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愣着不敢动手。

福晋一向和张氏没有恩怨。便是张氏得宠,可是如今人都去了。犯不上在人家刚去了,福晋就穿大红吧?

弘旺小爷可是张氏所出,这府上如今全指望他呢。

“如今我都使唤不动你们了?”福晋淡淡的道。

奴婢忙道不敢,去衣柜里寻了一身八成新的大红莲纹绣花样式的对襟旗装给郭络罗氏换上。

给她梳了头,上了妆。

“出去吧。我自己坐坐。”郭络罗氏道。

奴婢疑惑的应了是,便转身出去了。

换了衣裳,却要自己坐着?穿了一身红,只为在自己屋子里解气么?福晋素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啊。活着的时候都不与张氏计较,如今人死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郭络罗氏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盛夏,她屋里摆着冰山。她嘴角噙着笑。弘旺对她,算好。

这个嫡母于他一没有过助力,二不曾有养育之恩。如今府里一切都是他支撑。再郭络罗氏的衣食住行上,弘旺不曾苛责。

可那又如何呢?

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毫无亲昵可言啊。

她是个没造化的人,不会生子。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宁愿不会生。她这一辈子,总是做梦,梦见选秀那会子的事。

她多想轮到她的时候,太监高高唱和一句:“郭络罗氏,撂牌子,赐花!”

可是没有,她留下了牌子,还是上记名。

要留给宗室,留给皇家的。

然而,老天爷不曾对她好。幼年失去阿玛额娘,长大后,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年轻时候的八爷是温文尔雅,俊俏非凡。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不喜欢啊。

可是,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不喜欢。皇上赐婚,不喜欢又如何?这世道,何时轮到女子做主了?

好在有张氏,好在有她,她占据了八爷的心,给他生儿育女。

她轻松啊。便是八爷一年半载不来正院她也轻松啊。

苦日子她不怕,从来就不怕。小时候寄人篱下她过的什么日子?

她就是个没福气没造化的人,一辈子合该受苦呢。

如今,她也解脱了。

她苦笑。一辈子也没想过和张氏争什么。不过是一个她不喜也不喜她的男人罢了,有什么好争的呢?

可是,临了临了的,就是见阎王,她都等不及了呢。

哎,这也是命。

可是她于张氏还是不一样的。

她呀,悄悄地去了就是。不需要他们哭天抹泪,不需要他们为她忧愁。

到了那边,各走各的路,她才不要再遇见他们呢。来生投生个有爹娘的人家,父母慈爱,兄弟和睦。大了找个夫君,和美的过一辈子就是了。

下辈子,绝没有一个表姐趁她不备推她落水,导致她受了寒,不生育了。

就在八爷府上都为张氏去世忙碌的时候,正院里,八福晋郭络罗氏安安静静的去了。她也不过才四十八岁。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八爷如遭雷击。

他一直都知道,福晋不喜他,甚至对他有怨。可是他也非是无情到她要去了,也不见一面。

然而,这是八福晋不愿意见他啊。

八爷浑浑噩噩,再也受不住打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闻讯而来的最早一个兄弟,也就还是九爷。

他叹息,如今四哥都不是皇帝了,他们这些老头子还忌讳什么?张氏去了也就算了。八嫂没了,总该来看看的。

不多时,七爷,十爷,十二爷,十三爷都来了。

弘晴听闻八爷府上一天之内去了两个,也是叹息。

“张氏也是陪伴了八叔一辈子的,又是弘旺的亲额娘。便叫她入了宗蝶,记上一笔吧。”

如此,张氏便以侧福晋的礼仪安葬,也记在皇家宗蝶之上。

弘旺能光明正大的叩拜了。他自然对弘晴感恩不尽。

八爷醒来之后,挣扎着,要去看看八福晋。

多年夫妻,一旦去了,便是没感情。他也是心里闷得难过。怎的就去了呢?

弘旺扶着他去看,八福晋一身艳丽的红。听闻这是她的意思。她喜欢这样的颜色。

八爷看着棺木里静静躺着的人。这几年他真的忽视了她。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这半年,张氏病的厉害。他一步都不曾踏进正院。

甚至他不知道福晋病。太医说了,福晋是病了不肯治,生生熬死了自己个儿啊。

八爷知道,她是不想活,只怕她早就不想活了。

她才是最苦的一个吧?

