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进屏风后面。过了片刻,我的侍女夏荷在外面敲了敲门。

“郡主,封大人问你准备好了吗?要启程赶路了。”

“知道了。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是。还有,您要婢子送给封大人的烫伤药,婢子已经送过去了。封大人很是感激,要婢子代他向您道谢。”

我这才想起先前随口的一声吩咐。我大嫂是医仙之女,我下山前她给了我不少好药。封峥到底是保护我才受伤的,送点药过去也是应该的。

我打发了侍女,转头看夏庭秋正笑得一脸诡异地看着我。

“还给人家送伤药啊。我当年掉山沟里,要你给我端碗汤都不肯。”

我叉手道:“人家是为了护我才受伤的,我这叫知恩懂礼。还有那个汤,你要念几年才罢休!是大嫂说了你有伤在身,不给你喝酸辣汤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立刻炸毛。难怪都说女生外向。”夏庭秋撇了撇嘴,怨妇嘴脸。

夏庭秋以前送我回京过年时,见过封峥几面,对他印象还不错。他说:“这人是一本正经了点,可是为人刚正,光明磊落,又有真才实学。”

我就说:“那师兄的意思,是觉得我这人不学无术,卑鄙阴险,又不正经咯?”

“难得你也有自省的时候。”夏庭秋感动了。

我气绝。

“不多说了。我也给你带了点东西。”夏庭秋递给了我一个蓝布包。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盒药,一个罗盘,几份伪造的通关文牒,还有一套夜行衣。药是二师兄给的,罗盘和通关文牒肯定是细心的大师兄准备的,衣服自然是三师兄为我做的。

夏庭秋给我说明了那些药的各自用途,见天色不早了,他也起身告辞。

外面阳光已经大好,天空晴朗,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夏庭秋浅白衣衫在风中轻摆,清俊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担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你好好保重。”

我看着他翻墙而去,身手潇洒,宛如一阵清风。

我想他肯定很担心我的,不过我同他这些年嬉笑怒骂习惯了,那些温情的关心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我想起临行前,我爹说的话。他说:“让你去冒险,并非爹的本意。实在是,有这太多不得已了。”

成年人总是有着很多不得已。我相信我爹是疼惜我的,只是家族利益摆在前面,他顾不上那么多罢了。

只是我也不清楚,如果一个家族要衰落,是否是我爹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

第5章

我们一路北上,沿途风貌渐渐不同。

京城以北,渐以华、素两族人杂居居多,房屋建筑多带有民族特色,红墙金瓦,屋檐厚重翘,窗棱窄小。地貌也由平原转为丘陵,还隐约可见东北处的山脉绵延。

此刻恰逢开春,路两边的桃花有些已经开了,虽然没有书里写的那般花开三千、灼灼其华,但那几枝稀疏的粉色在春日寒风之中微微哉哉地摇摆,也格外惹人怜爱。

嘉月哭了好几天,这几日才终于止住了势头,也是因为她终于肯擦干眼泪,往窗外往几眼了。

她这样一个娇养在深宫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被外面新奇多彩的世界吸引了过去。

嘉月兴致高了起来后,话也多了许多。她看到路两边农民在地里劳作,还一边驱赶着水牛犁地,便问左右侍女,那黑家伙是什么东西。

侍女告诉公主,那是水牛。

嘉月大惊,“原来这就是牛,居然长这个模样,和画里也不大像。”

然后嘉月的问题就如竹筒倒豆,一发不可收拾。

公主的侍女也都是各地官员之女,养尊处优又常年生活在深宫里,见识并不比嘉月多多少。她们又不方便问男人们,于是就想到了我。

“瑞云郡主常年在外修行,据说随师父游离过不少地方,想必见多识广。”

我一下就成了知识和智慧的代表,被叫到公主凤辇上来,为公主讲解沿途所见。

我终于学有所用,虽然我所学的是天底下老百姓们的生活基础技能而已。

我说公主你看,那水牛后面拖着的就是犁,犁田这个词,就由此而来。田犁好了,就要播种,那个人往地里撒的就是种子。

种的是稻子,秋天就收稻谷。稻谷去了壳就是米。米磨成糊可以做糕。

种的是麦子,将来收的就是麦子,麦子磨成了粉,那就是面粉。面粉和水揉了发酵,蒸出来就是包子馒头。您手里这糕点,都是面粉做的。当然还有糖和鸡蛋。

糖?糖不是种出来的,是榨出来的。农民种甘蔗,甘蔗干中汁液甜蜜,可榨出糖浆。糖浆干了就成糖。

哦还有那个?那是水车,可将水从低处运往高处,用以灌溉农田。水车边的妇女,是在洗衣洗菜。

这片不是麦子,这是菜地。这里中的地豆,那里种的是苞谷,这片像是大白菜,那搭了架子的种的应该是豇豆……

车队路过一个小镇,正遇上赶集,农民赶着猪去市场。

嘉月惊呼:“那可是狗?好大一只!”

