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此刻人群之中,有位身量苗条的妇人款款走了出来。看她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目清秀婉约间,也有不容人忽视的精明。正衣是恬淡的浅蓝,却绣着大朵湖蓝色的金边莲花,显出身份贵重。她首饰不多,但件件俱是精品,发髻上那一支缠丝点翠金步摇在走动间隐隐闪耀,已经胜过无数金银珠宝了。

这样表面淡雅,但细节处极是讲究的风格,简直和国公府三太太陈氏如出一脉。钱灵犀就算是再眼拙也认出来了,“灵犀见过堂姐。”

钱杏雨笑得温和里也有几分满意之色,“母亲来信几次都提到过你,难得这大老远的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发人报个信儿来?害你久等了,快随我一起进屋。我先带你拜见几位长辈。”

钱灵犀笑着应了,正想借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地听到人群中有人轻笑,“若说起拜见长辈,钱姑娘既然身在此处,只怕早已经拜见过了吧?”

说话的是个身形微胖,穿水红色织锦缂花衣服的妇人,钱灵犀不明身份,不敢乱开口,却见钱杏雨微微沉了脸,“二嫂为何如此说话?我妹妹才来府中,又无人引见,哪有随处走动的道理?”

“三弟妹,我不过就这么随口一说,你怎么就急了?要说她不会随处走动,那怎么到园子来了?我知道你们钱家是,行动都要讲规矩,可人家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偶然逛一逛,也没什么吧。”

钱灵犀听出来了,这位二夫人处处拈酸吃醋,应该是与钱杏雨素来不睦。

就见堂姐还没开口,旁边有位年纪更大的太太开口了,“这么冷的天,你们妯娌也不嫌冷得慌,就在院里闲磕牙。就是要审案子,也得进屋再说吧?”

“大太太这话就不对了。”另一位身份相当的太太发话了,“我这媳妇素来老实,何曾比得过你们家媳妇伶俐会说话?不过是问一句答一句罢了。区区家事,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哪里还用得上审案子这么严重?”

“果真是问一句答一句么?那么钱姑娘,我且问你,你老实说,方才在这里干什么?”

眼见那位大太太不依不饶的追问,钱灵犀当真有些着急了。她已经瞧明白了,钱杏雨是二太太这边的媳妇,而那位二奶奶却是大太太的媳妇,眼下不光是两个媳妇不和,连两个婆婆也有些不和。

她要是想替钱杏雨争光,就得撒谎,可要是不想被拆穿,就得说实话。可那就会给堂姐丢脸,眼下应该怎么办?

“回大太太的话,方才钱姑娘逛到这里,只是跟奴婢赞起那边的菊花种得好,并没有别的。”谭嬷嬷突然站了出来,替钱灵犀解了这个围。

钱杏雨松了口气,二太太也轻轻一笑,望着大太太略带得意道,“这下大太太满意了么?我这媳妇是出自,可你们也不用总提出来说嘛。知道的倒还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妒忌人家家教好呢。其实也不用妒忌,真要是羡慕,看看你们房里可有合适的子侄,去钱家提亲试试吧。”

眼见那位大太太和二奶奶气得不轻,有人出来劝道,“大过年的,干嘛又为了这点子小事斤斤计较?算了算了,都回屋吧。”

谁料孙如珍突然冒出来一句,“也不见得就家教多好。”她突然指着钱灵犀,眼中带着一丝妒意,大声指认,“她刚才明明是从那个院子里出来,还让我帮她圆谎,不要告诉人来着。”

钱灵犀窘得脸一直红到耳根,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丫头拍飞了事!见过二的,没见过这么二的。她要打压自己也得在赵庚生跟前啊,在别人家找她不痛快算怎么回事?就是让自己在韩府落个恶名,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孙如珍还振振有词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要有回报,可你要我撒谎却是不能够的。你老实说,我说的可有假话?”

二太太顿时沉了脸,钱杏雨更是难堪之极,再看向钱灵犀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

而大太太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自然极尽挖苦讽刺,“本来我这媳妇也没说错,小姑娘坐不住,在园子里走走逛逛本是常事。可你们倒好,非要一口咬死,何苦来哉!还调唆着下人说谎,有意思么?”

