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距离界河十余里的戴家桥附近,而粮草却由重兵把守在距离戴家桥二百里的后方兴龙集。王泓玉此番带领三千精骑兵绕道界河上游,经栖隆峡谷侧峰取道兴隆集。原本是极冒险的一步棋,如今看来竟有奇效。

楚军兵马统领楚关最近频频挑衅,加之早有烈帝御驾亲征的传言,秋清晨心中的猜测便已坐实。如今楚关得不偿失,等见了烈帝,想必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秋清晨想到这里忍不住抿嘴一笑。

麻衣走过来将大氅披在她肩上,低声劝道:“王将军就是长着翅膀,也得后日凌晨才得回来呢。大帅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仗才开始打就累得夜夜熬到后半夜…保重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秋清晨扫了一眼闸楼中喜形于色的人群,低下头拍了拍她的手:“麻衣,这仗不好打。所以这一次泓玉偷袭得胜就格外重要。”

麻衣微微一惊:“外面都在说秋帅手到擒来…”

秋清晨摇了摇头:“烈帝御驾亲征,随行的可是沿海五个属国的兵力…”

麻衣的目光微微一跳,随即便沉静下来:“麻衣可不信这天下有谁可以胜得了大帅。”

秋清晨不禁苦笑:“傻丫头,天底下哪有不败的将军?”

麻衣没有出声。心里却对秋清晨的话不以为然。

“对了,”秋清晨若无其事地问道:“上次我让你查的事儿呢?有结果了么?”

麻衣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将军府上那位素笙公子平素并没有什么相与得要好的朋友。王将军出征之前,也就是有几次来咱们府上看望云公子。后来…”麻衣停顿了一下,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就听秋清晨反问道:“云歌失踪的那段日子,素笙有没有外出跟什么接触?”

“那段时间素笙公子很少外出。”麻衣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云公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又莫名其妙地跟在陛下身边来了边州。平安女官还特意告诫我们不许跟大帅多嘴问云公子的事——这里头不寻常。大帅要当心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怕我色迷心窍?”

“大帅自然不是那样的糊涂人。”麻衣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不过当心些总是没错的。王将军那边…”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如今泓玉身份特殊,我不想她身边有什么隐患。既然素笙没有什么问题,你先把人撤回来。回头我自己去跟泓玉解释。”

麻衣连忙点头应了。

秋清晨转过了头,不愿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眼里的光在这一刻究竟有多亮。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她身边的人和事都变得面目不清。她不喜欢这种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感觉,而处心积虑试探身边的亲信也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

通过调查素笙来追问云歌的行踪,这样的大费周章其实只是想要证实麻衣的立场。她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秋清晨不相信会没有人来打麻衣的主意。平安女官的那些所谓的告诫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好麻衣没有骗自己。

秋清晨拍了拍麻衣的肩膀,轻声叹气:“麻衣,我大概是忘了一些事。你若是想起来,千万记得告诉我。”

麻衣点头:“虽然平安女官下过禁口令。不过我也发现大帅病了一场之后,是有点不对劲了。”

“哦?”秋清晨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劲?”

麻衣蹙着眉头想了想:“感觉吧。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一时还想不到。等我想起了再告诉大帅。”

秋清晨不觉莞尔:“好,你可不能忘记了!”

“这是自然!”麻衣笑道:“我还等着讨赏呢。”

“一言为定!”两人互击一掌,相视而笑。

回到自己府里已经过了丑时,阴沉沉的天幕中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没有风,空气里夹杂着模糊的潮意。

“好像要下雪了。”麻衣望了望天:“不知道王将军能不能顺利地赶回来。”

秋清晨却没有看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麻衣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走来走去的白色身影。忍不住哼了一声:“装模作样的…”

秋清晨摇了摇头:“我心里有数。你去休息吧。”

麻衣的样子明显地不放心却又有些无计可施。望着秋清晨的背影发了会儿呆,麻衣还是摇着头离开了。她自觉不是一个对出身这种东西抱有成见的人,但是对这位云公子,不知怎么就是没有好感。有一次跟王泓玉提起这个人,王泓玉说他“太假”。这两个字真是说到了麻衣的心坎上。

走到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秋清晨已经带着云歌进了书房。

秋清晨的书房没有命令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简单的洒扫平时都是由麻衣来做。下人们送进火盆茶水之类的东西就都退了出去。

秋清晨看到云歌要解开大氅连忙说:“等下再脱掉外衣。我这书房白天没有火盆,等烘一烘才能暖和。”

云歌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垂眸笑道:“比外面还是暖和了很多。”

秋清晨反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很久?”