我说:“公主,那不是狗,是猪。没错,猪也有黑的花的。杀了放了血,把肚皮上的五花肉切成片下水煮好,浇上蒜泥红油酱,就是美味可口的蒜泥白肉了……”

饿了。我咽口水。

我在山里时,一直是三师兄掌厨。三师兄家是西林人,口味吃得重,酸麻辛辣苦,五毒俱全。我吃了八年,无辣不欢,平时回家,都还得抱一灌腌辣椒走。

伺候公主就这点最麻烦,不能吃辛辣的食物,怕有口气冒犯了贵人。于是这一路上,一日三顿,只尝得出盐味而已。我嘴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嘉月没见过市面,无意看到菜场里有人卖山鸡,觉得那鸟羽毛艳丽,就想要一只。

下人得了懿旨,拿一两银子买了一只山鸡和一个笼子回来。

嘉月还给那山鸡起了个名字叫蓝凤,每日拿吃剩的米去喂它。

那畜生也懂看人脸色,知道嘉月是主子,每次她来了,它都打起精神在笼子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踱步,讨她开心。

而我看这山鸡就如同看一道辣子鸡丁,或是干笋焖鸡。所以鸡每次见了我,都缩到笼子一头发抖。

我们此行一路向北,正逢春季,北方春天比南方来的略晚。所以这一路,我们是踏春而行。

越往北走,山脉越多。我们的队伍也开始爬山涉水。

我还好,反正坐在车了。封峥他们那些侍卫就比较辛苦了。山路地不好,马容易崴着脚或者落了铁掌,所以封峥他们都下马来徒步。

我从车窗户往外望,就时常可以看到封峥的背影。青年人高大挺拔,看着背影,就觉得此人坚实可靠。

我看封峥现在骑术娴熟,忽然想起我当年朝他脸上扔马粪的事。

听说封峥被人扔了马粪后,好一阵子见到马就反胃,连马圈都不去。而且还养成了洁癖,进门就要洗手洗脸,身上一丝灰都不沾,身上常备帕子。

我想幸好他克服了对马的反感,不然如今他身为京畿卫,经常要巡视京城,不能骑马,那就只有骑驴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眼里自动将封峥□那匹精壮的栗色大马换成了一头黑皮短腿长耳朵驴。

那场景太滑稽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封峥黑着脸回头瞪我一眼,“笑什么?”

我说:“我在想,假如……”

“不用说了!”封峥没好气地打断我,“你一假如就没好事,我不想听!”

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偷着乐。

第6章

山林茂密森严,怪石嶙峋,山泉又自石上流过。泉水汇集成一个小潭,水边有一株野樱正开花。粉红似清雪的花瓣随风轻轻飘下,落到水面,再随着水流蜿蜒而下。

嘉月那些女孩子们以前只在画里见过这般美景,觉得此处十分适合伤春。于是停了车,在潭边稍事休息。

樱花飘零确实挺美的。水潭里还有小鱼,花瓣落到水面,鱼儿竞相吞食。

嘉月觉得有趣极了,折了一只花,走到潭边去逗鱼。没想她脚下石头一松,眼看整个人往潭里栽去。

我和封峥几乎是同时出手,他快我半步,一把拉住嘉月的手,带着她一个转身,挽住了她的腰。

公主是得救了,可是我却踩着了青苔,没有站稳,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阳春三月,山泉还是冰冷刺骨的,而且潭底的尖石头还把我膝盖硌了一下,痛得我脸都扭曲了。

封峥离我最近。他反应过来,将公主推给侍女,就要跳下来救我。

我忙喊:“不用!不用!我会水!”

这么冷的天,他下来也遭罪。我心肠好,也就不拖着他来受这么一回了。

封峥没跳下来,不过他立刻解了佩剑,把剑鞘伸过来让我抓。

我识水性,这潭子也不深。我游了几下就踩到了底,自己爬了起来,然后被封峥拉上了岸。

这下,从头到脚是全湿透了,衣服还在不断往下趟水。

封峥皱着眉头看我,下一刻,一件还带着的体温的披风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一下包裹住。

我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冻得直哆嗦,上下牙齿打架,真心想说句谢谢话的,却只发得出嘶嘶声。

嘉月忙不迭嚷嚷:“还愣着干吗?赶紧服侍郡主换衣服啊!”

侍女们匆匆跑来,要把我从封峥手里接了过去。

封峥一放手,我膝盖剧烈地疼,人往地上滑。他看着我,眉头一皱,一下将我打横抱起。

我浑身冰冷,脸上却发烫,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发什么神经?快放我下来!”

封峥神色肃穆,“我放你下来,你走得动吗?”

好吧,我忍了。

封峥抱我回了我的车上。娟子和夏荷已经搬来了几个暖炉,把车厢里烘得格外暖和。我散了头发,再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干净。夏荷拿热被子把我裹成一个大蚕蛹,娟子端来姜汤喂我喝。

我看不上那姜汤,问:“有没有酒?”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封峥在车外听到了,轻喝道。

我辩解:“我每次喝姜汤都会吐。”

我不是骗人。姜放菜里,我吃着没关系,煮汤喝就让我反胃。

封峥说:“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酒?”

我一边哆嗦一边笑,“别,别说你们不偷,偷藏酒?”

