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未语。

“唉,真是可恨,皇上今晚还住在遏必隆府上了。听说他管遏必隆叫阿布哈,一口一个叫得极亲。他倒是把遏必隆当成国丈了,这让咱们府上的脸往哪儿搁?”索夫人使劲推了一把索尼,“你倒是说句话啊!”

索尼在床帮上用力敲了敲烟袋杆子。“皇上这是给咱们做戏看呢。这些日子他在朝堂上也提了几次,说是觉得越发冷清,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让遏必隆回来。”

“遏必隆?他懂什么?不过就是整天跟在鳌拜后面的应声虫,他可是把先祖的威望和胆识都留在娘胎里了。一点儿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皇上念他做什么?真想让他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如今他家东珠得宠罢了。”索夫人叹了口气,“话又说回来,你说咱家芸芳这样出类拔萃,怎么就入不了皇上的眼呢?”

索尼叹了口气,盯着夫人的眼睛:“芸芳是受老夫所累啊。”

“哦?”索夫人瞪大眼睛,“啥意思?”

“咱家是首辅又是外戚,皇上和太皇太后是又要倚重又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再加上前尘之鉴,皇上归政之前自然是万分的小心谨慎,所以一定要试探再试探,所以便扛出昭妃处处挟制咱们。也许,咱们是该表明态度了。”索尼面色沉峻,虽然是在寝室,但是每说一句话都极为沉重,字字句句都是千思万想过的。

“什么态度?”索夫人不解。

“归政。”索尼说道。

“什么?”索夫人越发糊涂了,“老爷,此事可得三思啊。现在咱家是首辅,芳儿在宫里还处处为难,或是真的归政给了皇上,咱家也没啥利用之处了,那芳儿的处境不更是…”

索尼摇了摇头:“夫人有所不知。此时归政正对咱家有利。”

“为何?”索夫人怔住。

“以前老夫迟迟未有行动,一来是想看看皇上与太皇太后是否真心属意芸芳,二来也是想再看看朝中形势。可如今宫里的局势已经清楚,太皇太后是向着芸芳的,然而皇上的心显然已经偏向昭妃。再加上今年秋天,那荣常在就要生产,若产下皇子,皇上有了长子,做臣子的再揽着权柄不放,就难以面对天下了。更何况如今鳌拜的势头已经难以遏制,此时老夫不辙,以后便再无退路了。”索尼对着夫人并不隐瞒,把近日朝堂之上的事情拣重要的略说了几件,索夫人听了频频点头。

“明日,我要在府里宴请其他三位辅臣,劝他们一同联名奏请皇上亲政。”索尼交代夫人要安排好明日的席面。

索夫人连连应声:“宫里皇后娘娘刚刚受了辱,咱家就请三辅臣归政皇上,也算以德报怨,这样更显皇后娘家的胸襟。若是以此归了政,往后皇家多少也得念咱们的好。老爷虑事总是周全的。”

谁料索尼手抚胡须,冷冷说道:“为人臣子,老夫能做到的自然会做,只是归政不过是一种形式,能不能真的重揽皇权,就要看咱们这位小主子的能耐了。那个时候,老夫是绝不会从旁协助的。”

“老爷?”索夫人对索尼这句话是实在没弄明白。

“从太宗朝起,老夫侍候过皇家三代君王,要说咱们的这几位主子,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性情,那就是骄傲、任性。可是除了太宗皇帝,先帝和眼下这位小主子,哪里有骄傲任性的本钱?不撞个头破血流,他们哪里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咱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索尼狠狠嘬了一口烟枪,吞云吐雾间长长叹了口气,“当年的多尔衮是先帝的试金石,而如今的鳌拜就是小主子的磨刀石。小主子若过得了这一关,倒还好,否则…”

“否则什么?”索夫人实在不满意索尼说话只说一半。

而索尼笑而不语,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那个桂嬷嬷也实在无用,经她们一折腾,如今像吓呆了的木鸡,人啊昏天黑夜地不知道事了,明儿我得找个大夫给她好好看看。”

临睡前,索夫人才提了一句,索尼便恼了:“夫人可别做糊涂事。”

