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胖墩,苏帘还是很喜欢的,这孩子磕磕绊绊已经会说话了,奶声奶气地格外讨喜,苏帘有了乐子,也就懒得理会玄烨来还是不来了。

弘晫真的很可爱,快二周岁的孩子,身子小小的,短胳膊短腿,最爱疯玩疯闹。

小孩子的活力,有时候旺盛得超过了成年人。圆润软白的双层下巴日日都挂着晶莹的涎水,长得圆滚滚的奶娃娃,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鹅黄软缎衣裳,外罩一个刻丝花鸟的小马甲——如今他喜欢上了苏帘正殿中的那块丹凤朝阳的猩红藏毯,欢喜地在柔软的地毯上爬着或者躺着,偶尔滚上一圈,就像只安装了马达的皮球。

这个年纪的孩子,虽然已经咿呀学语了,小弘晫嘴巴里更多的不是“啊啊啊”,就是“呃呃呃”,要么就“哦哦哦”,说着不晓得哪个星球的语言,惹得苏帘整日都笑意挂在唇角眉梢。

当玩闹得肚子饿了的时候,他就会脏兮兮地跑到苏帘跟前,黏糖一般粘在苏帘腿上,手脚并用地抱住苏帘一条大腿,仰着留着哈喇子的小胖脸,露出满是讨好的笑容,奶声奶气地咿呀道:“玛嬷、玛嬷!阿晫要吃、吃甜甜的——糕糕!”

苏帘不禁抿嘴笑着,便对四禧道:“取奶白枣宝和杏仁佛手,再温一盏核桃酪。”

弘晫立刻高兴地呲牙阿咧嘴笑着,越是笑得离开,小嘴张开得愈发大,自然那涎水也就像瀑布似的了。

苏帘连忙从衣襟上撤下锦帕,去擦他那湿漉漉的下巴和脖子。

小弘晫抱着苏帘的大腿,撒娇地蹭了蹭,咯咯笑着,“阿晫,最喜欢、喜欢玛嬷了!”

苏帘不禁晓得眉眼弯弯,这个小马屁精!!便一把抱了这个沉甸甸的小胖墩,让胖仔坐在自己膝盖上,笑呵呵道:“玛嬷也喜欢阿晫!阿晫太可爱了!”

小弘晫嘻嘻笑着,刚擦干净的下巴不禁又湿润润的了。

有弘晫在,苏帘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纾解。人的感情,是可以转移的。这不是移情,而是在知道对玄烨她已经到了无可奈何地步只会的一种妥协,左右她也不愿见玄烨,而心里的空缺,太需要弥补了,而弘晫恰恰是最好的弥补和安慰。

男人会背叛你,但是你一手养育长大的孩子,却永远不会背叛你。

第六十章、苏帘受罚(上)

这一日,阿克占氏来看望儿子,精心装饰过的面庞微微沁出热汗来。

苏帘看了看时辰,便问:“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才刚刚辰时而已。”——从六贝勒府到西山畅春园,坐车起码要一个时辰呀!往常她都是巳时才能赶过来的。

阿克占氏今儿穿着一身十分清爽的浅水蓝旗服,对襟圆领的款式,简简单单的绣了好意头的缠枝莲,脚下一双三寸高杏子黄灵芝纹花盆底鞋,浑然衬得身形高挑了三分。她略显圆润的面庞上带着盈盈喜色,行了万福道:“回额娘的话,爷带着福晋、妾身、几位妹妹和小阿哥们都来了西山了。”

苏帘一愣,“胤祚来静明园避暑了?”

阿克占氏道一声“是”,又满脸喜色地道:“原本还担心今年不会来了呢。可是皇上昨儿突然下了圣旨,马上就要来畅春园避暑了。”

苏帘捧着斗彩寿字纹茶盏的双手微微凝滞,半晌才道:“怎么突然就要来了?”

阿克占氏小碎步上前些许,低声道:“额娘这下子——可高兴了?”

