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她…很埋怨佟氏吗?”

苏帘淡淡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玄烨手中的折扇重重在汉白玉桌面上沉沉敲击了二下。“是朕下旨,将胤禛交与佟氏养育,她埋怨佟氏,便埋怨朕!!保清和胤祉幼年都是在外臣家中养着,怎不见惠嫔、荣嫔有所怨言?偏她如此不识大体!”

“诶?”苏帘倒是有些惊讶,玄烨有必要这么生气吗?的确乌雅氏那些话,算得上是对佟氏不敬,但说她“不识大体”似乎有些过了吧?虽然乌雅氏很可能有利用她的嫌疑,但是她的诉求也不算过分。顿了顿,便道:“她只是想和四阿哥亲近些罢了。”

“朕的阿哥岂可养于妇人之手?!”玄烨登时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涵盖面着实太广泛了。连苏帘听了都相当不高兴了,妇人怎么了?天底下的孩子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偏你家搞特殊啊!前头俩好生生的儿子动送出去养,大阿哥六周岁才接回来,三阿哥还在绰尔济府上,四阿哥出生刚三日就给佟氏养!合着谁养都成。就是不能亲娘养育啊?!什么破规矩!

苏帘鼻子一哼,道:“你还不是太皇太后养大的?”

这话着实一针见血,生生把玄烨给噎住了,“朕、朕那是、那是——朕是在皇玛嬷膝下承欢过没错,但登基前却是住在乾东五所,怎么能算是养于妇人之手?等到胤禛满六岁,也得搬进阿哥所住!”宫中的阿哥所总共有三处:乾东五所、乾西五所和南三所。顾名思义就是个皇子阿哥们的住所。

苏帘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还不显怀的肚子,看着玄烨道:“那我的孩子呢?”

玄烨略收敛了几分怒气,平和了语气道:“放心,朕一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是个公主,你自己又不嫌养孩子麻烦,就搁在行宫自己养着吧。”

“若是阿哥呢?”苏帘急忙问。

玄烨略沉顿了一会儿。微笑道:“放心,朕不会叫他养在外臣家中,也不打算交给其他嫔妃抚养。”

苏帘顿时生了喜色:“还是我自己养着?”

玄烨立刻道:“本朝还没有生母养育亲子的先例!先帝当年都是在孝端文皇后膝下养大,朕更是一出生就长在阿哥所!保清、胤祉、胤禛就更不用说了!”

见苏帘面色陈郁,便好言安慰道:“放心。朕已经和皇额娘通过气儿了,到时候你生产了,若是个阿哥,就交给皇额娘亲自抚养!你可满意了?”这番安排,也算是他们母子达成一致了,比较玄烨不是很放心她的那些嫔妃,太后虽然不通汉学,但是起码会尽心照拂养育。

苏帘的脸色难看极了,立刻便道:“我才不要!”

玄烨瞬间拧了眉头:“苏苏!不得任性!皇额娘的脾性你也是晓得,难道还不放心她?”

苏帘一手护在自己的肚子上,字字恳切道:“我不是不放心太后!而是这世间的母亲,哪个愿意把自己的骨肉给别人养?!”

“给皇额娘抚养,又不是此后永不相见了!”玄烨安慰着道,“以后年年朕都来避暑,皇额娘也会来,一年中两三个月团聚难道还不够吗?”——这番安排,玄烨自问是煞费苦心了!若是让别的嫔妃养,难免被教养地生疏了自己的生母,实非他所愿。

“不够!!当然不够!!”苏帘扯着嗓子吼叫,随即不由地带了哭腔,“我不信你当年住在阿哥所的时候,就没有为自己不能养在生母膝下而伤心!”

玄烨不由一愣,苏帘这句话可真真是戳中了他心中伤心处,年幼之时,阿哥所里对着一群奴才,每每夜到宁静之处,他也会想念自己的额娘,甚至还偷偷哭过。每每看到同样年幼的二哥福全便可以在自己的生母宁悫妃膝下养到六岁,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他一直都明白,是自己的额娘位份太低,没有抚养儿子的资格!

