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静了脸,玄烨方才清醒了泰半,又饮了一盏浓浓的杨河春绿,见苏帘把刚穿好了东珠朝珠送上来,玄烨低头仔细瞧了,道:“挺好,朕收着了。”

午后起了风,殿内都能听到外头竹叶萧萧之声,颇为簌簌。苏帘特意吩咐四禧在龙涎香里多加了二两薄荷末,宣德炉吐着的袅袅幽香里便多了四分沁然,不消三刻钟,玄烨便闻得清明,困顿全消了。

还道:“这个味儿极好!魏珠,记下来,以后也多加些薄荷。”

魏珠忙躬身称了一声“是”。

苏帘微微一笑,随手拈了插在粉彩九桃赏瓶中素白雪净的栀子花把玩着,清声道:“薄荷虽是寻常物,用来提神却是再清凉不过的了。”嘴里说着,却不经意间发现玄烨的右手手腕上空空如也…苏帘不由生惑,那串仙桃木的十八子手串,玄烨日日都带着,从不离身,怎么如今——

玄烨右手微微一动,笑道:“是穿桃木珠子的丝线断了。”说着,眼角的余光睨向了后头侍立的梁九功。

梁九功脸上微白,额头已经沁出冷汗,他急忙跪下叩首道:“是奴才不当心,回头一定催促底下人,赶紧穿好了送来。”

玄烨只淡淡“嗯”了一声,笑对苏帘道:“没这个东西,还真觉得不习惯。”

苏帘虽然觉得莫名怪异,穿仙桃木珠子的丝线都是十二股最结实的,只要不是用大力撕扯,是断不了的…而且她隐约记得,似乎是月前玄烨才给那串珠换上了一条大红的串丝线。而且梁九功的表情也委实怪异了些,好像十分畏惧的样子…莫非是他不小心弄断了的?可是他可是伺候玄烨几十年的老人了,这点子小错儿,玄烨还不至于怪罪吧?

虽然疑惑重重,但这种小事,苏帘便也没深问。

第三 十一章 儿媳有喜

畅春园中多山水,故而晨起的时候,还是颇为清凉的。湖面涟漪如绉,潋滟好风光,苏帘走在湖畔,徐徐对扎喇芬道:“舜安颜孝期将满,你汗阿玛的意思是,下个月就要下旨赐婚了。”

芬儿脸上红晕荡漾,娇嫩的少女情怀如那湖面上袅娜的睡莲,似开未开,娇羞不胜。

她也叫胤祚暗地里去查过了,舜安颜的确大处上无可挑剔,品行亦是极好,何况芬儿已然萌动春心,苏帘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阻拦呢?只是女儿要嫁出去了,心里终究不怎么是滋味儿。

幽幽叹了一口气,忽见前方蜿蜒的石子路上有人迎面走来,小凌子低声道:“是王贵人和陈庶妃,娘娘若不想见,奴才这就去请二位小主回避。”

此次伴驾来行宫的,都是位份较低的小嫔妃,这二位亦是头一次见。

芬儿道:“女儿之前西园看十三弟的时候,倒是遇见过刚刚入读的十五弟。”

十五阿哥,应该便是王贵人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吧?听说这位王贵人在宫里是十分得宠的,这回玄烨也特特钦点了她伴驾随行,却只被安排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宫苑。此地是畅春园内园核心之地,距离玄烨的寝宫颇近,若说她们不是故意靠近的,鬼都不信。

暗暗思忖了一会儿,二人却已经近前来,那王贵人年纪已经二十五六了,虽穿着满人的旗服,但浑身都是汉人的温婉气度,面带明媚清软的笑容,瞧着极为可亲的样子。另一位陈庶妃,便有些怯懦了,落后半步跟在王贵人身后。一直低垂着脑袋,她二十许的样子,体型略纤。盈盈细步,容色倒也秀雅。

“给苏娘娘请安!”苏帘未曾开口。二人便盈盈万福见了礼数。

王贵人柔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暖暖的笑容:“妾身是贵人王氏,这位是生育了十七阿哥的庶妃陈妹妹。”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帘也便笑道:“你们大约是头一次来畅春园,住得可还习惯?”

王贵人温温柔柔地笑着,声音若涓涓溪流:“承蒙娘娘福泽庇佑,自然一切都好。”

这个王贵人,倒是十分会说话——苏帘暗暗道。轻轻瞥了波光粼粼兰藻湖,问道:“贵人也是来赏锦鲤的吗?”

