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只是一刹那的事。烈帝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跟绍太后闲话两句便离开了。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表示,秋清晨还是觉得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脑海里翻江倒海,从光头最初看似无心的行骗,一直联想到进宫的过程顺利得近乎诡异;从烈帝的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一直想到了当年沙滩上的李明皓…恍然间发觉当初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疑团,如今翻出来依然是疑团。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条理分明。

秋清晨的神智是被绍太后的一声尖叫给召回来的。随声望过去,母子两个就像在比赛谁的嗓门大似的,正对着脸尖叫。

封绍头痛地捂住耳朵大吼了起来:“那还不怪你!谁让你只知道帮着他,非要把我关在这里坐牢…”

“又怪我?”绍太后吼得比他更大声:“你跟侍卫有一腿难道是我的错?这要是传出去…传出去…我的儿媳妇还要不要啦?我孙子还要不要啦?”

秋清晨有点发晕,她原以为老太太会说“这要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啦…”

封绍眼珠子转了两转:“你真的接受不了?”

绍太后咬牙切齿:“我先打死你算了!”

“那好吧,”封绍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妥协的姿态来:“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老妈,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你要是实在容不了这件事,不如…你把她送走吧。人家都说:眼不见心不烦。要是还在我眼皮底下晃,说不定…我就继续断袖下去了。”

“啊?”绍太后和秋清晨同时愣住了。绍太后想的是:这孩子果然脑筋不正常了,就算有了一腿,也不一定要人家消失嘛。好好一份很有前途的宫廷侍卫工作,年俸还是满丰裕的。万一因为自己儿子的荒淫无道,就此断送了人家一家人的活路…

那不是作孽吗?这种事拿脚想也能想到肯定是自己儿子挑的头。

秋清晨想的是:这小子果然少根筋。烈帝说不定已经注意到自己了,再让太后送自己出宫——他是生怕自己太低调了没人来抓么?

封绍慢条斯理地伸出指头在绍太后的面前晃了晃:“母后,我是真的打算要改过自新,从此洗心革面。但是我又怕见到她会把持不住。等你把她送出宫去,我看不见她,脑筋自然也就清楚了。你也不想见到我在这条非主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吧?”

绍太后狐疑地望着他。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他越是说得郑重其事,就越是在掩饰。问题是:他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绍太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问了。

不过…这事儿既然没有那么简单,还是让儿子们自己去烦恼好了。她已经老了,思虑过度可是会长皱纹的。

看到绍太后点头,封绍立刻松了一口气:“那个…我好歹得跟人家交待一声…”

绍太后白了他一眼,被宫娥们搀扶着走了出去。

华丽到累赘的金色凤辇很快便驶到了宜阳殿的宫门外,对于凤辇后面那顶朴素的小轿子,绍太后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从小到大,儿子的烂摊子她不知收拾了多少。说实话,跟以前相比,这一次的事故还算不得如何严重。唯一令她头痛的就是他们的动作一定得快,必须尽快地把人送走,否则等皇帝知道了,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封绍等绍太后进了凤辇,才小心翼翼地拖出了床帐后面的秋清晨。

“我老哥肯定已经做了手脚,原来的路十有八九被他掐断了。你留在这里太危险,阿十就在宫外,你让他送你离开盛州。我一脱身就去找你。”一边反复叮咛,一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嘴唇上吻了吻。

秋清晨捧住了他的脸,推离开一个不会让自己晕眩的距离:“李明皓的事你查过了没有?有什么线索?”

“李明皓?”封绍愣了一下:“这小子已经回来了。安京的事有他在里面搞鬼…”

“光头没跟你说?”秋清晨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头:“这小子果然欠收拾了。”

封绍又是一愣:“有光头什么事?”