见玄烨神色黯然,苏帘扯着她的袖子,低低央求道:“没有哪个孩子不想在生母膝下承欢,与生母分别的苦楚你也尝受过,何苦也要自己的孩子受这种苦?”

“苏苏…”玄烨的语气是如何也硬不起来了,“你这是在为难朕。”

苏帘抽了抽鼻子,“我只是想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什么天理不容的要求!为什么不答允我?”什么狗屁祖制,老猫睡上房一辈传一辈!!

女人的泪水是最能软化男人心肠的武器,玄烨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只得细语安慰着:“好了,先别哭,这事儿咱们慢慢说好吗?”且拉着苏帘上了帝王仪舆,一路回了澹宁殿。

澹宁殿的内室,崭新的漳绒垫子上,团子懒懒地趴着,过着惬意的怀孕生涯。

苏帘却是气闷无比,抱着个引枕又是捏又是揉,动辄撕扯二下,目测是把着枕头当成玄烨来发泄了。

玄烨愁得脑门子都生疼了:“苏苏,就算朕答允你,皇玛嬷也不会答允的。”

苏帘高高撅着嘴巴,什么祖制臭规矩,偏生就清朝毛病最多,居然不许生母养自己的孩子!于是愈发狠手地撕扯引枕,只听刺啦一声,上好的织金缎面料便被从中裂开一道大口子,里头雪白的木棉都露了出去。苏帘把报销掉的枕头一把甩在地上,便伸手把玄烨背后依靠着的引枕忽的抽走了,继续撕扯。

“唉——”玄烨无奈地合上折扇,“给皇额娘养着,又有何不可?之前宜嫔还求朕:若幸得皇子,愿在皇太后膝下养育承欢!朕是想着你,才没有允下的!”

苏帘撅着嘴道:“那你即刻就允了她就是了!”宜嫔能这么说,是因为她住在宫里,她也要向两宫晨昏定省,最起码能日日见着自己的孩子。而苏帘身在行宫,若真把自己的孩子给下太后养育,那么一年中大半年的时候她就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这实在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苏苏!”玄烨板起脸来,“养在皇额娘处,这是朕能给你安排的最好的选择了!”

苏帘咬牙威胁道:“要是你敢把我的孩子抱走,我、我就死给你看!我就去跳芙蓉池!”

“不许胡说!!”玄烨听了,登时便吼了出来。

苏帘一脸冷硬之色,语出铿锵:“到时候你可以试试,我到底是不是胡说!”

“苏苏!!”玄烨骤地拍案而起,“你为何就这般固执?!”真真是叫他头疼欲裂的固执!偏生她威胁的话语,玄烨无法无动于衷,他还真怕苏帘一个冲动,真做出什么傻事来!

玄烨连连拍着桌案,拍得他自己都手心发红了:“皇子不能养在生母膝下,是本朝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朕独独为你破了着规矩,对你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苏帘咬着唇,仰着一张正是固执不肯退步半分的娇容,“那就让宜嫔也自己养育自己的孩子,那就不是独独为我破规矩了!”

这话生生又把玄烨给噎住了,憋了半晌才道:“亏你想得出来!若朕真的这么做了,那就是对荣嫔、惠嫔有失公允!更要紧的是,皇玛嬷必然不会答允!”

又是太皇太后…苏帘听了更是气结,气冲冲吼叫道:“你什么事儿都听太皇太后的,干脆让她替你当皇帝得了!”

