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说说笑笑,直吃到三更天。安一路精神紧张耗尽体力,首先撑不住,连打哈

欠,两人只得作罢。

第二十七章

夏天,因午后的一场雷雨而凉爽。凉风一吹,穿着纱袖衣服的胳膊还会起一个个的疙瘩。安找不到双胞胎姐妹,只得自己胡乱找条围巾搭在肩头。

劳亲进来时,见里面冷清得可以,找了半天,才在一个偏厅里找到正摆弄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安。他想轻手轻脚过去蒙住安的眼睛,不想才走近距安三尺的地方,安忽然回头一声叫:“劳亲,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劳亲自己反而被她一声喊叫吓了一跳,忙笑道:“安妹妹,你在玩什么?怎么那么香?”安得意地道:“我在开发一些好东西,专门给姑娘们擦脸用的。以后你娘过来了,见了一定喜欢。瞧,这是涂在脸上防止被太阳晒痛皮的,我这次在太阳下整晒了好几天,回来脱了很多皮,又痛又痒的,睡觉都难受。以后你出去打仗时候我送你一罐,就不怕难受了。”劳亲一吐舌头道;“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我们老爷儿们才不要呢。”安从劳亲手里一把夺过一只粉定南瓜瓶,冷笑道:“你男孩子就会外头充大佬,回家闷被子里唧唧哼哼,不给你玩了。”

劳亲最怕安生气不理她,忙转个话题道:“安妹妹,我刚才过来时候,见多尔博的小厮绑了一个小孩子过去,不知道那个孩子犯了什么事,我看都才十岁出头的人,再怎么也不会有什么大罪过的吧。”安侧耳听了听,喃喃道:“不对啊,多尔博那边在打人呢,可是那人没有哼一声,难道已经被他打昏?劳亲,我们过去看看,我记得多尔博很任性的,别私下把人打死了才好。”劳亲巴不得安有这一句,这回安回来后,人安静了许多,不大与他再象以前那样打闹,他正闷得慌,每天起床就想着怎么逗安妹妹高兴,吸引她的注意力。所以开心地拉着安一起跑跑跳跳的赶去多尔博那里。

还没到多尔博的院子,远远已经看见博果儿脱了外衫,穿着小衣儿拿条春藤死命地抽,一边还骂:“穷小子,看你敢顶撞爷,看你下辈子还敢不敢来王府门前闯……”安一看那个被打的小男孩捏着拳头,顶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一双眼喷火似地怒视着多尔博,为了忍住痛喊咬紧的下唇已经流出鲜血,就知道多尔博为什么火气那么大了。边对劳亲道:“我喜欢那个小男孩,他与你以前在郊外小野店挨打时候一样坚强。”劳亲一听,忍不住挺了挺胸,道:“安妹妹,我去劝多尔博放那个小孩子一马。”正要过去,安一把拉住他道:“我最讨厌多尔博,很不想与他说话,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听你的,弄不好见你上去求情,下手还要狠辣一点。你看我的。”说完小手一画,只见多尔博的春藤中间断开,飞起的一截正好打中他的额头,痛得他倒退几步,眼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劳亲轻轻“咦”了声,瞪大双眼,知道是安手下搞了鬼,但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安见这几天与师傅一起研究出来的气剑这么见效,心中欢喜,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才走上前去对多尔博道:“这小朋友是来找我的,大阿哥代我教训他,我原该好好谢谢你的,但不知道他冲撞大阿哥什么了?你出手竟那么狠毒,要打坏了人,我的事情坏在你手里,我该怎么向王爷交待?大阿哥这就回去等消息,我看看我这小朋友还有没有力气回我的话,要没有了,等一会儿少不得还要来叨扰大阿哥。”多尔博一见安开口,知道她是父王跟前的红人,虽然被断藤打中吃了亏,也不敢再逞强,却是狠盯了安身边的劳亲一眼,道:“你不在屋里看书,出来逛什么逛,回去。”安拉住劳亲,冷笑地对多尔博道:“大阿哥但管住自己就是。”说完扶住被打的小男孩,拉着劳亲离开,把多尔博气得脸色铁青,又不敢回嘴,只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冲着手下撒气。

经过多尔衮院子门口,见里面范文程低着头出来。安忙站住等着他走到前面,问候了一句:“范先生好?”范文程抬头一看她,见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女孩,似乎不熟悉,但再一看那双灵动的大眼,立即明白过来,笑道:“好,好,你回来了?又长高一些了。”安笑道:“大人们见到小孩子,总是拿一句‘长高了’来以不变应万变,敷衍我们小孩子。”范文程笑而不言,忽然想起刚刚与多尔衮谈起迁都时候多尔衮态度的改变,当时心里还是疑惑,现下见安现身,立即知道了答案。安见他只笑不说,便道:“范先生凡事不如一默,真让人猜不透你在想些什么。”范文程笑道:“你这鬼精灵不要冲我卖乖,我知道你一早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安知道他已经猜中自己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不隐瞒,也一笑,道:“官渡之战袁绍之所以败给曹操,就是因为他想得太多,做出决定太晚,失去先机。这种处事方式在太平盛世那叫稳重,但在乱世就不适合了,乱世的机会稍纵即逝,一不抓住,立刻如逆水行舟,非进则退,再想赶上,人家已经占得先机了。范先生以为如何?”范文程心里吃惊,知道她说的是正道理,而且满人上下都极推崇三国,她这话如果说出去,一定可以打动很多人的内心,看她一眼笑道:“看来我确有疏忽,与你士别三日,当真得刮目相看。”哪知道后面多尔衮转出来,“哈哈”笑道:“好,安,帮我说服范先生,看看你们谁的书袋掉得活络。”

范文程笑道:“书看得多的,是书生,吃得透的,是文士,但能活学活用的,就是庙堂之高人了。小妹妹学以致用,这种能耐真是叫很多庙堂之人汗颜。”安应道:“范先生既然那么说,那一定是觉得我说的话是不错的,否则早心里在想这小东西食古不化,可惜了一付好记性了。所以王爷你看,我竟不必再说服范先生,他早就在心里同意了。”多尔衮见范文程脸色有点尴尬,知道安说中了他自己心里还没肯定,却下意识里以为正确的想法,便岔开话题问道:“安,这个男孩子是怎么回事?”

没等安说话,那个男孩子就道:“我受人之托给安姑娘送一封信,现在既然见到你本人了,我就可以回去复差去了。”说完把信从胸口取出来,打开好几层布,才见到里面薄薄一封信。外面的布包已经渗到他的血迹,信却毫发未损,可见这人办事之慎重。安忙一把挽住那男孩的手,道:“你受了多尔博的打,虽然是皮肉伤,但还是稍治一治的好。还有,你总得吃点饭洗把脸再走吧。”一边说一边给劳亲使眼色。劳亲刚才被安和大人们的对话搅得头晕晕的,到这时才明白过来,知道安要他做什么,忙大力挽住小男孩道:“你别生气,我大哥不知道你是安妹妹的客人,我代他向你道歉。走,你去我屋里换件衣服,否则象你现在那样走出去,被巡逻的人看见,也要为难你。”那男孩一听有理,也就随他走了。安想跟去,却被多尔衮一把按住,道:“别走,跟我去正殿,听听今天的议论也好。范先生,你先领她去,我立刻过来。”