一旁二奶奶撇嘴帮腔,“这谭家的妹子可是三奶奶手底下的得意人,只怕就是不调唆,也要上赶着去帮忙了。”

钱灵犀正窘得无法可想,忽地听到后面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彩娟扶着郭氏站了出来,顿时整个场面变得鸦雀无声。

郭氏凌厉的扫了众人一眼,“怎么?见了我都哑巴了?连礼也不会行,话也不会说了?”

众人齐唰唰低下头去,到底是二太太沉稳,赶紧给钱杏雨递了个眼色,带头屈膝行礼,“媳妇(孙媳妇)给老太太请安。”

郭氏冷哼一声,彩娟站出来代她说话,“方才钱姑娘偶然路过,老夫人见了,便跟她攀谈几句,见她知礼识趣,很是欢喜。是奴婢怕引起误会,特意拜托钱姑娘不要跟人说起,不料还是引起是非,让钱姑娘受委屈了。钱姑娘,奴婢在此,给您赔罪了。”

她果真走到钱灵犀跟前,对她纳头就拜,钱灵犀有这番话,面子上已经很是下得来了,伸手把她扶着,“快别如此,我受人之托,却未能忠人之事,还惊动了老太太,实在是不该。孙姑娘,我真不是有心要你帮我撒谎。实在是事有从权,来不及跟你说清楚。不过幸好孙姑娘正直,并不念半分旧情,勇于把话分说明白,这等襟怀很是值得我等学习。”

人群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忍俊不禁。钱灵犀这话听起来象是在赔礼道歉,却着实是把孙如珍给臭骂了一顿。这样不开窍的二愣子,是怎么混进府里来的?

眼见形势于已有利,钱杏雨脸色也缓和多了,伸手把钱灵犀拉起,“好妹妹,差点错怪了你。”

“这话未必吧。”一众人跟郭氏见了礼后,二奶奶突然又发起难来,她也不大声,就在人群里嘀咕,偏又刚好能让人听见,“钱姑娘果真是偶然路过吗?听说你家有位姐姐可新嫁了信王府做填房,难道不是受她们家所托来看老太太的?可既然来了,就光明正大的看不行么?干吗偷偷摸摸学那小家子气?难道我们平原侯府还容不下亲戚探视了?”

她这一番话,又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钱灵犀。钱灵犀心里开始冒火,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定要和她们过不去?

钱杏雨也不禁生起气来,“二嫂,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连老太太都承认了的事,莫非你还信不过?”

“就算她是来看我的,你又待怎样?”忽地,郭氏又开始发难了。她这一出口,可让钱杏雨脸色立即又变难看了。

钱灵犀深觉头痛。得,刚收拾好的局面,又乱了。

第353章 怠慢

郭氏生气了。

硬拖着那位二奶奶,非要她一起去见韩燧评评这个理。眼下还有客人,不可能对郭氏采取强制措施,韩家人全都没了法子,只好着人去请韩燧。

可韩燧来时,却不是他一人,还有钱杏雨的夫君韩瑛,以及一个意想不到的来客——邓恒。他看着钱灵犀时,目光中大有深意,让钱灵犀觉得,自己干的好事多半已经被他识穿。

众人还没开口,韩燧先就冷着脸训斥起众儿媳和孙媳妇来,“郭氏虽然年轻,可毕竟是你们正经婆婆,太婆婆。你们不说用心侍奉,反而三番四次的惹她动怒,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你们心里,还有没有孝道?”

这话说得很严重了,一众儿孙尽皆跪下,口称不敢。

韩燧又看一眼钱灵犀,道,“钱姑娘进门是客,就算她年纪小,又是晚辈,那是能轻易怠慢的吗?眼下这大过年的,她来拜见我,拜见我的夫人,本是理所应当,你们又有什么可嚼舌头的?莫非她就不能来拜见我们,或者说她想来拜见我们还得你们批准?”

一众儿孙更加不敢吭声了,最后韩燧发话,把惹事的二奶奶禁足半个月,令她好生反省,让钱杏雨好生招呼钱灵犀,给客人压惊,而至于钱灵犀到底有没有夹带,老爷子是半个字也没提,就送郭氏回房去了。

只是钱灵犀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邓恒,再看一眼他似嗔似恼的眼神,心知此事多半有他的功劳。算了。这个人情回头再去还他。

可到底闹了这么一出,韩燧虽然替钱灵犀保全了颜面,但也令得钱杏雨及婆婆都受了训斥。就算没有受罚,到底脸上淡淡的。态度就有些不冷不热。

钱灵犀也心知给堂姐惹了麻烦,很是不好意思,私下专门跟她赔礼道歉。可钱杏雨口上说着不必,但却有些爱理不理。

钱灵犀知她心中怨上了自己,可这让她怎么办?

