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肯定地点头:“不会错。他在浮梁只待了半年便直接调回了盛州。时间虽然短,但千真万确是待过的。”

阿十望着小玉满面疑虑,小玉顾不得跟他解释,只得悄悄眨了眨眼,示意以后再跟他解释。两人一起望向秋清晨,却见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眼中却是一片豁然开朗:“如果真的是浮梁,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难怪我们刚从李相的田庄回来就被人堵在了城门口…”

想到了城门口的事,秋清晨立刻跳了起来:“有没有办法现在送我出城?!”

阿十和舒玉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看到秋清晨面色转为阴沉,阿十连忙说:“虽然不能出城,不过我可以出去一趟,先安排他们去查查李相庄子里关着的那个疯子。”

秋清晨摇摇头拦住了他:“不用去了,我想…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七十

站在一片烧焦的废墟里,秋清晨不知是该为自己的料事如神而高兴,还是该为这件事死无对证而难过。

昨天夜里还好好的一座庄园,此时此刻已经被一把无名大火烧得一片狼藉。原来的摸样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了,就连昨晚那几个围炉闲话的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已经赶着最早一批出城了,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里长和衙门里的人都已经走了,舒玉和阿十还堵在庄院通往官道的路上,生怕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她的搜索。可是,就算他们不守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昨夜真有什么被她所遗漏的线索,大火之后,又经过了衙门的搜索,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秋清晨用脚尖轻轻点着脚下的灰烬,心里说不出地沮丧。

昨夜关押疯子的假山石已经倒塌,只露出了半幅洞口,黑黢黢的,奇怪的焦臭味弥漫在洞口久久不散。秋清晨的目光霍然一跳,忍不住又凑得近了些。这焦臭味里似乎…还夹杂着硝石的味道。秋清晨精神一振,连忙唤来了阿十将洞口的山石一起搬开。洞里还冒着细烟,离近了更是恶臭逼人。

那是秋清晨并不陌生的味道——骨肉被烧焦了的味道。秋清晨用手巾包住了口鼻,轻手轻脚地跃下了地洞。

台阶绵延向下,没多远就出现了十分狭窄的一处牢房。

应该算是牢房吧,三五尺见方的小小石屋已经烧得焦黑,只有头顶上两处通风口勉勉强强透进来模糊的光线,悲悯地照着脚下蜷缩成一团人形焦炭。

这个人想当初也曾经叱咤一时呢…

秋清晨心底的怜悯忽然间压过了一切。

她在尸骸旁边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尸骸翻了过来。很难想象这样一团黑色的东西曾经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秋清晨的目光细细扫过他的尸骸,落在了蜷成一团的手上。那只手是全身上下受伤最轻的部位,皮肉虽然烧焦了,但是勉强还可以看得出手的形状来。蜷握起来的姿势仿佛在紧握着什么东西。

“大帅!”洞口的阿十轻声催此:“小玉发了信号,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连忙掰开了那只手,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帅!”阿十声音开始急促:“快上来!”

秋清晨顾不得细看,抓起这样东西飞快地跑出了洞口。阿十连忙拉着她退到了一截断墙的后面。墙头上歪歪扭扭地搭着几株烧焦了的残木,刚巧可以遮蔽住从路口投射过来的视线。两个人借着这段残墙溜进树林里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借着断墙的遮掩,秋清晨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几个装束普普通通的男人正在试图搬起一段挡路的房梁,在他们的身后,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的动作,眉宇间透着十分的不耐烦。

那青年除了脸色各位地苍白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秋清晨看了一眼之后,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当他侧面相对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眼角有一处小小的暗红色纹身,宛如不小心溅上去的一滴鲜血。不过离得太远,具体是什么图案就看不清楚了。

秋清晨示意阿十注意那个人:“查查他的底细。”

阿十仔细地瞥了他两眼,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阿十除了带回那个眼角有纹身的年轻人的资料,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秋清晨望着他,眼中难掩吃惊:“玉前辈,你怎么…你怎么…”分别不过半年,他的头发居然已经变成了雪一般的白。

玉临风却对这一点丝毫不以为然:“我们门派的独门内功心法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再说头发白了,我还是很帅啊。”

秋清晨和阿十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没错,没错。”

阿十知道他有话要跟秋清晨说,便找了个借口带着舒玉出去了。

房门一关起来,玉临风立刻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接过秋清晨端上来的热茶,转头问道:“听说你让阿十调查寻狐?”

秋清晨吃了一惊:“那人…当真是寻狐?”

玉临风点了点头:“当年离开湾岛的时候,我曾经和他的师傅朱雀长老有过一次交手。当时这个寻狐的表现很是自不量力,所以对这个人印象十分深刻。我还挖苦朱雀狂妄了一辈子,居然瞎了眼收这么个关门弟子。”

“后来呢?”秋清晨追问:“你们在海滩上交手之后呢?”

玉临风歪着头想了想:“当时海滩上乱得很,我也不知道朱雀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打输了之后他就气鼓鼓地带着徒弟走了。”

“就这样?”秋清晨瞠目:“你也没问问谁请他们来的?”