第九章、又闹翻了

“你什么事儿都听太皇太后的,干脆让她替你当皇帝得了!”这句话苏帘刚喊出来,就特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玄烨被苏帘的话给惊住了,旋即怒声喝止:“这话也是你可以随便说的?!”声音里蕴含着低沉的气压,迫得苏帘头皮都发紧了,她也后悔自己怎么总是一冲动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话说得的确太犯忌讳了,甚至已经有挑拨他们祖孙关系的嫌疑了!天可怜见的,她只是脑子一抽,嘴巴也跟着抽了。

玄烨怒甩袖子道:“你不愿让太后抚养便罢!宫里有得是膝下空缺的嫔妃!!”撂下这么一句话,玄烨顶着一张含着隐隐雷霆的怒容,大踏步便走出了澹宁殿。

有的是膝下空缺的嫔妃?苏帘登时懵了,随即心口如被剜走了一块肉似的!!她的孩子要是给了别的嫔妃抚养…俗话说得好,生恩不及养恩大!历史上的雍正亲近佟贵妃而与生母疏远,以至于乃至登基之后依旧母子不和,这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啊!!若是自己的孩子归了别的嫔妃抚养,若只也只认养母不认生母——苏帘登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玄烨人虽然是走了,但是苏帘的那句“干脆让她替你当皇帝”的话却在他脑袋里萦绕不去。他自始至终都是标榜以孝治天下,登基之初,国家大事更多半由在太皇太后暗中下决断,亲政之后,太皇太后便极少过问政务,但是内宫之事,包括立后立妃,都是要请示慈宁宫。凡立后册妃之诏书,无不言“仰承太皇太后慈谕”。

帝王都是多疑的,玄烨并不能免俗。

他深知苏帘的性格,冲动起来容易口不择言,但说苏帘有挑拨他与太皇太后之心计。玄烨自己都不信。但是太皇太后的政治手腕,却叫玄烨萌生了几许疑心…

随即玄烨狠狠摇头,那是他的亲祖母,如今更是年事已高。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他不该疑心早年竭尽全力扶持他登上皇位、保住皇位的祖母!!可是愈是如此,愈发忍不住多疑心几分,论长幼、论出身,皇考次子的福全都要高出他一筹,皇玛嬷当初选择了年幼他,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他熬过了天花吗?难道就没有他生母孱弱、年幼更容易笼络、甚至更容易掌控的缘故在里头吗?!

他的生母早年因为生他大亏损,后来调养不得宜,太医已经私下断定,即使全力调养也很难活过三十岁!可想而知。年幼丧母的孩子,自然会转而更加亲近和依赖祖母,而福全生母健康恰恰成了他的劣势!!一瞬间,玄烨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有些事,不去想便罢。若想了,真真经不起深思!他早就有意给母家抬旗,毕竟佟氏一族至今在汉军旗,有损他的颜面。但是久不过问政务的太皇玛嬷却出言劝阻,言说外戚权位过高于国家社稷无益,前朝虽则宦官干政,但无外戚之祸。乃是因为不予外戚实权、只赐爵位荣华,当以借鉴。

康熙十六年的时候,也是皇玛嬷坚持立钮妃为继后。

这一切的举动看似大处着眼、以天下为先,何尝不是也饱含了她自己的私念?

还记得年幼之时,皇玛嬷无数次对她说,满人才是大清的根本、蒙古才是大清的臂膀。如今玄烨很像知道,在皇玛嬷心中到底爱新觉罗重要还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重要?

这一日,玄烨想了太多,越想越叫他自己都觉得心寒不已。他自早就知道的,皇家之中无真情。所以他才会那般舍不得、放不开苏苏,因为他每时每刻都活在人人都带着面具的世界里。所以哪怕苏苏再任性、再不讲理,那起码是真实的!

只是,苏苏这次的无理取闹,玄烨是真真头疼无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上来禀报道:“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是去澹宁殿,还是…去瑞景轩?”

瑞景轩是贵人乌雅氏的住处,玄烨一想到乌雅氏今早的举动,霍然叫他觉得分明实在利用苏苏,便油然生了几分厌恶,脱口道:“去澹宁——算了!摆驾云崖馆!”内心深处,玄烨当然想去澹宁殿,但是去了岂非再一次低头了?身为帝王的傲气,玄烨顿时便不肯如此了。

小凌子虽则在行宫没多久,但是已经布置出了自己的一套眼线,故而一有重要消息就报告给自己的主子:“娘娘,皇上摆驾去了云崖馆处!”