秋清晨瞥了一眼门外金灿灿的凤辇,决定还是长话短说:“李明皓就是湾岛沙滩上的那个男人。”

封绍的瞳孔骤然一缩。

秋清晨环住了他的腰,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既然来了,就不打算那麽快离开。李明皓的事,我必须查个清楚。”

封绍没有说话,默默地收紧了双臂。她的话令他心里再一次泛起了酸酸涩涩的感觉。

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能为了光头的几句话就冒着危险跑到这里来呢?现在可好,留在宫里凶险无比;出了宫更是凶险无比…尤其是想到她这一走,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绍太后在凤辇里不悦地重重咳嗽。

凤辇旁伺候的宫娥会意地走到了门边低声催促:“时辰不早了,请大人上轿。”

封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轿子。他是不能够离开宜阳殿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行人越行越远。

冬日的阳光,再炫目也是冰冷的。封绍看着脚下黯淡的影子,心里想的是:既然她就在外面,那我还得继续忍…不光要忍,还要闹出些动静来吸引住那些在躲在暗中窥伺的视线。

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听到后面落轿的声音,绍太后忍不住掀起了凤辇的帘子偷偷地向外张望。

凤辇停在了北华门的门里,从这里出去距离街道并不算远,坐在凤辇里她几乎可以听到外面市集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她看到宫娥引着那个侍卫正朝向北华门走过去。从背影看,这侍卫的个头在御林军里面可不算高,身材也有些纤瘦。绍太后暗想:该不会是个文弱书生型的男孩子吧?

正冲着人家的背影琢磨,这侍卫像是察觉了有人在暗中窥伺似的回过了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很警觉地望了过来。

绍太后连忙合上了帘子。等了片刻再拉开时,他已经一脚迈出了北华门。却又在出门的一瞬间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只是一瞥,却于无意中流露出几分缠绵流丽的韵味来。

绍太后心中一动。待要细看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再细细回想他走路的步态…

绍太后一巴掌拍在了坐垫上:“又被这臭小子给耍了!”

不过…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呢?

“就是这里?”秋清晨微微蹙起眉头,望向阿十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这里就是他的田庄?他不是丞相么?”

阿十在她的逼视之下浑身都不自在,咳嗽了几声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李相为官清廉,皇上的赏赐大多都被他拿去救济旁人。在盛州,除了他的官邸,就只有这一处田庄了。”

秋清晨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夜色中黑黝黝的庄子上。普普通通的一处庄院,就算把附近的田地、果园都计算在内也只能算一份中等产业。放眼看去,庄院里一大半都陷在黑暗里,只有下人居住的几处厢房里亮着烛火。冷冷清清的。

没有燃亮烛火的上房里空荡荡的,东西虽然摆放得很整齐,空气中却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就连女眷的脂粉味道都没有。几个下人在偏院里围着炉子说闲话,也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子。这让秋清晨多少有些失望。正在想如果从头再搜索一遍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就听见“咯吱”一声门响,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油灯走了出来,另外的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只简易的食盒。

秋清晨和阿十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去。

中年男人的油灯里晃来晃去,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瑟缩出一团发抖似的小小亮光,只够看清脚下的路。反而衬得无边夜色格外得深沉。

中年男人绕过了整个庭院,来到了假山的旁边。他似乎嵌动了什么机关,假山发出一阵低低的摩擦声,露出了一个黑糊糊的洞口。

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洞口飘了出来。是男人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那种有点混乱的呜咽和叫嚷,让偷听的两个人同时想到关在这里的似乎是一个疯子。

“叫唤个屁!”送饭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自言自语:“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象你这样的疯子,真要把你放出去,你还不是得饿死在大街上?”

