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贵妃奇怪道:“之前也没听说哪位姐妹有孕,怎么就忽然添丁了?”

愁鱼闲道:“是从外面抱来的孩子…”

魏贵妃浑身一僵。

“这孩子本该是天之娇子,只可惜他母亲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如今父母双失。族中又容他不得,正好这家人与我们魏家亲密,就抱来给我们养了。娘娘看见了必然欢喜,那孩子生得真是漂亮…”

魏贵妃这才明白衡光那天陡然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愁鱼鼻子道:“你…你你…你…”气得一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她身边的宫人连忙扶住她掐她虎口给她顺气。

“你…你竟敢在魏家门楣上抹黑!脖子上栓绳索!你到底是我哥哥的人还是平王的人!”

愁鱼站起来,她个头不高,此时却像是俯视魏贵妃一样。

“请娘娘谨言慎行。将军在朝中得势,娘娘更应该在宫中谨慎。如今皇上把这个孩子塞给魏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娘娘你。”

魏贵妃含泪道:“你敢说这事情平王没有掺一脚?”

愁鱼摇摇头,道:“皇上与平王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所以娘娘听我一句劝,不要与平王为敌,跟平王过不去,就是跟皇上过不去;也不要让皇上不高兴,让皇上不高兴,就是让平王不舒坦。”

魏贵妃哽咽道:“果真是这样?”

愁鱼点点头:“果真。”

她言尽于此,只希望魏贵妃真能明白。

年末时候连降几场大雪,元平畏寒,除了入宫就只呆在家中,教两个小女儿写字作画,其乐也融融。

“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四娘看到案头摆着的精致小笺,好奇念了出来,又问道:“父王,这是谁写的?字真漂亮。”

元平回答:“诗是一首名偈,这字是贞王妃的绝笔。”

三娘惊呼:“她死了?怎么死的?”

元平声音低沉:“自缢…”

三娘四娘钻到他的怀里,开始静静地听他说起这个曲折的故事。

第29章

元平从贞王妃为何嫁过来说起,一直说到她自缢而亡。两个小姑娘听了害怕也只是一时的,眨眼功夫就又神气起来了。这不明人生愁苦的模样,元平看了既喜欢又担忧,便问道:“你们听了贞王妃的事情,觉得有什么教训?”

两个小姑娘头碰头唧咕了一阵子。

四娘道:“我觉得她既然嫁入天家,就应该老实做自己的王妃。”

三娘却道:“我觉得她可怜得很,一开始没嫁过来就好了。”

元平一手搂一个,叹息道:“你们说得都对。她若是认准了一条路走下去,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最怕的就是半吊子。听明白了么?”

姐妹两个过了年就九岁了。按照宗室惯例,订婚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比起年纪更大些的大公主二公主,衡光对双胞胎的事情更热心,已经不只一次在元平面前提起过了。

一忽儿说,要把这对姑娘留到二十岁之后。

“笑话,哪有把姑娘留到二十几岁的!再喜欢也不行啊。”元平笑他。衡光就道:“我是想让她们多陪你几年嘛。”

一忽儿又突发奇想,说要找一对双胞胎来配双胞胎。说是“想想两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夫妻,就觉得欢喜可爱。”

“你当是玩牌哪。”元平虽然嘴上驳他,心里也觉得那光景确实可爱,光是想一想就能叫人笑出来了。

不过跟衡光喜欢没头没脑的妄想不同,元平想得更深些。

元平亲生父母死的时候,他才三四岁,脑子里对双亲的记忆不过一点残影。

那一点残影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自己母亲的一双手。

大约是夏天时候,母亲卧在铺着竹凉席的宽榻上看书,他躺在母亲身边午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就正好看到母亲握着书卷的手,修长白皙,不紧不慢地翻动书页时候,手指看上去是那么灵巧。他像是找到一件好玩的玩具,伸手去抓母亲的手指…。

懂事之后元平再想起来,明白应该就是在那一年冬天,母亲跟着父亲自戕了。夏天时候的平和美好下面隐藏着血腥和杀意。

后来景后常常在他面前夸他的生母贺氏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有才情。

他就感觉迷惑,恐怖,还有厌恶。

杀了人的一方这样赞美被杀的一方,就像猎人赞美自己的猎物,其实是在夸耀自己的杀戮本领。

那在狩猎中残留下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只有元潜,会安慰他。

躲开宫人和老师,坐在茂密的花木丛中,看肥硕的甲虫悠闲地在叶子上爬动,既无聊又有趣。

“我也会被杀掉吗?我害怕母后。”

