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杀鸭祭海神,放礼花,摆上好酒好肉,大家唱歌跳舞,小伙子追求姑娘。”

“听起来挺有趣的,我二师兄会去吗?”

“夏二哥可是一家之主,这下水仪式得由他主持呢。”

第74章

到了新船下水那天,我一大早就被慧意拉去了船厂。

我们还未走近,就可以望见船厂码头停着一艘漆得油亮的古铜色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有四层,还安有火炮。此刻船栏杆上都扎满了红绸,祭台上放着丰盛祭品,烟花已经摆好,爆竹也高高悬挂在船头。

新上任的家主头一次主持新船下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赶过来参加这个盛会,这场景热闹得简直比得上过元宵灯节。

慧意激动地拉着我从人群中钻上前去,站在了最里头。

到了吉时,礼号声响过,就见夏庭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步履从容地走上祭台。

他今日白袍玉带,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雅,带着温和如水般的笑意,整个人仿若一块温润剔透的碧玉。

爆竹轰鸣声中,夏庭秋撩起衣摆,执香跪在案前,叩拜海神。然后歃血盟誓,犒赏下属,分发赏钱。

众人簇拥下的夏庭秋从容优雅,笑得自信又不失谦和。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他疲懒无赖,见过他玩世不恭,见过他深沉阴冷,也见过他古灵精怪,却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仿佛一个天生的领导者,自在地游走在宗族亲戚和治下百姓之间。他受着尊敬和爱戴,也享受这里的一切。

这片大地不愧是他的故土,也是他即将大展拳脚的地方。过去的四年,他为了照顾我,浪费了大好时光在山里陪伴我。现在,他的人生才终于要启航出征了。

夏庭秋发完了赏钱,转身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女孩子们一下全激动了,你拉我扯,红着脸吃吃地笑着。

夏庭秋这般好模样,当年就迷得山下的姑娘小媳妇们七荤八素的,成天倚门而望,等着他下山来。现在在岛上,他和其他男人比起来,俊秀中又多了一分斯文儒雅,更让这些见多了壮汉的女孩子们芳心大动了。

姑娘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纷纷掏出了自己的贴身匕首。我见慧意都掏出了匕首,不由问:“这是要做什么?”

慧意两眼直直地盯着夏庭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良玉干巴巴地同我说:“仪式上有个环节,船长要拿个姑娘的匕首去放旗。”

“什么放旗。”我问。

良玉还未回答,就听夏庭秋的声音传来:“雨儿,把你的匕首给我。”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刺人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扎得我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慧意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一朵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来。

“六姐姐,快把匕首拿出来给庭秋哥吧。”

我迟疑着摸出怀里的匕首,递给夏庭秋,“你要做什么?”

“你看着就知道了。”

夏庭秋把匕首揣进怀里,转身离去。他撩起衣摆塞进腰带里,纵身一跃,攀住了船上的绳梯,一眨眼就爬到了船上。

底下的人群开始叫好。

夏庭秋远远冲着我点了点头,然后顺着最高的桅杆往上爬去。

“他这是……”

“放旗呀。”慧意说,“庭秋哥果真还是最看重妹妹的,所以才拿了六姐您的匕首去放旗呢。”

良玉又在身后冷哼了一声。慧意恼怒地回头瞪她一眼,两个女孩都背过了头去。

说话间,夏庭秋已经爬到了桅杆顶端。那桅杆极高,太阳又大,我眯着眼只看到桅杆上有个大包裹,夏庭秋的影子晃了晃。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匕首折射了一下刺眼的阳光,然后唰地一声,一面红铜色的旗帜从桅杆顶部随风展开,旗帜上金黄娇艳的芭蕉花在阳光下绽放,长幡宛如两条长鱼,摇头摆尾地游荡在天地之间。

人群爆发出轰然地欢呼喝彩之声,礼炮点响,爆竹大鸣,金红碎纸屑漫天飞扬。

乐队吹奏起了熟悉的民间舞曲,乡亲们欢笑着,鼓掌着,喜悦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一盘盘水果和热菜被端了上来,一杯杯酒被满上,小伙子牵着姑娘的手,随着欢快的音乐翩翩起舞。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全身心地感受着这快乐无比的气氛。

这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热闹的庆典。这里的景色天高海蓝、辽阔壮观。只有这样的大海才能养育出这些朴实善良、勤劳好客的人民。