疯子的叫声混乱而悲切。

中年人于是越发地不耐烦:“行了行了,油灯是不能给你留下来的。不过我可以多呆一会儿让你照着亮吃完饭。”

疯子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听起来象是在哭诉。

“快吃吧快吃吧。”还是不耐烦的声音,却夹杂着叹息。

关押疯子的洞口似乎很深的样子,从假山的洞口只能看到一截向下延伸,最终消失在拐弯处的狭窄台阶。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霉臭味儿,即使隔着老远也可以闻得到。

秋清晨凑到了阿十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阿十一脸茫然:“没人知道李相的庄子里还有这么个地窖啊,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流言蛮语的。李相在朝中一向是口碑甚好…”

秋清晨没有再问。听着黑夜里那个癫狂的声音忽高忽低,只觉得一点寒意慢慢地渗进了皮肤里。

“要不要进去看看?”阿十低声问她。

秋清晨摇了摇头:“先别打草惊蛇。你回去找人查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阿十点了点头。

六十九

两个人赶回城里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一半。守城的侍卫倒也没有刻意为难,简单盘问了几句就放他们进来了。刚过了亥牌时分,城门附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死人堆里滚得多了,警觉性自然也比别人来得高些。秋清晨随着阿十走出两步又貌似无意地回过头瞥了一眼。黑黢黢的城门上高挑着的巨大灯笼将模糊的暖光洒落下来,高大的城门和城门下的守卫都被笼罩在影影绰绰的光里,怎么看都透着阴森。

果然透着阴森。

阿十也感觉到了。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警觉地四下里望了望。还没等看出什么端倪,就觉得左臂一紧,人已被秋清晨拽到了街道的另一侧。几乎与此同时,秋清晨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铜板朝着城门口的灯笼掷了过去。

四周围骤然一暗。漫天的黑暗里已经响起了一阵诡异的脚步声。随即,一阵疾风夹杂着什么东西拂过了阿十的耳侧,“叮”地一声钉在脚边的石板路上,在暗夜里溅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阿十迅速地回过神来,迅速拽回了秋清晨,没命似的窜进了另外一侧的小巷。

夜风如刀,划过脸颊时火辣辣地痛。秋清晨不认路,盛州的大街小巷在她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她只能跟在阿十的身后,不停地绕来绕去。

不知跑出了多远,阿十带着她翻过一道围墙,一头扎进了围墙下方黑黢黢的灌木丛里。

抬头一片茂密的果树,远处有鼓乐声隐隐传来。秋清晨忍不住悄悄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阿十低声说:“我听光头说你要找含香楼。这里就是了。”

“含香楼?”秋清晨微微一愣,她还真没想到阿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带到花楼里来。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此刻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除了花楼这种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出没的地方,还真是找不到更理想的藏匿地点了。

秋清晨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转头问阿十:“你说…我像不像有钱的大爷?”

“呃…”阿十盯着她袍角上刚才翻墙刮破的一道细长口子,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该奉承她一下下。反正以他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他是没有见过袍子上带着破口窜到花楼里来消费的有钱大爷。

“你身上有银子么?”秋清晨又问。

“呃?”阿十愣了下才摇头:“只有暗器…”

秋清晨皱了皱眉:“你说…要是我说我是王府的人,他们会不会给我赊账?”

“这个…”阿十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心想难道赵国的风俗,上这种地方也可以赊账?怎么他从来不知道?

秋清晨又问:“这里的头牌叫什么?”

阿十抓了抓头发:“这个…我只认识这里的乐师,叫小玉的…”

秋清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里的头牌,却认识这里的乐师?”

阿十咳嗽了两声:“走吧,我先带你去她房里躲一躲。”

小玉的房间在含香楼最偏僻的角落里。

不论是楼里的姑娘,还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客人,此时此刻都集中在前面的大厅里。两个人紧贴着黑黢黢院墙提心吊胆地摸过去,一路上只碰到了两个出来找茅厕的醉鬼。也算是有惊无险。

小玉的房间没有锁门,阿十到了这里就象回到自己家似的,居然连点心盒子在哪里都知道。不敢点亮蜡烛,茶水也是凉的。好在含香楼的点心做得很是美味。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光了点心盒子,阿十摸着肚子意犹未尽:“等小玉回来,让她给咱们再找点东西吃。含香楼里的厨子可是很有名的。”