王贵人轻轻道了一声“是”,明媚的眼睛婉婉含笑:“妾身极喜欢锦鲤,只是宫中没有这么好的鱼儿,更没有这样宽敞的湖水。”

紫禁城四四方方,论地盘自然是没有畅春园宽敞,也不及畅春园风景宜人。苏帘信手将剩余的半钵鱼食撒入池水中,顿时鱼儿蜂拥而至,密密匝匝攒动着,好不热闹。

王贵人上前二步。眉色谦恭:“妾听说,是因为娘娘锦鲤,皇上才叫人在畅春园的湖中养了十余种稀罕的品类。”

苏帘微微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扎喇芬便满是防备地道:“贵人倒是好灵通的消息!”

王贵人微微尴尬,连忙垂下头去。

苏帘含着宠溺之色训斥道:“芬儿,不许无礼。”

扎喇芬红润的小嘴儿一撅,便拉着苏帘的袖子,一副撒娇模样。

王贵人偷偷瞧着扎喇芬,十五六岁的少女,长得又那样貌美如花,摆明了不可能是宫女。便不禁往了歪处想,轻声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嗯。这位姑娘是——”

扎喇芬仰着小脸道:“贵人安好,温宪这厢有礼了。”

“温宪”二字一出。王贵人焉能不知是谁,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方才没有想当然地唤一声“妹妹”,否则可要失了大礼了,她连忙拉着陈庶妃一同欠身:“公主安好。”又笑着恭维道:“怪不得如此眼熟,公主的嘴唇和下巴,都十分肖似皇上呢。”

扎喇芬嘟了嘟小嘴儿,狐疑地问:“是吗?”便看了看自己的额娘。

芬儿自然是长得像她多一些的,只不过若硬是要往玄烨身上比较,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像,苏帘便只微微笑了,手指轻轻在芬儿的脸颊上刮了一下,宠溺地道:“王贵人的眼睛倒是十分尖。”

王贵人待要顺着杆子多恭维几句的时候,小凌子上来道:“娘娘,六福晋来了,此刻已经进了澹宁殿中。”

便以此为由与王贵人等人道了句告辞,王贵人温柔的面庞上却露出些许急切之态,她急忙道:“娘娘,妾身有要紧的话想要私下禀报您!”

苏帘脚步一顿,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即可。”

王贵人咬唇,万福道:“娘娘!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您屏退左右!”

苏帘眉头皱起,随即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既然关系重大,贵人还是自己藏在心里,不要与本宫说了!”——神神秘秘个什么劲儿?她偏不上这个当!

话撂下,也不顾那王贵人急得都要哭了的样子,拉着芬儿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程的路上,坐在肩舆上,打着华盖,已然觉得燥热,扎喇芬手里闪动着一柄花月团圆扇,道:“额娘,那王贵人好像真的有什么隐秘之事要说——”

苏帘托腮道:“关我屁事?”

扎喇芬点嘿嘿笑了,“额娘当真一点都不好奇吗?”

苏帘笑道:“好奇之心人人都有。”又笑眯眯道:“那王氏,我以为她在此溜达,目的在你汗阿玛的呢!如今瞧她那副样子,反而是想偶遇我!她那样费尽心思打听到我喜欢看兰藻湖的锦鲤…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你瞧着吧,过不了几日,她便会登门的。”

扎喇芬吐了吐舌头:“女儿倒是好奇地紧呢!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那王贵人似乎一副想要寻求靠山的样子。”

苏帘微微笑了,又问小凌子:“这回伴驾的嫔妃,只有王贵人和陈庶妃吗?”

小凌子回答道:“还有一位颜贵人。”

“颜贵人?倒是耳生的紧。”苏帘思忖着道。

小凌子忙道:“娘娘容禀,这位颜贵人是宫里的新宠,姓颜札氏,原只是个洒扫的粗使宫女,一招蒙宠幸,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从官女子累晋到了贵人,可是了不得呢!”

苏帘听得微微惊讶,也是她并不关注紫禁城里事儿的缘故,竟然不晓得玄烨有多了一位新宠,不由心里酸溜溜问道:“这位颜贵人,想必是个好颜色的吧?”

