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送母亲和弟弟上飞机时,她问母亲:“妈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母亲用怜悯而遗憾的眼神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佳河,你是林家的长子,你爸爸把林正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妈妈不能带你走。”

那时他不过十五岁,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对命运的无能为力。

十七岁的他,对绘画逐渐痴迷,并且画艺日臻进步,却忽然被父亲强迫放弃,专心备考大学的经济专业。

而也就在当时,比他小三岁,身在大洋彼岸的弟弟佳明,理想从科学家变成了摇滚歌手,与几个狐朋狗友组成了一支乐队,三不五时就从学校翘了课。

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易佳明第一次在露天舞台表演时,父亲甚至专程飞到美国,跟母亲一起带着鲜花去捧场观看。

十九岁,如父亲所愿进入江城大学经济系念书的他,喜欢上同系的一个漂亮女生,俊男美女,郎才女貌,山盟海誓,如胶似漆,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十分美好。

那是他的第一场恋爱,仿佛排山倒海而来。

刚刚恋爱的他,并没有告诉父母,即使这个女孩漂亮并且优秀,即使他知道,犹在上高中的弟弟不久前的暑假,带着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画着烟熏眼影的女孩,在自家花园里接吻,父亲撞见后,也只是摇头笑笑什么都没说。

他此时早已知道,他与弟弟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因为他是林佳的长子,一个大集团的继承者,而弟弟只是父母的孩子。

在那段初恋一个月之后,父亲专程将他从学校叫回家,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不能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一直以来,他都是非常顺从的儿子,即使是对于自己和弟弟迥然不同的教育方式,他也从来没有异议,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质疑:“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孩看中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真的爱你。”他的父亲冷静而残忍地告诉他。

他当然不相信父亲所说。

而这一刻,他也忽然对这种□□纵的生活方式心生厌倦。

第二天,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独自一人来到火车站,然后打电话给他喜欢的女孩,告诉她他要离开,他会在火车站等她。

但是等到深夜,那女孩也没有来。来的只有父亲派来接他回家的司机。

回到学校后,他拦住那女孩问她为什么不选择跟他离开。却只得到她的嘲弄:“你真傻,这么大了还想玩私奔。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的离开,就什么都不是,我怎么可能和你去受那种苦。”

不久之后,他便看到女孩和另外的一个校园小开在校道里拥吻。

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觉得心中忽然空空荡荡。

其实他知道,那场自己准备的私奔,毫无意义。即使女孩真的跟自己离开,不出几日,他自己大约也会因为不堪忍受颠沛潦倒而回来。

但这场初恋,却真真实实彻彻底底败坏了他对爱情的胃口,即使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确定,他是否是真的爱过那个女孩——因为不久之后,他连女孩的脸都想不起来。

他夭折的初恋,让他从此对爱情兴趣缺缺。反正他想,他的父亲总会帮他安排一个适合做林正继承□□子的女人,他又何必费心浪费时间寻寻觅觅。

十九岁的林佳河,终于认命。渐渐成为一个林佳河需要的人,不再富有幻想,不再宽容轻信。

在认命的同时,他也不再有命运不公的感叹,不再有父母将他当做林正继承人,而弟弟才是他们孩子的抱怨。

实际上,当看到弟弟佳明如愿以偿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哪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的肆无忌惮和明朗时,他想的是:我的弟弟可以选择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不用像我一样。真好!

大二结束,二十岁的他被父亲送去了英国最著名的商学院。

继续攻读mba之前的那个暑假,他回国在林正实习。

那是一个漫长而寂寥的夏天,每天都是各种繁琐的业务。

即使这么多年,他每门功课都得优,也深得导师们的喜爱,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爱上商业这一行。想到日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这些工作,他多少还是有些绝望。

于是,那个夏天,每天下午开车回家的那段路,似乎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他并不太多思考,因为思考太多,会让他失去继续下去的动力,他唯一做的就是放空思想,天马行空。