苏帘蓦然愣住了,她记得云崖馆,是荣嫔的住处,玄烨去了荣嫔处…皇帝去嫔妃处,是去做什么呢?傻子都能想到吧?

才几天前,他言辞肯肯答允了她,不会召幸别的嫔妃,可一转眼就去了荣嫔哪儿!叫苏帘如何抑制住内心的酸楚和苦痛?!

叶嬷嬷只得安慰道:“皇上去荣嫔娘娘哪儿,总好过去瑚常在、卫官女子处!”

夜深如许,静谧如斯,西洋摆钟秒针的哒哒声扰的苏帘无法入睡。

四禧轻声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着吧。”

苏帘却反而起身穿上了衣裳,“我睡不着…”

“娘娘…”四禧低低叹息着,她自然明白夫人为何而无眠,如今身在荣华富贵堆里,做了娘娘,过得却不如从前在苏宅那样开心了。

“现在这个时令,芙蓉园的红台莲又开了吧?”苏帘声音细长而幽微,含着浅如云烟的哀愁。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芙蓉园中、芙蓉池畔的芙蓉亭中,耳鬓厮磨,如胶缱绻。

四禧忙笑着道:“是啊,莲花又开了呢,比去年开得更多更艳丽了呢!娘娘若喜欢,今儿早早睡下,明儿便去赏莲可好?”

苏帘挤出几丝笑容道:“我记得月前就吩咐张潜鳞造一艘小舟,如今可完工了?”

四禧回答道:“十日前就完工了,如今就停在芙蓉池畔呢!”

苏帘下了床榻,“张潜鳞手脚倒是十分麻利——”伸手拿起搁在一旁的妆花罗斗篷,披在肩上,“左右我也睡不着,咱们去芙蓉园瞧瞧吧!”

“啊?!”四禧顿时傻了眼,“可是、可是娘娘——现在是晚上啊!”

苏帘笑道:“就是要晚上去,大白天儿又晒又热,夜里才凉快呢!”

云崖馆。

荣妃所生的二公主,只比大阿哥小一岁,却是个极为乖巧懂事又端庄的孩子,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跟教引嬷嬷学习针线女红了。玄烨对这个乖乖女儿还是十分满意的,瞧了一眼绣绷上只绣了一半的莲花,那层层叠叠的深浅过度的花瓣,一看就知绣得是莲花中最复杂的红台莲。

玄烨语气温和地问:“谷杭喜欢莲花?”——谷杭便是二公主的名讳,谷杭就是美玉的意思。在教养女儿上,玄烨是比较崇尚汉家,故而女德女红都是公主们的必修课。

二公主乖巧地道:“是,汗阿玛,女儿最喜欢莲花。前日随额娘去了芙蓉园,才晓得宫中养在大缸里的莲花都不如芙蓉池的莲花好看。”

一提及芙蓉池,玄烨不由地便想起了去年与苏苏在芙蓉亭的亲昵,旋即脸上便带了丝丝笑容,对荣嫔道:“你教得很好。”

荣嫔侍立在侧,亲手碰上一杯龙井,谦顺地道:“这是奴才的本分。”

玄烨用茶盏盖子轻轻挂着茶水上的浮沫,选个荣嫔来行宫,到底是选对了,若换了旁人,指不定起什么幺蛾子呢!心道:苏苏什么时候也能乖顺些呢?

荣嫔静静等着,等到玄烨从走神中回过来,方才递了一个明黄色双龙戏珠的缨络:“奴才见皇上的扇坠有些旧了,特赶制了一枚新的,还望皇上不嫌弃。”

玄烨瞥眼一瞧,的确手艺极佳,荣嫔不负心灵手巧之名,便指了指搁在小案几上的紫檀折扇,“换上去吧。”苏苏只在去年给她做了一身怪模怪样还有伤风化的睡衣,害得他只能外头多套一层寝衣!今年的天愈发热了,苏苏光记得给她的胖犬做垫子,都不记得给他做一身新的了!哼!那三只肉球似的笨狗到底有什么好的?!

