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捧着那只手,呆呆看了半天

“是因为骑马的事情?”

小鹤儿哂笑:“小题大做,对不对?”

小宁摇摇头,依然是一副很纠结的模样。小鹤儿叹了口气:“别看我父亲平日一副斯文模样,打起我来可是铁石心肠。这次算是轻的。”

“这还算轻?”

“可不是。有一次是先用竹片片抽,抽断了换烟杆抽…”

小宁听得惊心动魄。

“烟杆抽断了换秤杆抽,秤杆抽断了换上胳膊粗的擀面杖…”

“啊?”

“过了两日,是逢人看到我就问‘小鹤儿,你手上怎么老握着俩包子?’,我只好哭道‘这不是我家老爷怕我饿着,赏我随身带着嘛!’”

小宁扑哧一笑,脸红红的,眼也红红的:“原来又是编笑话!”

小鹤儿笑脸温柔,用完好的右手轻轻抚了抚小宁的头:“嗯,笑了就好。”小宁仰着头看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小鹤儿,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快乐太满了,反而溢出了一点涩味。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第31章 番外 化凤

贺容予年纪越大,衡光越喜欢这孩子,喜欢到亲上加亲,将三娘许给了他。

李晏向贺容予道了一声:“恭喜。”他刚刚过了十二岁生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欢喜。贺容予是他最好的朋友,三娘是他心爱的妹妹,贺容予将成为三娘的丈夫,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更亲密。但是,心里总有一处藏着别扭。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这别扭到底是为何为生,直觉中就已经知道应该隐藏。

贺容予原来常常带着三娘四娘一块玩的,自从与三娘订了婚之后,为了避嫌就见得少了。冬郎又小,最终李晏与贺容予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变多了。

夏天的时候在春长苑消夏。

这几年来,春长苑在不断地扩大,修改。即使它某一部分正在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工程,也丝毫不影响这家主人的休息与游玩——它实在是太大了。

李晏偶尔会和贺容予一起冒险。

他们入侵那些尚在工事中的宫殿或景点。工匠每到傍晚就会结束作业,这时候进去,就可看到包藏着美景的雏形和满地碎石土砾。

最后一次,他们去了石林。

春长苑中心是巨大的湖泊,连接起东西两岸的翠浓苑和清晖园。石林就建立在东岸湖边,这座形状各异的嶙峋巨石构成的迷宫,他们是第一个踏足其中的游客,根本不知道它的走向。

夏天的傍晚时间很长,但天色已经不那么明亮。石头缝隙间的黑影和透过的风声,像是有幽灵生活在那里。但有贺容予轻轻握着自己的手腕,李晏便觉得十分安心。

“迷路了。”在石头中间兜了很久之后,李晏终于说。

“是,”贺容予无奈地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一块平坦的石头,“殿下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李晏坐下来。贺容予仰头仔细观察他们头顶的一小块天空,李晏仰头看他。

“天就要黑了,这里又看不到星星,无法辨别方向。”贺容予找出一枚玉哨子。他冲李晏笑了笑:“幸好一直带在身边。”

李晏摇摇头。若是被人找到,贺容予肯定又要受皮肉之苦。

“好象有流水声…”

贺容予也静下心来听了片刻:“是。那我们就往水声方向走,总能走到湖边。”

越往前走,石头之间的路径变得越发狭窄,而哗啦啦的水声也已清晰可闻。但他们没想到转过最狭窄的地方之后,猛然就踏进了湖中。

石林一直延伸到湖中。湖水漫过狭窄的豁口,落下去变成了一道道水帘。此刻他们就站在一条小小的瀑布边。

贺容予忽然大笑起来,他走在前面,一不小心小腿以下就全湿了。

李晏比他稍微好些,只湿了鞋。但他很明白贺容予为什么大笑。忽然出现的景色,真是叫人浑身舒坦,不发出一点声音都不快活!。

方才他们嫌那最后一段迷宫虽然足够有趣,然而繁复有余,大气不足,但看眼前一幕,才知道刚才全是衬托——湖面凹陷在石林之下,显得更深广无边,天幕低垂,当中疏落地卧着几块太湖石,像是在天与水之间酣睡。湖岸另一侧的亭台都只剩下朦胧的影子。