“啥?”索夫人原本有困意,听得并不真切。

“那个桂嬷嬷,夫人原本今晚就不该让她回府。既然已经回了,明儿一早让老大家的媳妇在府中点齐各院的仆役、丫头,说清她的错行。然后送她上路吧。”索尼把烟袋杆子撂在床边桌几上,随即脱鞋上床躺在枕上,仿佛是要睡了。

“上路?”索夫人吓了一大跳,忙问道,“是送她回奉天老家?可是她的孩子们都在咱们永平府的庄子上做工呢。”

索尼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他瞪着索夫人看了又看:“夫人不要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可容不得半分好心。虽说她做这件事是为了替芸芳出气,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了芸芳,她就该受罚。照理说,犯了这样的事,在宫里即使被乱棍打死也是应当的。太皇太后顾着咱们和皇后的面子,只是依着昭妃的意思略作小惩,咱们可不能不明白。”

“可是,这不是已经罚过了吗?她那么大把年纪了,在府里也几十年了,再说太皇太后把她送回咱们府,不就说明没事了吗?”索夫人似乎很是不忍。

“夫人当年的杀伐劲儿须得拿出来用用了。太皇太后越是这样,咱们越得小心。若是罚过真的就算了,又何必让她出宫?再说,又不只是一件事两件事,那仁妃血崩的事情就不算了?若是咱们不处置了她,怕是以后也难见佟家。皇上心里也会始终有刺。”索尼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已经睡着。

“非得这样吗?”索夫人还想再做劝说。

索尼却急了,他发了狠,将一个枕头扔下床来:“一个老嬷嬷重要,还是皇后重要?还有全府和你那些儿孙们的仕途,到底哪个重要?”

索夫人吓得一哆嗦,仿佛几十年来,索尼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看来现在的情形真的糟透了。

她哆嗦着,大气儿也不敢喘,一想到接下来的明天,要做的事情,更是心乱如麻。

(《清宫谋》上 完)

清宫谋(第二册 )

第五十一章 锦书难托独悲苦

紫禁城慈宁宫中,孝庄与苏麻喇姑也并未就寝。孝庄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那里面盛着的是当年福临“三朝洗儿礼”时落下的胎发。

此时,抚摸着福临的胎发,孝庄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苏麻喇姑从旁看了,也难免跟着伤心,但却不敢打扰。

夜已经很深了,又过了一个更次。

苏麻喇姑被这悲伤的气氛压得有些顺不过气儿。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计,走到孝庄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柜抽屉里那里面像这样的荷包还有三个,那是孝庄与皇太极的三个女儿的胎发。

皇四女雅图,是孝庄十七岁所生。后来嫁给孝庄的哥哥吴克善之子,也是亲上加亲,就如同当年顺治与第一位皇后一样。

皇五女阿图,是孝庄二十岁所生,她是孝庄最爱的女儿,可是命运一样多劫,两次出嫁,两次丧夫,是命太硬还是命太贵,谁都说不清了。

皇七女阿雅,是孝庄二十一岁所生,也嫁给蒙古内大臣,可是生来病弱,顺治五年便早早过世了。

如今,孝庄亲生的四个儿女,只有雅图和阿图尚在人世却又远在蒙古,孝庄时常感觉自己虽然深处无限尊贵与华丽的宫殿之中,但是晚景着实凄凉。

特别是每当遇到坎儿的时候,便会想起这些孩子,想起当年为了孕育他们所走过的那些艰难,想着想着,便又能重新打起精神。

当年的日子那样艰难,几度沉浮,数年冷落,差点孤儿寡母死无葬身之地的她,不是也一步步闯过来了吗?

当年她还只是太宗众多后妃中的一个,如今她可是掌握后宫大权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政治经验与驭人手段,她如今不是应该更有把握吗?