安无法,只得跟着范文程去正殿。进去,见里面已经来了很多穿着官服的人,安认识几个,但大多不认识,便顾自取出信来看。里面字迹纤细漂亮,正是任意写的。大意是:她那天顺着宋德雨的指点找到阿弟和小蛋,原来宋德雨如此好心,是为报答她以前无意救前盟主夫人素馨一命。阿弟受伤很重,需要好好医治,好在黄员外也感谢任意延他一年生命之德,盛情款待,非常周到,看来毕生只做两件好事,件件都有回报,很不吃亏。只是朱淮那天一早在来敌到来前就被人掠走,下落不明,不过总归应该是活着,总比在火场里烧死的好。

信才寥寥几句,却把安看得目瞪口呆。她攥着信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朱淮会是谁掠去的,莫非又是哪个江湖门派想要扯他这面朱明后人的大旗?如果是那样的话,朱淮应该性命无忧。但气是难免要受一点的。或许也有可能是他家原来的旧敌乘火打劫也未可知。也只有坐等消息出来了。自己在京城目标大,朱淮如果有行动自由,一定会上来联络。

正想着,一个官员上来看了她一会儿,凭传闻猜测她就是多尔衮身边红人,欺她虽然聪明伶俐,但小孩子终究不设防,于是微倾身笑嘻嘻地道:“这位便是安姑娘吗?久闻大名啊。”安看他样子,似乎言犹未尽,又瞟了一眼四周,见很多人竖着耳朵朝这边探着,但又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心里明白人家是想从她这儿探点口风。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计较,故意很惊讶地道:“这位老爷子认识我?”那官员一听,就想:果然小船不可重载,只小小一句恭维,她就信了。他微笑着道:“谁不知道睿王府的安姑娘啊?大伙儿都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安听了但笑不语,两只小手把那封信叠起来,又散开去,神情全然与普通小姑娘无异。而范文程则一言不发,在旁边与多铎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官员见此,便轻轻问道:“姑娘喜欢住在盛京,还是住在燕京?”安一听,果然与她原来猜测的一样,是想来打听建都的事,便抬起头来,狡猾地冲那官员一笑,清脆响亮地道:“老爷子好不地道,竟然拿这种事情问我一个口没遮拦的小孩子。”一句话出来,便把那官员闹了个大红脸,很下不了台。而周围偷听着的更是各种眼色都有,幸灾乐祸倒是占了大半,看来这官员平日里人缘也不怎么样。多铎似乎是松了口气,而范文程则是一付见怪不怪的样子。

忽然只听得旁边一片肃静,原来是多尔衮走了进来。他一路微笑地与诸人打着招呼,但丝毫没有停留一下脚步的意思,从容走到朝门的主位坐下,其他人这才敢纷纷落座。安看着觉得他的气势又比以前强了不少。

多尔衮坐下后见安站在范文程后面,便招手叫她过来,吩咐下人端条小杌子来,在他身后安了个座。前面多尔衮的红木太师椅高大宽广,安坐在小杌子上给遮了个正好,她反而觉得方便,省得坐得一本正经地难受。

只听得多尔衮道:“大家都已经见面了。这次从前线把各位都请回来,是有要事相商。在座的都是王公和主要大臣,有什么话都可以明说,不用害怕泄露机密以至贻误军机。而且人都在这儿,什么事情都可以当场决定,当场拍板。我不多说,来,各位畅所欲言。”

安只听有个浑厚的声音道:“既然人都在这儿,我们把迁都的事定下来的好……”一语未毕,当场就象捅翻了马蜂窝,堂上立即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安一会儿从左边探出头看,一会儿从右边探出头看,基本已知道,人员大概分正反方,和中立方,安见范文程站的是中立一方,还有几个汉臣也是站中立的。奇怪的是豪格坚持要迁都,居然与多尔衮想得一样。安一想之下就明白,他也巴不得摆脱小皇帝,打进中原后率部深入,到时反而天高皇帝远,做人快活。多尔衮微笑着用手指弹着扶手,安听得出来,只要是他喜欢听的,他的弹指声就重一点,似乎是击节赞好的意思。他赞好的都是些迁都的话。

眼见正反方越吵越烈,已经有人拍椅而起,剑拔弩张似有动手可能时,多尔衮这才拍案大喊:肃静,肃静。“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才环视一周道:“诸位所想,都是为着国家社稷,不可为此坏了大家的和气。我思量再三,想依着庄太后信中的建议,先稳固我们满人后方,才可以进一步拓宽疆域。我们入关后得到的钱物我准备分成两半,一些珠宝玉器古董珍玩,寒不能当衣,饥不能当食,当此乱世,也变卖不出好价,不如运回盛京,等以后太平盛世了,也是一副不小的家业。而且家中有重宝压着,我们在外面打仗的人也可以放心不少。“

安见主张不迁都的人脸上都是一脸疑惑,定是在想,今天怎么多尔衮变了调调,不再软硬兼施地逼他们答应迁都了?而主迁的人也是一脸疑惑,奇怪既然准备迁出来,为什么还把宝贝往回运?只听多尔衮喝口水,继续道:“我们满人无论打到哪里,大后方永远是在盛京。以后无论建都在哪里,我们都不可放弃盛京。重宝运回盛京,一是可以安那里驻守将士之心,二是少了我们的负累,进可攻,退可守,不管我们现在在中原的发展如何,子孙后代的万世基业可保永远。诸位以为如何?”也不等别人表态,多尔衮就冷着脸道:“至于迁不迁都,这是后话,今天不在讨论范围。目前中原凋敝不堪,而我军气势正盛,没有入关即退的道理。即使是退,也要等拿下最为富饶的江南后才可以言功成身退。所以,我今天请诸位来,是为讨论下一步进军的事,迁都待以后时机合适再议。”

这话一出,谁都明白,多尔衮的意思是造成既成事实,你皇帝爱来不来,没商量余地,而他就是不走了,你皇帝自己选择是偏安于盛京沈阳,让他多尔衮一人在燕京坐大成事实的皇帝,还是忍声吞气,来燕京来等候时机。安相信这招以江南之财为诱饵,即使是主张不迁都捞一把就走的人都反对不出口,况且多尔衮又没提最后决议,句句都是情理之中的话,反对也无从反对起。真是高招。事情要做得完全符合自己的初衷,又要让对手无话可说,那才是真正的高明。安相信前面的什么把重宝运回盛京之类的话都是诱饵,给老顽固们一点庄太后提出来的甜头,算是照顾到他们的意愿了,后面他们就只好也做出退让。安忍不住透过镂花椅背,拿小拳头用力捅了多尔衮一拳。

后面再讨论的都是安抚百姓,继续麾军南进的大略,安不了解情况,只有用心着听,用心着记。幸好她有现代人清楚的地理知识,还不至一头雾水。会议中大家讨论激烈,直到天色擦黑才方案初定。

第二十八章

会后,安嫌烦,自己先走出来。心里惦着送信来的男孩子,便加快几步上劳亲小院。远远就见多尔博领着几个小厮在劳亲院墙外探头探脑,安不想都知道多尔博这是心有不甘,他奈何不了自己,但对付劳亲却是绰绰有余。安正想上去做些手脚,不想却听见有个陌生男孩声音轻轻地道:“贝子爷,外面他们几个是来找我的,由我出去应付就得了。”接着是劳亲道:“这怎么行,你看他们白天是怎么打你的,别说我不让你去,安妹妹知道我放你出去也会不答应的。让他们在外面烦去,谅他们不敢进院来对你我怎么样的。”

安一听,立刻明白那陌生声音是那送信男孩。只听送信男孩“哼”了一声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当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我可不愿意困在这小院里受那厮的腌臜气。贝子爷请松手,我宁愿被他打死,也受不得他一声辱骂。何况他敢真动手再打我吗?他就不怕有人来追究他?他之所以敢这么嚣张,还不是吃定了你我不想与他正面对抗?不信,贝子爷尽管开了大门试试。”劳亲性直,被那男孩一激一挤的,早脸上挂不住,手里抓了条马鞭,噔噔噔地冲出屋去,一把拉开院门,怒视着多尔博。那男孩也紧紧跟上,与劳亲一同怒视。