荣嫔眉梢不由含了七分喜色,忙恭顺地道了一声:“是。”

谷杭仰着脸,看着那炫目的缨络不禁艳羡,便对着荣嫔软腻腻撒娇道:“额娘,女儿也要学做缨络。”

荣嫔一边敏捷地换着新坠饰,一边道:“你还小,手上力气不足,只怕不但打不出紧致的缨络,反而把自己的手给勒坏了。”

玄烨果然一瞥之间,看到了荣嫔一手虎口上发红的勒痕,便道:“以后这些事,叫针线上人做就是了。”——连荣嫔都如此费心邀宠…玄烨面上虽未露什么,但终究有些不愉。

荣嫔忙笑着道:“奴才因是头一次来行宫,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带什么,一下子都忘了带针线上人了,让皇上见笑了。”

到底是否是真的一时忘了,玄烨也不想去深究,毕竟宫里的嫔妃像荣嫔这样的已经算是好的了!哪怕看在谷杭的份儿上,玄烨也宁可糊涂一些,于是露出几分笑容看着那眼睛大大的、清澈如水的谷杭,玄烨伸手唤了她过来。

第十章、荣嫔的酸涩

二公主这个年纪正是对父亲最是孺慕的时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青涩与纯真。这双眼睛,倒不像她的生母荣嫔,反而有些像苏苏…玄烨目光不由地愈发柔和了几分,伸手挑了挑她额上的齐穗儿刘海,语气慈霭地问道:“现在在读什么书?”

听皇父问她读什么书,二公主目光顿时有些迷茫,她摇头道:“女儿没有读书,额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荣嫔忙道:“奴才只教了二公主针线仪礼。”

玄烨只一味温和地看着有些透着笨拙的女儿,笑容殷殷道:“大清的公主也不与寻常人家女儿似的,反而小家子气了去,读书能明礼,又不是什么坏事。”

荣嫔顿时尴尬住了。玄烨一愣,哦了一声,道:“朕倒忘了,你不识字。”

荣嫔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声:“是”满人家的女子,多半是不识字的,宫中读过书的嫔妃不多,除了佟贵妃,也就只有宜嫔和那几个汉军旗的嫔能识文断字。荣嫔忽的想到,底下报说乌苏里氏爱读演义杂书,想必是识字的,便勉强扯出几丝笑容道:“奴才听说苏妹妹倒是通晓诗词的。”

“她…”玄烨不由一怔,嘴角也勾勒起上扬的弧度,“她倒是爱看书,却杂而不精,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历朝历代宫闱野史,尽是些勾心斗角的东西!玄烨实在费解,苏苏明明最讨厌与人相争,却偏偏最爱看那些宫闱争地你死我活的的野书!动辄还那书里头的故事来挖苦他!

话是责怪的话,但是语却听不出责怪的味道——荣嫔品出了里头的味道,一时间沉默无言。皇上传话要来的时候,荣嫔便已经吧谷杭送回屋早些睡着了,可偏偏皇上来了,要见谷杭。可想而知,皇上是冲着孩子才来的。荣嫔心中细细一算。自从她生了三阿哥之后,皇上便很少叫她侍寝了,只看着往日情分才偶尔去她宫一回,且多半只是坐一会儿。说会儿子话罢了!到底是她不复年轻美貌了…

不管心中如何黯然,嘴上却只能去附和:“苏妹妹果真与众不同。”是赞乌苏里氏的话,荣嫔却自己都未发觉,话中竟然带了几许酸味。她性子的确算得上与众不同了,更叫人眼热的是皇上待她更加与众不同。

二公主疑惑地望着自己的额娘,软绵绵地启开嗓子:“额娘在说谁呀?”

玄烨戳了戳谷杭那光洁的小额头,道:“那是你苏母妃!”