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心疼她的夫君。没有娘家的依仗。

这是个多坚强的女人呢?八爷从未见过八福晋落泪,一次都没有。

“终究,也是我负了你。来生,咱们不见了,你该寻个对你好的夫君。你会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八爷趴在棺木上呢喃。

把张氏那里都没有落过的泪,一滴滴落在了郭络罗氏的脸上。

弘旺知道,阿玛不是只为嫡额娘去了伤心。

更多的,是为着一生的不得志。为这凄凉的晚景。

为着妻妾们都离他而去的悲哀。他看着垂垂老矣的八爷,心里只有悲凉。

皇家……来生,他也不想再生在皇家了。

☆、750.第750章 番外:白发人送黑发人

京城里,去了一个八福晋,就像是一滴水进入了汪洋大海。涟漪不起。

俗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虽说拿来比喻八爷不太恰当。可也不差什么了。

八爷不是穷,可是他比穷可怕。他是康熙,雍正,建隆三代帝王都不曾重用的人。甚至康熙爷是明着厌了他的。

便是他府上没了两个人,该不去的依旧不会去。

兄弟们中,也只有几个大的上门。从十六往下的弟弟们,只是送礼罢了。

他们一来与八爷不亲,二来都想避嫌。八爷倒也明白,心里不见得多难过。

朝臣们更是,无有交情的多,有点交情要避开的更多。却是一个也不曾来的。

四爷和李絮还是赏赐了点东西的。

弘晴没苛责他,下旨叫八福晋以皇子贝勒福晋的礼仪下葬。也算是风光大葬了。

张氏的与八福晋同日出殡,一个嫡福晋,一个侧福晋,也算是像样的抬出去了。

八爷知道,这是全了弘晴与弘旺堂兄弟之间的情义了。

从头到尾忙活的最勤快的,就是九爷。他心里对他八哥有愧。总觉得那些年他抛下八哥,自己却过得风生水起了。对不住他。

如今,什么都不大需要计较了。大不了他也卸任就是。孩子们都有好前途。他还能为八哥做什么?眼看着他这一支如此凋零,弘旺是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皇家子弟众多,十年二十年,还能显得出他么?

当今可是有兄弟的,甚至一奶同胞的,就有四个。他不缺人啊。

八爷知道九爷的心思,只是他着实受的打击太大,甚至多于的一句劝慰也不想说。

‘心如槁木’这个词,如今真是适合八爷。那两个女人的离去,带走了他所有剩余不多的活力。此后,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了。

这一年,许是不大吉利。但是谁知道呢?

死了的,都是无关紧要的。

比如八月里,庶人弘时也死了。

他安静的死在宗人府,一天一夜才被发现。这些年,他连饱腹都是奢望。看守的人一日不来常有的事。他早就不再抱怨了。所以,便是死了一天一夜才被发现,也没什么稀奇的。

弘晴听闻,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进了园子与四爷禀报了此事。

四爷沉默的听完,一句话都不说。然而眼里的哀伤却是躲不过李絮和弘晴的眼睛的。

“到底是爷的孩子。去都去了,也该好好葬了。”李絮握着四爷的手,柔声道。

四爷只是看着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他生前无论做了什么,已经去了,便都如尘土一般过去吧。”弘晴见状忙道。

“都随你吧,你如今是皇帝,你做主就是。”良久后,四爷终于说话了。他拍拍弘晴的肩膀:“阿玛相信你。”

“儿子无论何时,也是听阿玛的话的。”弘晴眼里也有哀伤,他是为了阿玛而不是弘时。他勉强笑了笑道。

四爷没说什么,牵着李絮的手,出了九州清晏。

弘晴呆立了很久,终于只是叹口气。

子女再是不好,到底也是阿玛的孩子。他们没了,他怎么不伤心?

弘时终究以皇子的身份下葬。不过,弘晴没有给他爵位。弘晴永远记得,他如何禽兽不如的伤害自己的阿玛,如何累的额娘差点被三公主刺杀。

如今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若说八爷府上好歹还有几个兄弟和福晋们来吊唁。

那么弘时,真是无人问津了。

便是他自己的兄弟,也都是差人来烧纸,却不肯亲自来。

他们也都不愿原谅他,弑君杀父,这个罪孽他死了一样背着。

皇子们都如此,朝臣更是避之不及。

出殡那一日,四爷在九州清晏独自坐了很久。

他死过三个孩子,第一个,是早年间恪妃还是宋氏的时候生的大格格。那时候四爷年轻,虽也难过了几日,到底没有什么真实感。

第二个,便是弘时的胞姐,大公主。

四爷也伤心了些时候,但是大公主打小不曾多亲近四爷,且长大后也不孝先皇后。四爷是早就冷了心的。

只有弘时。四爷亲过抱过,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

也曾希望他做个有用的皇子。能在他百年之后自立门户。

甚至他在军中那会子,四爷感怀欣慰。

一并连弘时那些年的荒唐也都忘记了。他总会懂事的。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是么?