这里远离拘束和纷争,这里没有杀戮和背叛。我可以每一天都迎着朝阳醒来,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我可以肆意欢笑大喊,寄情于山水之间。这里就是一块纯净的海上桃源。

天色见晚,篝火升了起来,庆典也进入了最为热闹的阶段。

不知疲倦的年轻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架在火上的烤羊渐渐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和夜花的芳香混在了一起,如醇酒一般让人熏熏欲醉。

我吃着烤鱼,满嘴流油。夏庭秋突破重围,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我急忙扶住他。

他脖子上起码套了四、五个姑娘送的花环,一身酒气,脸色潮红,可是精神却好得出奇。

我知道他今天也相当地开心。

四周一片嘈杂,我不得不扯着上门冲他大喊道:“二师兄,我喜欢这里!”

夏庭秋听了,眼神霎时温柔如水。

他笑着回喊:“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永远留在这里!”

我笑而不答。

“来,跳舞去。”夏庭秋摘下了脖子上的花环,拉着我又钻进了人群里。

别人看到他来了,吹着口哨给我们俩让出一块地方。

我拘束地站着,左瞧右看,“可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就是。”夏庭秋拉着我,随着音乐转起了圈子。

我全无章法,被他绕了几圈,彻底晕头转向,只能由着他胡来。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我们俩也哈哈大笑。怕是先前喝的椰子酒上了头,我情绪也激动起来,浑然忘却了所有的不愉快,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了夏庭秋的手上,跟着他一圈一圈地转了起来。

我的头晕到不行,却怎么都停不下脚步。

今夜星光灿烂,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月亮的影子只浅浅地挂在天边。这些星星们似乎随着我一起旋转着,渐渐连成一片密密的白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欢呼声渐渐远去。我的世界虽然还一直没有停止旋转,不过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人群了。

夏庭秋背着我,沿着沙滩慢慢走,把喧闹和光亮全都抛在了身后。

我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觉得无比地安逸舒适。

我们俩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带我进山里玩,玩累了我耍赖不肯走路,他总是捏红我的脸,然后把我背回来。

我时常在他的背上唱山歌。那歌是怎么唱的?

“杜鹃花开红艳艳,哥哥妹妹采茶来——”

“最是一年春色好,归去夕阳山外山……”夏庭秋接着我后面轻哼着。

“你还记得呀?”

“你最爱唱这首,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伏在他背上咯咯笑。

海水冲刷着鹅卵石,发出哗哗声。几只停歇在岩石背后的鸟儿被我们的来到惊醒了,拍着翅膀飞远。

夏庭秋将我放在一块大岩石上。

“这是哪里?”我的头还很晕,脚也发软。

“靠近老鹰岩的一处。这里地势比较高,涨潮淹不到,而且很僻静。我小时候受了大娘打骂后,就常跑这里来呆着。”

我借着星光看四周。这里由好几块巨大的岩石围出来,从外面路过的人不仔细找是发现不到这里的。

“你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跑这里来?来做什么?哭吗?”

“怎么可能?”夏庭秋好笑。

他伸手在岩石上摸索着什么,“记得是在这里的……啊,对了!”

他拉过我的手,让我也去摸。粗糙的岩石上,有被用小刀刻出来的线条,似乎是个小人……

“你童年的杰作?”

夏庭秋的眼里充满了怀念,“小时候力气小,刻得浅。那时候很羡慕大哥一出手就可以在石头上刻下深槽。”

他望着海面,“小时候其实很崇拜大哥。觉得他为人正直,对我很友爱,又聪明能干。那时候一直成为他那样的男人作为目标。”

“你不崇拜你爹?”