苏帘嘴巴凝结了,高兴…吗?她还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高兴…内心里此刻,更多的是五味杂陈和闹不明白。他——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之前明明彼此冷着彼此,一下子突然没个征兆地就要来了?她好不容易找回昔日的悠闲日子,此刻心里,却并不十分盼望他来。只是他要来了——不知是否是习惯性地,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这就是所谓的矛盾心里吧。

苏帘扯着嘴角露出了个不像笑容的笑,心道:管他呢!且看看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只是苏帘却忍不住去往深了寻思,他这是要服软呢?还是服软呢?她是要原谅他的呢?还是原谅他呢?

人呐。想的事儿一多,晚上就容易失眠。

苏帘连续失眠了三个晚上,双眼底下便多了两团乌青。跟只熊猫似的。

然后玄烨果然来了,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太后…这是经常的,除了太后,还有和嫔瓜尔佳氏和贵人王氏。

听了小凌子汇报的消息,苏帘登时脸都铁青了。好啊,她还以为玄烨是想和解来的,和着不是和解,纯粹是膈应她、气她来了!!想明白了这点,苏帘就忍不住恨恨磨牙了。

小凌子急忙道:“无论是和嫔娘娘还是贵人小主。都是怀着快六个月的身孕了,不可能侍寝。娘娘何不趁此机会请皇上来,重修旧好呢?”

“请他来重修旧好?!!”苏帘满眼凶光,“做梦!!!吩咐澹宁殿上下,给我紧闭大门,谁也不见!!!”

小凌子傻眼,“娘娘!”

苏帘恶狠狠瞪了小凌子一眼,小凌子满面苦涩,娘娘这又是倔脾气犯了,谁也劝不来。还是有机会请六爷或者十三爷来劝劝吧。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小凌子又道:“太后娘娘已经住进寿宣春永殿了,娘娘是否去请个安?”

苏帘不由沉思了。若是她和玄烨真的彻底闹翻了,那太后便是头一号不能得罪的人。只是前些年的时候,她和太后有些不快,不过这几年,倒是能保持面上的平和,太后也很多年没找过她麻烦了。可是如今——怕是谁都以为她“失宠”了,保不齐太后便会算旧账呢!

于是,苏帘摇了摇头,“紧闭宫门。对外称病。”——她还是躲俩月吧,反正太后早晚要走。

小凌子只能万分无奈地应了一声“嗻”。

然后苏帘就回屋补觉去了。得先把那难看的黑眼圈解决掉才成啊…

只是,她想躲着。太后未必就肯叫她躲着。

苏帘午后醒来,四禧深深锁着眉头,打帘子进来道:“娘娘,太后身边的白嬷嬷来了,说太后请您去寿宣春永殿。”

苏帘叹一口气,玄烨一早就已经进了畅春园了,却一直没过来…这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苏帘很想问问,玄烨现在到底在干啥,可是又拉不下脸开这个口。

四禧素来深知苏帘心思,忙低声道:“娘娘,您听了别生气,皇上他…去了和嫔处。午膳也是在哪儿用的。”

苏帘的反应来得格外平静,只道了一声“知道了”,又吩咐道:“替我梳妆吧。”

已经是康熙四十年的六月中旬,再过几日便是大暑,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苏帘素来不爱在这个时候出门,尤其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午后的太阳最是毒辣,那当空的日头如一团火辣辣的火焰,烤得人皮肤生疼。

阳光十分强烈,苏帘坐在肩舆上,眼睛被刺得只能半眯着,看着畅春园里恹恹耷拉的花儿朵儿,身上不禁又出了一层薄汗。

寿宣春永殿殿门前,四禧搀扶着苏帘下了肩舆,低声道:“娘娘这几日没歇息好,大可告病不必来的。”

苏帘苦笑了笑:“我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得罪太后娘娘的好。”

便见殿中两位五六十岁,身着绿褐色宫装、梳着大拉翅的嬷嬷迎了出来,“太后娘娘尚在午睡,烦请苏娘娘在殿外等候。”

四禧眼底滑过一丝气恼,却闷声不敢随便开口。

苏帘脸上亦是苦笑之色,早知道会是这样——可她莫非还敢不来不成?