“这一下多尔博要大出意料,不知所措了。”安一听后面师傅说话,忙回头笑道:“是啊,劳亲被多尔博欺负惯了,大概多尔博都不会想到劳亲敢拂逆他的意思。师傅我们别去打扰,看他们怎么下去。”大喇嘛笑道:“现在劳亲占上风,所以你才不出手,要是劳亲稍有吃亏,我看你还定得下来。”安被师傅说中,不好意思地道:“今天劳亲不会吃亏,有那男孩帮着呢。这个男孩是个人尖子。”

这边多尔博一楞之下,很快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兄弟,你拿着马鞭子对着哥哥是什么意思?想抽我?来啊,瞪着眼干什么?有种上来啊。”那男孩见劳亲一时答不上来,忽然展来笑脸,目光越过多尔博肩头道:“姑娘过来了啊,我们正准备吃饭呢,这就吩咐他们摆上来。”安一听,略一思索就知道那男孩是在拿她唬多尔博呢,但想着自己如果真这么就出去了,这好戏就演不下去了,便还是缩着不出来。大喇嘛却道:“你见好就收吧,不要让他们闹大了。”安不在乎道:“师傅担心什么,左右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吵嘴,谁会当他认真了。”大喇嘛道:“有你在,事情就变质,你最好给我小心着点,劳亲若把多尔博惹翻了,他娘先不会放过他。最后还是劳亲吃亏。”安道:“趁劳亲娘不在,我们先收拾了多尔博,打掉他的气焰,让他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我那也是为他好。”大喇嘛摇头道:“你与王爷一般的霸道。王爷一群儿女中反而是你这个外人与他最象。我有事正找你,你过会儿过来。”安奇道:“师傅为什么现在不说?”

大喇嘛叹道:“你现在恨不得摩拳擦掌自己上去揍多尔博,哪有心思来搭理我。你好生当心着点。”说完管自走了。安想了一想,果然不舍得跟上去,抓抓头皮,知道心思被师傅猜了个准。

多尔博左右看了见没人,知道上当,讥笑道:“你们男子汉大丈夫拿个小姑娘当靠山,害不害臊,不要脸。”劳亲忽然道:“刚才不知道什么人被一个小姑娘给吓得脸色都变了,汪洋,不是我们吧?”原来那男孩叫汪洋。汪洋笑道:“是谁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多尔博大怒,抢过小厮手中的一只木盒掷了出去。却听有人大喝一声:“干什么?”

众人忙回头一看,见是多尔衮绷着脸走了出来,忙都应声跪下。安见后面跟着大喇嘛,便知道没自己的好儿,也只得垂着手从角落里走出来。多尔衮抬眼看她一下,把手里的马鞭交给一个亲卫,骂道:“好样儿的,做哥哥的不象哥哥,做兄弟的不象兄弟,一点手足之情都没有,叫外人看笑话了去。都给我趴下,两人各抽二十鞭子,给我往死里打,谁也不许叫唤,叫一声,多打十鞭。”

安见劳亲也要挨打,忙上前道:“王爷别生气,男孩子混一窝儿打架是每家都有的事,何况劳亲他们也没真动手,王爷见过哪天劳亲敢不顺着多尔博的了?今儿也是逼急了才与他哥哥叫骂上两句,要怪也全怪多尔博,他是生气我今天坏了他打人的兴致,趁我不在想从劳亲这儿抢了人去再打的,那汪洋是特地从济南大老远给我送信过来的人,劳亲自然要帮我护着他,他有什么错了,即使有错也全是我的事情,是我把汪洋托付给他照顾的,中午时候王爷您也看见了的。所以王爷连劳亲都要一起打,我不服,我代他打挨二十鞭子。”

多尔衮治家从来就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这当儿安却当着众人的面向他大声说不,面子上很过不去,要换了别人,他一定是连劝的人一并打了,可偏对这小姑娘下不了手,咽了半天气才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罢,劳亲减掉十五鞭,劳亲你记住了,这五鞭是让你记住,兄弟之间要如何相处。”安反抗道:“总不成哥哥欺负弟弟,弟弟一定要逆来顺受。”多尔衮一把抓起安的腰带,拎着就走,一边道:“今天这事你也有一份,还不好好反省。”

安被他当众这么一拎觉得很没面子,又看劳亲还要挨上五鞭,显然很不公平,怒道:“我这次回来你已拎了我两次,我很失面子,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多尔衮被她一闹也很生气,喝道:“不许说话。”安一听火气上涌,回头手指一弹便用剑气削断要准备打劳亲的马鞭,又点了那个亲卫的穴道,鼻孔里“哼哼”连声地暗想:“叫你打,我就叫你打不成。”偏多尔衮已拎着他转弯,没看见这些。劳亲是以逃掉了那五鞭。但劳亲心眼实,觉得既然是阿玛要打他,那必有他的不是,于是叫自己的小厮拿马鞭照抽了五下,但小厮哪里敢象亲卫那样抽得那么重,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事后多尔衮也觉得劳亲不该打,知道事情经过后,反而对劳亲好感倍增。

却说多尔衮把安拎进书房,扔到一把椅子上,自己回身关上门,翻着各地来的奏章等安开口道歉。可安这回也火大,偏拧过头去不说话,心想:好,你不许我说话,我就不说。也伸手抽了一本书来看。那书正好是《孙子兵法》,以前已经看过,但那时看是为下赢围棋用,看得比较投机,所以重看也不觉得难看。两人就那么对着。

大喇嘛有事要问安,所以也跟了过来。但在外面听了半天都没动静,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两人都太霸,恐怕谁都不会先低头,只有他来做和事佬了。他在外面敲了敲门,道:“安,师傅有事,给我开门来。”安跳过去给他打开门,立即挂着脸又回座看书。大喇嘛心里也不由暗笑,心想多尔衮从小到大,恐怕还没认真与人呕气过,要么是别人怕他气不敢出,要么是他把一口气吞到肚里,像这样与一小女孩闷声相对,说出去人家都不会相信。多尔衮见大喇嘛脸含笑意,一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尴尬,但也觉得好笑,想自己与安生什么气了,便笑道:“小东西,不许再生气了。”

但安终究是个孩子,气劲儿老长,觉得自己今天吃了大亏,一口气闷着憋着劲儿与多尔衮对抗,但现在忽然听多尔衮一付没事人的样子,顿时气馁,委屈全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地冒出眼框。又赌气不愿让他们看见,更是扭着身子对墙咽泣。大喇嘛首先心疼,也忍不住不满地瞥多尔衮一眼,多尔衮更是后悔,想到安以前受过的苦楚,就多让着她点又有何妨。两个大男人又不会下小心意地哄劝,只有围在安旁边拍拍她肩膀,扯扯她辫子算是安慰。安哭过了才柳眉倒竖地回头指责:“你们大人欺负小孩,不要脸。”

大喇嘛只得委屈地道:“我可没说一句话。”多尔衮只好表态道:“好了好了,以后都让着你,谁要敢管你我也不依,行了吧?”安“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两个大的这才相对而视,松了口气。

大喇嘛知道别再钻这个牛角尖儿最好,于是问起正事:“安,你还记得宋德雨吗?