小凌子忙笑着道:“娘娘不必忧心,奴才听说了,两个多月前颜贵人病了之后,皇上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还不许太医去诊治。想必是已经失了宠了。”

苏帘鼻子一哼:“失宠?失宠了,还会带到行宫里来吗?”

小凌子干笑了笑:“娘娘,颜贵人只被安置在个偏僻的地方,皇上自来了行宫,除了咱们澹宁殿,便没去旁的地儿。可见这位颜贵人,算不得什么。”

这事儿也透着怪异,生病了不许给太医…玄烨的性子,就算当真不喜欢了这个颜札氏,也不至于不准瞧太医这样刻薄!而且还把个病怏怏的贵人特意从宫里舟车劳顿地带到畅春园行宫里,还安置在偏僻地方,这样的举动,说施恩不想施恩,说失宠也不像失宠,好像再隐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一路疑惑地回到殿中,便见西林觉罗氏一脸喜悦之色,她行请安之礼后,面带含柔色地道:“额娘,儿媳是特意与您报喜来了。”

“哦?”苏帘微微疑惑,“喜从何来?”

西林觉罗氏纤细的双手拢在自己的小腹间:“此来西山的路上,儿媳便呕吐得厉害,又因月事一连迟了许多日,昨儿召了太医来诊脉,太医说,儿媳应该是怀着身子了。”

苏帘听了,也不禁惊喜,连忙吩咐四禧给她搬了个椅子,叫她坐下,口中难免有嗔怪语气:“既然有了身孕,怎么不好好歇着,大热的天儿,来我这儿做什么?”

西林觉罗氏含羞带怯地道:“是儿媳不好,只是这番突然有孕,儿媳着实欢喜怀了,便想着亲自来告知额娘。”

芬儿笑得娇滴滴:“嫂子也要生小侄儿了吗?”

西林觉罗氏欣喜之色难言,嘴上却道:“承妹妹吉言,其实阿哥格格都好,只要健健康康就成了。”

苏帘便道:“你既有了身孕,那弘昉——”弘昉便是胤祚的第三子,秋佳氏生的那个孩子,满月之后便一直养育在西林觉罗氏房中。

西林觉罗氏顿时脸上笑容一僵,她连忙垂首道:“额娘,弘昉十分乖巧,又有那么多保姆乳母伺候,儿媳并不觉得辛劳,反而有弘昉那样乖巧讨人喜欢的孩子在,儿媳心里十分踏实呢。”

苏帘暗暗一忖,便也明白了西林觉罗氏的心思。她虽然有了身孕,可是也生怕这一胎是个格格,故而并不肯这个时候对弘昉松手。孕妇为大,苏帘也便没有纠缠下去,便微笑道:“只要你懂得照顾自己身子就好。”——反正秋佳氏也还算安分,晓得弘昉养在嫡福晋膝下,对这个孩子将来只有好处。

“是。”一想到当初因为自己不谨慎才掉了的第一胎,西林觉罗氏眼底黯然之色久久难消。

第三十二章 李福侧福晋

澹宁殿中,苏帘正絮絮叨叨与儿媳妇说着些养胎滋补的经验,西林觉罗氏也听得认真有仔细。小凌子却满脸都是急躁之色走了进来,打千儿道:“娘娘,方才四贝勒派人请了太医去圆明园!”

苏帘心头一紧,忙问:“是谁病了?”

小凌子道:“是二阿哥。”

“弘昐?”

“是。”

弘昐便是只比弘晖晚三个月出生的孩子,是胤禛的次子,生母是贝勒府最得宠的妾侍李清吟。才刚满周岁的孩子…这个年纪正是最容易夭折的年纪。苏帘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个人,或许因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或者…是个早夭命数的孩子。

叹了口气,又想到那仙桃木手串…只给了四贝勒的大阿哥和大格格送了,倒是忘了这个庶出的皇孙,但是想到去年才被折了一次的仙桃树,苏帘有些肉疼,便褪下了自己手腕上那已经打磨得光润平滑的仙桃木手串,道:“把这个送给弘昐,就说是能保平安的。”

西林觉罗氏微笑道:“有额娘的一番心意,弘昐定然会平安好起来的。”——桃木寓意吉祥平安,西林觉罗氏也信几分这些意头,何况佩戴桃木佛珠的弘晗、弘暄和弘昉都健健康康,她便只当真的是什么得道高僧加持,故能庇佑。

过了几日,便听说弘昐那孩子没有大碍了,苏帘也算松了口气。仙桃木虽然有驱除疾病,调理身体的功效,但是她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能改变夭折孩童的命数。毕竟具体的历史她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这到底是胤禛的唯二的儿子,若是没了,只怕他要伤心。

又听底下人来报说。四阿哥来请安了。

苏帘疑惑地道:“只有四贝勒,没有四福晋吗?”

