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宏冲我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转眼又划出老远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愣。

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他有点像莫桑。

茫茫草原,蓝天白云,也有个年轻人用这样热诚的目光注视过我。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暧昧,可是让我觉得自己很充实,也很快乐。

正如林锦宏所说的,到了傍晚涨潮时分,天色阴暗,狂风大作。家里仆人奔走着关上门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内。待到掌灯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有点惊悚,只觉得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着盆子从天上往下泼水。

我的旧伤有点复发,胸口闷痛,喘气困难,闭着眼睛靠在榻上。

狂风吹得禁闭的门窗嗡嗡振动,天地间只余下大雨冲刷地面的唰唰声。那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逐渐变化成了轰鸣的人声。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骂。

我仿佛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亲和弟弟被推上了断头台。

我想,我本该和晚晴她们一起吊死在天牢里的。双脚一登,七尺白绫勒住脖子,挣扎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团圆,然后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来,在萧政他们都以为我死于箭下后,我还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四年仿佛只是一个弹指。

我还活得很好,每日太阳升起时,我都能仰头而笑,我的面颊依旧柔软。

震耳欲聋的人声喧哗就这么逐渐退去。

我张开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个人。

夏庭秋浑身上下几乎湿透了,头发还不断往下滴水。他见我醒了,接过海珠递来的热帕子擦干了手,然后一边摸我额头,一边给我把脉。

“我没事。”我轻声说,“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来就玩得很累,有点犯困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闻,紧锁的眉头直到把完了脉才稍微有些舒展。

“觉得哪里不舒服?”

“就是胸闷而已。”我打了个呵欠,“倒是你,当心着凉。我这里有药,你不用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

“天气这么恶劣,怎么能不担心你的伤。”

夏庭秋这才转身去擦脸擦头发。他一脸疲惫,眼下的阴影已是多日没消了,脸颊也略微有点凹。

我心里不忍,问:“接替家业真的这么累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能帮什么?”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别犯病就是在帮我了。再说,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这样,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着我,笑得甜蜜到有点恶心,“哟,听你说心疼我,还真比登天还难。”

我扑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又怎么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着我的手,低下头,一时没说话。

我冲海珠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去了外间。

“怎么了?”我问。

夏庭秋轻叹了一声,“眼下有笔大买卖。”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败就在这桩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为难你!”我轻叫。

“别激动。”夏庭秋按着我,“我要服众,总得经历一些挑战的。”

我咳了几声,缓过气来,“困难重重?”

“要亲自去北海和船王谈生意。”

“什么生意?”

“有一条新航道,只需花一半的时间就可到达越国,却是海盗猖獗。那些海盗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违反规矩被驱逐的家丁,有的来自船王一族,也有的来自我们南海。东南两家早有意联手扫清这条航道,却一直因为利益分成的缘故没有谈妥。”

“无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还真是没长脑子。”夏庭秋摇头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见的真金白银。”

我问:“若是谈不成呢?”

“那你二师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会被家族里的别人挤兑了去。到时候我们俩只好灰溜溜地回山里投奔师父了。”

我哈哈笑,“听起来也不坏呀!”

“坏丫头。”夏庭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湿衣还在往下滴水,便把红珊叫了进来,问:“你们找得到衣服给你们三少爷换吗?”

红珊苦笑,“姑娘,这可是您的闺房,哪里来男人的衣服?”

我无奈,“那去熬点姜汤。”

“不用了。”夏庭秋摆摆手,“风雨太大了,一出门就要湿透。你好生休息,我将就穿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还想挽留,又怕他着凉,只得看着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转眼就被白花花的雨帘吞没。

“二少爷可是真的关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帮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风暴来之前,他还亲自带着人去加固了库房呢,回头又冒雨赶过来看您。”

难怪刚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细伤。

次日醒来,听到外面鸟语阵阵。推门出去,阳光灿烂。若不是被吹折的树枝还挂在树干上,我都要以为昨日的暴风雨从来没有发生过了。

我正吃着早饭,慧意兴冲冲地跑了进来。6

“还坐着干什么?快跟我来呀!”

我被她拉着往外跑,“出什么事了?”