玄烨的话却叫荣嫔一个脚下不稳,身子一颤,差点摔倒在地,母妃?!这样的称呼。必然得是皇子、皇女对妃位以上的嫔妃的称呼!!乌苏里氏的位份明明只是个答应啊!!

玄烨也瞥见荣嫔的失仪,不过此刻他满心都是苏帘,自然没多去疑心,只一转念,便以为是荣嫔站得久了。于是指了指一旁的绣墩道:“坐下说话吧。”又一低头看到谷杭小小年纪穿的也是足足三寸高的花盆底儿鞋,便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

玄烨语出温和地道:“你苏母妃最喜欢小孩子了,以后闲着没事,就多去澹宁殿玩。”

二公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己的额娘:“可以吗?”

荣嫔忙提起一张和蔼的笑容:“苏妹妹正怀着身子,只怕谷杭会吵着她安胎,那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玄烨笑容四溢地道:“无妨!朕的谷杭公主即乖巧又懂事!”说着又慈父一般看着怀中的女儿道,拉着她的小手道:“你苏母妃要给你生小弟弟了。谷杭可喜欢?”

“弟弟?”二公主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就是像四弟弟那样又白、又胖,还特爱睡觉的弟弟吗?”

听着女儿单纯又贴切的形容词,玄烨不由地呵呵笑出声儿来:“没错!”谷杭性子原本极为可人的,就是这几年被荣嫔教得太拘束了些!若是苏苏生个女儿,想必也会是这般讨人喜欢吧?

荣嫔坐在一旁绣墩上。看着他们父女聊得愈发亲热,反而她倒成外人一般,被生生撂在一旁,连话都插不得半句…见谈论得都是乌苏里氏,荣嫔内心油然生出几分酸涩之意。

谷杭到底是小孩子。精力不济,夜到深处,便伏在玄烨膝上开始打哈欠了。

玄烨瞧了一眼西洋摆钟,已经指向了十点钟位置,不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都这个时辰了,怎么都不提醒朕?”

荣嫔此生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帝如此欢喜入神,她呆坐在一旁,哪里敢胡乱插嘴,但是玄烨这般问,她只得急忙起来请罪:“是奴才的过错!”

谷杭看了看自己的额娘,怯生生问道:“汗阿玛,额娘做错什么事了吗?”

玄烨笑了笑:“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便轻声问:“谷杭是困倦了吗?”

谷杭小嘴儿打着哈欠,揉着自己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玄烨这才把小家伙从自己腿上放下来,“回去睡吧。”又对荣嫔道:“明儿早别叫她起得太早了。”

荣嫔忙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谷杭却头一次玩得这般开心,便撒娇地拉着玄烨的衣袖道:“汗阿玛明天还陪谷杭玩,好吗?”

玄烨抚摸着谷杭的脑袋,笑着哄着她道:“好、好!”

听到玄烨如此痛快的答允,荣嫔也是不由地一喜,急忙唤了守候在帘子外头的教引嬷嬷与宫女,带着谷杭去旁边水阁歇息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荣嫔笑盈盈带羞色道:“皇上,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安置吧。”

玄烨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起身拿起坠上了双龙戏珠缨络的折扇,道:“朕还有些折子没批,你自己早些歇息吧!”只带了嫔妃来园子,苏苏就醋得不行,要是他朕在云崖馆歇息着,哪怕他并不临幸荣嫔,只怕苏苏那个小肚鸡肠、又小心眼的女人也不会相信的!

荣嫔是聪明人,何尝听不懂皇帝话中的意思呢?若是朕有没批完的折子,皇上就不会来了。只得蹲身下来,“是,奴才恭送皇上。”不过还好,皇上答允了谷杭,明儿还回来不是么?起码见面三分情,总比不来要好。

玄烨还未走出房门,魏珠面带焦急之色闯进来禀报说:“皇上,苏娘娘披星戴月去了芙蓉园。”

玄烨皱眉道:“大半夜的,她去芙蓉园做什么——”话到此处,玄烨骤然一惊,他忽然想起苏帘白天说的话:要是你敢把我的孩子抱走,我就去跳芙蓉池!!顿时,玄烨三魂去了七魄,一把抓起魏珠,怒问道:“苏苏去了多久了?!”