“下次我们乘船来观赏,一定更佳。”贺容予微笑着说。

他们涉水而行,夏天的夜晚这样非常舒服。

李晏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灯光,他们已经找到了出路。不一会儿宫人也会找到他们。但这一刻仍是如此静谧,他越走越慢,只想叫这一刻再长一些。

“殿下,累了么?我来背你吧。”贺容予蹲了下来。

李晏摇摇头,但还是伏在了他的背上。

“你喜欢三妹么?”李晏忽然问。

贺容予立刻回答:“公主美貌聪慧,人皆爱之。”

李晏沉默。贺容予仿佛意识到刚刚的回答有些敷衍,低声笑了起来:“原来殿下也到了考虑男女之情的年纪了,我心里老觉得殿下和公主还是小孩子。”

“你也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李晏喃喃。

贺容予接着道:“可公主才十岁…现在我喜欢她,是把她当小妹妹喜欢。将来会怎么样呢,我心里其实一点数也没有。但殿下放心,我会对她好,成婚之后我会对她比现在还要好。”

“哪怕你有真正心爱之人?”

贺容予笑了,仿佛是笑一向早熟的李晏说出这么天真而可爱的话。

“对,哪怕我有真正心爱之人。”

李晏从贺容予的背上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了。”

“殿下,生气了?”贺容予温和地问。他比李晏身边的宫人还熟悉李晏的脾气。

李晏是没办法真正对贺容予生气的。不知道为何而起的怨气,在看到贺容予的眼睛,听到贺容予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吧。”他看着贺容予说。

然后他们并肩而行。李晏想忘记刚刚那一瞬间的不快和酸涩,但是那种感觉似乎比开心和愉悦更有重量,它们迅速地沉到了心底,可以一时忽略,但似乎无法忘却。

很久之后,李晏才开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三娘四娘的生日在夏天将尽,秋天到来的时候,每年衡光都会为她们好好庆祝一番,到了衡光十年,她们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更是大肆庆祝。因为这将是她们在娘家的最后一个生日。

十月的时候,三娘就要嫁入贺家。来年春天,四娘会嫁入谢家。从出生起就从未分离的双子即将分别。

本来,事情用不着这么急。公主才十五岁,还可以再等两年,但是贺明兰等不下去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坏,从前两年开始就一直病着,只不过是时轻时重罢了。衡光迟迟不立冬郎为太子,更叫他心焦。

贺容予常常劝他:“陛下非常人,即使心属冬郎,恐怕也暂时不会立他为太子。”

贺明兰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为何?”

贺容予答道:“这件事情说来也无凭据,只是我心中所感。陛下像是在等一个时机…毕竟冬郎在皇子中年纪最幼。”但还有些话,他实在不敢说,甚至不敢细想,虽然朦胧有个大概念头,却觉得那个念头光是想一想,就足够骇人。

贺明兰听了垂泪道:“我也许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他越是心急,病得越重;病得越重,越是心急。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后事。

他上了道表给衡光,请求让公主与贺容予早日履行婚约,结为夫妇——因为自觉时日无多,若他一旦身故,贺容予三年热孝在身,无法迎娶公主。

衡光看了这道表,对贺明兰笑道:“你这是要公主嫁过去冲喜吗?好大的福分!”