传闻他现在武功精进很快啊。安“呜”了一声,抹了把泪道:“我在济南时候就觉得他本事好了不少,现在应该更厉害点。”多尔衮见没事就走了开去。“那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可以猜测一定是接了盟主大位后得到什么书了,他们飞鹰盟对满人很恶感,这件事总归不是好事。”大喇嘛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他们总堂撤到武昌,我们一时还鞭长莫及,只有静观其变了。”安摇头道:“要他飞鹰盟内乱也不是没有办法,从安大鹰之死下手就是。宋德雨这人从目前看来还不是个铁了心反清的人,我们再看看,如果他有行动了,再揭穿事实让他措手不及最有效。否则早说了,他们拥出个铁杆儿反清的盟主来,反而不美。”大喇嘛疑道:“安大鹰之死我也觉得奇怪,我们没派人出去过,除非是勇和,但也不可能,你那天看到什么了?”

安笑道:“这是个可以把宋德雨七寸捏得死死的把柄,嘿嘿。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多尔衮在一边问道:“难道安大鹰是他们闹内乱自己人杀的?”安道:“我不说,谁叫你不许我说话。再说宋德雨这次帮过我一个大忙,我暂时先饶过他。”大喇嘛与多尔衮很无奈地一对视,只有作罢。大喇嘛继续道:“目前武林最大的盛事是花春花生了个大胖儿子,很多人变着法子地送宝贝过去祝贺,你有什么表态?”安诧异道:“生了?这下王洛阳可熬出头了。嘻嘻,我给他送个珍珑棋局过去玩玩,气死花春花。对了,师傅,你帮我查查今天给我送信来的男孩子,他叫汪洋,我看他说话口音应该是北京这儿的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不象外表那么落魄,不知道他是什么底细,查清了好让人放心,毕竟这儿是王府。”

多尔衮笑道:“你还知道这儿是王府?把个不明来历的人掖得那么紧,还不惜与我作对。”安飞他一个白眼:“要不是多尔博打伤人家,我怎么会留他?”大喇嘛道:“多尔博已经为此挨了二十鞭了,你别再提起。还有,这儿总归是王府,你以后也别直喊他们兄弟的名字,你即使是他们的亲妹子,也没有直呼哥哥们大名的理。王爷自然不计较,但别人听着总归不好。”安一听也是道理,但为难地道:“那怎么办?叫我叫他们爷我又没习惯,而且如果叫他们爷我就不好再欺负多尔博了。”多尔衮一听大笑:“你看,你心里还是想着欺负多尔博卫护劳亲的,罢了,叫你叫他们爷你心里不舒坦,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把那声爷讨回来,你还是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不过以后避着下人点,也是给他们哥儿俩点面子。”要换平时,安早一句“知我者王爷也”说出去了,但今天要赌点儿气,这话怎能拿出来长他人志气,所以坚决不说。反而是大喇嘛把这话说了出来。

吃饭时候安依然别扭着不与多尔衮说话,与她师傅道:“我本来晚上想到去盛京的路上拦一拦的,看看有谁给盛京那里通风报信了。但后来一想,我们要的不就是让盛京那里知道我们的态度吗?干嘛反而去拦着。而且知道了是谁又有什么意思,他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决定省省了。”多尔衮不待大喇嘛说话,先道:“嗯,长大了,懂事了,懂事就好。”安一听就知道他一语双关,还暗含说她刚刚使小性子的事,就当充耳不闻。大喇嘛听了咧嘴大笑,道:“这倒与当年王爷不欲追究姑莱尔姐妹后面是谁指使一样道理。”安知道里面取笑成份颇多,再次当充耳不闻,快速扒下饭就溜。一个是父亲一样对她的王爷,一个当她如掌珠的师傅,偶尔对他们使一下小性子还行,真叫她骑到他们头上去,她还真做不出来,为免吃亏,还是走为上策。

多尔衮看着她跑出去,笑道:“总算还有点良心,我拎着她的时候没给我难堪。”

大喇嘛也笑道:“小安虽然脾气大,分寸还是有的,否则依她现在的本事,普天下没人捉得住她。今天盛怒之下还给王爷拎着,对她来说已经是给足面子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的,脑子有那么聪明的。”多尔衮虽然知道,但不便说出来,只得道:“这孩子,要是我亲生女儿就好了。”大喇嘛道:“王爷待她比亲生儿女都亲,府上谁都知道。”

多尔衮摇头道:“不,我是恨不能再亲上一层。”大喇嘛略感诧异,只好微笑不语。

多尔衮又问:“勇和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大喇嘛摇摇头:“对他出城后的行踪,谁都说不清楚,好象是平地消失了。不过近日又有一批武人南迁,路线也是两湖地区,但看上去不象是飞鹰盟的人,而且那些人组织严密,我们的人打不进去,我猜测会不会是勇和的人,但又不能确定。只好叫他们在外围多看多观察了来汇报。”多尔衮思考了阵子道:“飞鹰盟要反清,勇和要反我,你要注意不能叫他们连到一起去,否则局面难以收拾。必要时候可以挑拨他们相斗消耗点他们的能量。”大喇嘛点点头,又道:“松阳与鹤龄两位先生这次事情上我就不叫他们参与了,最好王爷找个事情派他们个其他任务。”多尔衮一敲桌子道:“对,通风报信给勇和的人真正查出之前,他俩还是避一避的好,免得再出差错。我明天会有安排。”

大喇嘛临走时,又被多尔衮叫住,道:“大法师,你有机会劝劝安,叫她不要总是与多尔博为难。”大喇嘛顿时满脸苦恼:“王爷,小家伙的脾气与您一模一样,我怎么劝得了她?”多尔衮一想也是,笑道:“算了,让多尔博多个怕的人也好,他也是比较无法无天。”大喇嘛笑着走开,心想,这安还真是投了王爷的缘,连王府的嗣子都由着她欺负了,王爷还不舍得自己去责怪安。

安虽然吃完饭就溜开,但还是竖着耳朵听完多尔衮与大喇嘛的对话。她想问问师傅勇和的人究竟具体在哪个方位,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提防,在搞清楚是谁给勇和传讯让他脱逃之前,谁都是怀疑对象。以前在实验室受多了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安其实在内心里对谁都不很相信,除了哥哥逸豪。多疑已经在她心里根深蒂固。

她考虑再三,想到师傅得到讯息应该不外是人传,鸟传两种,如果是人传,那么以后她只要时刻仔细听了就是,如果是鸟传那就麻烦了,难道要满北京地抓鸽子?但是想到两湖与北京那么远,如果是人传,一来太慢,二来需要大量人力,三来太惹人瞩目,估计还是鸟传可能性比较大。想到这往后几天要漫天地抓鸽子,安不由翻个白眼。

说干就干,第二天天还没亮,双胞胎姐妹就按照吩咐把安拖起床,打包好一袋干粮让她带着,好奇地目送她出门。后面有人找安,他们两个想了半天才想起,安好象说过要去济南看个人,大家一想安昨天刚收到来自济南的信,估计等不及了。

安在城南找个荒废的屋子,躺屋顶上等鸽子飞来飞去。很快她就搞清楚鸽子飞过的声音,飞过一只,打昏一只,检查后如有纸条,取下看完再放飞。还好乱世之际有心思玩鸟的人不多,这个工作并不繁重,就是偏无聊了点。鸽书的内容包罗万象,很容易让人浮想连翩,可偏就没一个有用的。直至第三天傍晚时分才飞来一只携带密文的鸽子,破解密文自然不在话下,以前更麻烦的都做过,三下两下就完成,只见纸条上写着:高手不下百人,慈利。安稍一思索,便知这就是了。湘西自古就是土匪出没的地方,慈利更是依天子山之利,地势险峻,可攻可守,占尽便宜。勇和选择那个地方是极有可能的。