见那两位嬷嬷退回殿中,四禧急忙唤着那打着华盖的太监上前来,又华盖的些许阴凉,苏帘的确好受了些。

四禧加速扇动着手里的绣了花鸟的纳纱团扇,*的风便扑在苏帘的脸颊和脖颈上,苏帘看着四禧额头那豆大的汗珠,便道:“别打扇子了,反正都是热风。”

四禧便停了手,想着娘娘最怕热,而澹宁殿中的冰块从来都是足足的,白天黑夜不停地添冰,整个殿中,清凉一派,恍若春日。如此才从凉丝丝的殿中出来,乍然之身与酷晒之下,莫说娘娘这样金贵的人,连她都觉得呼吸的每一口气都仿佛是火焰一般,不一会儿,浑身衣衫便都湿透了。

热汗从额头上顺着眉梢、沿着侧脸蜿蜒而下,腻腻的叫人极不舒服,偏生要来太后这儿,必然要穿三层衣裳,打扮得足够庄重才行。幸好她没有擦脂抹粉,否则妆容花了,只怕添狼狈。

也是这些年,她的身子骨愈发娇贵了,打着华盖,都有些受不住了。

四禧看着自家娘娘身躯微晃的样子,咬唇低声道:“要不奴才派个人去告知皇上一声?”

苏帘原本苦涩的脸色不由滑过一丝冷笑:“他现在在和嫔处,凉快又欢愉着呢!你何苦去讨人嫌?!”——何苦请了,他就不会来吗?他一来就去了和嫔处,如今正是腻歪着呢!

“娘娘!您就不能低一回头吗?!”四禧一脸揪杂之色。

苏帘笑着,微微摇头:“反正…我不后悔就是了。”——日后哪怕只守着儿女,她的日子又不是不能过了。

这时候,白嬷嬷一脸端正从殿中走了出来,“娘娘万福,太后娘娘已经午睡醒了,请您进去呢。”

四禧一喜,连忙搀扶和苏帘上台阶。

白嬷嬷却伸手拉着,微笑道:“太后娘娘只请苏娘娘进去,禧姑娘请在外头候着。”

四禧脸上掀起一阵恼怒,她作为澹宁殿的头号姑姑,何曾受到过如此待遇?

苏帘看着四禧一副即将发作的架势,干嘛按住她的手臂,道:“四禧,你再这儿等我出来。”

四禧咬唇,只能低头称是。

入了正殿,一股冷气迎面扑来,而苏帘恰恰一头热汗,乍然受冷,顿时眼前一阵恍惚,过了一会儿方才稍稍适应了。定睛一看,原来寿宣春永殿的正殿中竟然摆放了整整八个硕大的青花瓷巨缸,散发的冷气,如白雾一般,湛湛逼人!这正殿里的温度,与外头堪称天壤之别!!

太后这样的年岁,如何受得了这么多冷湿之气?!——所以太后娘娘并不在正殿!!

白嬷嬷顿住脚步,笑道:“娘娘且在此消消汗,太后正在东暖阁更衣。”说着,她自己径自进了东面次间暖阁里。

初适应了些许正殿里的阴凉,的确颇为舒爽。可是不过半刻钟,汗水消了,便开始觉得冷了。因为苏帘里头的里衣、中衣都已经湿透了,如今冷气袭在后背上,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冷的、腻腻的,苏帘的身子都已经在隐隐打颤了。

苏帘紧咬着牙关,闻到从暖阁里沁出来的供奉佛前的檀香的味道——素来笃信神佛的太后娘娘,其实不过是佛口蛇心罢了!!

可怜四禧,怕是还以为她进了殿,可以凉快舒服些呢!!