钱杏雨是她堂姐,可钱湘君是她亲堂姐。她能因为钱杏雨的不高兴就辜负钱湘君所托么?再说了,钱灵犀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大的失礼之处,韩燧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如果说非要挑出毛病来,那就是钱灵犀没打招呼。私自给郭氏带了点东西。

可这也不关乎什么私情吧?人家亲兄妹礼尚往来一下怎么了?只是不想公开化而已,就算是揭穿了又能怎么样?

钱杏雨要是想不通这个道理,非觉得钱灵犀丢了她的脸,那她也无话可说。做人不可能面面俱到,钱灵犀自觉问心无愧就好。

因着这场不愉快。钱灵犀本来拿定主意用过晚饭便要告辞。可偏偏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雪来,还越下越大。韩家自然要留客,可田允富因为表妹闯下那样祸事,自觉无颜再呆,借口家中有事,仍是要带孙如珍回去。因他们离得近,关系又不甚亲密,韩府倒也不说什么。只是打发人安排了车马送他们兄妹回去,礼数很是周全。

至于钱灵犀,毕竟和钱杏雨有层亲戚关系,她要是坚持在这么大雪天还要离开,难免有不给面子之嫌,只好留了下来。

她不走。赵庚生也不走。见着邓恒来了,他嘴上说着不介意,可一双眼睛还是牢牢盯着他。再说,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孙如珍,赵庚生也实在不想去田家自讨苦吃,不如回头还是跟钱灵犀去邓家混吃混喝算了。

既然他们都留下了,那邓悯便打算回去报信,可邓恒瞧着这么大雪,若是做弟弟的回去,当哥哥的反而留下做客,实在不妥,便只让下人回去,让他也留了下来。

韩府倒是不势利,既然留人,那就一视同仁,三位男客安排在一样的客房里,并没有厚此薄彼之嫌。至于唯一的女客钱灵犀,自然就交给钱杏雨打理了。

钱杏雨这一房虽然久不回来,但家里的小院还是保留着,只是韩家人丁兴旺,他们在外又添了不少子女后,房舍就显得窄小。虽然只住一日,但钱杏雨还是调配了一下,把自己两个亲生女儿挪了出来,把她们的房间安排给了钱灵犀,于情面上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只是到底比不得邓府,晚上还有孩子哭闹,加之钱灵犀心里有事,到底没睡好,早早的见窗外似有亮光就醒了。

软软看看钟,打着哈欠过来道,“姑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时候还早呢,外头雪已经停了,那亮光是大雪映的,可不是天光。”

可钱灵犀还是披衣坐了起来,“算了,我睡不着,早点起来打点行李也好。只是你们手脚轻些,别惊动了韩府的人。”

软软应了,暗暗叫起小九和外间的赵大娘,一面打水洗漱,一面收拾她们为数不多的行李。

既然起来了,赵大娘就想去给钱灵犀要份早点来。但钱灵犀觉着不好,没让她去,“眼下这府里的正经主子都没起,要是就为着我一个弄吃弄喝的,人家怠慢了不好,要回绝就更不好。横竖我也不太饿,就在屋里安安静静做点针线等一时吧。”

这话说得在理,赵大娘不坚持了,不过却有一样,“这正月里闺阁里是忌针线的,姑娘不如看看书吧。”

钱灵犀却笑,“我不是做那个针线,只是看这屋子里有打络子的线,便想串几个金钱罢了。”她悄悄的压低声音,“咱们来时也没想到他们家有这么多人,预备的荷包给那些姑娘少爷倒是够的,只是再想给几位姨娘就不够了。我昨儿看见有个穿绿衣裳的似乎就有些不高兴,虽然只是小事,别给人落了话柄。咱们趁早打几个,走前给了人。回头也不落闲话,岂不是好?”