于是,她又一次重新打起精神。

“告诉乌尤,她做得很好。只要继续做下去,她想要达成的心愿,哀家一定帮她实现。”

“是。”苏麻喇姑点头称诺。

“鳌府最近的动向太不同寻常,哀家觉得那个其其格不怎么可靠。你再去叫人提点提点她,让她知道自己的本分。”孝庄面上的神情如同背负了千钧,眼神中有一种无形的光束在闪烁。

“是,巴雅之死就是一笔糊涂账,之前种种咱们也并没有跟她细算,她心里应当有数。”苏麻为孝庄拆了发髻,拿着一把象牙梳子一点儿一点儿通着头发,“从巴雅过世之后,那府里的消息就断了。虽然隔些日子也有些送来,但都是些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孝庄眼波微动,眼中的光束变得凌厉起来,“她觉得无关紧要,恰恰可以为咱们所用。”

“格格的意思是?”苏麻喇姑不解,回想着其其格最近送来的那些个消息,怎么想也觉得没有要紧的,哪里能同眼前的大事相关联呢?

“咱们这宫里太沉闷了,好久都没办喜事了。”孝庄的话里有话,看着苏麻喇姑,眼中的内容十分复杂。

“办喜事?”苏麻喇姑一时未解。

“明儿早朝过后,你去把鳌拜请来。”孝庄将自己心中斟酌着的事情细细讲给苏麻喇姑听。

苏麻喇姑有些惊讶:“翠格格?要将翠格格指给他家?”

“怎么?你觉得不妥?”孝庄盯着她问。

苏麻喇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

“我知道翠妞儿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最疼她。可是那怎么办啊?皇家的女孩子,哪一个不得为了皇家的利益出嫁。我姑姑孝端皇后的两个女儿、哀家自己的三个亲生闺女,不都远远地嫁到蒙古去了吗?”孝庄缓缓说道,“翠妞儿生来命苦,生她的时候她的皇阿玛正疯了似的迷恋着乌云珠根本不知道有她。孩子长到那么大,也只是在她皇阿玛大丧的时候才见到一面。亲生额娘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味地贤良,一味地安分守己,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从不敢去关心关心她。这宫里,就你疼她。”

苏麻喇姑哽咽着:“以前是您说的,翠格格出身低,拴婚轮不着她。所以这么些年,奴才只是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从来没有提点过她,或者教她怎样与人相处,以及那些与人周旋的本事。如今翠格格的心就像咱们科尔沁的天一样纯净,她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嫁到那府上去?那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孝庄给苏麻喇姑递了条帕子:“你瞧瞧你,当年我嫁阿图的时候,你怎么劝我来着?”

“奴才哪里能跟太皇太后比?”苏麻伤心极了,“就没别的办法了吗?非得嫁到他家?嫁给他家老几?”

“瞧你急得。哀家自己的亲孙女,能不给她指个好人吗?虽说是同鳌拜拴婚,但是这一次没选他家的那几个孩子。是想指给他弟弟家的讷尔杜。”

“讷尔杜?”苏麻一下子明白过来,前些日子鳌拜借机撤了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让自己的侄子讷尔杜补了上来,这样一来这皇宫的侍卫就全攥在他手里了。如今太皇太后让先帝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嫁给他,想来讷尔杜必定感恩,这样一来,至少可以暂时拢住手握兵权的他。

“这样公然拉拢讷尔杜,会不会反而让鳌拜疑心,若是他不允又如何?”苏麻仍然很是担心。

“只是这样当然还不够,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孝庄笑了笑。

“是青阑格格?”苏麻想起前几日太皇太后寿诞之时,青阑格格曾经借着敬酒同太皇太后私聊了一阵子。

“那丫头跟哀家说,她看上了正白旗的费扬古。”孝庄说。

“哪个费扬古?是跟在皇上身边的那个?”苏麻难以置信。

“就是他。”孝庄说,“要说,那孩子哀家瞅着也是不错,人品长相跟他姐姐一个样,都是没得挑。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差也算体面,又有世袭的爵位,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端敬皇后的弟弟。”

“那太皇太后是要给他们俩指婚?可是…”苏麻摇了摇头,“镶黄旗与正白旗不合,那鳌拜与苏克萨哈不一样,当年对先皇与端敬皇后的事情,苏克萨哈是大力捧颂的,而鳌拜却是极为反对的。他,怕是看不上费扬古,不会同意的。”