绣裳点头道:“回娘娘话,只有贝勒爷一人。”

虽然暗暗讶异。却还是叫人请了他进来。胤禛和他福晋不分寒暑,素来都是一同来请安的。如今他却撇下了嫡福晋,一个人来了,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啊…暗暗盼着,可千万别是夫妻生了嫌隙才好。

封了贝勒,四阿哥性子也愈发老成,他穿着一件藏青色暗绣团寿字纹的杭罗对襟褂子,颜色花纹都与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不相符。行礼了之后,苏帘便问:“弘昐可无碍了?”

四阿哥沉着脸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手中攥着一串蜜蜡佛珠道:“多谢母妃关心,弘昐已经没有大好了。”

苏帘刚放下心,便听四阿哥面色郑重地道:“儿子打算择日便上折子请立李氏为侧福晋,不知母妃意下如何?”

“册李氏为侧福晋?!”苏帘惊呆了,“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了?”

四阿哥微微缄默了一会儿,随后才踟蹰着道:“李氏为儿子生育一子,出身也还过得去。当得起侧福晋之位。”

瞧他一副已经笃定了主意的样子,苏帘却有心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侧福晋可是要上宗室玉牒的,非得慎而重之才成。我倒不是说李氏不好。而是这种事儿,你可曾与你福晋私底下商量过了吗?”

四阿哥顿时便阴沉了脸色,声音掷地有力道:“福晋素来贤惠,不会不同意的。”

听这话,便晓得,这事儿四阿哥根本都不曾与乌拉那拉氏透过底儿,苏帘暗暗思忖着,怕是和弘昐这一病有些许关系。李氏一直都只是侍妾格格的身份,自然是没资格养育弘昐阿哥的。故而也是满月之后,便被抱去给了乌拉那拉氏抚养。而此番生病,乌拉那拉氏怎么也要落下一个照顾不周之名。

苏帘也揣度得出其中的龃龉。便正色道:“你福晋固然贤惠,之前照看弘昐,一切份例都与她亲生的嫡长子弘晖无异。此番弘昐生病,自然是有她的疏忽在里头,你生她的气也是应该的,可是——你该不会怀疑自己嫡福晋的贤惠与否吧?”

苏帘最后一句话,算是问道了点子上。四阿哥不由怔怔了半晌,才道:“福晋她——不是那种人。”

苏帘这才松了半口气,温声细语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李氏虽然与我娘家有姻亲,可是我心里是更偏向着你嫡福晋一些的,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你的嫡妻,就为她是你汗阿玛亲自为你挑选的嫡福晋!”

四阿哥面色舒缓了大半,“是儿子不该疑心重。”

苏帘微笑道:“你统共就这两个儿子,在乎过头了,也是人之常情。而李氏——看到自己原本好生生的孩子突然就病了,大约也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你别往深处想,也就是了。”

四阿哥点点头,再度陷入了沉思中。

苏帘低头抿一口茶,面色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四福晋的性子不至于会去害弘昐,那是养在她膝下的孩子,一旦有个什么不好,她便首当其冲。而李氏——虽然有些心眼儿,但也不至于那自己儿子的小命儿耍心计,只怕多半是弘昐舟车劳顿折腾到了圆明园,小身子体弱,才生病的。如此好的天赐良机,李氏怎么可能不借此发作?一谋位份,二谋自己孩子的抚养权,倒是叫乌拉那拉氏一时间没了应对之策。

四阿哥想了半晌,又抬头道:“母妃的意思,儿子明白。只是李氏服侍儿子多年,又生了弘昐,儿子还是觉得给她提一提位份比较好。”

苏帘喉咙里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怎么还是要晋她位份?!!

苏帘苦了脸色,便问道:“你是为了弘昐,还是因为喜欢李氏?!”

四阿哥脸上微微报赧,嘴上却急忙道:“自然是为了弘昐将来能体面些!”