“姑娘说的是挺漂亮的那个吧?我也瞧见了。听说那个是新纳的,在姑爷面前挺得脸的。”小九说着,已经去取了打赏剩下的荷包金钱来。把里面的金锞子取出和金钱一分。足够分送诸位姨娘了。

于是就扯了线来打络子,要说这手艺当年钱灵犀还是在石氏娘家学会的,后来传给了钱敏君。又传给了身边的丫头们,除了赵大娘常年在外没学过,她们主仆三人都会打许多花样了。

赵大娘帮不上忙,就给她们裁线递水,也低声调笑,“咱们这位姑奶奶可当真贤良,姑爷房里连着通房丫头算起来。足有七八位了。听说有些是姑奶奶指的,有些还是妾室房中的丫鬟,简直跟三宫六院似的。”

钱灵犀撇嘴直笑,却不接话。手中打着喜上眉梢如意结,心中挺不赞同钱杏雨这一举动。

看她这样子。确实是有钱,而且在家中,她也颇得韩瑛看重,很有地位。但于通房小妾这一块,钱杏雨确实有些过于放纵了。她这放纵可不是做给人看的,韩瑛的那些个妾室通房可大半都养了孩子,有儿有女,一个个活蹦乱跳,锦衣玉食。并没有被苛待的迹象。

只是这样拿钱养一大群并非亲生的儿女买个贤良的名声很有意思么?等到孩子们长大了,焉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家产而动脑筋算计?到时她又要如何保全自己膝下的一儿两女?

再说句难听点的话,万一哪天陈氏不能再给女儿挣钱了,钱杏雨要怎么保持现有的地位?光靠钱堆积起来的威信可不是真正的威信。

再进一层来说,钱杏雨这样一副有钱的款姐模样,穿戴之物比婆婆还好。二太太能不动心?再说二太太也不止韩瑛一个儿子,还有其他的孩子,会不会也指望着他们去拉拔拉拔?

不得不说,钱灵犀这想法还当真猜了个**不离十。

她们主仆三人早早起了在这儿打络子,其实钱杏雨也醒了,正在枕边跟韩瑛抱怨家计烦难。

“婆婆管我要钱,这是天经地义,再说我们又长年不在身边侍奉,我这做媳妇的也没什么可说的。纵是她拿了钱去贴补你几个弟妹,我也没意见。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有这条件,帮帮他们也无妨。可是连你兄弟讨小也要我出钱,我就有些想不通了。”

韩瑛闭着眼睛,没什么兴趣的敷衍着,“纳个妾能花几个小钱?出了也就算了。”

钱杏雨急了,“什么小钱?你知道婆婆一张口管我要多少吗?八百!这还只是一个的数,你两个兄弟,可就得要一千六。”

韩瑛终于睁开了眼睛,“这么多?难道是妓院的花魁?可要是花魁这点钱恐怕还不够吧?”

钱杏雨怄得掐了他一把,“你倒清楚行情!我打听着,婆婆似乎不是真想给你两个兄弟买妾室,她是想要点银子拿回娘家去。”

韩瑛啊地一声明白了,“那肯定是舅舅来要钱了,难怪你不愿意。”

钱杏雨就势伏在他身上,不满的道,“要是给了自家人,或者她自个儿花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可这拿银子往外撒是怎么回事?况且你舅舅家的几个表兄弟又都不是成器的,拿银子给他们我还怕给人惯坏了。再者说,咱们这几年虽不在家,但每年过年我送回来的礼还少么?妯娌之间也算得上是头一份了吧?可婆婆这样,是不是也太过份了?”

韩瑛听到前面,觉得媳妇挺有道理,可听到最后,却忍不住为了母亲说话,“娘不也是没办法么?舅舅是她亲兄弟,那边是她亲侄儿,她能眼睁睁的看他们过苦日子?虽说她是从咱们这儿拿了不少钱,可对你不也挺好的么?昨儿你妹妹一来,她立即就送了个金项圈下去,多大方啊。”

钱杏雨听及此,却冷笑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能不大方么?再说昨儿那金项圈,我都不好意思提。那项圈是够大了,却是轻飘飘的没几两重。我记得还是旧年你妹妹出嫁时打了送礼剩下来的,都搁这么些年了,样子也土,份量也轻…”

“就这已经可以了,你那妹妹不是乡下来的么,能懂什么?”