孝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桩婚事自然是不能成的。所以哀家要给青阑另外挑一个,挑一个门第高高的,这样鳌拜就没话了。”

“太皇太后看中了谁?”苏麻喇姑掰着手指头从熟悉的亲王、郡王、贝勒里开始一个个寻思起来,“这需要拴婚的,自然是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又得拉拢又得提防。细想下来,首先那安亲王岳乐自不必说了,他是无需拴婚的。而康亲王杰书有了当年济度的教训自是恪守本分,不会再有出格的事情。余下的简亲王德塞年纪太小,又加之是端敏格格的亲弟弟,有端敏格格和皇太后这层关系,也是不用防的。显亲王富绶已经娶了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靖亲王博果铎的嫡福晋也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这两位跟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联着亲,也可放心。余下的平郡王、承郡王、信郡王、温郡王、惠郡王一向都是不怎么参政的。还有谁呢?”

“别想了,是尼堪家的兰布。”孝庄见苏麻喇姑想了半天不由接口说道。

“兰布?”苏麻喇姑很是意外,“老庄亲王家风谨肃,上上下下都是忠肝义胆之人,庄亲王尼堪更是以亲王之勋战死杀场,这样的门第,绝不会亏待青阑格格。可是,那兰布倒不似父祖那样雄武,在这一辈儿当中并不见突出,如今还只是贝勒,怕那鳌拜看不上吧。”

“如今儿是贝勒,明儿就可以是郡王、亲王。”孝庄已然换了寝衣掀开被子躺了下来,苏麻喇姑知道,这个时候,就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也该放下,因为太皇太后面上的神色已十分疲倦,而且一旦她想要入睡了,就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打扰,否则这一夜便是再难睡着了。

坤宁宫中,皇后一人站在殿前远望,夜色阑珊中看到远处的殿阁中那一盏盏宫灯先后熄灭,仿佛一朵朵娇艳凛冽的花朵在逐一凋败。

虽然已经初夏时分,但是这个晚上,对于赫舍里芸芳来说寒彻心扉。

从小伴在身边的桂嬷嬷走了,整个后宫的人仿佛都在嘲笑她。

这个皇后,既无能又窝囊。

而那个几乎置她于绝境的人,此时正与她最爱的皇上在外把臂同游、双宿双栖,这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

“皇后娘娘,太晚了,还是回宫安歇吧。”身后响起柳笙儿的劝慰,她悄悄为皇后披上一件披风,“夜凉须得珍重。”

皇后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如今,只有你还惦着我。”

“能侍候皇后娘娘,是奴婢的福分。”柳笙儿一如往常的寡言淡定,但眸中的真挚让人动容。

皇后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了,也许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留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人才会既做了事,又不会带来麻烦。

皇后意味深长地说:“我会记得你的。”

柳笙儿微微抬头,对上皇后的凤目,她有些意外,皇后今晚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两次都用了“我”。

也许,这不算什么,但是在柳笙儿听到,却觉得很是震撼。

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别人的厄运有的时候就是自己幸运的开始。桂嬷嬷的下场固然可怜,但是从今天起,这坤宁宫里的奴才们便会以自己马首是瞻,而皇后也会更加倚重自己。这样看来,这场风波中,至少自己是受益的。

这样,就好。

第五十二章 肝胆相照万事同

康熙六年四月,首辅索尼上奏折援引顺治十四岁亲政先例奏请康熙亲政。

皇上将此奏折留中未批。

但很快便下旨加封索尼一等公,其五子心裕袭其伯位。

紧接着,宫中又传出两道慈旨,一是顺治帝皇二女晋封恭悫长公主下嫁鳌拜之侄领侍卫内大臣讷尔杜,并加封讷尔杜为少傅。二是鳌拜之女瓜尔佳青阑指婚给贝勒兰布,晋兰布为敬谨郡王。

索尼府中,索尼宴请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四位辅臣聚在一处,席间气氛格外凝重。

“索相到底是比咱们看得远,这奏请皇上亲政的折子往上一递,爵位立即晋到了顶,着实让我等羡慕。”苏克萨哈品着杯中酒,万分感慨、万分羡慕。

“说来惭愧。”索尼长叹一声,“仿佛是真的老了,这些日子每每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咱们哥儿四个当年跪在先帝面前的样子。先帝走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四岁,那样年轻,可是却病得瘦骨嶙峋。说一句话也要颤颤巍巍地倒上好几口气儿…”