魏珠被玄烨这副样子给吓住了,嘴里结结巴巴道:“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糊涂!!”玄烨狠力气一甩,一脚揣在魏珠身上,“怎么现在才回报!!你是作死的吗?!”

魏珠疼得已经爬不起来,他又不是没眼力劲儿的,在外头就听见万岁爷与二公主欢快着呢,哪里敢闯进来?生生等到二公主出去了,方才进来禀报。没想到,反而是吃了挂落了。待她回过神儿来,已经不见了皇帝的身影,只看到荣嫔呆愣地喃喃自语:“到底是不服不行…她竟有这般本事。”

魏珠顾不得给荣嫔见礼,急忙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去追了。

芙蓉园中,芙蓉池上。

苏帘脱了鞋袜,赤脚站在船头,看着明月如盘,将清凉的光辉照射在涟漪绵绵的池水上,荷叶在轻舞,莲花袅娜含羞,夜里的芙蓉池上别有一番景致,尤其是水底下的精致,她以前竟没发现,池里竟然有不少的锦鲤呢!

手里碾碎了一块糯米糕,扔进水里,便看到池里的锦鲤都扎堆过来觅食了!苏帘对锦鲤也算颇有研究,便拉着四禧介绍道:“快看快看,那黑白分明的是‘白写锦鲤’,就像是在纯白的宣纸上落下几滴墨汁!脑袋上有一团红斑的叫‘丹顶锦鲤’,还有那条最大的是‘银鳞三色锦鲤’,还有那两条怪模怪样的是‘绯秋翠锦鲤’!这里的品种还真不少呢!”

四禧困倦地打着哈欠:“娘娘,咱什么时候回去呀?您该不会打算在这里过夜吧?”

苏帘挑挑眉:“有什么不可以的?船篷里的地方不小了,你去给我弄两条被子,我就在这儿睡了!”

“啊?!”四禧呆傻了眼,“可是——着水汽那么大,您怎么能睡这儿呢?”

苏帘浑不在意地道:“这儿空气清醒又凉快,比澹宁殿好多了!”

“可是、可是——”四禧到底词汇匮乏,嘴巴哪里说得过活了两辈子的苏帘?

“就这么定了!嗯…我记得荣嫔的云崖馆离这里挺近的!你带几个人去帮我借两条棉被,再借个枕头来!记得枕头要是木棉枕芯的!我不要那些硬邦邦的瓷枕!”

一通吩咐下来,四禧哪里拗得过,只得去照办,临走还不忘嘱咐道:“娘娘,您小心着点,万一栽进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去去去!”苏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我会游水,万一栽下去也游得上来!”一把夺过四禧手上的灯笼,转头又前倾的身子看水里游弋着的鱼儿了。

第十一章、旱鸭子皇帝

玄烨来得很不是时候,正看见苏帘立在船头,身体朝池面仰着,生生被她理解成是要跳湖自杀了!玄烨脚下狂奔,飞一般地窜上了兰舟,大吼一声:“苏苏,别冲动!!”

他的嗓门着实太大,把看鱼看得入神的苏帘给下了一跳,又加上他一跳上来,小船随之晃动,苏帘脚下一个不稳,“啊——”大叫一声,“噗通”便栽进了池水里,吓跑了一群锦鲤。

“苏苏!!”玄烨惊呆了,也顾不得什么,几个大步飞窜,便跃入池水中。

苏帘说自己会游水,可不是虚言,她上大学的时候,还拿过校内女子游泳冠军呢!到了古代,也在桃源世界的湖泊里游过好多次了,氽水技术已经熟稔。刚一跌下水,苏帘立刻一个翻转,便往船侧游去,打算从旁边游到岸上。

却听见随后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回头一看,不远处玄烨竟然也跟着跳下来了。跳下来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苏帘看到他手脚胡乱扑棱,身子沉沉往下坠,一看就明了!他根本不会游水!!东北人嘛,旱鸭子一只也不足为奇。

随即便看着魏珠跪在岸边如丧考妣、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救驾!救驾啊——万岁爷落水了!!”