秋清晨靠在躺椅上小口小口地饮着凉茶。

房间里的火盆虽然熄灭了,但是房门一直紧闭着,也并不觉得太冷。临窗的扩口花瓶里插着各色菊花,淡淡的芳香萦绕在不大的房间里,有一种令人放松的适宜感觉。

这里离前楼太远,再喧嚣的鼓乐传到这里也只剩下了一点点模糊的韵音。正想着刚才在城门口遭遇攻击的诡异情景,就听阿十低低地说道:“大帅,小玉是很好的女子。请你不要看轻了她。”

秋清晨愣了一下,轻声笑道:“怎么会?”

黑暗中,阿十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她是因为和亲戚失散了,迫不得已暂时栖身在花楼卖艺。”

秋清晨反问他:“她在这里多久了?”

阿十想了想:“大概有三四年了吧。”

“哦?”秋清晨若有所思:“那这楼里上上下下的人,她都认识吧?”

阿十摸了摸脑袋:“应该…是吧…”

秋清晨正要追问,就听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了房门的外面。门扇轻轻推开,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试探地喊了一声:“阿十?”

阿十连忙应了一声,“你回来了?我带了朋友过来…”后面的话,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带朋友来看她?那是骗人。逃命逃到这里躲一躲?又怕会吓坏了她。正犹豫呢,小玉已经摸索着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一回头正好和秋清晨打了个照面。

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说她十四五岁也像,说她十七八岁也象。水盈盈的一双眸子,咕噜咕噜地在秋清晨身上转了几转,转头对阿十说:“既然有朋友来,总要招待一下的。刚好我才跟厨房里的陈叔说了让预备些宵夜的。阿十你去帮我拿来吧。”

阿十连忙答应了一声,冲着秋清晨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门一阖上,小玉的目光便转向了秋清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秋清晨回视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小玉向前两步,提着裙角跪了下来:“大帅!”

秋清晨心头一跳,试探地问道:“舒玉?”

小玉抬起头,眉梢眼角都带着惊喜:“大帅还记得我的名字?”

秋清晨将她拉了起来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子眉目宛然,多少还留着当年的几分英气。秋清晨有心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又觉得无论什么话都无法真正地宽慰一个女子多年来在异国他乡的颠沛流离。

当年瑞帝亲自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英,通过各种渠道分批送入了楚国。连同舒玉在内的这几个,是秋清晨亲自送离边州的。自然印象深刻。

舒玉却象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大帅无须多虑。我在楚国挺好的。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这含香楼虽然不是什么正经所在,但我不过是一个乐师,也招惹不来什么麻烦。更何况以我的身手,也没那么容易就被人占了便宜去。”

秋清晨不觉一笑:“青青呢?”

小玉笑道:“青青被朝廷里做史官的赵大人赎出去了。前年赵大人的夫人病逝,把青青扶了正。上个月我还去看过她。又胖了不少。就是…”说到这里眉目之间微微有些犹疑。

秋清晨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好。你传我的话给她,让她安心过日子吧。”

小玉立刻喜上眉梢。正要说话,就听咯吱一声门响,阿十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他看看秋清晨的神色,再看看小玉的神色,不觉有些诧异:“你们好像谈得满投机的。”

“是啊。”秋清晨笑道:“我刚认了小玉做妹子。有朝一日她要出嫁,安京秋府可就是她的娘家了。”

阿十脸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开始摆放碗筷。

小玉拉着秋清晨入了座,看看她再看看阿十,忽然就想到了最最重要的问题:“大…姐姐,你到安京来到底有什么事?又怎么会碰上他?”

秋清晨放下筷子反问她:“你知道李明皓么?”

小玉点了点头:“李明皓是汝南李氏的后人,据说从小就很有才名。十八岁高中榜首,自请外放,做了十年的芝麻官。不过他在每个地方都只待两年。洛平、长洲、抚州、窑郡、浮梁…”

“浮梁?”秋清晨微微一惊:“没有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