钱杏雨嘁了一声,披衣起身下床去梳妆台那儿拿出一只锦盒递他跟前,“你可别小瞧了我那妹妹,她虽是乡下来的,可瞧瞧人家出手这礼物,比婆婆贵重了多少倍?还有给几个孩子的荷包,里面可全是实打实的金锞子。”

韩瑛终于认真起来,“这首饰可挺贵重的呀,她怎么这么有钱?咦?这金锞子是邓家的,原来是借花献佛啊。”

钱杏雨道,“虽是邓家送她的,可也得她肯大方的送来不是?你可别忘了,我这妹妹的两个姐姐,一个做了代王妃,一个可是信王世子妃。你看她穿戴虽不华丽,但行事这个大方劲儿,有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赶得上?”

韩瑛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嫁做代王妃的妹妹,是你文仲伯父的女儿吧?他们和这丫头又是什么关系?”

“我怕你真是成天喝酒喝糊涂了!我不跟你说过么?这个灵犀妹妹正是文仲伯父的干女儿,在他们家养了好些年,跟亲生的一样。”

“哎呀!那可真是怠慢了。”韩瑛一拍脑袋,想起件要事来了,“老太爷跟我说,我这回的新任命多半是要到九原去的,到时那边的文臣之中就得看你文仲伯父了。我从前虽在西康帮了他一个小忙,但那也不算什么,眼下他干女儿来了,你怎么不提点我?”

“还有这事?”钱杏雨一时也慎重起来,原还想面上把钱灵犀冷一冷,眼看却是不行了。可想想钱灵犀干的好事,又嘟囔起来,“这妹妹也真是不懂事,亏我娘写信把她夸得多好。怎么偏偏一来就沾惹上那一位呢?”

提起此事,韩瑛也郁闷,“都是老太爷办的糊涂事,惹人笑话。有空跟你那妹妹说一声,别让她沾染这一摊子。”

钱杏雨点头答应,一面服侍他穿衣裳,一面觑着他的神色道,“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呢。昨儿老太爷不招来个姓赵的小进士么?结果下人去看了回来都说,那小子活脱脱就跟咱们家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家丢的孩子呢!”

韩瑛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第354章 我的儿子

提起赵庚生,韩瑛也颇为郁闷,“你说老爷子上哪儿找这么个人,还弄回家来,不惹人闲话么?当年为了九叔,可闹得天翻地覆的。这要是再给那位看着,还不定怎么样呢!”

钱杏雨急忙呸了一声,“可千万别乱说,万一应验了那就有得闹了。赶紧把人送走,大家都安心了。”

可她突然想起方才说的要紧事,急忙把话题转了回来,“这会子不是议论我妹妹的时候,是婆婆管我要钱,可怎么办?”

韩瑛一琢磨,“一千六是多了点,那就给她一千吧。五百两一个的丫头我都没买过,够不错的了。倒是你再打点一份象样的礼物,给你这位妹妹。”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只婆婆那儿,我若出了钱买了人,你那两个兄弟媳妇能不埋怨我?”

韩瑛听得有些头疼起来,“那可怎么办?”

钱杏雨说出心中真正打算,“这事咱们就不能干!你多娶几个,我没意见。毕竟咱们这一房要是人丁兴旺,将来你袭爵的机会不也多些么?可你兄弟屋里的事,就不是咱们应该掺合的。他们又不是无儿无女,这会子咱们拿钱给人买小妾,可不成了成心挑事么?就算这钱真的要出,我也宁肯直接交到你兄弟媳妇手里,随她们自己拿主意,可就是不能给你娘。”

韩瑛托腮想想,“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这钱你别管了,我回头去跟娘说说。只是袭爵的话就别再说了,满府里这么多了,爹还在呢,哪里就轮到我了?”

钱杏雨睨他一眼,“我哪有那么蠢笨?不跟你二人之时才说起的么?你只知道我这一片心就行了。”

韩瑛抬手摸了她下巴一记,调笑着道,“我再不晓事。也知道夫人你对我的好。那些妾室,可有越过你去的?一月之中,可是歇在你房中的次数最多?”