玉临风摇了摇头:“当时乱得很,哪里还顾得了去问他?当时绍太后就等在驿馆里,阿绍又昏迷着…”

秋清晨又问:“再后来呢?”

玉临风皱着眉头想了想,“再后来…绍太后和大殿下就一起带着阿绍回盛州了。我得了空闲自然想着去把朱雀找出来。没想到这师徒两个人就象凭空消失了一般,连一丝线索也没有。如此奔波了两个月,等我再回到盛州的时候,才发现阿绍的记忆被山地的邪术给封印了。”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秋清晨的脸色:“其实当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刚醒来的时候人就像疯了一样…”

秋清晨神色黯然。

玉临风便又说道:“当时只觉得他这样未尝不好。至于封印的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据老夫的猜测,大概跟大殿下是脱不了关系的。”

“为什么?”

玉临风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淡淡说道:“还能为什么呢?当时盛州都在传说阿绍本来是先帝选中的王储。结果不幸生了一场大病,结果就烧坏了脑子。一个脑子有毛病的皇子当然无法得到百官的信服…”

秋清晨握紧了拳头。

玉临风望着她,缓声说道:“据老夫的猜测,当初只怕是有人要除掉阿绍的——我说的‘有人’指的不一定就是大殿下。但是没成想里面枝节太多没有成功。这些人索性将计就计,让朱雀封印了阿绍的记忆。也免得阿绍死了会有人疑心到大殿下的身上去。不过…”他捋着胡子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都是我猜的哦,没有证据,完全没有证据。你就当故事听吧。”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自己白听得这么认真了,原来…他只是讲故事!

秋清晨从怀里摸出尸骸上扒下来的东西,摊开在了他的面前,低声问道:“那你看看,这个算不算是证据?”

圆桌上,烛光霍然一跳。

玉临风的目光也随之一跳:“你哪里得来的?”

极宽大的一枚黄铜戒指,几乎能覆盖住整个指节。上面镶嵌着一块黑黝黝的长方形石头,石头的左右两侧盘踞着雕工极细致的两只朱雀。

玉临风拈起戒指,一边小心翼翼地对着烛光查看,一边喃喃说道:“双雀抱石,是朱雀的东西。在他们的教里,这是他长老身份的标志。你到底那里得来的?”

秋清晨指了指窗外:“在李明皓的庄院里。昨天夜里着了火,这个人关在地洞里,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烧死了。”

“东西是真的没错,但是…”玉临风皱了皱眉:“真要毁尸灭迹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纰漏?”

秋清晨摇了摇头:“也许放火的人不知道有这样东西。也许…晚上火太大了,人进不去呢。寻狐一大早跑去现场,说不定就是去找这样东西呢?”

“朱雀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玉临风望着戒指很惋惜地摇头:“既然朱雀是死在李明皓的庄子里,李明皓又是当年沙滩上的人。而朱雀又恰好是山地邪教的长老,那么所有的事现在看来都已经很清楚了。”

“清楚了又有什么用?”秋清晨叹息:“一样还是没有证据的。李明皓是丞相,另一个…没有法子去查证的。即使我们真的拿住了寻狐…也不过是逼着那个人将我们统统灭口罢了。反而牵连了阿绍。”

玉临风捋着胡须没有出声。即便查清楚了又怎样呢?不过是些十年前的旧事罢了。他担忧的反而是现在…

沉默中,两人都听到了门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阿十在门扇上轻轻叩了两叩,推门进来说:“我刚在前面听到一个消息,说三天之后裕亲王五十大寿,府上要摆宴。皇上和小王爷也会出席。这跟咱们的事儿有没有什么关系?”

玉临风微微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了秋清晨。

秋清晨望向窗外,微微透着迷茫的眼底仿佛有幽暗的火苗在轻轻跳动:“不但有关系,只怕关系还不小呢…”

秋清晨微微叹息:真正的风暴只怕就要来吧。

七十一

封绍跳下马车时,贴身侍卫熊猫和李光头一左一右已经站在车门外等着他了。李光头警觉地打量裕亲王府的守卫,而熊猫则冲着他背后悄悄斜一眼,示意他往后看。

封绍很不情愿地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帝辇当然是停在他们的前方的,是封绍不该背对着这个方向。熊猫毫不怀疑封绍是故意背对着烈帝的,因为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成康王正在和烈帝闹别扭。

熊猫觉得这个举动太孩子气,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不敢表示出来,因为对这种闹脾气的小把戏,封绍很明显地乐在其中。

大概是关得太久,自己在找乐子吧。熊猫想。眼角的余光瞥见烈帝走了过来,连忙将腰身挺得更直一些。

封绍还在东张西望,就听烈帝的声音淡淡说道:“进去吧。”

封绍斜了他一眼,是那种眼白多眼黑少的斜法。

烈帝轻轻哼了一声:“琴章好歹也是你的发小,他人不在了,你替他去给老父敬杯酒,过分么?”

“到底是谁过分?”封绍象望着陌生人似的望着他:“他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被你们拿来利用。他有当琴章是儿子吗?”

