位:每个人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天生的骗子,哪怕他说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那块肉馅饼也有人相信——比如说他家的少爷;而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说谎话的,就算勉为其难编出一段谎话来也骗不了人——比如他们二位。

福宝的小脸都拧成一块抹布了,看看李光头,再看看秋清晨,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其实吧,我们也不是存心要骗你。真的。我家少爷的确是被皇上给关进宫里了。”李光头抬起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离开赵国之前你不是叮嘱我要小心琪少爷么?所以他把少爷这么一关,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玉师傅又没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出来找你了…”

秋清晨心里一动:“封绍留在宫里——这有什么不寻常?”

“当然不寻常!”李光头又跳了起来:“我家少爷连家都没回就被请进了宫,一关就是这么些天,连个口信都没有递出来过…”

秋清晨忽然就明白了:“是你们两个人自作主张离开盛州来找我的?”

福宝微微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玉师傅不在,我们俩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慢着!”秋清晨打断了她的话,一双眼刹那间寒气逼人:“他一回来就被请进了宫?”

李光头和福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关进宫里整整七天没有消息,然后你们俩出来找我?”

夫妻俩继续点头。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除掉路上的时间,他是十月初回到盛州的?”

“十月十二。”李光头纠正:“那天正好是宫里的祈福节。所以记得清楚。”

“封绍七月离开安京,十月才回到盛州?”秋清晨冷笑:“就算是爬也爬得比这快些。”

李光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再一次露出十分烦恼的神色来:“赵国的事情不好收尾,所以少爷干脆把赵国所有的暗卫都撤换了下来。我是随着这些人一起返回盛州的。至于少爷,他本来是先我一步走的,至于为什么会回来这么晚…”说道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抬眼看到秋清晨冷冷的笑容,心知她并不相信,一着急拍着桌子又跳了起来:“撤换暗卫这么大的事我都说了,难道还会骗你?”

福宝连忙去拽他的袖子。

秋清晨并不理会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一双冷冽的眼紧盯着李光头:“在赵国的时候,他既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了暗卫。不管他信不信我,这批暗卫都会被撤换掉。这是任谁也能猜到的事。”

“真的!”李光头一着急,光头都变成了棕红色:“少爷的处境真的是很不妙…”

秋清晨看得出他着急。但是他话里漏洞太多,让她怎么信?即使信了,又该怎么救?两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以她在赵国的身份,万一被楚军所俘,后果不堪设想。

这…让她怎么信?

福宝看看他,再看看双眉紧皱的秋清晨,犹犹豫豫地说:“那个…我听说…”

另外的四只眼睛立刻钉在了她脸上。福宝被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继续说道:“我听说的啊,不一定是真的。”

秋清晨一边点头,一边不耐烦地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完全理解。你继续。”

李光头盯着自己媳妇儿,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咱俩成天混在一起,能有什么事你听说了我还没听说?”

福宝和秋清晨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李光头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缩回了椅子里。

“我听说的哈,”福宝再一次声明:“府里那个整天什么事都不用做,总是啃着鸡腿说三道四的老婆子…”

“花嬷嬷。”李光头插嘴进来,一本正经地解释:“她是少爷的奶妈。”

两个女人又一起白了他一眼。

福碧续说道:“花嬷嬷说,少爷小的时候是订了亲的。”

看到两位听众都眉目悚然,福宝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位王妃娘娘据说就是魏国的什么狗血公主。”

秋清晨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去纠正她。

魏国王室成员的情况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虽然不可能一一见过面,但是那位帼雪公主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上个月魏王病重,身后又无子嗣。魏国王室遗老们推举他的弟弟九世子魏清为储君。而这位九世子就是帼雪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福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秋清晨平静无波的面容,略微有些担心地说道:“大帅,这些都只是听说的,你…你可不要当真啊。”

秋清晨点了点头:“封绍难道…是去下聘了?”

福宝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死光头!你要是再敢踢我一脚,回家跪一个月搓衣板!”

李光头整张脸都黑成了锅底,当着秋清晨的面又不好发作,满口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两个人正互相瞪眼睛,就听秋清晨波澜不惊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夫妻俩一起望向了秋清晨。

可是看秋清晨的神情,却明显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已经很晚了,你们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李光头欲言又止。

“去休息吧,”秋清晨摆了摆手:“让我想想。”

李光头夫妇退下去之后,另外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秋清晨闭着眼问道:“你都听到了?”

烛光下,王泓玉的眉头紧锁着,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属下知罪。不过,这两个人从楚国来,又一门心思地要见你,不能不让人生疑。”想了想又补充说:“福宝虽然是帅府的旧人,但怎么说也是嫁到楚国去的…”

秋清晨“嗯”了一声,低低叹道:“福宝应该不会负我。”

王泓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蹙着眉头说道:“那个光头真的是封少爷的亲信?”

秋清晨睁开眼,神色淡漠地说道:“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了。他是封绍的亲信没错,但是他跟封绍的那位兄长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交情。我刚才就在想,他会不会是烈帝派出来的探子?又或者…连他也被烈帝算计了?”

王泓玉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大帅,那你…”

“我还是要去一趟的。”看到王泓玉立刻拧起来的眉头,秋清晨也只是淡淡一笑:“边州有你坐镇,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探一探盛州的虚实。”

“可是…”王泓玉不甘心地被她打断了话头,一时间只觉得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竟有些交代后事的味道,不由得暗暗心惊。就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我人在哪里。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王泓玉点了点头,艰涩地应道:“末将…明白。”

六十六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儿子。”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乖儿子。”

“行行好,你就放我出去吧。”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封绍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坐在他对面的绍太后一边将剥开的松子喂到他嘴里,一边很苦恼地叹气:“换换台词吧,儿子。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请你把我放出去吧。”封绍立刻换了台词。

“实在是不行啊。”绍太后苦着一张脸也换了新台词:“你也知道,你大哥那脾气…我惹不起嘛。”

“啥意思?”封绍两只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我到底是你生的还是你捡的?”

“当然…”绍太后愁眉苦脸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那个…你为啥非要出去?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好?”

封绍接过她递来的松子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我干嘛非要留在这里?”

“我想你了嘛!”绍太后的回答理直气壮:“你这没良心的小子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你不知道…”

“得了得了,”封绍很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看守当得还真投入。你敢说不是他让你来看着我的?”

绍太后在儿子的身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绍,我就你们两个儿子,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人窝里斗。”

封绍哼了一声:“就是让我当软柿子呗?他想捏就让他捏——是不是?”

“当然不是啦,”绍太后急得眼睛都瞪红了:“你大哥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

封绍又哼了一声:“那他把我关在宫里干嘛?”

“那不是…那不是…”绍太后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只好继续叹气:“那不是因为你去赵国的差事没有办好…”

“那就该抓我去刑部啊。”封绍对这个说法明显得不屑一顾。

绍太后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了,儿子还是一副债主脸,这下连她也没有办法了。闷坐了半天,又问道:“你真跑去魏国了?”

封绍没有吭声。其实纵观整个行程,最蹊跷的就是这里了。到现在他也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尽管阿十明里暗里地做了调查,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烈帝对于他绕道去魏国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

一想到自己曾经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现在居然演变成了一场连退路都没有的豪赌。封绍的心里就说不出的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