索尼眼中含泪,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拭着眼角,仿佛已经说不下去了。

遏必隆与鳌拜两相对视,各自饮尽杯中酒,也不接语。

唯有苏克萨哈应道:“是啊,当初咱们就是看着先帝六岁登基,一步一步蹒跚着好不容易铲除了多尔衮,闯了一关又一关才得以亲政。没承想…先帝去得太早了。”

索尼点了点头:“苏辅说得不错。咱们当年陪着先帝一步一步走过来,又蒙先帝信任,在病榻前托孤。如今殚精竭虑地小心经营了这么些年,当今皇上也终于到了可以亲政的时候了,咱们身上千钧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歇一歇了。”

“歇?”鳌拜对上索尼的眼睛,“索公可是觉得累了?还是想急流勇退?鳌某可是觉得此时正是我们要建功立业再图大治的时候,如今局势看似平静,可实则波澜迭涌啊。南方的残明一天没有清除,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三藩,如今已然尾大不掉,每年的补给和军费开支压得朝廷喘不过气来。海上的防务、朝鲜的态度…再加上北边的俄罗斯,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弄个不好便是惊天动地。这么个大摊子,咱们为人臣子的,怎么能一股脑儿地甩给主子自己去图清闲?”

这番话说完,鳌拜便将目光炯炯地盯着索尼,苏克萨哈清了清嗓子。

“怎么?你有话要说?那你尽管说,不必假装嗓子眼里塞了鸡毛。”鳌拜扫了一眼苏克萨哈,十分不屑。

“鳌公说话不必夹枪带棒,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每一个都是从刀光剑影里滚过的,谁身上没有伤?谁没领过赫赫的战功?谁又是贪生怕死推卸责任一心只想躲轻闲的?”苏克萨哈显得十分激动,“你刚刚说话的意思,是说索相这次递折子请皇上亲政是想见好就收想推脱责任?这简直就是污蔑。你是自己想揽权不放,不想在高位上下来,哪里是什么替政务操劳,以前只以为你在战场上有一手,没想到现在你的口才也一流。”

“啪!”鳌拜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酒水立即四溅:“你别给脸不要脸。”

“要说给脸不要脸的,我们这里倒还真是有一位。”苏克萨哈冷笑一声,“也不想想太皇太后为什么将长公主下嫁到你家?又把你们家的格格指给兰布?主子给了你天大的脸面,让你自己感恩知趣,赶紧放开手,不要再霸着那个位子不放了。你可倒好,放着这么大的脸面不要,非得自己找不自在,还连累我们几个坏了名声。”

“啪!”这一次,酒杯与面前的碗碟都摔得粉碎,鳌拜抄起一个酒壶重重朝苏克萨哈摔了过去,说也奇怪苏克萨哈躲也不躲,一壶酒整个洒在他的袍子上,酒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襟流了一身,而壶身的碎片正好擦着左脸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印子。

索尼万分震惊,站起来还未说话便是一阵猛咳,而一直未语的遏必隆此时用尽全力抱着鳌拜的腰,嘴里说道:“索相,苏辅,千万莫怪,鳌少保是喝多了,喝多了。我先送他回去,明儿他醒过来一定给两位赔罪!”

“谁喝多了?谁要你来充好人?”鳌拜发起火来,力气和声音都大得吓人,他咆哮着,仿佛要冲过去追打苏克萨哈。

然后,他突然觉得遏必隆在自己的腰上轻轻掐了一下,那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他感觉到,但是又不会觉得疼。

这是一种提醒,提醒什么?

鳌拜微一愣神,已然被遏必隆拉着退了出去。

一面走,遏必隆还不忘说道:“告辞,告辞,得罪了!”

直到出了索尼府门,两个人各自上马,并驾而行,鳌拜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干吗拉我?”

遏必隆冷冷说道:“你想成全苏克萨哈,让他重新得到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信任,在索尼之后名副其实地当起‘次辅’来?”