然而,一切都是四爷一厢情愿的。

弘时不仅没有改过自新。甚至变本加厉。他的心,真狠。

能下手害死自己的亲叔叔。能串通年羹尧弑父。

四爷木然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不孝,他不仁。他禽兽不如。

可是……他是自己的孩子啊。

那时候,弘晖一出生就是个病秧子。弘时也是被四爷重视过的孩子啊。

怪谁呢?怪李氏没有生好?怪乌拉那拉氏没有养好?

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归根结底,是自己教养失败了。怪自己啊。

这些年,四爷不愿意想他,想起来,就觉得伤口疼。那是一种隐隐的,心脏连接着全身的疼。

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他还是先去了。听闻他也是熬得一头花白头发了。

罢了,去了吧。不用受罪了。

四爷知道,弘晴是恨他的,不是因为皇位。只是恨他伤了自己,恨他间接伤了娇娇。

去了好。

他们父子情薄,兄弟情薄。下辈子,各走各的路。不要遇见就是了。

“爷,叫我好等呢。”李絮笑着推来九州清晏的门进来道。

四爷抬头,见她推门而入。

刚才有些阴暗的屋子,瞬间就亮堂了不少。

似乎她带着光而来。

“走吧,咱们现在就去岛上。今年冬天,就住在那里吧。颁金节的时候,叫他们自己来。”四爷起身道。

“好,走吧。”李絮走过来,牵起四爷的手。

她知道他心里难过,只能如此陪伴。

甚至不敢劝慰,有些人,还是不要提起的好。白发人送走的黑发人。不管那人做过什么,这白发人,心里只会是有痛。

☆、751.第751章 番外:小年氏

这一年冬天干冷,却不下雪。

弘昼府中,好几个病了的。其中就有年氏。

年氏坐在窗户前,披着斗篷,正在给她最小的女儿做一双鞋子。她有些咳嗽,是不是喝一口蜜糖水润嗓子。

“今年天不好,大旱了呢。一会不喝水就觉得干。”贴身奴婢道。

“主子也歇会吧,咱们四格格也不缺穿的,您何苦带着病做?”

“其实就是咳嗽,我也无妨,左右差几针就完事了,时间还早,也没事做。”年氏依旧是一副没脾气的样子笑道。

奴婢刚想再劝,就听见外头太监道:“三爷来了。”

奴婢们赶忙去掀开棉布帘子迎了弘昼进来,行了礼。

“主子爷吉祥。”

“起吧。”弘昼道。

年氏也赶忙下地:“爷。”

“嗯,身子没好做什么呢?”弘昼坐在,拿起她就快要完工的粉色绣花鞋看了看,淡粉的缎面儿,绣着一对蚂蚱,倒是别有趣味。

“给四格格做的?”

年氏生了四个,倒不是四格格是她的第四个,而是刚好是弘昼的第四个格格。

年氏是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这个四格格,也刚好是府中最小的一个格格了。

“是呢,她人小,刚学会走路,鞋底子还是稍微厚一点,穿着舒服呢。”年氏笑道。

“叫针线上的人做就是,你赶着做什么?”弘昼又看了看那小鞋子道。

“针线是针线,做额娘的,总得尽心。”年氏低头,一脸都是作为母亲的关爱,柔和。

弘昼笑了笑道:“罢了,索性我看就差几针,你做吧,做好了送去,她今儿就能穿。”

年氏就笑着真的拿起来将最后的几针绣好,剪了线,将两只鞋拿在手里比对:“好不好?”

“好,没见你给爷做鞋。”弘昼道。

“做了呢,爷的前几天就做好了,爷没来。”年氏低头脸红道。

“做好了不会送去啊?”这几日忙,弘昼没进后院。

“爷忙,我不好打搅,左右爷来了就看着了。”年氏叫丫头去拿,边温和道。

“爷要是不来呢?”弘昼故意问道。

“爷不来,我就等。”似乎不是一双鞋的事,他不来,她愿意一直等。

不多时,奴婢们就拿来了,一双鞋,三双袜子。

雪白的袜子在脚腕处绣着淡紫色的云纹,精致无比。鞋子是黑色的,并没绣花,可是针脚细密,可见一针一线都是用心极了的。

弘昼不用试也知道一定合脚。他笑了笑:“做的好,如何赏你?”

年氏愣了一下道:“这是臣妾应该做的,爷怎的还说赏?”

弘昼笑而不语,只是叫人将一套又一套的首饰搬来。

“喜欢么?”

“喜欢呢,都是很精致的东西。”年氏这些年跟着弘昼,素来得宠,好东西见的也多了,不像是刚进府那会子,见了好的就感动的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