“我爹呀。”夏庭秋无奈地摇头,“老头子对我也挺好的,却太对不起我娘。他在我大娘面前十分懦弱,见我和我娘被欺负,当面一个屁都不放,只知道私下来弥补。我至今仍瞧不起他这点。”

“那你将来可不要才成为你爹这样的男人,别让自己的儿子瞧不起你。”

夏庭秋转过头来望着我。这样昏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能与日月同辉一般。

面对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身体仿佛被咒语定住,一动不能动,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夏庭秋凝视着我,目光从我的眼睛直达我的心底。他倾过身来,一点一点靠近我。

我深吸一口气,激烈的心跳几乎都可以盖过海潮声。

“雨儿。”

“嗯?”我忐忑地应了一声。

“你听我说……”

“哦……”

夏庭秋的脸已经近到跟前。近到这么暗的光线下,我都可以数清他的睫毛。

视线黑了下去,又亮了起来。

带着酒香的温暖轻触我的鼻尖。

我闭上眼。

那触感如蝴蝶的翅膀轻扫而过,可是那灼热的鼻息却没有离开,而是拂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紧张地拽着裙子。

然后,那人轰然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猛地睁开眼,吓得不轻。

“二师兄?喂?二师兄?夏庭秋?”我急忙摇着膝上的人,以为他伤口没好,又喝多了酒,发了什么病了。

不过很快我就听到了清晰的鼾声,绵长有力,跟海潮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我没好气地戳着他的脸,“喂,你要我听你说什么呀?”

夏庭秋睡得就像头死猪,当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第75章

中秋过后,夏庭秋要带人去东海,同船王商谈开辟新航路的相关事宜。

见我闲着无聊,夏庭秋便说:“听说东海岛上有火山,山下有温泉,能治百病,你不妨过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着他去玩了,这下立刻收拾了几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过来,良玉这次却执意不肯和我们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强她。”慧意一脸无奈,“她偶尔会犯点脾气。其实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内向,可是很温柔亲切的。唉,其实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开了个这样的头,我不询问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了?”

慧意咳了咳,低头顺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气呢。”

我惊讶,“你们有矛盾?”

“这说来话长了。”慧意皱着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着林家的商船送货,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对方人多势众,林家的老家丁拼死护着她乘小船趁着大雾逃脱了。良玉她受了伤,在海上飘了两日,奄奄一息时,被一个人救了。”

原来是英雄救了落难的美人呀。

“那个公子是东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远,年少英俊。他和良玉两人一见钟情。老船王疼爱侄子,便没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给两人订了亲。”

“良玉定了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六姐别急,听我说完。”慧意安抚道,“那时候那个良玉还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两年,两家便说好等孝期过了再拜堂成亲。然后今年初,孝期满了,按照咱们的风俗,那个思远公子就过来请期,商量婚事。然后……”

慧意支吾起来,满脸通红,显得十分为难。

“然后怎么了?”我追问,“婚事有变?”

慧意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和那个思远公子见了几面,也觉得他人不错。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说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为妻……”

我惊骇当场,“什么?”

慧意眼里盛满了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要落下来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有的那种心思,吓都吓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却居然来这么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现在说起来,我都委屈得慌!那时候我真是过街老鼠,人人都觉得是我勾引了思远公子。可我没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递过去,慧意接过来,抹了抹脸,继续说:“那段日子真是难过死了。小姐妹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良玉的姑婆还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见我。我爹气得打了我,罚我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辩,那思远公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坚持要娶我。真是气死人了!”

“那……后来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后来这荒唐消息传回了东海,船王气病在床,坚决不同意思远另娶。这时良玉又站出来,说要解除婚约,不嫁了。于是,这么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吹了。”

“这就结束了?”

“后来过了一个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给思远公子说了一门亲事。我这里,是头顶着祖宗牌位,在家里长辈面前发了誓,说我绝对没有勾引过思远公子,这亲戚关系才缓和了下来。只是经此一事,良玉性格大变,对我也没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泪,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这半年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的。所以我走哪里都拉着她,就想她也开心点。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万倍。这样我就安心了。”

我叹气,“那个男人听着也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并非值得你们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着点头,“六姐,我同你说这事,也是想说,万一你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狐媚子。”

她的眼神动人地无以伦比,眼里水光一闪一闪,我想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见了这幕不醉倒的。连我都不忍软了心,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种道听途说的流言,我心里有数。”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海浪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到外面走走。

中秋才过,月亮缺了一边,像一个没有揉好的大饼摊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现出幽静神秘的深蓝色,风吹着帆布鼓鼓作响。

我幽灵一般在甲板上晃荡,值夜的水手被我吓得不轻。我抱歉地笑了笑,干脆跑去船头吹吹风。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杆的黑色阴影里。他正默默望着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这几年来分明不少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朗了,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一片阴影。

我缩着脖子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一望无尽的大海。

一刻钟后,我终于忍不住说:“看够了没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