他曾这样问过元潜。

宫里人常常说景后比宠爱太子更宠爱他,因为景后更喜欢要他陪在身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种陪伴有多折磨。

元潜轻声回答他:“这个话,我只跟你说一次…因为她还是很喜欢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不论生死都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她其实很嫉妒…”

元平那时候才十岁,不明白女人的心思,听了更加糊涂。

“嫉妒她,为什么还要那样夸她?”

元潜笑了起来:“因为她怎么能嫉妒不如自己的人。她只有把你母亲想象得跟神女一样,大概才会稍微甘心点吧。”

他觉得这个答案实在荒谬得让人想哭。

元潜垂下头,眼睛和嘴巴都在他的眼前。他忍不住搂住元潜的脖子,把脸贴上去,说:“那她们都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元潜的嘴唇轻轻在他的鬓角上摩挲:“是啊,太可怜了。”

如今生母也好,养母也好,都不在了。元平抱回双胞胎开始抚养的时候,就常常想到那两个母亲,都是朱门出身,富贵美貌聪明一样不缺,若是跟世间普通人家的姑娘比,总让人觉得她们是何等幸运。可是最熟悉她们的至亲,却能能说一声“太可怜”。

因此,元平对自己的女儿便有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她们将来不能“可怜”

现在她们还小。她们想玩,就让她们玩,像男孩儿一样在花园里跑来跑去,被说是“没有公主样子”也无所谓;她们喜欢什么就让她们学什么,比皇子们自由自在多了。

可是等她们长大了,只能费尽心思为她们找夫婿,幸或不幸就看嫁没嫁对人,一想到这点,元平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新年一过,贞王妃的事情就无声无息的了了。孩子送到了魏家,由愁鱼抚养,只说是从远房抱来的。元嘉出家,王妃是下堂妻,不能入李家的陵园,借个寺院停了几日之后,就葬在寺院后面了。墓虽然不小,但跟真正的王妃葬仪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衡光听了宫人回禀贞王妃的葬事,没有说什么。回头元平倒说了一句:“她这下场,三娘她们听了都有些怕。”

衡光知道元平是话里有话,道:“怕的恐怕不是她们,而是你吧?她们是天家公主,难道将来有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

“就是因为是公主,我才担心。”

衡光听得这话,没由来好气又好笑:“听你这话,像是怕我把你的两个姑娘卖了似的。”说话间就抱着元平,甜甜蜜蜜道:“我跟你发个毒誓,卖了谁我都不会卖了自己女儿,定会让她们的婚事称心如意。”

元平摇头道:“先别说那么远的事情,眼前就有一件事情你肯不肯?”

衡光哪里会说不肯。

元平想做的这件事情,前一两年心中就有了个大概。如今双胞胎年纪稍微大了些,正好付诸行动。

他想把从各地选上来,用来充实后宫的少女,再在宫中原有的女官中挑选,便可在宫中组成一个学堂,挂名在国子监下面管理。最重要的,这个学堂便于公主入学。

平王这个决定一公布,就引得宫中朝中议论不止。

本来那些选中入宫的女才就要学礼仪女则,公主在自己宫中的学习有专人负责,女官也自有职责。不相干的一群人,平王偏要把她们捏到一起。这也罢了——反正深宫寂寞,宫里的女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交往。

惹人非议的是,女子读书这事情从来不放到台面上来说。如今大户人家的女儿基本都能读写文章,而且京城这样的富庶之地,不光大户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须识得两个字,方便抄持家务,相夫教子。有钱人家会请西席单独教授,没钱的就自家父母兄弟教教。即便风气如此,也从来没有过专门的女子学堂。一为私学,一为公学,大不相同。

更不要说这个学校是要挂在国子监名下,真真正正的官学。难道这些女学生将来出来也能算是儒家子弟,天子门生?朝中一些酸儒不禁怒发冲冠:让女人在家读书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今竟然还要在天子内宫开坛设筵,简直是辱没斯文,滑天下之大稽!。