烈帝望着他,一双古井般的眼眸波澜不惊:“阿绍,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封绍冷笑:“我只是替他觉得不值。”

“什么才叫做值?”烈帝望着他,唇边的纹路似笑非笑,“你既然把他的命看得这般重要,朕替他报仇你更应该配合才是。”

封绍郁积于心的暴躁又开始蠢蠢欲动,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他死都死了,就算把瑞帝剐了又有屁用!他要的并不是这个!”

烈帝瞥了一眼迎出裕亲王府的文武百官,不动声色地反问他:“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个?”

封绍气息一窒。琴章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烈帝已经转过了身,宽阔的肩头包裹在明黄色的衮服里。连背影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他比封绍大了整整十岁。自小到大,无论是摔跤打架还是诗词歌赋,封绍从来就没有赢过他。可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封绍的心里反而激起了澎湃的豪情:就算赢不了,至少可以改变,可以阻止——有些事,就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仍然值得拼尽全力去努力。

烈帝回过身淡淡瞥了他一眼:“还不过来?”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他熟悉的某种叫做“宠溺”的味道。

“你大爷的!”封绍又开始磨牙:“你这是什么语气?老子想正经事呢!”

烈帝又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朕说什么你都不听…”

封绍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楚少琪你什么语气?恶心不恶心?你别是神经错乱,把自己当成是老爹了吧?”

烈帝瞪着他,眼神中却满是无可奈何:“你自己想想,朕的儿子哪一个不比你省心?真要是生出你这种儿子…朕一把就捏死他!”

“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你来捏!”封绍呲着牙冷笑:“怎么样?你是现在捏?还是等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了再捏?”

“咳,咳,”旁边有人战战兢兢地咳嗽。是老裕亲王。今天的寿星。

烈帝挽起了正要行礼的寿星,和颜悦色地携手往府里走。转身之前还没忘了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扫了封绍一眼。

没营养的话也说腻了,封绍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往里走。对一旁阿谀奉承的文武百官连瞅都懒得瞅。

心情不好。

每一次遇到这种明明不情愿,却偏偏无法推辞的事情,封绍的心情都不好。

如果他死活不肯出席这场寿筵的话,烈帝也不会过分地逼迫他。可是纠结良久,他还是别别扭扭地跟来了。因为这里是琴章的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见证过那个人的存在和。他很想再看看。可是这样的联想,又偏偏让他很不舒服。

最让他不舒服的,就是今夜即将上演的这一场酝酿已久的演出。

没错,就是一场演出。是最下作的一场演出,就连那些花楼里请来的□都比他们的手段来得高贵…

想到花楼两个字,封绍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了人群,顺着甬道的一侧扫向了戏台后方专供戏子们休息的荷香院。小的时候,他总是拉着琴章趴在墙头上偷看那些伶人们在荷香院出出进进,或者溜进去偷看他们化妆换戏服。那时候的琴章总是对他的好奇心很不齿。在这一点上,他和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一样,都认为伶人是一种玩具般的存在。有身份的人是不应该去注意他们的。可是…

谁能想到后来的他,却成了楚国为赵国奉上的一个玩具呢?

封绍垂下眼眸,遮挡住眼底一抹苦涩的轻嘲。

几杯过后,封绍就借口要更衣溜到了荷香院。

粉墙依旧。粉墙另一端的忙碌也是依旧。戏班子的老板在低声地催促,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反复念着道白,还有道具箱子搬动时哗啦哗啦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热闹。

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封绍摸了摸嵌在墙壁上的镂花窗格,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阿绍!”

低低的呼唤轻得宛如耳边拂过的一缕微风,却实实在在地惊出了封绍一身的冷汗。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找说话的人,而是跳了起来四下里张望。

“阿十在望风呢,”秋清晨的声音从雕花木格的另一侧传来,低的如同耳语:“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有些情况必须跟你说说:李明皓养着山地邪教的朱雀长老,那个朱雀应该就是封印你记忆的人。”

封绍的心条件反射般又缩成了一团。口中却茫然地反问:“朱雀?”

“是的,”秋清晨说道:“我和阿十都混不进宫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封绍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才让母后送你出去。”

秋清晨还在沉默,前面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

“怎么了?”秋清晨诧异。

封绍苦笑:“戏子们粉墨登场了。”

“戏子?”秋清晨不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封绍从木格里伸过去一只手,几乎在伸过去的同时就被她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很凉,指间还有粗茧,仍然让他觉得安慰。

“是的,戏子,”封绍说出这两个字,觉得浑身无力;“琴章的老爹假装在寿筵上刚刚听说了琴章死在赵国宫里的事,然后有人在旁边添油加醋,会说些楚王子生前在赵国的处境如何如何地不堪…”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秋清晨却已经明白了。她握着封绍的手,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冷笑:“用喜剧的场景来烘托悲剧气氛,果然是高明的戏子。看到年逾花甲的裕亲王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失爱子,明天你们的朝会上,大概文武百官都会要求烈帝出兵为楚国贵族的颜面讨个公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