云歌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

秋清晨累极了的人,本想着歇一歇再问他有什么事的。谁知道一坐下来,倦意上涌,四肢百骸竟无一处不酸痛。忍不住蹙了蹙眉,说出来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不耐:“有什么事?”

云歌正在将铜罐子挂上火盆的钩架,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烛光,漾着一抹清滟滟的水光,孩子似的干净。

秋清晨的心不知不觉就有点软了。

云歌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波动,眼睛眨了眨,笑得弯了起来:“我闲着没有事做,跟厨房里的大刘学着炖汤,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晚,都凉了。”

秋清晨这才想起来自己晚上还真的没有顾上吃东西,想到他也没有吃晚饭,语气里就微微透着些歉意:“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云歌望了过来,目光扫过她的脸又收了回去。

秋清晨忽然就有些后悔刚才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自从他来了边州,每天都是他备好了晚饭等着她回来一起吃,自然得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老夫老妻般的默契。自然得仿佛看不出秋清晨每一次刻意的回避。

秋清晨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很想揪着他的领子追问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又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这里。然后把所有那些她需要的解释,统统都推给了她混乱的记忆。

耍着她玩?还是有人觉得他这副童叟无欺的皮相可以到她这里来换点什么好处?

那一点模糊的歉意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开来,秋清晨闭着眼揉了揉眉尖。她向来对人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虚与委蛇这种事,他做起来就不觉得太为难了自己?

脚步声轻轻靠近,一双手迟疑地按上了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揉了起来。酸痛的肩头传来的舒适感,令秋清晨心底里郁积的暗火忽然间变得无法再忍受。

“够了!”她按住了他的手。

云歌的手在她的掌中微微抖了一抖。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一点湿意瞬间便在自己的鬓发上晕染开来。滚烫,却令她心里的烦躁瞬间升级为暴怒。

又来这一套!

“够了,云歌,”秋清晨推开他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你去休息。”

话说出口,才惊觉语气里的强硬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想要补救也来不及了。

云歌没有说话,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急促的呼吸秋清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波动,却不明白那波动因何而来。被安插在她身边却施展不了拳脚的沮丧?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被人刻意疏远的失落?

他的呼吸声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是紧接着他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秋清晨浑身都僵硬了,正要推开他,就听身后的声音猫儿似的呜咽出声:“我只是…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七十八

这样的近的距离,云歌因低泣而压抑不住的战栗便极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如此的悲伤。

可是她却不知他的悲伤由何而来。只觉得随着他的低泣,空气里都仿佛漫起了无形的潮,一点一点地绵延到了每一个角落。

“云歌,”秋清晨深深的吸气,空气却稀薄得无法到达身体所需要的那个深度。她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应该说些什么。她从来就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他这样烟雨杏花的温柔男子。

他的心思她从来都不懂。可是听到他哭,她还是觉得难过。

他总是让她想起阿武。阿武见到她的时候也总是会哭,总说是自己连累了她。可是他不在了,却让她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也许她天生就适合把很多的负担扛在肩上吧。也许只有这种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才能够填补她心底里的虚无飘摇。

秋清晨轻轻地按住了环在自己腰上的这两只手。这原本是一双可以弹奏出天籁之音的手,如今指尖却已经磨起了浅浅的茧。想起他留在帅府像个管家似的忙前忙后,明明那些事都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

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她的心太硬。那些感动浮光掠影,总是无法到达心底。

指间传来的温暖,让他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抬起头,这样的姿势太亲昵,他舍不得离开。

秋清晨还在轻轻揉着他的手指。云歌的手指柔韧而修长,远比她的手要来得美丽。秋清晨于是叹了口气:“云歌,府里的杂事你不要再做了。手…都磨坏了。”

云歌没有说话,却反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的握法,虽然让她觉得不自在,却透着无以言表的亲昵。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原来也曾有人这样子握过她的手。却不是云歌,而是一双更加硬朗的男性的手,肤色更深,指节也更加有力…

茫然的思索因脑海中骤然间袭来一阵锐痛而被迫中断。秋清晨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歪倒在云歌的怀里。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被吓坏了的云歌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到了内室。她听到军医压低了的声音在安慰云歌:“大帅身体刚刚痊愈,最近劳累太过。并无大碍…”

她听到一向性情柔和的云歌居然耍了小聪明把麻衣都赶了出去:“你们要是都累倒了,事情不是更糟糕了吗?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