钱杏雨脸上一红,横他一眼。唤丫头进来伺候二人洗漱更衣了。

用早饭之时,钱灵犀意外的发现钱杏雨对她的态度突然缓和了许多。

她不知道这与韩瑛的新任命有关,却也不敢轻信是钱杏雨这么快就自己想通,打开了心结,倒是越发谨慎。把一早打好的金钱络子先拿给钱杏雨看,得了她的允许,才分送给了钱杏雨身边的诸位姨娘们。

眼看底下人赞声一片。钱杏雨自觉也有了面子,心情更好,把钱灵犀叫进房中,秘授机宜。

“咱们家那位老太太,你也见过了。我不多说,相信以你的聪慧,必然也能看出些端倪来。昨日之事,虽然已经揭过。但到底是妹妹莽撞了,以后万不可如此,否则姐姐在此。也是难做人的。”

钱灵犀早瞧出来,郭家那位姑奶奶论辈分和自己算是一辈的,却嫁了个爷爷辈的老头子,难怪所有人都不待见。要是没名没姓还好,偏偏又是个高门之女,哪怕是庶出,毕竟也是王府里出来的。大家惹不起,躲得起,肯定都不愿意招惹她。

而郭氏得此境遇,再好的人憋长了。也是会生病了。何况她唯一的爱子还出了事,就更加积愤难平了。精神上出现问题,也是情理之中。钱灵犀虽然同情,却知道眼下可不是宣诸于口的时候,只连连道歉给钱杏雨惹了麻烦,并不多置一词。

钱杏雨看她这态度很是满意。重重的给她封了份回礼,让她在邓家遇到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自己,这才亲自把她送出门去。

门外,邓恒等人已经去辞别了韩燧。韩瑛和几个兄弟把他们送了出来,还安排了几个得力家人跟着,一定要送他们安全到家才罢。

因为天冷,钱灵犀自然坐在车里,邓悯也不骑马,他生性随和,跟谁都能混熟,赵庚生不知是为了气邓恒,还是怕冷,也坐进他的车里。

而邓恒昨日却是骑马出的门,他是在别人家里遇到韩瑛才临时决定到韩府来做客的,故此并没有准备马车。韩家虽给他准备了马画,可他见雪停便婉拒了。于是只有这一个主子跟那些家丁似的,骑在马上受冻,看着钱灵犀都觉得冷。

想想看,本来就是冰天雪地,邓恒偏偏还要耍帅的穿一身银白的衣裳,他人长得又白,那视觉看起来能舒服么?只幸好他那件斗篷是黑的,勉强压了一压,否则若是把郭氏那身白狐皮给披上,就跟一只雪人似的了。

钱灵犀袖着手儿,抱着暖炉正在车子里拿人家开心,却不想郭氏竟似有心灵感应一般,竟是赶来了。

“钱姑娘,钱姑娘请留步!”

依旧是那身白裘,却安坐于一匹火红的烈马之上,于莽莽雪原中驰骋而来,飒爽英姿让人赞叹不已。

钱灵犀大为诧异,这郭氏神智不清,在府中应该多为人看管,怎么容她随意跑了出来?

她却不知,郭氏昨日收到她捎来的家书之后,心心念念唯一惦记的就是要写封回信。韩燧在送她回房时便知此事了,却意外的没有怪罪,还命人给她取了笔墨,任她自己有一出没一出的写了封信。

郭氏自觉心满意足了,当时就要给钱灵犀送去,韩燧却让她把信交给自己收着。但郭氏不肯,只把信给了彩娟,让彩娟去送。

韩燧让彩娟伺候郭氏休息之后,答应会给信王府回一封信,但郭氏这封却肯定是不会给她送去的。彩娟能体谅韩燧的做法,便悄悄把郭氏这封信给藏了起来。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精神出现问题的人一般执念都特别重,在他们以为郭氏睡着的时候,郭氏其实一直听着他们的话。她趁彩娟睡着,把自己的信又偷了回来。一早假装要去骑马,骗彩娟把她带去了韩府的马场。

韩府因是武学世家,家中马厩那儿就有个小小的跑马场,郭氏出自信王府,从前跟郭承志学了骑射,技艺精良,一旦上了马,她一句要去送信,就强行跳过阻拦她的家丁,从韩府冲了出来。

因为钱灵犀他们上路得早,车马在大雪中留下的痕迹颇为明显,郭氏本性虽迷,但又不是傻子,有些党识还是记得,她心中怀着执念,这一路追赶,竟是给她赶了上来。

钱灵犀虽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但眼见人都来了,总不能跑掉吧?赶紧命人停车,回头去迎她。

可邓恒不知想到什么,抢在她前头打马迎了上去,拦住郭氏,“韩夫人,若是有信,交给我就好,我帮你给她。”

“不行!”郭氏现在除了钱灵犀,谁都不信。

邓恒无法,只得回身招呼,“钱姑娘,麻烦你过来一下。二弟,你们就不必过来了。”

邓悯和赵庚生在马车中也早听到后头动静了,邓悯是个省事性子,听大哥这么一说,就知道肯定是人家家事,邓恒不愿意他们多掺合,便只命停车,也不出去瞧这个热闹。

但赵庚生不一样,他是事关他家灵丫的事,恨不得事无巨细都要掺合进去。

一听邓恒在嚷了,顿时从马车里钻了出去,跳上旁边自己的马,就要往那里去。急得邓恒在后头嚷,“赵兄弟,韩老夫人是有几句话想单独跟钱姑娘说,你就不必过来了!”