幸好元平说这些女学生只会按优劣授予女官职位,决不涉及朝廷。否则儒生们真要当自己身处武周,忍不住跳脚造反了。

何况,也不是所有朝臣都反对。

总理丞相傅行当即就赞同,还表示若傅家有合适的姑娘,一定会送到宫中去陪伴公主读书。游我存也称赞这事情不仅风雅,更得圣人真意,将来必会为民间效仿。

朝中的议论,议论过了就算完了。毕竟这仍是后宫事务,只不过是在国子监挂个名罢了。那些真正为这事情思前虑后,辗转反侧的人都在后宫。

贺千秋正满怀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才四岁的冬郎拿着笔在纸上画着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横线竖线。

“平王这一次又想干什么呢?公主们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呢,非要在宫里找十几个人陪着一起读。”银姬一边做针线,一边微笑道。

贺千秋不理她。

银姬自顾自道:“听说傅相还想把自己家姑娘送进宫来陪公主呢。要真来了可热闹了。这宫里原本就有贺丞相家的少爷了,再多个傅丞相家的姑娘,啧啧。”她仔细打了个结,道:“娘娘要不要跟着凑这热闹呢?”

贺千秋这才道:“他可算结了张好网!这些把姑娘送进宫的人家,可不就由他操纵?真是一举多得。亏得三娘四娘是姑娘,要不然,就凭他这手段…”她看了一眼冬郎,声音低了下去,“这热闹都送到家门口了,还能袖手旁观么?”

冬郎画完了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来。他把纸放在母亲面前。贺千秋看了一眼那一堆直线,好笑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冬郎这画得是什么啊?”

前两天小鹤儿过来的时候,明明手把手教他画的是荷花荷叶。

“房子。”

“房子?”

冬郎举起来纸来:“从上向下看的房子。”贺千秋再仔细盯着看了半晌,终于发现这上面竟然真的是这间寝宫从上到下的图,大梁和柱子,栏杆,全在上面。她忍不住把冬郎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脸,叹息道:“你又把我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到前不久衡光也说过这句话,不由陷入了沉默。冬郎是这样聪明,又是嫡子。衡光到底有没有立为太子的心思呢?

她叹了一口气。有关立储的事情,衡光从来不在人前提起。

“也许他只在平王面前才提起这事情…”贺千秋这样揣测。

只是这一次,她却猜错了。

衡光与平王,两个人常常兴致勃勃讨论几个女儿的将来;却很默契的,从不去提皇子们到底谁堪当储君。

第30章

衡光与平王都闭口不提立储,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但是总会有人不断试图从衡光平日对待几个儿子的态度上,从那些蛛丝马迹,细枝末节上推断出结果

有人猜是李思。一则因为他出身最好,是皇后的儿子。二则因为这个孩子实在聪明,远远超过同龄孩子。

但也有人觉得衡光也许会偏向魏贵妃的两个儿子,李宽或李巍。虽然魏贵妃本人并不比皇后更受宠爱,但她的哥哥魏效春却称得上是衡光的第一爱将。衡光又尚武,假若立魏贵妃的儿子也不奇怪。

就是没有人猜皇长子李晏。衡光对这个儿子不能说不疼爱,关键就是疼过头了。李家宗室子弟都是自幼就习文练武,哪样都不能落下。可李晏自幼体弱,衡光便不让他练习骑马箭术。武是不成了,文上面,衡光倒是给他召了个贺容予这样玲珑的伴读,但李晏在这方面也资质平常,几个上课的老师只对贺容予赞不绝口。有个老师终是忍不住敦促了一次李晏,勉励他多下工夫,争取早日赶上贺容予。不巧被衡光知道了,把这位老先生拎过去谈了一通

此后再没有老师催促过皇长子用功了

这种宠法,根本不会是将来被委以重任的皇子。熟悉宫中情形的人都知道,前几年李晏因为中毒,元气大伤。衡光的态度明显是只求他平安长大

正好近来宫中又多了专门为公主读书设立的女子学堂——芳远塾。因此就有人暗地里笑传衡光“把儿子当女儿养,把女儿当儿子养”

夏天时候衡光照例去春长苑消夏,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去了

小宁最喜欢这时候。因为小鹤儿就可以跟他住在一起,不用天天回家了。三娘四娘也常常到他住的地方来玩。

这天两位公主又跟一阵旋风似的跑来玩

两个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轻便骑装,头发梳起,发髻上别着奶白色的珍珠,模样打扮既清爽又甜美。