“好事!”慧意两眼放光,“庭秋哥和锦宏哥在滩上试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剑,精力真旺盛。

第73章

慧意拉着我跑到了宅子后的那片大沙滩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乡亲,都是来看热闹的。新购置来的刀剑堆放在旁边,家丁们忙着开箱验货。

我们钻进人群里。

夏庭秋一身劲装,前摆塞在腰间,端的宽肩细腰,双腿笔直修长,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他手里握着一把三尺来长的细刀,身影一闪,朝着林锦宏砍了过去。林锦宏□着上身,露着结实精壮的胸膛。他手里也是一把细刀,锵地接了夏庭秋的一击,转而侧过刀身斜砍回去。

两人身手敏捷,动作开扩,一招一式都精干有力,你来我往密不透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刀法我从未见过。当然我这人比较不学无术,只学过点花拳绣腿的剑术。我不知道的刀法那是太多了。

只是这刀却眼熟,以前在兵器谱上看到过。

我正冥思苦想,那边两人已经比试完了,林锦宏略胜了半招。

慧意拉着我冲过去,“锦宏哥好厉害!”

林锦宏一笑,“我这是险胜。”

“林老弟太谦虚了。”夏庭秋抹了抹额头的汗,“我很少用刀,使得不好。”

我接过他手里的刀仔细看,“这可是唐刀?又不大像,似乎精致了许多。”

“改进了一些,不过算是唐刀。”夏庭秋说,“北海浪番人都使用这样的刀。他们的海盗船小又快,碰上了近身肉搏,长剑倒不及这改良过的刀杀伤大。下个月我去北海前,也要把这刀法练熟了才行。”

“什么刀呀剑呀的,我可不懂。”慧意从怀里掏出两块香帕,一人给了一块,“你们倒是快擦擦汗吧。”

林锦宏接了帕子,问我:“六姑娘若是喜欢这刀,我叫人再打造一把给你可好?”

“方便吗?”我也有点心动。

“一把刀而已,又不是天上的星星。”林锦宏哈哈笑,“这就算是我给姑娘您的见面礼好了。”

我噗地笑道:“见面礼是长辈给晚辈的。我比你年长,林小弟不要乱了礼数呀!”

“啊?”林锦宏脸一红,“那就是孝敬的礼,好不好?”

我转头看夏庭秋。

夏庭秋笑道:“我看你也玩得无聊,学学刀也好。”

“家主大人发话了。”我对林锦宏笑道,“那我等着你的孝敬礼啦!”

回了家里,夏庭秋同我说:“林家当年势力不小,这几代男丁稀薄,家势衰落了些。林锦宏年少有为,林家长辈对他寄予了厚望。”

我吃着西瓜,含糊道:“我看这个小伙子也不错。今天你们在沙滩上,衣服穿得那么少,旁边的姑娘家看着你们,脸都红了。”

“衣服穿得少的是他,可不是我。我一身肌肤可金贵了,可不能随便让姑娘看了去。”夏庭秋抢了另外半个西瓜,用勺子舀着吃,“岛上适龄的姑娘,大多都对他有意思。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愣了一下,“还好吧。”

夏庭秋嘴角一勾,凑过来,“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被他猛然放大的脸惊了一下,脸上一热,下意识推开,“别闹了。”

夏庭秋眼里受伤的神情一闪而过,又嬉皮笑脸地赖过来,“啊呀,有什么不能对师兄说的?难道你觉得师兄我不好?”

“别靠那么近。”我笑着拿西瓜子丢他,“你早上没漱口吧?臭死了!你说你这怎么和阿牛一样的?”

“口臭?”夏庭秋怔了一下,忽然站起来,跑去了屏风后面。

我以为他去漱口了,没想他很快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漆盘,盘里有个又大又圆的东西,用块布盖着。

夏庭秋把布揭开,一股浓郁的异味扑面而来,将我熏地窜出一里远。

“别跑呀!好东西呢!”夏庭秋把我拽回来,指着那绿刺皮黄瓤的似乎是水果模样的东西,说,“这叫榴莲,咱们岛上没有,还是商船从越国带来的。闻着臭,可好吃了,我小时候就特别爱吃。”

我捂着鼻子使劲挣扎着要逃跑,“难怪你打小嘴巴就臭,原来就是这大粪果吃多了。哎呀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啦!”

“你叫呀!”夏庭秋一脸老流氓样,“这里没师父和大师兄,我才是老大,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来理你。”

我张开口,声音还没发出来,嘴里就被夏庭秋塞了一块果肉进来。

我只觉得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然后觉得,这东西是甜的,有点黏,说不上多好吃,但也不难吃就是了。

“怎么样?”夏庭秋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我就说了这好吃了吧?来来,再吃一块。”

我闻不得那气味,殊死反抗,终于挣脱,捂着嘴退到墙角缩着。

夏庭秋怪扫兴的,“这东西三两银子一个,运到东齐,可以卖八两银子。这么值钱的,你居然不吃?”