苏帘最不喜欢穿的就是花盆底儿鞋,因为站立久了,这东西比穿高跟鞋还要累人,尤其那两脚脚心位置,又疼又麻,着实难受得紧。这也是苏帘此刻的感受。

太后报复举动,在苏帘的意料之中,但是报复力度却超乎她的想象。其实她与太后的龃龉早就生了,从太后没能住进慈宁宫,到太子狎玩戏子被罚跪那一日的顶撞,再到惩处了太后赏赐给扎喇芬的陪嫁嬷嬷。太后的怨恨,积存已久。()

第六十一章 苏帘受罚(下)

苏帘已经挪身到最远离冰盆的墙角处,但是那冷冷的白雾却好像无处不在,顺着她的鼻孔便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一时间浑身都冷透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今日之苦,也不是没有来头的。

太后这样的身份,照例说已经是说一不二的尊贵了。可是太后并非玄烨生母,自然内里子上,很多礼遇和尊荣便打了折扣。尤其在很多时候,玄烨每每偏向她,让她太后颜面扫地。

如今好不容易她“失宠”了,太后又怎么会不好好趁机发泄一下往日的怨气呢?!

再加上去年的那件事,更是叫太后难堪——

扎喇芬的两位陪嫁嬷嬷——当年太后亲自甄选的老人,在去年年底时候被芬儿寻了个偷窃的过错,撵出了公主府。这一举动无疑是狠狠打了太后一个耳光,太后为此颜面大失,听说还训了机会训斥过扎喇芬,可惜玄烨极护着芬儿,声称芬儿是替太后训斥刁奴,此举理当嘉奖——如此开玩笑似的话,却是叫太后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如此“深仇大恨”,身为太后,又怎么会忍下去呢?自然是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当八大缸的冰块融化了七八成的时候,白嬷嬷从次间走出来,笑着请苏帘入内。

东暖阁是太后白日歇憩之地,两年前刚刚重新大修过整个寿宣春永殿,东暖阁与梢间合并,又打通了东侧耳殿,故而如今的东暖阁里十分宽敞,不但能午睡休憩,更有足够的空间供奉香烛于佛前。

最里头是一个覆盖了明黄色绢帛的神龛,神龛高四尺、宽六尺。上供奉如来佛、未来佛、过去佛三尊赤金佛像,金光灿灿、神采奕奕。一尊鎏金宣德炉,日夜不停地焚烧着檀香。那味道浓郁得有些刺鼻。

而太后正端坐在西侧长窗下的昼榻上,身上坐着象牙席子。手里拿着一串一百零八子的沉香佛珠,正闭目,一脸沉静地捻动着佛珠,口里嗡嗡念着的似乎是《大悲咒》,而太后的表情,正是一脸的慈祥和悲天悯人,仿佛她便是菩萨,便是佛!!!

苏帘看得忍不住心底里发出冷笑:好一个母后皇太后!!

却只能一步步走前。行跪拜大礼,苏帘刻意高扬声音道:“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却恍若未闻,只眼皮略动了一下,眼睛稍开了一点缝隙,睨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苏帘,然后又是一副入定老僧的模样。口里接着刚才的《大悲咒》继续念叨着:“波夜摩那,娑婆诃,悉陀夜,娑婆诃,摩诃悉陀夜…”

梵文之声。依旧嗡嗡不绝。

白嬷嬷低声道:“太后娘娘每日都要诵读大悲咒十遍,娘娘请莫要打扰。”

苏帘深吸一口气,压下腹中的冷笑和胸中的怒火。便静静跪在距离太后一丈外的地方,面色愈发沉沉。

大悲咒总共七十八句,并不算长,可是太后念叨得极满,又是十遍,粗粗一算至少便要半个时辰!那苍老的而含混不清的嗡嗡之声,不断地在苏帘耳畔回响,触在坚硬方砖幔地上的膝盖,渐渐生疼。而且不只怎的。苏帘的头也渐渐有些发疼,太阳穴更是隐隐发胀。身上也愈发酸软无力,只有膝盖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叫她保持着清晰。

终于。太后念叨完了,她缓缓抬起眼皮,冷漠地扫过脸色不正常苍白的苏帘,训斥道:“哀家本是叫你来听听佛经,磨一磨品性,没想到你是个愚顽之辈!佛前竟也如此仪态不整,当真是失礼!!”