安又在外宿了一夜,这才返回。双胞胎姐妹忙着给她梳洗了,叫她快去见王爷。安一见多尔衮便道:“王爷,我准备再出去几天。”多尔衮盯视了她半天,才道:“去吧,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去四川帮我找张献宗了。你顺便回来时候给我弄清李闯与张献宗的踪迹。”安知道多尔衮一定已经得到汇报,知道了勇和的踪迹,所以才不点自明,于是点头道:“并不顺路,但我会做到。王爷,只有你我知道。”多尔衮点点头,紧紧把安抱了一抱,道:“一路小心,不要硬来,打不过就回来讨救兵。”安点点头,道:“王爷放心,我不会自己上阵,我已想好对策。”多尔衮还是不放心:握着安的肩膀好半天这才松手,道:“一定要活着回来。打不过就溜。”安听着只觉心酸,强颜欢笑着连连点头,眼泪却也糊成一片,良久才默然退出。

第二十九章

盛京皇宫外的一座寺院,虽然才是九月初,寒风已吹得守卫在庙外的卫兵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青灯古佛前,庄太后依着规矩参拜完观音菩萨,对众人说:“我想在这儿静一静,留一两人伺候就行。”她指着一个卫兵道:“你留下,不要出声,门边儿去站着。苏茉儿,你也留着。皇帝,你和姐姐们一起外面看看去。”

待一行人走远后,庄太后盘坐与蒲团上,轻声道:“大勇,你怎么现在可以过来?出什么事了没有?”那个乔装成卫兵的正是勇和。他走近几步垂手施礼道:“回太后,奴才无能,让安活着回到睿王爷身边,是以奴才身份暴露,没法在北京继续呆下去。”

庄太后目光还是注视着菩萨,轻轻道:“我前几天已经收到飞鸽传书,说你失踪的事,我很是担心,嗯,见了你面我才放心下来。一路很多波折吧?不过活着总有扳回的机会。”

勇和听着庄太后温柔的问话,心中百感交集,憋了半天才激动地道:“让太后担心,奴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睿亲王的家将可能估计到奴才一定要来见太后一面,一路追杀很急,奴才估计这一见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参见太后,请太后恕罪。”庄太后摆摆手道:“大勇,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下去准备怎么走?”

勇和回道:“奴才在两湖找了个险要去处,准备在那里建个落脚点,奴才见过太后,这就赶过去。后面的事,奴才已略有安排,还是继续原来的路子不变。太后以为如何?”

庄太后道:“你就照着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不用拘泥于我这儿的想法和处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你的忠心。”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这些银子不是什么大数目,你先拿着用,事起仓促,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我别的帮不到你,也只有这么点心意了。这儿有个小佛像你也收着,他是我父亲送到西藏达赖喇嘛那里开光过的,有灵气着呢,希望能保佑你一路平平安安。唉,长话短说,我也不便在这儿久留,后面的日子你自己保重吧。无论如何,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完扶着苏茉儿缓缓离去。

勇和看着庄太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后,呆了良久才把目光收回来,顺势跪到庄太后刚刚坐过的蒲团上,双掌紧紧捧着那尊小佛像,冲菩萨拜了几拜,这才起身,错眼间,只觉得那菩萨丰神秀雅,宝相庄严,活脱便是庄太后的化身,不由住足,痴痴地凝视半晌,才依依惜别。

九月的南京,迟开的银桂却还热烈地吐着甜润的芳香,安还是像前一次一样在夜里从天而降,落在长江以北,金陵城富户,正好出来在月光下伸个懒腰的书生范叔群面前。范叔群惊魂甫定,不由自主地向安身后望了几眼,安一看就知端地,笑道:“你别看了,任意姐姐没一起来。”范叔群一脸失望,怎么掩饰都掩不住。但好歹总算有了佳人的音讯,也是乌云中透出一丝银光了。

安连混带骗的交代完任意的状况,这才话归正传:“范大哥,今儿我来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写一封很要紧的信,可不可以?”范叔群不解,问道:“你能书善画,为什么自己不写?莫非是大书很见不得人?”安忙赖掉:“怎么会呢,你看我画儿画的那么好,那可是要一定功力的,写字小菜一碟,怎么可能写不好。”范叔群不信,从书架里翻出一本书,抽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道:“这不是你所写?”安一看,正是她当日写的“赶紧拿去兑换。免得变成草纸一堆。”但她自然不能露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好心婆婆妈妈地叮嘱你那么多?”范叔群自然不愿相信这一手见不得人的字是天仙般的任意所写,但苦无对证,只得依然很慎重地夹回书中,放到书架上。

安看着范叔群那么珍而重之的样子,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做个鬼脸,见他没转回身的意思,只得提高声音叫道:“老范,给个话,到底写不写?”范叔群回身坐回书桌前,微笑着弹着桌子道:“说不写就是不写,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你要写我给你磨好墨展好纸。”安知道范叔群安心要看她的瘪脚字,当然不能让他得逞:“老范,枉你饱读诗书,怎么那么重色轻友。”范叔群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提携后进,让小字辈多点机会是我等的道义,你不识好人心,罢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想想可是?”

安见他那么固执,眼珠一转,早有主意冒出:“算了,你既然不愿意帮我这忙,我又碍于身份自己不能动那一支笔,这事就随他去吧。不过我既然来了这儿,不把事情告诉了你,似乎很不够义气,你对我不仁,我可不能对你不义,否则我不就降到了和你一样的档次。反正夜还长得很,够我说清楚的。”说完一拍手坐到椅子上,而范叔群则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她。安不由心想:这家伙不傻啊,原来以前一副傻样是被任意给迷晕的。

安喝一口君山碧螺春泡出的好茶,心里嘀咕这味道并不如奶茶好喝。但也知道这茶是文人雅士眼里的好东西,她如果把想法说出来的话,一定落个小土包子之类的嘲笑。

当下假咳一声道:“我有日好兴致,在城外抓鸟玩,不想却抓到了只信鸽。”安见范叔群眼波一漾,知道他听出点味道了,却故意岔开话头:“老范你也知道啦,我会满天飞翔,抓个把鸟儿是轻而易举的事,当初你一见心折,还以为我是小仙女儿,幸好你没对我顶礼膜拜,看来还是个有骨气的臭文人。”

范叔群被她说到尴尬处,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道:“哪里见过有你那样贪吃贪睡的仙女的?”但其实在安呆他家时候,范叔群是深信不疑她们两个非仙即妖的,但实在是任意太过美丽,他怎么也害怕不起来。等她们离开后他回味再回味,才觉得不像。

安斜着眼“哧”地一笑,却有脸色一端道:“好啦,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我好奇地打开绑在鸽腿上的纸,发现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原来满人为进占中原,预先派一批武人暗暗南下,意图在各地举事,摧毁汉人江湖人士的实力。我一惊之下,又连着几天漫天抓鸽子,终于了解到那帮人已经汇聚到湘西慈利太子山,看来他们准备以此为基地向周围辐射。我想到江湖大帮飞鹰盟就在附近,但一来我与他们有过节,二来他们也未必相信我一个小孩子的话,所以想请你写封信,因为你文采好,写出来的字他们又一看不是我的笔迹容易采信,这样我送到飞鹰盟去,好让他们预做打算。不过你既然坚决不帮这个忙,我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走一趟了。不管他们信与不信,我总归是尽力了。”

范叔群听罢,大掌狠狠一拍桌面道:“你说的可真?”安被他的一击吓了一跳,忙道:“自然,我是拿不出书面证据来的,因为我把纸条又绑了回去,怕打草惊蛇。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反正要尽一点我自己的绵薄之力。”安也知道,这时候赌咒发誓,还不如把老范一推千里他更容易上钩。果然范叔群道:“你等着,我立刻写出来,这等大事,你早就应该说出来。”

