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绍知道她不忍心,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交给我来想。我虽然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寻思个把跑路的法子还是绰绰有余。”

绍太后担忧地望着他:“儿子,你到底为什么要去魏国?”

封绍笑道:“我当然是去给咱们铺路啊。免得到时候天下大乱,咱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绍太后对他要做的事也多少猜到了一些。正因为猜到所以更加不放心:“你确定那只变成花豹的兔子,你能对付得了?”

封绍拍拍她的肩,笑道:“真象赌博,是吧?开大还是开小?”

绍太后咬牙说道:“不管开大开小,你都得给我平平安安回来。”

“那是自然,”封绍笑得志得意满:“我还等着看你们婆媳打架呢。”

七十九

回到边州的王泓玉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瑞帝请到了驿馆。

已经改成了临时行宫的驿馆戒备森严,内苑却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影。进了内室才发现秋清晨也在。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仿佛发生了什么要命的大事。偷偷拿眼去打量秋清晨,秋清晨却只是冲着她微微一笑。神色虽然平和,但是眼神之中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似的。

不等王泓玉行过礼,瑞帝便沉着脸拍了拍书案上的军报:“王爱卿,你可知道李儒蓝?”

李儒蓝是瑞帝派去留守魏国国都高州的督护。旧日在军中时,两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虽然没有深交,但是这人的情况她多少也知道一些。斟酌片刻,拣着无关紧要的说道:“李将军枪法极好,为人处事也十分谨慎。陛下当日还曾夸耀说有李将军驻守高州,高州万无一失。”

秋清晨不禁抿嘴一笑。事实上,当日他们打下高州,陛下却派了自己的亲信李儒蓝来抢功劳,王泓玉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李将军万分地看不对眼。

果然瑞帝听了她的话脸色更黑了几分,却不好反驳什么。喘了半天粗气才忿忿然说道:“这个李儒蓝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神魂颠倒,居然由着魏清重新编制了御林军。而且还带着魏清巡视高州的防守…”

王泓玉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去看秋清晨。秋清晨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和她一样,都对这个消息有些心惊。王泓玉惊的是李儒蓝竟然允许魏清重新编制御林军——他们当日煞费苦心安插在里面的赵军岂不是都被筛除掉了?如果连御林军都被魏清收入囊中,那赵国又该如何控制魏清?

秋清晨心惊的是:李儒蓝的圣眷远在自己之上。对于她的心腹爱将,瑞帝都如此着意防范——不知道又有多少只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沉默良久,王泓玉才犹犹豫豫地说道:“也许…李将军只是借着重新编制御林军的机会,消除这位新君的戒心?”

瑞帝冷哼了一声:“依朕看,她就是昏了头了。”目光望向一旁的秋清晨,缓声说道:“秋爱卿,你怎么看?”

秋清晨知道瑞帝是对李儒蓝起了疑心,她虽然对李儒蓝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愿在这样的关口落井下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李儒蓝的事避过去:“李将军也许是受了魏清蒙蔽。臣以为魏清绝不只是想要重新编制御林军这么简单。魏国的军力虽然打散了编入李将军的军中,但是这些人一旦绕开了李将军,被魏清拢成一团,后果将不堪设想。臣以为李将军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

瑞帝皱着眉,目光在王泓玉和秋清晨的脸上转来转去:“赵楚对峙,朕不希望魏国这个时候闹出乱子来。朕想派个可靠的人前往魏国,至于派谁去朕一时间难以决断,不知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忙说:“臣愿往。”