封峥轻喝了一声“胡闹”,然后大步走了,估计是懒得理我。

我只好勉强喝了两口姜汤。聊胜于无,病了最麻烦。

车门上忽然敲响了两声。夏荷拉开一条缝,外面的人递进来一个酒壶。

我大乐,连声道谢。

娟子进来笑道:“郡主先别忙着道谢啦,封大人送了酒就走了,您说了也白说。”

“就走了?”

“是呀!转身就走了。”娟子秀气的五官挤做一团,“封大人生得可真俊,就是总没个笑脸……”

“娟子!”夏荷提醒她。

娟子急忙低下头。

我喝着酒笑,“没事,你说得对。他那人就那样,好像咱们欠了他五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两个侍女都笑了起来。

我这一落水,闹了一个大笑话,我爹的老脸泡了汤。

这事也不知怎么传到了他老人家的耳朵里,过了几日京城里有快马过来给公主送皇帝的信,顺便捎了一封我爹给我的家书。

我爹在家书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甚至在书信里用了很多成语典故。这对于我爹这个粗人来说,意味着他已经怒到满口喷脏话了。而帮他书写润笔的王书记只好为尊者讳,自己填了一点文明词进去。

我爹还在信里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好像我有心淹死公主,却不小心自己落水似的。我想,偷看这封信的皇帝亲信看到这句,不知道什么想法。

这次落水倒是有一大好处,就是封峥借口出门在外危机四伏,再不允许中途停靠下来游山玩水。

我虽然也少了许多消遣,可是早一日把公主送到北梁,就可早一日偷那个国宝,我也可以早一日回国。

第7章

我们即将前往的边关是长裕关,就是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险峻,壁立千仞。长裕关所在的那条山脉就叫长裕山,东西走向,延绵数十里,行程一道天然屏障,将南北两地分隔开来。

长裕关在山的东头,前阵子丢的那个长平关在山西头。本来从长平去北梁要近一点的,但是长平是国耻,在长平嫁公主,耻上加耻,这才改在了长裕关。

长裕关山下有个县叫易通,我们就将在易通稍事修整两日,然后和北梁迎亲的官员在长裕关汇合。

公主的车马驾到,显然在易通这里引起了轰动。我们进城一路,百姓们蜂拥而至,围在路两旁。这里地处两国边境,居民混杂,人群里不乏身材高壮,五官鲜明的北梁人。

我下了车,远远见封峥在和一个年轻白面文官说话。两人拱手哈腰,你谦我让,老实做作。

后来那文官过来给嘉月行礼,我才知道他是易通知县廖致远。

廖知县是天福七年的进士,在同期之中,应该也算年少有为的了。边关居民多混杂,廖致远这个地道的南梁人被满大街牛高马大的北梁汉子一衬托,倒显得格外斯文。

出门前,我爹跟我交代此行要接触的官员时,特别和我提起过他,说此人沉稳机敏,又颇有实干精神,很可惜不能为己用。

不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像廖致远这样的年轻热血青年,都是主战派,视我爹为卖国老贼。我爹还借夸奖他的业绩给他亲自去过信,廖致远只生硬疏离地回了半篇客套话,把我爹给气得够呛。

所以封峥为他介绍我说:“这位是魏公之女,瑞云郡主”的时候,廖致远轻微一顿,抬头看我。

这要换成别的女官,早骂他流氓了。不过我为人宽容豁达,随便他看。而且为了让他对我爹多点好印象,我还很亲切地笑了笑。

封峥本来一身秋风萧瑟地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这时突然眉头一皱,两道犀利的视线就朝我射了过来。

廖致远愣了一下,急忙又把头埋了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这场合本用不着我说话,不过我想到我爹那一颗惜才的心,忍不住说了两句:“此行人数众多,要劳烦廖大人好生安顿。耽误了您的公事了吧?”

廖致远怔了一怔,说:“回郡主,送公主出嫁,也是下官的公事。”

哦,我怎么忘了?

封峥又狠狠瞪我,表情真和我爹如出一辙。我心想你瞪个毛啊,你又不是我爹。那么爱管闲事你做什么官,你就该去城南卖菜去。

倒是廖致远,见我一下黑了脸,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怪是尴尬的。

北梁迎亲的官员几日前就已经到了关那头。听说来了当官的不算,还带来了两千壮士,厉兵秣马的,不像来迎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守关的曹大将军神经很紧张。当然,普通人如果邻居才被抢劫,自家门口又来了一群土匪,也会紧张。

曹将军只放了北梁官员和十名近卫入内,让他们住驿站里。

那几名官员次日也过来给公主请安。嘉月昨天哭了一晚,脸又肿成了馒头。好在外臣觐见,要挂一道纱帘,谁也看不清谁。

那几个官员都是中年人,穿着补服,稳重得体,对公主还挺尊敬的。北梁人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就是个子高大些,轮廓硬朗些。

大叔们此次来请安,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送来了北梁皇帝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礼是什么呢?

是一只猫。

一只黄色绒毛,白色耳尖,双眼如蓝宝石,比巴掌略大,绒毛柔软,一身奶香,叫声软绵绵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