小宁正在看小鹤儿画画。小鹤儿正就着朝阳画露珠未褪的牵牛花,见到这一对小姐妹进来,不禁笑了起来,因为实在是可爱。

“去骑马了?”早就看惯了两个妹妹的小宁,今日也不由一直盯着她们看。

“嗯!不过是小马,矮矮的,跑起来还是很快的。”三娘抱着四娘的胳膊,高高兴兴地说,“四娘还喂梨给它了。”

小鹤儿搁了笔,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渐渐就听姐妹俩说得多,小宁也光听着了。小鹤儿这才碰了碰他的肩,问他:“殿下是不是也很想去骑马?”

小宁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小鹤儿,既不说是,也不说否

小鹤儿又道:“殿下若是想去,我会陪着殿下。”

小宁立刻点点头。

三娘已经拍手道:“好啊!大哥比我们个头都高,肯定更好骑!”四娘却柔声道:“父皇不是一直吩咐大哥静养的嘛,要不要先去跟父皇说一声?”

小鹤儿看向小宁。他这两年常常与小宁在一起,觉得小宁的身体随着年龄渐长,已经没外人想的那么虚弱。总是当成个玻璃人一样供着养着也很可怜。时下年轻权贵们爱玩的骑马打猎马球,一样都不能碰。平日锻炼也只限在院子里练练几套轻柔路数的拳法

但若是小宁自己觉得没什么不好,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看着小宁:“殿下?”

小宁摇了摇头:“不用跟父皇说。”原本平静的面孔上慢慢现出一个笑容。那是一种好象要去干坏事而兴奋的笑容,小鹤儿看了都觉得欢喜

三娘四娘也吃吃笑了起来:“父皇知道了,肯定气得哈哈笑。”“想看,想看!”

几个孩子一起骑马玩了两次,衡光才知道。生气倒没生气,只有几分惊喜。此后行猎便也常常带上李晏。

另一个父亲却为这事情发了火,便是小鹤儿的父亲贺明兰。听说自己儿子怂恿着大皇子骑马,肝火直窜,好好抽了一顿小鹤儿

“你胆子也太大了!殿下是何等尊贵,不出事还好,若是有个万一,你担当得起?”贺明兰事后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小鹤儿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正到了不服管的年纪,顶撞道:“哪会有什么万一!殿下身边差不多年纪的,哪个不会骑马?只有殿下玩不到一起,太可怜了!”

贺明兰被气得直喘,哆嗦着骂道:“你…你…说谁可怜?殿下是万金之躯,你区区…区区蝼蚁竟敢说他可怜!”

“母妃早亡不可怜!一个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个宫殿不可怜!成天吃药不可怜!被当成药罐子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可怜!”小鹤儿一边喊一边已经泪如泉涌

贺明兰双手颤抖,轻薄薄的竹片戒尺也握不动的样子

他在眩晕之中,心神一时恍惚,沉重烦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轻的声音问:“这是谁,小鹤儿说的这是谁。”

“啊…”他在心里叹息,“是大殿下。”

但是他在小鹤儿的哭喊声中一瞬间想到了李元平。这种联想让他莫名心虚,颈后至背部都好象渗出一层冷汗。他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作怪。他惨白着脸,扶着书桌边缘慢慢坐下。

“总之,你不许再怂恿大殿下干什么出格事情。”他虚弱无力地,轻飘飘地结束了这场训诫。

小鹤儿已经擦干了眼泪,他像是发现了父亲的色厉内荏,镇静地问:“父亲到底是怕大殿下出意外,还是顾虑我与大殿下过于亲密?父亲与姑姑,既要我拉拢大殿下,又不想我与大殿下好过了头,对不对?”

贺明兰埋下头,低声说:“你明白就好。不管你跟大殿下有多好,你都要牢牢记得,我们贺家是站在冬郎这一边的。”

小鹤儿的眼里又涌出了眼泪,他哭着哭着笑了起来。贺明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父亲,”小鹤儿怎么揩眼泪还是揩不干净,“就这样,您还能说大殿下不可怜?”

贺明兰无言以对。

若要驳斥他当然可以继续驳斥下去。但他似乎没有精力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再见到小宁的时候,小鹤儿手上的伤还没好透,左手手心肿得很明显,血丝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