那是一段并不算太长的路,途中会路过一个繁华的商场,路口的红绿灯有漫长的六十秒。于是,他每天都会在这个路口停下六十秒。

假期是商场的旺季,商场门口在那段时间,有各式各样的促销活动。

他记不得是从哪天开始,他在等待这六十秒红绿灯的时候,注意到了其中一个促销饮料的女孩。

从车内到促销台,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可以将女孩的面孔尽收眼底。

其实并不是顶漂亮的女孩,大约是暑期兼职的大学生,因为年纪尚轻,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尽,皮肤被夏日的阳光晒得有些黑。

然而,她的笑容非常非常好看,眉眼弯弯,目光清澈,像是发自心底的快乐,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温暖的笑容。

也许是青春逼人,那身蠢蠢的蓝色紧身促销服,穿在女孩身上,竟然线条分明,别有一番味道。他想起小时候,弟弟佳明从他小女朋友拿来的那套《美少女战士》的漫画。

美少女战士,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这个女孩,他竟然有了这种幼稚的想法。

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天,在等待红绿灯的那六十秒,那女孩便成了他短暂的风景。

他看她笑着同来往的人群打招呼,礼貌地饮料递给顾客。颔首弯腰,顾盼神采。

没来由的,他就觉得胸口温暖。

当时的他对这种情绪,并没有想太多,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种习惯而已。

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天气进入伏暑。他习惯性地在等待红绿灯时,看向那女孩,然后清清楚楚看见女孩额头的一滴汗水滴落。

在空调开得很足的汽车里,他忽然也觉得有些燥热。

他破天荒地将车靠边停下,走到到女孩的促销台前。

半米的距离,他看清楚了女孩的脸,包括她跳动的眼睫和嘴角浅浅的笑涡,他随意指了指桌子上的饮料:“我要两瓶。”

“好的。”女孩笑着对他点头,从身后的箱子拿出两瓶饮料递给他,声音柔而轻快,“总共六块钱。”

他从钱夹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她小心翼翼地数好零钱给他,朝他笑道:“谢谢。”

他点点头,自始至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其实,他很想对女孩说点什么,却发觉没有任何语言,因为他们到底只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他在心中怅然地笑笑,在女生转身取东西时,他拿着手中饮料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车里。

只是刚低头要发动车子时,忽然听到有人轻敲车窗。他转头,看见刚刚的女孩在车窗外,拿着一个杯子朝他扬了扬。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放下窗,对她报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先生,你忘了拿你的赠品了。”她将杯子从外面递进来,给他解释,“我们是在做促销,买两瓶饮料,送一个杯子。”

他淡笑着接过她手中做工粗糙的马克杯,上面是一只可爱的邦尼兔图案。

“先生,开车注意安全哦!”女孩对他挥手笑笑,不等他回应,已经转身往自己的促销台跑去。

他朝着那个轻快的背影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发动车子后,他打开了饮料轻轻饮了一口。

他向来很少喝碳酸饮料,也不喜欢这类饮料,但是当那浓郁的柠檬气味冲上来,从喉咙凉到心底时,他觉得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而那个摆在驾驶台上的邦尼兔图案的马克杯,更是莫名让他心情愉悦。

接下来的日子,每次路过商场门口,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去看向那个女孩,只是没有再心血来潮地走下车,去买两瓶饮料。

对他来说,女孩就是他回家路途的一道风景。

仅此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女孩,是暑期结束的那天。因为一些繁琐的事情,他回家稍稍晚了一些,路过商场时,促销台已经撤下。

他以为他不会再看到那女孩,但是就在他转回头看向车前的斑马线时,他竟然看到女孩正坐在一个年轻男孩的单车后座上,从斑马线穿过。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裙子,半靠在男孩背上。

夕阳西下,女孩的裙角在霞光中随着微风飞舞,脸上覆着一层柔光,恬淡的笑容,娴静美好。

那一刻,他忽然想,即使女孩只是他回家路上的一道风景,那也一定是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当然不觉得那就是爱情。可是当他那一刻意识到,如此美好的风景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自己时,忽然就觉得有些莫名失落。

心动真的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一个温暖美好的笑容就足以让人沉沦。

回英国前,收拾行李时,他鬼使神差地将那个马克杯装进了行李箱。

而回到英国之后,他开始莫名焦躁,魂牵梦绕中,总是出现那样一个模糊的笑脸,甚至连年轻的身体都在黑夜中躁动,属于本能和*的躁动。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再次开始和女人约会,有了一个又一个所谓的女朋友。