“不让我过去,你在那儿干什么?”赵庚生不满的嘟囔着,反而往那里跑得更欢。

钱灵犀也有点糊涂,不知道邓恒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左右看看,忽地瞧见在郭氏追来的方向,又有几匹马追过来,想来是韩府发现夫人丢了,过来追她的。

钱灵犀心想,好人做到底,她赶紧拿了信走吧,免得到时又夹缠不清。便吩咐车夫加快了速度,快去跟郭氏会合,她要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赵庚生见她这一快,也加快了速度,赶到钱灵犀的马车旁边,还跟她打个招呼,“我陪你一起去啊。”

他们这时已经进入郭氏的视线范围了,虽然邓恒已经极力阻拦,可郭氏还是不经意的瞟到了赵庚生。

猛地就听一声凄厉的尖叫,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钱灵犀甚至打了个哆嗦,就见郭氏一张脸煞白,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赵庚生,几乎要冒出血来。

赵庚生被她盯得吓着了,不觉勒住了缰绳,摸着自己的脸问,“这夫人干嘛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钱灵犀也觉出不对劲了,赶紧掀开车帘出来,“韩夫人,您不是要给信我么?请给我吧。还有话要我带的吗?”

可郭氏一言不发,眼中只有赵庚生,死死的盯着赵庚生,那样强烈执着的目光看得人心里都有些毛毛的了。

“兰儿,回去吧。”在这一片静默里,后面的人赶上来了,为首的竟然是韩燧,他亲自带着人赶来。而郭氏的贴身侍婢彩娟竟也有一身好骑术,紧随其后。

她打马到了郭氏身边,唤了几声“夫人”,可郭氏却理也不理,指向赵庚生,微微颤抖,“彩娟你看,这是不是暄儿?我的儿子,暄儿?”

第355章 痛不痛

彩娟以为郭氏是认错了人,正想开口劝他,可转头猛地一看赵庚生,她也吓了一跳。

却听韩燧叹息着打马上前,“兰儿,你又认错人了。暄儿才几岁,他都多大了?”

“不!”猛然之间,郭氏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指着赵庚生悲嘶,“他是我亲生的孩儿,就算他长得再大,我又怎会不认得他?他是暄儿,他就是我的暄儿!”

饶是赵庚生素来胆大,也实在是吓着了,咽了咽唾沫,问钱灵犀,“这位夫人脑子有问题吧?她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生得出我?”

钱灵犀很想回他一句人不可貌相,女人的年龄是不能随便乱猜的。但眼下却不是扯这些闲话的时候,于是在车上站起,望着郭氏介绍道,“韩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他姓赵,叫赵庚生,是和我从小长大的邻居,并不是您的孩子。”

“你骗我!”郭氏象发了狂似的打马要往前冲,却被韩燧拦住。她一时性急,竟是从马上跳了下来,不顾只穿着家常布鞋的脚,在没过小腿深的雪泥中连滚带爬的向赵庚生扑去,连鞋掉了也不顾,哀哀呼唤,“暄儿,暄儿你快过来,让娘看看!”

见此情形,赵庚生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了,也从马上下来,“夫人,你真的认错人了。我都快十七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儿子?”

郭氏闻言眼睛却更亮了,“你十七了?暄儿正是我十七岁那年生的,我今年多大了?多大了?”

“夫人!”彩娟哭着从后面马上也跳了下来。跑到前头扶着郭氏,“您今年三十四啊,若是九爷在,今年正好是十七。老爷。求您让夫人去看一眼吧,这位公子真的很象九爷啊!”

“可他不是。”韩燧深深叹息,“暄儿早已经死了。哪里还来的他?”

“那你的爹娘是谁?叫他们来见我!”郭氏忽地指着赵庚生,厉声喝问。

赵庚生吓了一跳,“我…我没爹没娘,我是人家拣来的。”

可此言一出,却让郭氏更加疯狂了,“那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是给人偷去的!”