苏帘这才想到得赶紧救那只旱鸭子,这芙蓉池的池水虽然不算太深,但淹死个人还是分分钟搞定的事儿!由不得多想,急忙手脚拨水,几个蛙泳便到了他身旁,一手从他胸前环过——靠,还真重啊!幸好苏帘是游水技术上佳的人,若换个新手,只怕还拉不动半口猪重的大男人呢!

“苏苏?”玄烨也是一时急得脑热,竟然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氽水,知道自己被苏苏扯着往岸边游。才从百感交杂中回过神来。

还好这里距离岸边很近,游了没多远,脚下便触及了池底,苏帘累得大口喘着气。虽然她技术不错,但是这个身板子实在太娇弱了点!才游了这么点距离就累得跟死猪似的!

玄烨脚下有了支撑点,便稳当了,突然一把横抱起苏帘,大步便跑上了岸。

魏珠惊喜交加地喊道:“万岁爷把娘娘救上来了!”

苏帘立刻朝魏珠那厮竖起一根中指,次奥,胡说八道什么,分明是老娘救了这只旱鸭子好不好?你只看见老娘现在被他抱在怀里,就这么臆断是很不对滴!!玄烨一进水里,分明就是只秤砣。只会往下坠!要不是老娘营救及时,他不知道要喝多少浑浊池水呢!

玄烨脸上也微微有些尴尬之色,但是他是决计不会说方才自己是被苏苏救了的!

两人都是湿漉漉的,自然不方便回澹宁殿,便就近在芙蓉园旁边的挹海堂换了干净的衣裳。又连夜叫人去传唤了在院子里的院判刘昕过来诊脉。

苏帘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四禧一旁仔仔细细擦着,一边唉声叹气,一副“你不听我劝,结果掉水里去了吧”的表情。苏帘也是憋屈得很,要不是玄烨突然冒出来,她至于掉水里吗?也是站的位置险了点。又看鱼看得太入神了点,才一个不稳跌下去的!当然了,罪魁祸首还是那只旱鸭子!!

帘子外头,刘昕跪在地上回报道:“回万岁,娘娘无碍,胎像稳固;只是您…您的脉象似乎有寒气入侵之象。为保万全,还是服用两剂驱寒的药。”

玄烨一路从云崖馆跑去芙蓉池,本就出了一身的汗,又跳进水里——虽则池水不冷,却也是凉水。到底是招了几分寒气。

看着玄烨紧着眉头喝苦药汁,苏帘心里突然非常快乐——她当初被迫喝了那么多天的十三太保,那苦得能叫人呕出苦胆来的中药,终于也叫他尝尝这滋味了…

笑眯眯捧着蜜饯上去,玄烨倒是不客气地往嘴巴里塞,一边问魏珠道:“姜汤熬好了吗?”

苏帘疑惑道:“你还要喝碗姜汤?”

玄烨睨了一眼苏帘,“不是朕喝,是你喝——”

苏帘顿时瞪大了眼睛:“刘院判都说了,我胎像稳固,身子也无碍!我才不喝姜汤呢!”她最受不得姜汤那个味儿!虽然她爱吃辣,但偏偏吃不得姜的那个辣味!平时的菜中也是决然不许放丝毫姜!!

端着姜汤上来的人是小凌子,满满一大海碗的姜汤啊——散发的令人讨厌无比的气味!苏帘的一张脸简直比喝了苦药汁还要苦!姜,这东西是她的克星啊!!!

苏帘可怜兮兮带着泪花看着玄烨,哀求道:“我不喝嘛——”

玄烨搁下药碗,板着脸道:“不许任性!”

小凌子双手捧着大碗,道:“娘娘放心,这里头足足加了三大勺的白砂糖,一点也不辣!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