太后哼了一声,又一脸嫌弃地厉声训斥苏帘道:“是哀家不该抬举你!!”冷冷又哼一声,继续道:“罢了,哀家素来仁慈惯了,也不罚你什么了!你走吧!以后不要来哀家宫中!!”

苏帘心中的冷笑从未消解,不要来她宫中?那又是谁请她来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很有意思吗?还是人的脸厚到一定程度,便可如此了。

苏帘一句话也不说,忍着膝盖上的刺痛和浑身的不适站了起来,在太后眼下,她不想露出丝毫懦弱,便直挺着身子,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辞万福,便一步步走出她的寿宣春永殿。

殿外,晒得脸色已经通红的四禧看到苏帘走出来,不禁欢喜地迎了上来:“娘娘您可算出来了,可真是急坏奴才了!”

四禧伸出手来搀扶她的时候,苏帘便入抓到了浮木的落水者,全身九成的重量便都压在了她身上。

四禧一惊,连忙稳稳地扶住,随即道:“娘娘,您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苏帘的嘴角挂着冷笑:“正殿里整整八个硕大的冰缸,太后娘娘真看得起我!”这话原本该是恶狠狠的,可是苏帘已经说不出那样掷地有声的语气了,生生叫四禧觉得那是无力的诉苦。

四禧不禁眼中带了泪花,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座宫殿,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帘坐上肩舆。

一回到澹宁殿,苏帘便再也撑不住了,浑身酸软地便倒向了床榻。

“娘娘!娘娘!!”四禧脸色都遍了,她急忙去摸苏帘的额头,哪里已经是一片滚烫了,便立刻吼道:“太医!快去传太医——”

“绣裳,准备一套干爽的衣裳来!!”

苏帘的意识还算清晰,只是手脚无力罢了,脸颊、额头又火热交加…这样的感觉,应该是找了风寒了吧?呵呵,一年中最热的盛暑天里,招了风寒——换了旁人,怕是都不会相信吧?

几个贴身的宫女手脚麻利地替她换了衣裳,又有人将殿内的冰盆如数挪了出去,送她进被窝,又灌上一盏热热的奶茶,苏帘才感觉稍微好了些。

四禧快步走出殿外,看到侍立在廊下的老太监金四,忙吩咐道:“快去熬一碗浓浓的姜汤来,娘娘发着烧,怕是着风寒了!”——娘娘最不爱喝的便是姜汤,这样的吩咐,四禧只能避着苏帘,私底下吩咐。

金四疑惑道:“如今是盛暑天,招了暑热还有可能,怎么可能是风寒呢?”

四禧气恼地便吐露出来,恨恨道:“娘娘被挡在寿宣春永殿外晒了半个时辰,出了一身热汗,可偏生太后娘娘的正殿里拜了足足八个冰缸。如此大汗之后,受冷,谁受得了啊?!太后也是信佛的人,怎么能做出如此…”后头大不敬的话,四禧生生咽回了喉咙里,却气得脸红如潮。

这时候,绣裳快步从里头走出来,急急忙忙对四禧道:“姑姑,白玉祛痕膏呢?我记得一直您替娘娘收着——”

四禧一愣:“怎么了?你找白玉祛痕膏做什么?”

绣裳眼里带泪:“奴才和绣绮她们给娘娘更衣的时候,看到娘娘的膝盖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了!”

四禧顿时心头掀起万丈怒火,怪不得,怪不得…娘娘上肩舆的时候,全靠她力气给搀扶上去,她还以为是娘娘体虚受寒,没想到竟然膝盖都跪坏了!!四禧现在又恼恨,又后悔,忍不住便自责:“要是我陪娘娘进去就…”

却狠狠将此事暂且撇开,飞快带着绣裳先去翻找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的白玉祛痕膏。

苏帘只觉得脑袋愈发沉重,这么一躺下,便渐渐朦胧了,忽的,绣绮急忙进来禀报道:“娘娘,皇上来了!!”