王泓玉虽然跟随秋清晨打了不计其数的仗,但却是用鞭子的时候多,用脑子的时候少。如今面对的是号称连纵五个属国的兵力来伐赵的楚国。而且这位御驾亲征的楚烈帝,人人都知道他熟读兵法,运兵作战极有谋略。这样一个生平仅见的对手,这样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事,若是全盘交给自己…王泓玉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瑞帝瞥了一眼王泓玉,微微叹了口气:“朕再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秋清晨直到出了内室也没有看到角儿,不知怎么就有些难以心安。一路走出来不觉留意了几眼,这才注意到内苑之中竟换了不少新人。这些生面孔令她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好不容易在外院遇到了刚刚赶回来的吉安女官,秋清晨连忙打发王泓玉先回去,自己拉住吉安女官打听角儿的消息。

吉安女官平时没少拿秋清晨送进来的银钱礼品。因此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对这位大帅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见她问起角儿,连忙将她拉到了一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角儿昨天夜里被陛下杖杀了。”

秋清晨脑中轰然一响:“杀了?”

吉安女官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轻些,大帅。这事陛下不准往外说的。”

秋清晨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为了什么?”

吉安女官摇了摇头:“陛下只说他是偷懒误事。不过,我听平安女官说,角儿偷喝了陛下的什么合香酒,惹恼了陛下。所以…”

秋清晨脑中乱成了一团:“他怎么会…”

吉安女官连连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角儿自打跟随陛下,就一直管着陛下贴身用的东西,就连平常陛下用的药也都是他看着。说不定真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秋清晨放开了吉安女官的手腕,轻声问道:“那个合香酒,是什么样子的?”

吉安女官想了想:“那酒里泡着莽族人进贡的红花,红色。不过没有什么味道。”

红色没有什么味道的合香酒…梦里盛放在金杯里香气熏人的红色液体,还有角儿那一句含混不清的“因为她给你喝的东西,我暗中动了手脚…”缠杂在了一起,却令她心头纷繁的疑惑呈现出了明朗的迹象。

秋清晨不知自己是如何辞别了吉安女官。直到一脚踏进帅府的书房,才意识到自己满手都是冷汗。

一双手臂自身后环了过来,将自己围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这一刻的秋清晨忽然觉得再没有拒绝他的力气了。于是任由他抱着,静静地感受另外一颗心脏紧贴着她的后心有力地跳动。满心的伤痛无措都仿佛得到了某种无言的熨帖。直到云歌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唤了一声:“大帅?”

秋清晨才叹了口气,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怕了。自从她的师傅死后,她还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可以不眨眼地手刃仇敌,却无法坐视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因自己而死去——这样的相继离去太过沉重,她已无法再承受。

秋清晨转过身把云歌抱进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清爽也温暖。象抱住了一床刚刚晒透的棉被,能从纤维的缝隙里闻到阳光的味道。

“云歌。”

云歌没有出声,却敏锐地察觉了她身上细微的颤抖。于是收紧了手臂,一只手在她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秋清晨想笑,可是嘴角弯了弯,笑容又退了下去。秋清晨掬起他披散在背后的头发,看着那细滑的发丝掠过自己的指尖,很突然地说道:“你有没有答应过她什么?”

云歌没有抬头,极快地答道:“没有!”

“那就好。”秋清晨将他的头发在指间饶了两绕,低声说道:“我想送你离开这里,你愿意不愿意?”

云歌的身体微微抖了抖,无声地收紧了环在了她腰后的手臂。

“我师傅在海边有一所小房子。地方虽然有点偏,但是环境很好,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海。”秋清晨想了想,又说:“房子在山上。下山不远就有一个小镇子。”

云歌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抬头。

秋清晨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镇子上的人都很淳朴。买两条大鱼他们总会再送你两条小鱼,还会热心地告诉你怎么做才好吃。我师傅做的鱼就很好吃…”

云歌想问问她的师傅在哪里,可是秋清晨却已经岔开了这个话题:“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安京。又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派人送你去哪里。等我忙完了这里的事…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去找你。”

云歌被她那句“如果我还活着”给吓到了,骤然抬起的小脸上一片煞白。

秋清晨捧着他的脸轻轻摇了摇:“云歌,你还小。所以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我想,我们可以做为家人来相处。你说好不好?”