她感觉到他用温水小心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她还知道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自己的身体,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握了一整夜。

她都知道。只是睁不开眼。

一锤子重重敲下去,核桃“咻”地一声飞得看不见了。砸核桃的人却抓着自己的手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远远观望的人目送核桃以堪比暗器的速度飞出视线之外,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

封绍一跳起来,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小路尽头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他大模大样地走过来,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拿起石桌上的小锤子开始熟练地敲核桃。

内侍送上茶点,垂着头退了下去。

凉亭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伸手抓过他敲好的核桃就往嘴里送。烈帝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唇边却不知不觉弯起来好看的弧度。

一个敲,一个吃。不多时,一小碟核桃就只剩下了核桃皮。

烈帝放下锤子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堆残骸,半真半假地问道:“一口都没给我留?”

封绍斜了他一眼,摊开手掌把仅剩的半块核桃递到了他面前:“呐,只剩下这些了。要不要?”

烈帝一把抢了过来,理直气壮地说:“当然要!”

封绍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地翻了他一眼:“大男人家的,爱吃这些东西…”

烈帝反唇相讥:“你不是也一样?”

封绍从他手里抢过了茶杯:“也不知道是谁,跟先生读书的时候都带着零食。”

烈帝把他手里的茶杯又抢了回来:“还不是因为有只猴子一到休息的时间就到我身上找吃的?”

封绍伸出去抢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烈帝垂着眼睑,酷似封绍的眉眼少了平时的凌厉,多了几分难得见到的柔和。暗地里,封绍其实是很羡慕他脸上那种刚硬线条的,因为那样子的线条看上去让他有种万事都成竹在胸的雍容沉稳。那是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可是他从来不肯说。

“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我,”烈帝笑了笑,柔和语气活像是在说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晚上管事嬷嬷们睡下了,你就抱着枕头偷偷跑来我房里。来了又不乖乖睡,非要拉着我出去捉那些吱吱叫的虫子…”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现在提起来只会让封绍满心地不自在。

“说那些干嘛?”封绍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示出自己的不自在来,毕竟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说过话了。而且这个人马上就要出征了…

“没什么,只是…”烈帝笑了笑:“我只是…”只是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

封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又重新沉寂了下去。不喜欢这样沉默的气氛,封绍望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峰,没话找话地开口问道:“见过老妈啦?”

烈帝“嗯”了一声,“明天一早母后就返回盛州。你也回去吧,这里太清净。你住不惯的。至于是住宫里还是回你自己府上,随你。”

封绍诧异地望了过去,正对上烈帝黑幽幽的一双眼瞳。专注的眼神让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烈帝的目光骤然间变得锐利:“去边州?”

“不。”封绍摇头:“我想去魏国。”

烈帝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没有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敷衍,反而让他觉得困惑:“为什么这个时候去魏国?”

封绍反问他:“我能去哪儿?继续留在这里做你的眼中钉?”

烈帝的眼神霍然一跳,几乎本能地反驳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阻止过别人杀我。”封绍的眼里浮起嘲讽的笑。自从回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场暗算,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就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李明皓杀了自己,他也只会默认了这样一个结果。

当然,默认的时候他会有点难过。但也仅此而已。

烈帝别过了视线。从封绍的角度望过去,他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丝浅浅的潮红。封绍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继续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其实你最担心的的还老妈,对吧?你怕她会学楚襄后,废长子而改立幼子。”

烈帝没有出声。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否认只能显得更虚假。

封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要是放心,等打完了这场仗我就带着老妈走。下半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楚国一步。如何?”

烈帝的手一抖,眼神也骤然间慌乱了起来:“走?去哪里?”

封绍想了想:“找个清净地方过点简单日子。每天带着老妈逛逛街,吵吵架…”

烈帝久久不语。

“算了,”封绍叹了口气:“实在不放心就算了。反正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烈帝心头一片烦乱。并不是纯粹的不放心,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些莫名的东西,比如:心底里模糊的愧疚和…不舍。

“让朕…想想。”烈帝仓皇起身。

封绍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一袭暖裘披上了他的肩头。封绍回过头,望着绍太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绍太后佯装不知:“当然是回盛州了。他到底是我儿子。儿子在前线打仗,当娘的趁机跑路,传出去也太不江湖了。”

封绍哧地一笑:“那绍女侠打算什么时候跑路?”

绍太后蹙了蹙眉头:“跑路当然是要趁乱。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