苏帘顿时头脑清醒了泰半,急忙要撑着身子起来的时候,便见玄烨带着一脸汹涌的怒火,大步流星便冲了进来。

发烧的人,都是一脸红彤彤,乍看下去,还以为是红润润的好气色呢。

玄烨看着苏帘那副“慵懒”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便怒火冲冲地训斥道:“皇额娘叫你去听佛经,你竟也不恭不敬,是谁给你的胆子?!!”

声音十分震耳,苏帘红润的面上挂着疏离而冰冷地笑,便那样微微侧着脸看他那副发泄怒火的样子。

“是朕太纵容你了!纵容得你这些年越来越不成样子!!!”

“你不是无知的小女子了!你该懂得长幼尊卑了!!太后跟前,也那般没有礼数,没有尊卑,你叫朕如何能继续纵容你?!!”

玄烨的质问和训责,一声比一声高,苏帘却只觉得耳朵嗡嗡叫,好像是太后年大悲咒的声音在耳膜回响不绝。眼睛也渐渐模糊,连他的怒容都渐渐模糊了去…渐渐便听不见他在吼什么,总之都是斥责的话。

然后昏迷的前一刻,似乎听到金四的声音:“娘娘,姜汤熬好了…”

“明知道…我不喝姜汤的…谁、谁吩咐的…”苏帘真的觉得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明明是一整句话,怎么吐出来就是断断续续的?

金四回话道:“是四禧姑娘吩咐的!”

他的话刚落音,苏帘便隐隐约约听见四禧的急切的脚步声和急切的语气:“娘娘,白玉祛痕膏找来了!绣绮,快给娘娘涂上!”

“白玉祛痕膏?!”这一声重复,是玄烨惊讶而愕然的声音。然后,苏帘便什么都不晓得了,拥抱她的是一片黑暗…

第六十二章 贵妃待遇

苏帘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口里满是苦涩的药汁味儿,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红彤彤的灯笼照的寝殿朦朦胧胧。

在这样的深夜里,只有西洋摆钟嗒嗒作响,苏帘瞧了一眼,时针指在一点的位置上。正是人畜俱静的时候。

身上还是沉甸甸的,但是已经不是很烧热了。苏帘目光落在床头的人身上,他坐在一张紫檀莲纹宝座上,身上盖着一条藏青色四核云纹的软绸薄被,面容似乎有些邋遢,眼下带着几分乌青,一副十分憔悴疲惫的样子。

苏帘身上还是十分疲乏,仿佛还没有歇息够,可是浑身的骨头却好像躺得太久都松懈不灵活了似的。苏帘想要爬起来,可是却没能战胜身体上的疲惫。暗夜的寝殿,光线稀胧,故而一切的桌椅案几都带着几分迷离——床头一侧的案几上摆放着似乎是一沓子平安经,是字字端正认真的董体字,好像是四贝勒的笔迹。

东侧书架旁边的剔红荔枝纹帽架上却多了一定银青色的瓜皮帽,隐隐是暗龙纹,帽准是一块颜色极好的绿松石,浓翠得如绿玉一般。她记得,那是胤祚的瓜皮帽…

帽架旁边是衣架,上头有一件暗蓝色织金缎的披风,领口用金线绣了双龙戏珠,是玄烨的。还有一件海棠红折枝堆花的刻丝斗篷,似乎芬儿上回来请安的时候穿的便是这一件。

斜对面长窗旁边,墙上则多了一柄赤金嵌着红宝石的弯刀,那是小虎子的东西,据说能镇宅辟邪保平安…

而空气中出了药汁的苦涩味道,还有茉莉花的清新气息,此时并非茉莉盛开的季节。那是小羊羊惯用茉莉珍珠粉。

胤禛来过了。

小猴子、小猪猪、小虎子、小羊羊…

他们都来过了。

苏帘心里头暖暖的,那都是和她血脉相连至亲骨肉,是这个世上唯独不会背叛她的人。

“苏苏…”是轻声而急促的呢喃。

苏帘一愣。忙回头去瞧,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睛也紧紧闭着,手更是紧紧攥着那已经被捻得圆润而光滑的仙桃木佛珠…