安鬼鬼祟祟地道:“你不是说不写就是不写,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吗?怎么又肯动笔了?”范叔群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抵御外虏,是每个汉人的头等大事,连你一个小女孩子都知道为此千里奔走,我如推三阻四,不只是枉熟读了圣贤书,这还是人吗?我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但写写算算还是可以的。”说完磨墨铺纸,略一沉思,便走笔如飞。

安被范叔群的一脸激昂惊住,细细回味了他的话,不由暗暗为多尔衮他们担心。这回虽然是她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胡诌的一个谎言,但也让她忽然认识到,一个民族面对另一个民族入侵的时候,民众究竟是何心态。不久前范叔群还在风花雪月,一转眼已如铁血斗士,用他的笔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了。如果全民都是如此,这一股力量岂是区区几十万满人所击溃得了的?范叔群写得洋洋洒洒,安想得心惊肉跳。

不消多久,范叔群一挥而就,“啪”一下把毛笔拍在笔架上,竟生生折断一支上好湖笔。他举起那纸边吹着墨迹边道:“你送去还是我送去?”安就着他的手看了一遍,评道:“慷慨激昂,令人动容。这信自然是我送去了,等你送到,黄花菜都凉了。”范叔群又看了一遍,小心地折好装入信封,问道:“信封写交给谁收?”安想了想道:“就写上飞鹰盟主宋德雨亲启吧。”范叔群依言写好,郑重地交给安道:“辛苦你了。”

安被他严肃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第一次感觉到撒谎骗人的严重罪恶感。

正巧,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安如释重负,道:“僧敲月下门,原来真的是很惊心动魄。”范叔群警惕地看了外面一眼,道:“你把信收好,别出来,我去看看。”安边收信边道:“放心,只有一个人,虽然听上去外面那人功夫不错,但我还对付得了。”

范叔群严肃地道:“听话,小心点的好。”说完掩上门出去,反手把安锁在里面。

安岂是那么容易听话的,等他脚步声远去,就开窗飞了出去,悄悄跟上。只见月色下一个高大的头陀一手拨开开门的家人,径直闯进院子,站在中庭大声嚷嚷道:“主人家不要害怕,洒家是路过此地的游方僧人,因天晚错过渡船,想借你家化顿斋饭,主人呢?主人呢?”

范叔群忙应声道:“好说好说,阿福,你快叫厨房准备干净的素斋。师傅里面请上坐,先喝口水,洗把脸。”他因心里有事,所以格外小心,怕得罪了人不好收拾,影响大计,所以招呼得格外客气。倒是那个和尚被他的客气搞得有些微失措,但他看看来人也没啥武功,所以也就不当回事,以为主人家有孟尝之风,待人一向如此。那和尚止住阿福道:“洒家酒肉不拘,最不爱素菜淡饭,主人家但有大块肥肉,只管上将上来。”

范叔群大吃一惊,知道碰到江湖人了,忙道:“有,有,有刚送来的周庄沈万三家的大蹄胖,保证管够。阿福,先拿壶洋河大曲来给这位师傅润口,赶紧的把蹄胖热上。”

说完转声把和尚往里面让。一回身才大吃一惊,见安趴在门边露着半张脸好奇地看着和尚,忙挤眉弄眼地叫她进去。安想你这笨蛋客气得也过头了点,人家和尚不知道心里会生出多少疑问来,看你等一下怎么圆场,罢了,帮帮你。是以当没看见,就是赖着不走。

和尚进屋四周一打量,见里面只有一个小脸黑黑的小姑娘,也不在意,大喇喇一屁股就坐到花梨木圆桌边,正好阿福飞也似的拎酒过来。他也不倒到杯里,就着锡酒壶嘴喝了一口,喝声彩道:“好酒,再来十壶都不多。”范叔群搬凳也在桌边坐下,见此忙吩咐道:“阿福你干脆把那坛子酒全端了来。”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桌边,但人小桌子高,只好趴在桌沿上看,无视范叔群着急的目光,反而笑着插嘴道:“这位师傅一坛酒喝下去,岂不是成了醉打山门的花和尚鲁智深?不过师傅一脸络腮胡子,长身魁梧,和绣像上面的花和尚还真像哦。”

那和尚听了大笑:“小姑娘拿洒家比作花和尚鲁智深,还真是恰当,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好叫你知道,洒家江湖人称花二和尚,就爱个喝酒吃肉打架。”安忙笑道:“原来真是花师傅,那以后我们有一饭的交情,再有人敢欺负我们,准定要请出花师傅拔出醋钵似的大拳头帮我们撑腰。”花二和尚大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是一句话?你们现时有什么仇家,尽管戳与洒家,今日洒家替你们一一了结。“安一边笑,一边却想:看这人功夫不弱,依他那么张扬的性格,应该不会是什么方外隐士,怎么就没听师傅和任意提起过这么个人?因此悄悄牵过范叔群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小心“两字。

范叔群也不敢有所表态,只有心中更是紧张三分。

第三十章

范家的厨子热完一只三四斤重的蹄胖,同时杀鱼剥蒜,在万三蹄之后又烧了条两斤左右重的红尾鲤鱼,以为可以舒一口气罢手,可阿福不久又来催菜,厨子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人,这么能吃,怎么长的?无奈,只得掏出柜里存着备飘花点缀什么用的十几个鸡蛋,油汪汪的用大葱炒了一大海碗,忍不住跟着阿福去前面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见一个黑脸魁梧的和尚据案大嚼,什么筷子调羹之类的统统不用,桌上只见只只空盘和几根大骨,敢情小一点的鱼刺他都吞了下去。见又有鸡蛋上桌,他欢快地吹了个口哨,一把拉开胸前衣服,畅着胸怀大蒲扇似的手抓向鸡蛋,已经吃了那么多,居然还是一副饿死鬼样,厨子不由发愁,如果和尚再要他变出什么荤菜来,他该怎么办?

对面的安和范叔群看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两人都不知道说话,只知道傻呼呼看着花二和尚吃喝。只见花二和尚吃完,挽起直裰擦把大蓬胡子,双手也随便一抹,抱住肚子大声感喟:“痛快,痛快,个把月没吃得那么痛快了,一路化缘的人家都没你家大方,施主以后必有好报。”

安这才回过神来看看他此时浑圆的肚子,不经意间看见他贴肉挂着的一尊小佛像,乃是用普通绿松石做成。这绿松石在中原倒是不大见,以前安在沈阳的时候常见小摊小贩在卖。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那和尚既然贴身挂着,一定有其特殊含义在。再看他的胡子,一般地吸足了油水,根根油光发亮,难得的是居然并不粘结。安想他每顿吃饭,胡子就这么刷上一遍,不知道日积月累下来,胡子根有多么肥沃,想着都觉得脏。再一回想,当年黄大块对他的大胡子看来是料理得很仔细的了。

花二和尚倒不多停留,吃饱喝足就大喇喇告辞,不知道他晚上睡什么地方去。送走大肚汉,回来见桌上多了块碎银子,看来此人还不是个不讲理的主儿。

夜凉如水,安又一次飞腾到飞鹰盟上空。自告密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飞鹰盟后,安白天在附近茶馆包个小房间竖着耳朵捕捉动向,晚上则在上空一直盘旋到人家入睡,但除了听到宋德雨密派冷家两兄弟前往湘西侦察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不过想想也是,两地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要好几天,何况还要摸清对方底细。说实话,安对湘西那帮人也是猜测居多,她也想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