云歌的眼里一红,想要别开脸却被她固执地捧着。于是眼泪就狼狈地流了下来。

秋清晨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可是那眼泪却越流越多。索性不去管它,只是叹着气把他抱在怀里:“如果这一仗打完了我还活着,我只能去这个地方。你懂不懂?”

云歌伏在她的肩头轻轻点头。

“云歌,我没有什么亲人了。”秋清晨闭上眼,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也没有可以作伴的人。现在,我身边只剩下你了。我不想你有危险。”

“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如果你还愿意留下来。那我们就一起作伴吧。毕竟,一辈子的时间太漫长了…”

八十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边州的上空。

墨色的天幕下,陷身局中的人却都无法入眠。

王泓玉担心的是面对劲敌楚烈帝时,自己到底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万一战败…这样的后果她担不起。

临时改制的行宫里,瑞帝的担心是秋清晨已经爬到了赵国武职的最高处,再立军功的话,赏无可赏,只能遵从古制封异姓王——何况她手握重兵,她该拿什么来牵制?万一成为第二个阈庵…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至于秋清晨,她的担心却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什么。那一团模糊的不安象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因为无法驱散,所以看不清楚隐藏在其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因为失眠,所以当快马急报惊破沉沉夜幕,她立刻警醒过来。军营中养成的习惯一向是和衣而眠。秋清晨推门出来的时候,来自魏赵边界的军报已经穿过辕门,马上的女骑手不等骏马停稳便飞身而下,落在了书房外的台阶下。匆匆忙忙地行过军礼,气喘吁吁地说道:“魏国发兵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快速接过军报,借着书房里倾泻而出的烛光匆匆浏览一遍,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先去休息。有什么安排,等我见过陛下再说。”

瑞帝自半寐半醒之间被唤醒,匆匆看过军报便怒不可遏地一把扯了个稀碎。

原本以为是驯养的一只狗,居然是披着狗皮的狼。而且还是一只最会选择时机的狼。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才猛然间想到高州督护李儒蓝十有八九已经命丧黄泉了。至于驻守的赵国士兵…瑞帝已经无法再想象了。

这个魏清,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将兵权拢在自己手中。

“魏清…魏清…”瑞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怎么也想不到魏王那样一个酒囊饭袋,居然还能生出这样一个诡诈多端的儿子来。

“陛下?”秋清晨适时地打断了瑞帝的沉思:“依臣之见,魏清恐怕与楚国早有勾结。否则以魏国的实力,理应是坐山观虎斗,待赵楚两败俱伤时再伺机而动。”

瑞帝悚然一惊:“不错。魏清一定会持兵观望,若是赵国出现败象,说不定还会合赵伐楚…秋爱卿有何妙计?”

秋清晨缓缓说道:“安抚为上。赵国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同时抵御两个敌人。如若安抚不成,就只能逐个击破。”

瑞帝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快马急报又送来了魏王清送呈瑞帝的第二份贡品。

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从盒子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的时候,就连看惯了生死的秋清晨都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反胃。

瑞帝脸色煞白地被女官们扶进了内室。

秋清晨看了看左右面无人色的女官们,只得上前将李儒蓝的人头重新放回了盒子里。不可能使唤这些已经吓得半死的女官,秋清晨只能唤来自己的侍卫将人头拿出去。

有了这个人头,魏清隔岸观火的可能性很明显不能成立了。只是不知楚国许了什么好处给他呢?秋清晨接过女官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手巾,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渍,一边暗暗地想:到底是什么呢?

房间里满是血腥味,谈话不得不改在了瑞帝的书房。

瑞帝神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略显苍白的脸因烛光的跃动而显得暗影憧憧:“魏清既然这么不识抬举,朕便不能轻饶了他!他的兵现下到了何处?”