即使英国留学生大都是来自家底丰厚的家庭,但是江城的林正无疑也是个中翘楚。何况他高大挺拔面容俊朗,也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以在华人学生圈中是绝对的光芒人物。不用甜言蜜语,不用鲜花巧克力,自然有漂亮的女孩靠过来。

他跟她们约会、做/爱,分手,然后循环往复,一个又一个。

他被初恋败坏的爱情胃口,终于因为一个陌生的女孩,燃起了某种渴望。可是他知道,那无关爱情,即使是在回国之前交往了快一年的那位女友,也与爱情无关——直到,很多年后,他再次看到当年的那个女孩。

他其实很久都没有再想起过那张笑颜。他甚至怀疑那不过是自己年轻时的一段臆想。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她时,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虽然瘦了许多,皮肤也白了很多,较之记忆中的样子,有了成熟的韵味,也更加漂亮,但那样的眉眼,却还是一模一样。唯一真正不同的是,笑起来的真诚和温暖已经完全没有,脸上有种苍茫和迷惘,表情疏离淡漠,有种碎冰的寒冷。

他不知道她是否在这些年的成长中,经历过了什么?那个曾经在夕阳下,用单车载着她,让她露出那种美好笑容的年轻男孩,此时又身在何方?

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有些难过。

第29章车内

而此时,在这迷离闪烁,躁动的舞池内,他又看到了当年他见过的那种笑容,真实而温暖,毫不设防的笑。

吴玦确实毫无设防,酒精的麻痹,让她忘了一切,也忽视了一切,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站在自己面前,揽着自己的英俊男人。就像是孩子气的恶作剧般,她忽然凑近他,在他嘴唇上狠狠印了一吻,而后又猛得挣开他,朝舞池外跌跌撞撞跑去。

林佳河这才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赶紧从后面追上她。

吴玦跑到吧台前,将刚刚未喝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正要叫服务生续杯,却被从后面跟上的林佳河拦住:“你喝醉了。”

“是谁说的不醉不归?”虽然已经意识模糊,但难得的,吴玦居然还分得清一点现实。

“既然醉了,就应该回家了。”他揽过她,附在她耳边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对待宠爱的孩子。

吴玦没有挣扎。

每个人醉酒的表现都不一样,有的人会撒泼发疯,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则像吴玦这样,无比乖顺,完全卸下了平日那层厚厚的壳。

因为没有力气,她几乎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交给了林佳河。而在这一刻,她也愿意全然依靠他。就像是飘零的生命需要的一个港湾,不论这个人是谁,只要这个港湾足以让她停靠。

走出“飞驰”,夜间的微风,更加让人醺然。就连没有喝醉的林佳河都有些飘忽。

他将软绵绵像只小动物的吴玦小心翼翼地塞进车内,系好安全带。

她一直很安静,懒懒睁着眼睛,眼神里是柔和的迷离,脸上有温和的浅笑。

林佳河乐于见到她这个样子,仿佛可以让他直抵她的心底,哪怕只是错觉。

他坐好,侧过身,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生日快乐。”

这一句祝福,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而是真的希望,在他身边的她,可以快乐,就像当年她在那个男孩身边。

吴玦吃吃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将靠在他唇边的手指展开,轻轻摩挲他的脸颊,片刻之后,才口齿不清地开口:“看在你这么帅的份上,我就收下你的祝福,我不仅要生日快乐,我还要天天快乐。”

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就像一个信誓旦旦的孩子。

林佳河抿嘴低声笑了笑,这一刻,他竟然也觉得有些快乐。

车子发动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吴玦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流逝而过的夜色风景。酒精的作用,让她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大叫一声:“停车!”