飞鹰盟里面依然如故,只有偶尔几个人匆匆走过。忽然安听见有两匹马从远处驰来,直奔飞鹰盟,到得门口,还未下马,就见宋德雨的房门被急急的拉开,他从里面急步而出,直奔前厅。

两下里见面施礼毕,宋德雨遍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冷家兄弟不知是哪一位答道:“全如信中所言,这群人要不是有密信提示,等闲还真看不出他们是满人,我们从他们饮食习惯和说话中的细微语调习惯入手才得到证明。由此可见,鞑子此番深入江南,是有非常充分准备的。”

宋德雨道:“那天那密信来的古怪,本来不足采信,毕竟这件事听起来太过离奇。但我细细一看,觉得写那信的人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显然因愤慨过甚,笔划之间透着焦虑和愤怒,这种细节寻常是写不出来。所以我想除非这信是个筹划细密的阴谋,否则一定是某个不便现身的义士暗中所为。现在看来是后者。那位义士既然这么看得起我们,是我们飞鹰盟的荣幸,我们有什么道理龟缩于一隅而置之不理呢?清秋,你考虑一下思路,现在从北方过来的四大堂主加武昌堂主都在,我们把这事讨论一下,看怎么处置。”

不一刻,有人纷纷快步赶到议事大厅,另有不少人四处散开,潜伏于各处,估计是防备着外人偷进偷听。但他们百密一疏,谁都没看看头顶。

宋德雨简要把事情介绍一下,果然就听到里面众人拍桌大怒声。等怒气稍歇,宋德雨问道:“清秋,你看看他们实力如何?”

冷清秋道:“他们到天子山也没几天,但已经削平不少山头,但他们并无收那些山贼为手下的意思,而是把他们远远赶出据点,所以我们估计,一是因为他们有不为人知的阴谋,外人参与得越少越好;二也说明他们的身手普遍非常了得,否则虎落平阳,几十窝土匪一哄而起,他们也三拳难敌四手。”

冷剑秋补充道:“他们之中有几人功夫不下于我们兄弟,还有个把高出我们的。我们踩点细细画了天子山他们盘踞那一带的大致地图,但说实话,那地方很多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而且山路复杂多变,我们的图也难画其之万一,我们在踩点时也常不期然遇见他们中迷路的。所以我建议如果我们要动手的话,宜早不宜迟,乘他们还没全盘掌握地理优势时候,我们的胜算才可以大一点,否则我估计我们进了天子山也摸不到鞑子一个人影。”

宋德雨与众人略做商量,拍板道:“就这么决定,这事我们飞鹰盟非干不可,而且立刻就干。否则等这帮鞑子熟悉了环境,那便如附骨之毒瘤,再剜就困难了。我看这样,我们人多,所以采用包抄的办法,分五路包抄鞑子的据点,每路由一位堂主指挥,考虑到当地复杂地形,务必叮嘱弟兄们要五人结成一组,抱成团才可以互相关照照应。收网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注意各险要位置的把守,不能漏了一个出去。冷家兄弟对地形已经有个初步了解,所以你俩负责联络各路,保证包围网没一丝破绽。武昌堂再派三个做事稳妥的兄弟分别通知杭州,广州,重庆各堂,让他们接信立刻赶来接应。大家过来,我们把位置安排一下。”

接下去估计是宋德雨比划着地图在安排进攻方略,安也没打算细听,猜着他们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出发,大队人马到湘西也要一大段时间,不如她先沿长江而上,到四川探明张献忠的踪迹。回来直去天子山看他们如何对攻。才要离开,又听见里面一片义愤填膺的声音,而且群情激昂,气振霄汉。

安非在上面不由深思:“他们已经明知此行坎坷非常,为什么还能如此勇往直前?李自成率兵揭竿而起的时候,也没听说江湖帮派有什么大的举动。难道异族打过来就性质完全不同了吗?外族打过来是不是就叫入侵?面对入侵人们是不是都会象范叔群和飞鹰盟众那样拍案而起,奋起抗击?这儿原来就是汉人的土地,他们的情绪应该可以理解吧,那么满人入侵是不是错了?甚至是罪恶?算汉人还是满人?我即使非汉非满,既然了解了事情的不平,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站在王爷一边?王爷清风满天下的志愿是不是真的错了?”

虽然无处可问出答案,但安已经隐隐然觉得满人侵占汉人的土地很是不该。但为什么又有那么多汉人为满人冲锋陷阵呢?象范文程这样智慧的人他不知有没有想过这些?

他殚精竭虑地为满清朝庭出谋划策,不知心里有什么真实感受?安搞不懂,干脆与以前想不出研究方向的时候一样,蒙上被子睡觉。

次日清晨,安才吃早饭,就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客栈,小二跑前跑后好不容易安顿好全部人马,走过安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嘀咕一句:“又是四川逃出来的。”安听说忙一把拉住小二,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给小二,道:“四川怎么了?”小二银子到手,顿时眉花眼笑,叽哩咕噜,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安耐着性子听完,才知道清兵已经长驱打向四川,蜀中富户一边要提防心狠手辣的张献忠,一边要担心清人的烧杀抢掠,合计之下,不约而同扶老携幼逃出四川。

最后小二还神秘地道:“小姐你知道清兵带队的是谁?”安摇摇头。她想张献忠是块最硬的骨头,估计多尔衮会派多铎过去。

小二得意地道:“听说派去的大将是清兵的一员猛将,这人有开山之力,擒虎之勇,当时清兵入关就是他一锤敲开的城门。”安一听就知道是以讹传讹,完全没有的事,清兵入关明明是吴三桂大开城门迎进来的,不禁笑笑摇头。

小二见她不信的样子,急了,怕到手的银子飞走,赌咒发誓道:“嘿,你还别不信,遇到过清兵的人都那么说,还说他们军里有个叫何洛会的军师,羽扇纶巾,活脱脱是戏文里诸葛亮的样子,对了,那个将军还是个亲王呢,听说是皇帝的大儿子。”

安一惊,怎么会是豪格?王爷难道就不怕豪格打下天高皇帝远的四川,挟蜀地天府之国的财力物力而自立为王吗?或者他还有其他打算,那会是什么呢?莫非是想让豪格在啃最难啃的张献忠时候耗尽全力,无法脱身回京与之争权?她不知道确切原因,反正回去一问就知。不过既然四川已经打了起来,她也不必再去探路,不如这几天好好休息,回头看两方轰轰烈烈地打架。

回房时候,安还自言自语:“豪格算什么英雄,最本事的人是自己稳坐不动,三言两语煽动着别人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地为自己出力,这聪明人是谁呢?哈哈,不说。不过王爷也可以算得上一个。”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湘西慈利的天子山,自古就因地势复杂,山贼出没而闻名。但为了逃避官府追捕,私盐贩子依然要冒着生命穿过天子山,是以此地的山贼不愁没有肥羊。但近日一帮来历不明的人几天下来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无数的天险在他们高强的武功面前如菜瓜面秧,纷纷宣告易手。山贼们自然心有不甘,纷纷寻找报仇机会。虽然失去了据点,但天子山方圆几百里依然是他们的天下,以往摩擦不断的山寨此时也知道联合起来,寻找外援。

机会来了。当飞鹰盟为民族大义悄悄开进天子山的时候,被天子山的地头蛇抱了个正着。共同的目标,不同的利益追求,使他们得到了最完美的契合。两下里一握手,第二天月黑风高之夜,飞鹰盟众在天子山山贼的引导下,随风潜入那帮来历不明者的巢穴。