贺明兰这些年多少有些长进,听得出衡光并不生气,但他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阵颤抖,这是总也改不了的:“陛下!臣…”

衡光制止了他:“玉沉,我明白你的心思。若两个孩子早日完婚能叫你安心,那就这么办吧。”

他这话说得太干脆也太温柔,贺明兰猛然抬头,只觉目眩神迷,连恩都忘了谢。

衡光一答应下来,公主的婚事就立刻筹办起来。四娘的婚事虽然不急,但也不好离得太远,隔了半年正好。

夏末她们生日时候,平王送了两套纯金首饰。他向来爱送两个女儿古朴之物庆生,常惹得她们说“这是父王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次终于破了例,送了套华丽无比的金饰,其中有一件双凤栖梧桐造型的金冠,凤凰尾羽一直拖到颈间,且全是极轻极薄的金片用金线钩成,微风一过,凤凰振翅,金色尾羽随风而动,仿佛立刻就要乘风而行。

生日那天,宫中放了烟火。两个主角穿着打扮一个模样,头上都带着那顶璀璨的凤冠。

烟火把黑夜照亮,所有人都望着天空中的繁花。

三娘忽然侧过头去,对四娘耳语。她们的头饰垂在一起,遮挡了别人的视线。

“我就要走了,要跟你分开了…”她说着这句话,嘴唇从四娘的面孔上擦过,“我怕。”

四娘握着她的手,笑容恬静:“不怕。你与我,本来就是一体。”

她向上看去,烟花绽满天空。

“你走到哪里,我的心跟到哪里。我走到哪里,你的心也会跟着。”

三娘终于满足了,她轻轻靠在四娘肩上,陶醉地笑了:“这是我们的命。”

看完烟火,众人散开游园猜灯谜的时候,李晏遇到了独自在水榭边赏灯的三娘。

说来也怪,三娘四娘小时候很像,长大了之后,面容还是一样,气质却大不相同了。三娘活泼,四娘沉静,十分好分辨。因此李晏一看到少女娇俏活泼,又略带不耐烦的神情,便唤到:“三娘。”

三娘立刻笑盈盈道:“大哥!方才女眷这边许多姑娘盯着你看,你可察觉到了?”

李晏只一笑而过,兄妹两人沿着水边一边看灯一边说话。三娘忽然问道:“我听说婚礼提前,是为了给贺相冲喜,可是真的?”

李晏反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三娘不以为然:“宫中即使没人敢说,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了。我只问大哥一句,那贺相真的病得很重?”

李晏叹气:“你这说话口气…那是你的公公,也是国之重臣。我不好随便议论。如今你这态度,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别在父皇面前显摆。”

三娘咬着嘴唇不说话,半晌气呼呼地憋出来一句:“大哥说话可真是越来越圆滑了!也跟别人一样只把我当公主,不把我当妹妹了!”

李晏怜爱地抚了抚她的肩,张了张嘴,终道:“你只要想着你嫁的是贺容予,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你会与他相守一生…”

他前半句话算是认了贺明兰病势沉重。

后半句却听得三娘一怔,她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兄长的语气中藏着一股说不清的深沉萧索。

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真是三娘?”李晏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三娘用团扇掩着嘴吃吃直笑,笑得眉眼弯弯:“是了是了,我其实是四娘扮的,来逗大哥玩的。”

李晏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真是四娘扮的三娘。

四娘交代了:“三娘其实并不是那么活泼,我也不是那么爱静。”只是她们很早以前就发现,若在人前各自演得夸张些,很容易给人固定的印象——活泼的那个肯定是三娘,相反的肯定是四娘。

那么换过来扮演彼此自然也更容易。她们本来就熟悉对方,就跟熟悉自己一样。声音,动作,神态,简直不需要模仿。

她们就是用这种办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三娘出嫁前三天,四娘假装生病,虽然不是重病,但也需闭门卧床。但实际上,关在屋中养病的是个侍女,四娘在外面扮三娘。

真正的三娘,已经离开京中。她乘上了越过大洋的海船,与人私奔了。

婚礼当天,宫人们花了几个时辰为四娘沐浴梳妆,临到更换礼服的时候,四娘忽然说:“等一等。”