“当然不想了,你知道我最嫉恨的就是他到处说当年先帝宣布辅臣时的位次他在我之前。你为什么这样问?”鳌拜不解。

“早跟你说过,宫里宫外处处都有太皇太后的眼线,今日索尼宴请你我和苏克萨哈,咱们席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每个人的主张是什么,太皇太后马上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你再打伤了苏克萨哈,让他带着伤出现在朝堂上,人们会怎么说?”遏必隆的声音很低沉,但是足以让鳌拜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会说,苏克萨哈苦口婆心劝说我等放权、归政皇上,可是你鳌拜却死抓着权柄不放,还因此将苏克萨哈打伤。”

鳌拜瞪大眼睛,吹着胡子:“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遏必隆意味深长地盯着鳌拜,“除非你想让世人都知道你有狼子野心,你想谋反。否则,你不可能不在乎。”

鳌拜沉默了。

他从未想过谋反夺权,他一丁点儿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想做的只是能够在政事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做一些在他看来有利于稳固江山、让八旗子弟生活更加安乐富足的事情,而在这中间他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哪怕是皇上,仅此而已。

“老兄。今晚,咱们也该递折子了。”遏必隆面上的情绪很是复杂,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惆怅,但是转而便成为坚定,“你不必担心。如今亲政不过只是一个形式。你已经在棋盘上布好了局还怕什么呢?六部诸衙门,你让镶白旗满洲都统阿思哈任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降的同时又把镶白旗牢牢抓在手里;让辅国公内大臣班布尔善为内秘书院大学士,统驭满汉文官;将正红旗都统噶褚哈授为兵部尚书;正白旗副都统玛迩赛为工部尚书;镶黄旗副都统泰壁图为吏部右侍郎,迈音达为兵部右侍郎。而你的子侄亲信等皆已进入内三院和各部要职。你弟弟穆里玛封靖西将军盘踞京津要冲,而讷尔杜又主管禁宫防卫,可随时调动京城兵马。如此,你还怕什么?

“我?”遏必隆的一席话让鳌拜十分意外。

“拥有眼下这样的局势,不是你想做什么或是不想做什么就能随意的了的。你的那些跟随者,他们对你有着这样、那样的要求和期望,你不可能不顾及他们。但是,也不能因为他们而迷失自己。”遏必隆目光中露出少有的光泽,那是隐藏多时的睿智与明朗。他说:“审时度势,是做霍光还是做周公,究竟还是要看上面的主子。但是少不得咱们做臣子的,要先拿些诚意出来,才不致于来日后悔。”

“行,就听你的。”这一次,鳌拜答应得极为爽快,“说到底,我还是喜欢跟你打交道,你这人平时隐藏得深,话也不多,但是关键时刻,你不像那两个人那样背地暗算计当面绕圈子。什么样的局势你都是一针见血,这样的干净利落,倒极合了我的性子。”

遏必隆从唇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比不得你,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你是知道我的,从小生在富贵当中,可是一夕之间突遭变故,母离姐丧家难人散,受尽了族人的歧视。所以,我的功勋、我的努力,一切一切,都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些、自在一些,能有一个安乐窝,就知足了。”

鳌拜听闻,心中不免跟着难过,几十年的相知相惜,他自然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所以他点了点头,蒲扇般的大手在遏必隆肩头拍了又拍:“我知道。”

遏必隆仿佛很是感慨,往常惜字如金的他在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这许多,又在此时颇为动容地低诵了一句诗“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

可惜,鳌拜不懂。

眼见鳌拜的浓眉又竖了起来,遏必隆说道:“这是一句汉人的诗,但是意境极好。说的是虽然外形差异较大仿佛远隔千里的胡越两地,在精神上也可以像肝胆一样合在一处,亲切而贴近。有了这样的胸襟,那这世上人与人、物与物、事与事之间的差异、不同、争斗便可以和谐一致。”

鳌拜瞪着眼睛想了又想,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有些想不通,过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我是可以同你肝胆相照的,但是同旁人,那是不可能的,该斗还是要斗!”

遏必隆笑而不语,远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心情渐渐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