秋清晨低声答道:“三天之前离开高州虎将台,如今算来,已经快到常州了。”

“如果朕命你带兵拦截呢?”瑞帝继续问道:“会拦在哪里?”

秋清晨十分谨慎地答道:“大概会拦在玉壶口。”

瑞帝闭上了双眼,喃喃说道:“玉壶口?”

秋清晨从看到李儒蓝的人头起,就大概猜到了瑞帝暴怒之下可能会做出的安排。果然,瑞帝片刻的沉吟过后重新睁开了双眼,一双黑幽幽的眼直直地望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秋爱卿,朕命你以和谈的名义即刻带兵阻拦魏国叛军,将功折罪。”

秋清晨的心沉了一沉,垂头应道:“臣,遵旨。”

“将功折罪”四个字便将魏国叛乱的责任全数推在了秋清晨的身上。言下之意,便是当日打下魏国之后,秋清晨未能妥善安排留守高州的督护事宜,才导致了今日的叛乱。即便胜了,也不过是纠正了自己犯的旧错——封赏是再不用想的了。

秋清晨自嘲地想:到底还是认定了自己会赢——好歹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承认吧。

再一次打量隐身在阴影中的男人,封绍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变化原来可以这么大。

刚刚苏醒时那种略带脆弱的,柔和如春水般的眼神是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锐利的光。仿佛那双眼睛里也随着冬季的到来结起了厚厚的冰层。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旁人都越来越严苛。而身边的人在看着他的时候,目光里的喜爱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敬畏。

封绍想,也许这人骨子里原本就是只豹子吧。只不过一直被当作白兔来养,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一只兔子。一旦将他放回到了豹子原来的位置上,身体里潜伏的天性就本能地暴露了出来。

比如说他越来越喜欢停留在阴影里。比如说,他登基时所穿的冕服就不是传统的魏国样式。更隆重也更保守。自冕板上垂落下来的长长的冕旒完全隔绝了臣子们各怀心事的窥伺。跟他的前任相比,他显得更神秘,也更有威势。

似乎他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子上。不管他叫魏武还是魏清。

“看够了?”躲在阴影里的男人淡淡开口,清朗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封绍懒洋洋地靠在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嵌宝石的刀鞘,“我要是说看不够,你心里是不是会更舒服一点?”

魏清没有接他的话,很干脆地说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封绍反问他:“你那么确定瑞帝会派了她来伐魏?”

“当然!”这两个字,魏清说得斩钉截铁。

他说得这么肯定,反而让封绍有些拿不准了:“为什么这么肯定?抽开秋清晨,我不觉得还有谁是我大哥的对手。我不相信瑞帝会看不出这一点。”

魏清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她看得出。不过她同时也看到了秋清晨大败烈帝之后的可怕后果。秋清晨在军中影响太大——功高震主四个字你总听说过吧?”

封绍微微蹙眉。

魏清便又说道:“相比之下,王泓玉性子粗疏,这样的人一般来说都比较好控制。何况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了莽族人。风头正劲。依我看,只怕瑞帝已经存了让王泓玉取而代之的心思了。”

封绍将手中的短刀“当”地一声合进了刀鞘。

魏清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声音里隐隐透着戏谑:“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封绍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老子再没本事,追女人也要追得堂堂正正。看着她倒霉了跑去献殷勤、装好人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老子就只配得起当乞丐的秋清晨?!”

魏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波中光芒闪动。

封绍手腕一翻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银色的短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笃”地一声没入了木柱之中。封绍恨恨地说道:“老子生平最恨的除了老鼠,就是这种背后下手的死女人——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呸!”

魏清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出声。

封绍走过去拔出刀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碎屑,头也不抬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她要是没有进你的圈套呢?”

这一次,魏清的神情略显犹豫:“论起行军打仗,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布阵…我实话实说,连两成的把握也没有。”

封绍愣了一下:“两成都没有?”

魏清点了点头。

封绍追问:“那怎么办?”

魏清竟然也难得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