天子山植被丰富,森林茂密,即使大白天,也没有几缕阳光可以穿透树叶,投射到积满腐叶的地面上。静静地在树冠上面滑行,安根本就不用担心给下面的人发现。

飞鹰盟众各就各位,围合包抄妥当,只听宋德雨在一个小山尖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顿时众人一齐呐喊“反清复明,驱除胡虏”,响声如排山倒海般气势如虹地冲向目的地,此间,没有听出间中有一声脚步声是滞后的,或犹豫的,不用想也知,这些人是如何的热血沸腾,如何的勇往直前,如何的视死如归。安在上面被强烈地震撼了。

夜风吹得更紧,伴着喊杀声,在空旷的山林激起连绵不断的回音。那帮来历不明者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乱成一团。但他们毕竟是勇和从各地暗线中挑出来的精英人物,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训练有素,应变迅速,很快他们就站稳脚跟,扎住阵脚,接住飞鹰盟人的第一波冲杀。顿时只见下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场景惨不忍睹,犹如一个传说中的修罗场。

宋德雨眼见得己方地位偏低武功较弱的盟众在对方高手的杀手下死伤惨重,忙传话下去,调整部署,让各堂堂主和副手打前开路。可话是这么传,下面的人已经杀红了眼,谁都不肯退后一步,都只想着只要能往鞑子身上捅一刀,死了也甘愿。

安看着前赴后继,一茬茬倒下的年轻的躯体,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又不住地为自己找理由,说勇和手下那帮人本来就是异族,迟早他们也要对中原汉人发动袭击,对象或许不是飞鹰盟,但总会有人受创。由于他们在暗,别人在明,结果可能死的人比现在还多。可最终,安还是觉得深深的内疚,此事毕竟还是由她挑起。但此时即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有躲在上面发力偷袭,救得一个是一个。可是天暗林密,剑气准头不灵,为了不伤飞鹰盟众,她只有瞄准得很辛苦。好在大家只顾厮杀,混战成一团,对出现的异常现象视为援手所为,并无任何人生出怀疑,也根本无暇怀疑。

山贼们一看厮杀得如此惨烈,本来信誓旦旦的人一个个都吓得缩回脖子,偷偷捡近路逃了。勇和手下的毕竟对周围环境熟悉一点,一个个招呼着占据了一个小山包。局面顿时变成飞鹰盟众仰攻对手的吃力状态。宋德雨见状,立即命令位份低的盟众采伐松树,堆向山包,让主力继续与对手缠斗。安见这山包及其附近都光秃秃的,没法接近,只有罢手远远看着。

勇和的人也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不敌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也是以命相搏,飞鹰盟众眼看着相处多年的好兄弟一个个倒下,也是群情振奋。两下里打得难分难解。此时又与前时不同,已经纯是高手相搏,虽然场面没有前面那么壮烈,但任谁都看得出紧张更胜三分。勇和的人居高临下,凭添几功力,虽然人数不敌,但局势却是占了上风。

忽然只听有人悲喝一声:“矮虎。庞堂主。”随即看见有人摇晃了几下倒地。安一转念,猜是太原堂主庞矮虎遭了杀手。可未几,那个出声的人也一声厉吼,显然也是中了毒手,可场上没人倒下,看来是硬挺着带伤继续攻打。在他们凶猛厮杀的同时,外围堆积的松树越来越多,渐渐成合围之势,只在自己人后面留出条通道。安忽然明白,飞鹰盟人准备烧山了。但区区大火挡得住那些武功高强的勇和门人吗?

陆续地两边又有人倒下,但勇和的人也因为飞鹰盟好手的牵绊无法跳出松树圈,眼看着松树越堆越高,越堆越厚。

东方渐吐鱼肚白,借着晨曦,安才清楚看见,松树圈中只剩下四人,三个红衣藏僧围攻一个飞鹰盟人。忽然那个人大喊:“点火,快点火。”飞鹰盟人一边响应一边在外面着急地喊叫:“盟主,火势已经起来啦,你快出来,你后面是活路。”原来里面那个杀得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德雨,他挡住一个藏僧的铜棍,晃了晃身子吼道:“别管我,我得拖住他们。为兄弟们报仇。你们不许进来,死活要守住活门,如果我不行了,也不能让一个人逃出去。否则人人得而诛之。”

松树有脂,很快便成燎原,火越来越旺,烟越来越浓,映着外面死守的众人满脸泪水。但他们也不怠慢,含悲把一个个跌跌撞撞爬出来的伤重鞑子毙于刀剑之下。而宋德雨还在盟众们一声声含泪泣血的“盟主,盟主”的呼喊声中摇摇晃晃地拖住也一样精疲力竭的藏僧。

安在远处看得热泪纵横,被宋德雨和其他拼死抗清的勇士们所感动,此时她心中也没有什么立场不立场的想法,忽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宋德雨,不能让这么个好汉子、大丈夫死在自己点起的火中。至于因此引起的功夫暴露导致江湖人士觊觎的担忧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宋德雨只见一团黑云似的东西飞速下坠,很快就见一个小女孩手挥目送,几下起落就把三个藏僧击倒在地,随后他只觉得脚头一松,人不由自主地被她拽出火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因精疲力竭,灯油耗尽,他一倒下就昏了过去。众人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清醒过来,帮盟主扑火的扑火,喂药丸的喂药丸,再抬眼看时,那团黑云早不知去向。

安放下宋德雨后不想露脸,飞快远遁。找条山涧跳进去,灭掉已经烧到发梢的火焰。但钻出水来,被山间清凉的寒风一吹,还是忍不住打个冷颤。忙盘腿坐好照着师傅以前教的坐功依法修习。果然不多会儿,从脚底生出一股暖气,渐渐弥漫全身。老法子居然也灵得很。再看头发,末稍已经烧掉不少,脸上也热辣辣地疼,这时才知道怕了起来,万一有个闪失,今天不就得葬身火海了吗?但尽管心有余悸,她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值,稍稍抚平一点心中的内疚。

回客栈的路上,安只觉得人还是昏昏的,耳边似乎还是厮杀声不断,早晨的凉风吹得心都有点寒寒的。她都不感看下面,怕又看见什么刀光剑影,尸横遍野。偶尔惊起的林鸟发出的嘶鸣都可以把她吓得一个哆嗦。以前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小就与泡在药液里的心肝肺打交道,还以为已经对死尸麻木了,但今天这样的场面似乎不同,仅仅是因为死的人多吗?似乎不是,她觉得是宋德雨和飞鹰盟众人的悲壮一点一点地逼出她的心虚来,让她彻心彻肺地害怕,她害怕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师傅所说那样,因为聪明,因为有能力,所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对别人造成最大伤害。而此次出手会不会是意味着禁锢的打开,以后,以后借刀杀人,或是直接杀人将会杀得更顺手?

她都不敢细想下去,一下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恶毒,如此的残忍。今日横倒于黄土的尸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是怎么也难辞其咎的。她只有把自己深深的埋在棉被里,像个鸵鸟般无力地逃避着眼前的一切人和事,即使在梦里,依然是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睡了又惊醒,醒了又昏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被夺门而入的小二扯出被子。安看着小二担心的面孔,虽然对小二的话充耳不闻,但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以后再不直接或间接地杀人,除非是防卫。也不帮王爷和师傅杀人。人人只有一条命,没道理因自己的好恶而剥夺别人生的权利。

人一想通,顿时神清气朗,肚子也感觉饿了。她忙取出一锭元宝叫小二整桌好菜来。

第三十二章

饭后,安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一夜,把店家吓了个半死,以为她在里面出事了。走出客栈,外面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在街上逛无可逛,两脚不知不觉间把她带到天子山边缘。既来之则安之。她循着原路来到前晚大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