我把嘴里的果肉咽下了,呵口气闻了闻,那股异味差点熏死自己。

“你爱吃你自己吃。以后吃了这东西,离我一丈远!”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抱起吃剩的西瓜,一溜烟跑走了。

随后半个月,夏庭秋忙着去治下各岛屿巡视,林锦宏同行。慧意说她要顺路去看望外婆,也跟着一道去了。

他们走了没几日,林家的家丁给我送来了一把番刀,说是他们家大少爷吩咐的。我想找校场师父学刀,又忌讳男女授受不亲。后来还是旁人提议让我跟着良玉学刀。

良玉是女孩子中使刀的好手,虽然为人冷漠孤傲,可是教起我来,十分细心尽责。我本来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学刀的,被她一感化,不得不端正态度,发奋努力起来。

半个月后,夏庭秋回来,我兴致冲冲地跑去找他显摆,却撞见大夫在往他身上缠白纱布。慧意坐在一边,两眼通红。

我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呆站在那里。

夏庭秋见到我,转头就朝身边人吼:“不是说了不要告诉她的吗?”

那下属急忙摆手,“三少爷,没人通知六姑娘呀!”

“我自己来的。”我匆匆走过去,“你这是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就一身的伤?”

“没事。”夏庭秋握住了我伸过来的手,“都是皮肉伤而已。”

慧意在旁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庭秋哥他……他是为了救我才伤着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急得跺脚。

“唉,都说了是小伤了。”夏庭秋拉着我,满不在乎道,“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黑旗船,发生了点冲突。我们人多势众,没有什么损失。”

我指着他背上的伤,高声道:“这不是损失是什么?”

慧意哭道:“是我不好。我没防着身后有人偷袭。庭秋哥帮我挡了一刀。”

“你也是……别哭了。”夏庭秋叹气,“说起来也是我没照顾好你。”

慧意使劲摇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夏庭秋冲我使眼色。我只好先去安慰慧意。

好不容易把慧意哄得回去休息了,我这才回头去看夏庭秋。半路碰到小丫鬟送药,我接过来亲自端了过去。

“好险呀!好险!”伤员夏庭秋一边啃着卤鸡爪子,一边感叹,“想那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我挺身而出,站立船头,拔刀相迎。那姿势想必十分潇洒!只可惜你是没看到。”

“我见你摆谱还见的少吗?”我把药塞他手上。

夏庭秋仰头一饮而尽,乍了乍舌,继续啃鸡爪子。他上身衣服还没穿,露着明显晒黑了一层的紧实胸膛。白色的纱布缠在上面显得特别刺目。

“真的没事吧?”我担心地问。

“没事!”夏庭秋说,“虽然有点深,却没伤到骨头。大夫说养大半个月就好了。”

“可你再过几天就要去北海了。”

“不下水就行。”

我紧皱着眉头,“这么卖命干什么?万一过了头,把小命丢了,你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不就打了水漂。”

“没有付出,怎么能有成就?”夏庭秋笑了两声,“你师兄我不会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在我三令五申之下,夏庭秋在家里好生休养了几日。我那几日也哪里都没去,每日都亲自给他炖点滋补的药膳。

夏庭秋十分享受着我的伺候,每日吃得满嘴流油,还要点菜。一下鸡汤不好喝要吃鸭,一下猪蹄不吃前腿要吃后腿。西瓜单是切片了他还不满意,要我把皮削了籽挑了才肯吃。特别是那榴莲,他非要我亲手剥好切成块,再亲手喂给他。

我大怒,掀桌而起,“你伤的是背,又不是手。嫌手多余就早说,我一刀挑了你手筋就是!”

“师妹息怒!息怒呀!”夏庭秋嬉皮笑脸,赶紧自己抓了榴莲塞进嘴巴里。

林锦宏见了这些日的好菜,羡慕得一边垂涎一边冲我摇尾巴。我见他可怜,回头熬猪蹄汤的时候给他多盛了一份。

林少爷喝着浓汤,感动得泪流满面,“六姑娘真是贤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我一阵肉麻,“不贤惠,林小弟过奖了。”

“对了,”林锦宏说“过几日新船下水,六姑娘会去看吧?”

“有什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