众人莫名。

四娘道:“你们难道真要让我换上礼服,乘上婚辇,送到贺家?我又不是凤慈公主。我是凤和。”

宫中大乱。仓促之间,衡光只好命谢家来迎亲,顺势把四娘嫁了出去。才没让在路边等着看迎亲的百姓失望。

宫外贺家更是乱了套。贺明兰接到宫中的消息,顿时晕死过去。

当天午后衡光的姐姐安乐公主带了各种赏赐去了贺府安抚,并给贺明兰带去了衡光的口信,说自己“愧惭甚深,不敢见”贺明兰听了这句话,潸然泪下,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伏地叩首道:“穷庐寒鸦,凤凰见弃,虽哀而不敢怨。”说完又晕了过去。

贺容予再如何沉稳,也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可贺明兰一倒下,贺家上下两百余口人,只能全看着他。

年轻人已经脱下了新郎礼服,换了平常衣衫,面色比平常苍白些,但仍然是波澜不惊的。他向因为喜事聚集到一起的族人下了禁口的命令——贺家所有人亲眷包括家中下仆,不得议论此事,以免授他人话柄,惹出是非。

与贺家的气氛相比,宫中更是叫人窒息。四娘被匆忙嫁了出去,临行前,平王见了她一面,只问了她一句话:“你与三娘谋划此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四娘伏在他的膝上,声音甜美:“我与三娘在父王身边这么多年,父皇如何对您,我们比谁都清楚…父皇不论如何伤心恼怒,都不会责怪父王您的。您的地位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动摇。”

平王没有再问,他只向四娘柔声说:“你到了谢家,要孝敬父母,和睦待人…”

他说着说着终是哽咽难言,叹气道:“你走吧。”

四娘从未见他这副样子,忽然觉得若此时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被原谅了。

“父王…您怎么了…”

她仰着头,看着平王滚滚而落的眼泪,掏出手帕,轻轻擦拭。

平王推开她的手:“走吧…你们都走吧。原来你们一直都是他的女儿。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四娘如遭雷击。她与三娘谋划的时候,想过平王在衡光心中的地位,想过平王在朝中的权势,惟独没有想过平王这个人,他会不会伤心。

她握着那方沾着平王眼泪的手帕,坐在花轿上,终于哭了出来。

而那到底是怎么一种痛苦,直到她做了母亲,才渐渐开始明白。

匆忙让四娘的婚礼提前,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本来三娘与四娘的东西都是一样准备,宫中临时变动不算太大。谢家那边虽然匆忙,但好歹是经过风浪的大家,没怯场,又有宫中相协,到底把场面撑起来了,唯一不足的是为公主修建的新房尚为完工,只能让新婚夫妇住在老宅中。

剩下的便是怎么处置三娘的问题。

衡光在知道了三娘私奔的第一刻,就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不到一天,就查到了三娘与谁私奔,乘船的路线。

三娘选中的是一位来自西西里王国的公爵。

衡光听到这个情报,只对平王说了一句话:“你教得好!”

“她疯了!西西里是什么个国家,她能不知道?她不入天主教,别人能娶她?她就这么身份不清不楚跟着男人在外面瞎跑!她自己作践自己!”衡光气得口不择言,“她信不信…那男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面兽心的禽兽,畜生!她这是私渡,是叛国!死罪!”

他一句“死罪”一出,殿中气氛立刻凝重万分。

兵部的侍郎向他请示:“大约再有一日,明天夜里我们就能追上公主的船,是否要请公主归国?”说是请,谁都知道,若是文请不成,只能武请。一旦动了枪炮,谁也不能保证毫发无伤。

衡光看向了元平。

元平非常费力似的,用手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衡光面前。

他走得那么慢,甚至还有些微微摇晃。

衡光差一点忍不住伸手扶住他,握住他的手,支撑着他,就像过去一样,但怒气制止了这个欲望。

然后他看到元平跪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伏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