苏帘抬了抬眼皮,四阿哥并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这副样子,话都说得太假了!看样子他是真挺喜欢李清吟的!叹了一口气,苏帘又建议道:“你要是真有心抬举她,不如先封个庶福晋?”

四阿哥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庶福晋与侍妾差不了多少,只是叫着好听些罢了。福晋到底年轻,照顾不全两个孩子也是有的。儿子的意思是打算叫李氏亲自抚养弘昐,那样便至少得是侧福晋的身份才成!还请母妃允准!”——庶福晋,也是没有资格养育自己儿子的人。

四阿哥的性子,也是极为执拗的。苏帘知不可打消,便道:“你自己后院的事儿,自己有主意便好。只是乌拉那拉氏是你的嫡妻,这种事,起码要先与她说清楚才好。”——四阿哥的脾性,其实跟玄烨差不多,都是极有主意的人,而且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四阿哥面上一喜,急忙点头道:“是,儿子明白。”

四阿哥的动作倒是极快,隔天便上了请封李氏的折子,一个侧福晋之位在别人眼中或许挺高的,但是在玄烨眼中,还真不是个大事儿,想到这个李氏一是他赏赐的人,其二还是个知府的女儿,第三还生了个皇孙,而且苏苏也同意了(苏:老娘什么时候同意了?只是不反对而已!),便大笔一挥,准了!

因为李氏是由侍妾晋封的侧福晋,并非入门便是侧室,故而只发下了两套侧福晋吉服、朝服和圣旨,再叫宗人府将其记入玉牒即可。要是四阿哥愿意,倒是可以大宴一下,以示隆重和风光,只不过四阿哥还是比较看重嫡妻的,只叫在圆明园摆了两桌宴席,只一家子妻妾用了一顿晚宴罢了。

李氏晋封为侧福晋第二日,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便带她来澹宁殿磕头请安了。

换了侧福晋朝服的李氏,果然添了三分威仪,三肃三跪三叩之后,苏帘便照着章程训诫了几句,才免礼赐坐。——到了侧福晋这个位份,已经有资格坐着说话了。

四福晋带着一脸端庄的微笑道:“李妹妹温柔恭顺,又给爷生了一子一女,如今晋为侧室,也是料想之中的事儿。”

李氏忙谦恭地道:“福晋过奖了,这些都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四福晋亲和地道:“真因妹妹你尽到本分,我和爷才商量好了,进了你的位份。”

李氏眼角一扬,却微微垂首:“多谢福晋抬举。”

四福晋又亲亲热热拉着李氏,那带着华丽赤金鸳鸯纹的掐丝护甲的手习惯性摆成兰花形,嘴上亲切地道:“妹妹是有福之人,以后也要加倍好生服侍爷,为爷多多延绵子嗣才是。”

李氏垂眸微笑:“是,谨记福晋教诲。奴才一定会为爷多生养几位阿哥的。”

李氏此话一出,果然四福晋的的太阳穴微微一凸,似乎在极力隐忍着愤怒。——瞧着她们俩妻妾和顺,亲如姊妹的样子…打心眼就叫人觉得假得慌。

四福晋又笑容款款对苏帘道:“有些日未见六弟妹了,不知她的胎相是否已经稳固了?”

苏帘微笑着道:“才一个多月呢,我已经叫她安心养胎了。”

四福晋抿唇笑道:“有母妃这样的婆婆,六弟妹当真是有福之人呐!”说着她不禁微微叹息,此话说得倒也是发自心肠。

第三 十三章 颜贵人

澹宁殿中,倒是看似一派和谐,四福晋才刚艳羡六福晋有苏帘这样的好婆婆,李侧福晋这时候却插话道:“苏娘娘自然是慈祥的人,不过德娘娘也是十分体贴福晋您的。德娘娘知道福晋照顾大阿哥辛苦,这不又赐了两位妹妹吗?”

苏帘眉头一凝,体贴?这种的体贴,还不如没有呢!不由问道:“去年选秀,德妃不是才刚赐了两个格格吗?”