林佳河被这一声叫唤,弄得有些猝不及防,急忙踩下刹车,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蛋糕,我要吃蛋糕。”吴玦指着外面嘟囔着说。

林佳河随着她的手望出去,原来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蛋糕店,玻璃橱窗陈列着几排精致的生日蛋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好,我去买。你等等我。”他想了一下,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选的是一款小巧的水果蛋糕,他记得她并不太爱吃甜腻的食品。

车内空间逼仄狭小,他只能象征性地点了一根蜡烛,然后将蛋糕举在曼联期待的吴玦面前。

“呼——”吴玦迅速吹灭蜡烛,而后双手合十:“我要许愿了。”

她的头脑其实一片馄饨,根本就没有办法思考,哪里能想得出什么愿望,不过醉酒后的下意识行为罢了。

睁开依旧迷蒙的眼睛,吴玦吃吃笑笑,拿起叉子叉起一块,准备往嘴里喂时,却因为手上软绵绵没有力气,掉了下来。

她蹙眉看了一眼,忽然又抬头,对林佳河嘟嘟嘴:“你喂我。”

林佳河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但是他又不能跟一个醉鬼计较,何况还是这么乖顺的醉鬼。

他小心翼翼叉起一块蛋糕,塞入吴玦半张着的嘴中:“好吃吗?”

“好好吃。”吴玦含糊着声音,将他的手推向他的脸前,“你也吃。”

实际上,叉子上的蛋糕已经全部被她吃掉,他看了看她津津有味咀嚼着的唇,忽然也有了尝一尝的兴致,便叉起一块,往嘴里送去。

哪知,吴玦忽然凑过来,用嘴巴将就要入他口的蛋糕抢过去:“哈哈,还是我速度快。”

她的脸近在咫尺,嘴角沾上了几块白色奶油,将她原本偏白的唇色衬得很红,她的眼睛眯着,是玄月的弧度,美丽又恬然。

热,狭小的车厢忽然变得燥热。

林佳河将手上的蛋糕丢在驾驶台上,然后猛得贴向她:“看看到底谁的速度快。”

他有些坏心思地咬住吴玦的唇,然后舔舐掉残留在她嘴角的甜腻。

迷蒙中的吴玦显然反应迟钝,直到那湿濡的舌头撬开她的唇时,她才有所回应。

于是暧昧的抢食变成了过于甜蜜的绵长亲吻。

两人的唇齿间都是奶油的香味和水果的甘甜。

其实,林佳河并没有想过在吴玦完全喝醉的时候与她亲密,何况还是车内。

但是空气升温的太快,怀中的人又太过诱人。而且她还那么主动配合,这无疑成了欲望最好的催化剂。

他将她抱在自己身上。

他在亲密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说话,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有说话的欲望,可偏偏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结合之后,意乱情迷地在她耳边呢喃,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

整个过程并不激烈,相反,极致缠绵。

吴玦的脸一直贴在他的耳边,温暖的鼻息从他的耳朵传到心间,连带着胸口都变得温暖。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似梦似幻,仿佛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最后的时刻,吴玦忽然紧紧抱住他,让他几乎动弹不了。

他紧绷的身体,箭在弦上,只得无奈地咬了一口她的脖颈,暗哑着声音道:“笨蛋,别抱这么紧,我都动不了了。”

吴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笨蛋,笨蛋,多么遥远又熟悉的称呼。

她将头抬起来,半眯着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完全是醉意的迷茫。

林佳河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表情,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急躁的惶恐。

他掐着她的腰,重重起伏,等待释放的来临。

就在他最后一击的同时,吴玦忽然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语出声:“我好想你,沈……”

她说的含含糊糊,只留一句未完成的尾音,便伏在他身上昏沉过去。

可是,林佳河却听得很清楚,因为就在自己耳边,就像是一根钢针一样,刺进他的耳膜,刺在他的心脏。

本来灼热的空气,在一瞬间降至冰凉。六月天的夜晚,他竟然觉得周身寒冷,刚刚的激情完全褪去,只留满腔的恹恹。

他将吴玦从身上放下来,让她靠在副驾的座位上。

此时的她睡得无知无觉,林佳河借着车内的灯光怔怔看了那张脸半响,最后蹙眉掏出一根烟,但是打火机打了好几下,都没点着。

他悲哀地发觉,原来是他的手竟然抖得厉害,就好像虚脱一般。

他将烟丢在驾驶台上,深呼一口气,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