钱灵犀也有些怀疑了。难道赵庚生真是她儿子?她探询一抬头,却正好对上邓恒不甚赞同的眼。

看郭氏焦急的一直想往赵庚生面前冲,韩燧无奈的亲自下马拦住她了,“我再说一次,他不是暄儿。真的不是。小赵,麻烦你能不能把上衣解开?兰儿,如果你没忘,应该记得咱们的暄儿胸口有粒小黑痣的吧?赵庚生,请你解开衣服给我夫人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

赵庚生不用解,就知道自己没有。

韩燧也知道,他之前在九原跟赵庚生比试过多回,打得性起。袒胸露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所以早看过了,知道他没有,所以才会这么说。

但是为了让郭氏安心,赵庚生还是配合的把上衣解开了。在他的胸前,没有痣,只有疤。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郭氏怔怔的看着。猛地推开韩燧,一步一步走向赵庚生。

韩燧这一回再不拦着她了,只叹息一声,让她自己看个明白,彻底死心。

指尖轻轻触到赵庚生胸前那块疤上,郭氏忽地怔怔的落下泪来。

赵庚生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妇人,忽地生出些不忍来,“夫人,您别难过,我命贱,不配当你的儿子。唔…但你这么疼你儿子,他就算死了,也肯定投胎去了个好人家,你就放心吧。”

这样几句安慰人的话,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能还有些不太中听,但钱灵犀知道,能从赵庚生的嘴里说出来,已属极其难得了。

郭氏突然抬眼问他,“痛不痛?”

赵庚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郭氏是在问他那道伤疤痛不痛,除了钱家人,赵庚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关心过,抓抓头,竟有几分不好意思了,“早不痛了,都小时候留下的。”

“小时候?你小时候经常挨打吗?”

“是啊。我那养父是个酒鬼,一喝多了就打人,养母也没用,每回一挨打就把我往前推。幸好这俩人早都跑了,否则我也长不大了。”赵庚生嘻嘻笑着,但看着郭氏越发悲戚的表情,心里也说不出种什么滋味,象是有壶热热的醋水在流动,让人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他横竖已经解开衣服了,索性把衣裳整个脱下来扔在马背上,露出满身的伤疤给她看,“你看,真没事,我身上好多疤呢。你看这胳膊上、背上、头上,还有肚子和腿上就更多了,到处都是。所以你别担心,我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他极力笑着,想安慰郭氏,可郭氏呆呆的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的伤疤,目光一寸一寸从他身上的伤疤上滑过,忽地,伸手把赵庚生抱住,号啕大哭。

那样的哭声并不凄厉,却听着断人心肠,把个一贯大大咧咧的赵庚生都哭得心里难受之极,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会翻来覆去的说,“你别哭,别哭了。”

赵庚生真的急了,可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觉得郭氏哭得都快把他心底里的那壶热水也给勾出来了。少年不知所措的伸出手,粗鲁的去替郭氏抹去脸上的泪。

可他越是抹,郭氏的眼泪就掉得更凶了,抱着他小小年纪就粗糙无比的大手泪出雨下,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样心疼,那样怜惜的泪眼看着赵庚生,仿佛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她的错一般。

钱灵犀在一旁看得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郭氏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是在心疼赵庚生。心疼赵庚生身上的每一道伤疤。这一刻,钱灵犀倒希望赵庚生能做她的儿子,那么,于他们彼此。应该都是个极大的安慰吧?

韩燧转过身去,久久都没回头。邓恒看着他极力隐忍的泪光,目光悲悯。

彩娟捂着嘴站在郭氏旁边同样泣不成声。周围的人虽多,却没有人可以出声。这样的哭声,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直欲催人心肝。

忽地,赵庚生打了个寒战,他虽然身体强壮,但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光着膀子任郭氏抱着哭这么半天,那一点热气也快散光了。

郭氏警觉的意识到了,“你冷了是不是?呀!你还没穿衣服。”她突然解下自己的白狐披风,给赵庚生披上,“都是我不好。累你受冻了。”

“没事,我年轻,经得起冻。”赵庚生干咳着,掩饰自己声音里的轻微哽咽。把披风重又解下,披上郭氏的肩头,“你穿得单薄,还是给你吧。我有衣裳,我这就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