四福晋面容微微苦涩,心中不免发酸,道:“这两位妹妹都是小选上来的人。德娘娘大约是瞧着去年的赏赐的两位妹妹都不大合爷的心意吧。”

德妃…

对于宫中的形势,苏帘也了解一些,随着四妃年纪渐老,玄烨已经极少去她们宫中了,就算去,可顶多用个午膳,决计是不会留宿的。反而是一些新晋的年轻嫔妃,常常受到召幸,只不过也是每个准儿的事儿,今儿宠这个,明儿宠那个,都没有太长久的。而那位颜贵人那样能得宠一年的,也算久远的了。再就是王贵人,她肚子争气,连续生了两位阿哥,才被玄烨稍稍看中一二分。

德妃自然也是失宠嫔妃的一员,随着容颜老去,玄烨每月也只去永和宫一二次罢了。德妃无力改变现状,便也把愈发多的心思放到了儿子的后院中。而十四阿哥尚且年幼,还不到可以娶妻纳妾的年纪,德妃便把心思放到了对四阿哥的掌控上。

只不过很显然,德妃意图掌控四阿哥,结果很失败。当初那个被德妃塞过去的乌雅氏,根本不得胤禛的宠爱,在四贝勒府的后院,活得跟守活寡似的。德妃虽然能塞人。但总不能命令四阿哥去多睡睡她的侄女吧?

德妃心中不畅快,故而对四福晋就多有刁难了。

苏帘沉声问:“德妃又赏赐四阿哥侍妾的事儿——可曾请示过皇上了?”

四福晋心头微微一动,忙道:“这种小事。想必德母妃不曾拿来打扰汗阿玛。”

苏帘“哦”了一声,四阿哥摆明了不喜欢她选的人。平日除了尊重福晋嫡妻,也就宠爱着玄烨赏赐的几个秀女一些,德妃赏赐的人,四阿哥素来都是当闲人一般冷落着。可饶是如此,德妃反而塞人塞得更厉害了!——德妃还真是闲得蛋疼啊。

四福晋见苏帘没了下文,不禁微微有失望之色,原还盼着,苏母妃能出手做点什么干涉呢。罢了罢了。苏母妃的性子,从来都是不管事的。——可即使不管事,四福晋也不敢不敬奉着,就单单凭这二十余载,恩宠不衰,汗阿玛更是年年与之朝夕相对的数月,四福晋是既敬服又羡慕。

送走了胤禛的大小老婆,苏帘便有闲暇了下来,想到那日王贵人又焦急又隐秘的样子,心中不禁疑惑…照例说她应该来找她才对的。怎么便没了下文?招手便唤了小凌子过来,问道:“王贵人这几日在做什么?”

小凌子躬身回答道:“王贵人前儿刚刚被皇上下旨禁足了。”

“什么?”苏帘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禁足了?她犯什么错儿了?”

小凌子道:“是十五阿哥没背诵好三字经。皇上怪罪,便迁怒王贵人教子不善。”

“额…”苏帘嘴角抽搐了二下,这种事儿能怪到王氏头上去吗?何况十五阿哥出生之后,便被抱去给德妃抚养,一直到前不久才入读。就算教子不善,也该是德妃不善吧?

玄烨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些!

如此想着,却不禁犯了狐疑,怎么王贵人才神神秘秘地与她接触了,紧接着便被玄烨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给禁足了?

人的好奇心起来了。便坐立难安。

“颜贵人是住在哪儿的?”苏帘问道,思来想去。她总觉得和病病歪歪住进行宫的颜札氏贵人有关。

“是在芙蓉园北面的静云斋。”小凌子躬身回答道。

“准备肩舆。”苏帘默默吩咐道,看样子。都是玄烨有事儿瞒着她!!静云斋是何其偏僻的所在?就算是不想叫人给她添堵,也不必安排得那样偏远!

今日艳阳高照,暑热熏人,直到问道那悠远而熟悉的重台莲的清香,便晓得已经到了芙蓉园附近了。见前头花木扶苏之地,曲曲折折的六棱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巧的院落,便是静云斋了。

此地清凉,是白天消暑的好地方,只不过到了晚上便水汽重,并不是个适合住人的地方。而颜贵人不是病重着吗?竟然被安排到这种地方?看样子玄烨很是厌恶此人啊。

便叫小凌子去叩门,守门的是二个神色警惕的太监,见到是苏帘的仪仗,方才急急忙忙跪了下来,“娘娘金安。贵人小主病体缠身,实在不宜见客。”

苏帘眉梢微微一挑,低头拨弄着自己素洁的指甲:“本宫连皇上的春晖殿都可以随意出入,怎么小小一个静云斋,倒是要置本宫于门外了吗?”