原来他没有醒来…只是瞧那样子,怕是梦魇了。

苏帘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蒙在里头。

就这样闷着,不知过了多久,便渐渐沉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的时候,依稀有鸟鸣啁啾,大约是养在廊下的鹦鹉或者八哥或者黄鹂的叫声。倒是清脆脆得紧。

已是清晨时分,伴随着她睁开眼睛,芬儿含着泪便扑了上来,呜呜咽咽道:“额娘,你可算醒了!!前天下午,汗阿玛突然叫人召女儿来侍疾,真是吓坏人了!!”

前天下午…原来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了。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芬儿柔软而松散的乌发,“额娘没事,只是招了点凉。”

芬儿边哭。边恨恨道:“皇玛嬷当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那么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满心龃龉!!她当得起圣母皇太后的称谓吗?!哼!女儿再也不给她请安去了!!”

苏帘眼底微暗,芬儿对太后的不敬。也是太后发作她的理由之一…想到此,苏帘忙道:“芬儿!不许任性!再怎么说,太后都是你的祖母,你要是不按时去请安,便会让人置喙你的孝顺!”

芬儿不屑地哼了一声:“额娘您还不晓得吧,昨儿一大早,皇阿玛便着人把太后送回宫里去了!还说,钦天监说了,畅春园的风水与太后的八字相冲。只怕会生出阴鸷来!以后,太后再也不会踏足畅春园了!”

苏帘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嘴上道:“是吗…那要多谢皇上了。”

芬儿却听得愣住了,“额娘。您…”

苏帘笑了笑,伸手抚摸着她光洁温润的脸颊,食指的指肚抚摸过她眼下淡淡的乌青色,“你想必也困乏了,回去歇歇吧。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可是——”芬儿却犹豫地咬了咬嘴唇,“额娘,您…是不是在生汗阿玛的气。”

苏帘笑着道:“怎么会呢?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他置气了。”——因为不值当。

芬儿狐疑地看着自己额娘的脸色,总觉得话里不大对味儿,可是她后半夜便替了汗阿玛过来守着额娘,如今的确是困乏得紧了,便道:“那额娘您要记得吃药,女儿明天再来。”

苏帘笑着“嗯”了一声。

芬儿穿上那搁在衣架上的海棠红色的斗篷,便退了出去。四禧这才带着几个二等的宫女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服侍卧病再床的苏帘净脸漱口。

苏帘把有些干燥的手泡在浸润了芦荟汁的热水里,若是水凉了,便加,如此连续加了三次滚水,一双手方才完完全全泡透了,从皮、肉、筋,到骨关节都柔软了。

泡完了手,四禧便递上一方湿润润的软缎厚帕子,苏帘便那样热乎乎地盖在面颊上,后背靠着一个软枕,便那样半躺着。

四禧则照例徐徐禀报近来情况:“马太医说,娘娘只要退了烧,便没有大碍了,只是此次,乍冷受寒,怕是伤着本源,马太医说您最好卧床静养一月,在吃一副滋补的人参当归丸并阿胶乌鸡汤作为食补,损了气血便能补养回来了。”

苏帘蒙着脸,只唔了一声,这个马庆海倒是惯爱小题大做的,不过不用喝苦涩的药汁就好,他也算是会投其所好的。

四禧又道:“您昏迷的这些日子,皇上不曾假手外人,只传唤了六爷、十三爷和咱们五公主来侍寝,偶尔也叫十公主过来陪在您身侧。再就是六福晋,还有四贝勒带着四福晋昨日下午来伺候了您一下午。”

苏帘揭下脸上已经凉了五分的湿帕子,四禧忙浸泡在热腾腾的玫瑰花汁中,泡热了,又拧掉半数水分,再次递给苏帘。

苏帘接过来,半垂着眼睑问:“那旁人呢?”问完,便又热热地盖在脸上。

四禧微微踟蹰了一会儿:“娘娘是说——和嫔和王贵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