那太监急忙叩头道:“娘娘容禀,奴才实在是怕您招惹了病气去!”

苏帘哼了一声,道:“本宫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这…”那太监哽住了,没了话说。

小凌子见状,忙一脚踹开了那挡住门的太监:“还不快滚开,娘娘要进,还敢阻拦不成?!”

苏帘扶着四禧的手背,轻盈地踩着花盆底,已经哒哒进了里头。静云斋的小院儿,很是狭窄,铺地的方砖都十分陈旧了,工字型长廊的彩绘漆都已经剥落,廊子里有一对青花缠枝莲的大瓷缸,栽种着两株木芙蓉,可缸中的泥土都干裂了,木芙蓉恹恹垂着叶子,半死不活的样子。

进入正堂的青石台阶上落了一层星星点点的小花瓣,便是小院儿里唯一枝叶葱茏的古藤树开花过后落下的,已经被碾碎了数次的样子,却没有人打扫。

整体一扫。这静云斋,完全不像是住着人的样子!

暗暗拧眉,苏帘抬手便推开门。吱呀一声,门扉打开。便有浓浓湿腐气与沉沉血腥气交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颇为呛鼻子。

心头一沉,苏帘忙快步绕过西面的大屏风,进了里头次间,只见一架七尺阔的大床上,悬挂着夜间尚未摘下的赤红八角宫灯,半旧不新的浅紫色撒花罗帐被银钩挂起,床上躺着一个容色消瘦。面颊苍白,还在低低咳嗽着的女子,她见有人进来,枯瘦的手下意识地便抓紧了身上的素缎云纹薄被。

侍立在床头的两个宫女,也都是模样周正之辈,年岁约莫二十上下,都穿着畅春园行宫月前新发下的柳绿色葛布宫装,梳着最简单的麻花辫,一看便知是三等粗使宫女的装束。

苏帘微微思忖,照例贴身侍奉贵人的应该是二等宫女才对。正想着。那两个宫女已经伏跪下来请安,口道:“苏娘娘万福。”

既认识她,便果然是行宫里调配伺候颜札氏的宫女了。苏帘忍不住再去瞧床榻上的颜贵人:虽然孱弱瘦削。却难掩楚楚之姿,她墨色的乌发随意地披散着,神情颇为狼狈,眼中也尽是暮气沉沉之色。

苏帘瞥了跪在地上那两个宫女,便问:“颜贵人身子如何了?”

其中一个容长脸的宫女忙回答道:“回苏娘娘话,贵人小主自进了静云斋,便一直缠绵在榻,玉体十分虚弱,白天都是这样病怏怏不搭理人。晚上则整夜整夜地咳嗽,极难入睡。”

“是什么病?”苏帘忙问道。

那容长脸宫女茫然地摇头:“奴才不知。”

苏帘神情低迷的颜贵人。忽的发现她脖颈上有崭新的郁痕,是深深的紫红色。隐隐是手的印痕,瞧着那尺寸,应该是被个手颇大的人给狠狠勒过。正仔细端量着,颜贵人却忽然抬头也瞧了苏帘一眼,她扯着干哑的嗓子道:“你有没有发现,我的眼睛跟你很像。”

苏帘不由一怔,仔细却瞧她眼睛,的确与她一样是杏眼,只不过此刻她眼中满是血丝,十分悲怆的样子,倒是叫她一进来的时候没察觉到。低头一瞧,又看到她捂着嘴巴咳嗽的右手虎口处似乎有一道红痕,应该是被细长之物勒过。

苏帘暗暗狐疑着,仔细打量了这个屋子里,目光却不由停顿在了摆放着珐琅彩盆花的香几后头,哪里静静躺着一枚光润的木珠子,因与地板的颜色差不离,故而若非苏帘目力果然,只怕也发现不了呢。

忙弯身将那珠子捡了起来,瞧着那木制和纹理,苏帘不由瞳孔一缩。是仙桃木——而且是玄烨的那串仙桃木十八子手串上的某一颗!因为她问道了幽淡的龙涎香的味道!!那是玄烨独用的香料!!

玄烨的仙桃木佛珠怎么会掉在这里?!那串桃木珠的丝线莫非是在这里断掉的?苏帘心头一个咯噔便想到了颜贵人右手虎口处的细痕,还有——她脖子上被往死里掐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