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了,应该就在今夜。炉上的锅子你可要看好了,等她醒来,先喂上几口水再喝些清粥,要千万小心,这粥和水一次都不要进得太多。”

“是,苏云姐姐尽管放心。”

房门仿佛突然开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苏云,你怎么还在这里,齐宫正找你,快与我同去。”

“我知道了,这就去。”

“你也太多事了,不管她以前是多么尊贵的人,如今正是落驾的凤凰,你还巴巴地派了宁香来侍候着。”

“不管她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生死之间,我都是一样相待。”

房门重新关上,两个人一轻一重的步子渐行渐远。

一前一后,三个人的对话尽收于耳,东珠却始终未曾睁眼。

她的脑子昏沉沉的,很多事情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身子是那样麻木,仿佛整个躯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奇怪,那不是假死药吗?自己吃了以后究竟是满身红斑高热不退,还是真的闭息而亡?听她们的对话,应当是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又说自己今夜会醒来,只是醒来以后又该如何?

突然间,东珠想到自己这一睡可不要紧,阿玛、额娘和府中众人,他们如今是何等境遇?自己昏过去以后,局势如何演变?

东珠猛地睁开眼睛,正瞧见床榻前站着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宫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你醒了?”

东珠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如今肯定是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小宫女上前扶她。

东珠环视室内,这是一间很小的居室,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这是哪里?”此语一出,两人都愣了,东珠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低沉。

“这里是宫正司,你先喝口水吧。”小宫女倒了一杯水递到东珠嘴边,东珠伸手去接只是手上无力,于是就着小宫女的手喝了半盏。

“好了,苏云姐姐刚刚吩咐过了,这水你得一口一口地喝,喝了这些也就够了。先缓缓,不然反而对身体不好。”小宫女很是伶俐。

“苏云?”东珠仔细想着,她不记得自己以前还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苏云姐姐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典正,人也是极好的。她交代的话,定是没错。”小宫女眼中尽是崇拜。

那么,面前这个小宫女应当就是宁香了。

东珠打量着她,只见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旗装,却没有梳旗头,许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只梳了一条大辫子,乌油油地拖在脑后,辫梢儿绑着由淡绿和深绿两色绒绳混合在一起搓成的辫绳,又干净又利落,还存着一分与年纪极相衬的活泼。那张晶莹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脂粉,眉眼长得虽小巧但很是精致,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你,喝点粥吧。”仿佛被东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桌上拿起碗,又从炉上的锅里盛了两勺粥,端到东珠跟前。

东珠摇了摇头,她哪里吃得下。

“你就喝两口吧,虽说咱们宫正司有小厨房,可是这会子早就熄了火,这小炉原是苏云姐姐屋里煮茶喝的,特意挪了过来,就为的你醒来时能喝碗热粥。”小宫女看到东珠不想吃东西,急得直搓手,赶紧劝道。

东珠不由微微一笑:“我若不吃,你怕交不了差?”

“你这人真是。”小宫女瞪了她一眼,“这本不是什么正经差事,你以为如今我们愿意侍候你吗?再说了这也不是宫正、司正大人们交代的,只是苏云姐姐人好,我才愿意帮她来照看你的。”

原来如此,那个苏云,自己倒真不知因何被她细心关照。

东珠接过粥碗,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怎么?不好喝?”小宫女递来帕子。

“嘴里没味,闻了这粥,倒觉得想吐。”东珠叹了口气,“对不住了,枉费你和苏云的一番心意。”

“咦,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你真是皇妃?你真敢跟皇上动手?”小宫女很好奇。

东珠不语。

“行了,你好生再躺一躺,既然嘴里没味吃不下,我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咸菜。”小宫女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还探了个头,“我得把门锁上,你可千万别跑,否则,我们都活不了。”

“放心。”东珠叹了口气。

听到外面房门落锁的声音,仿佛宁香还闷哼了一声。

东珠感觉乏力得很,便重新闭上眼睛。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小宫女宁香的名字,应当就在这首词当中,那么…

“都这会儿,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这是费扬古的声音!东珠大惊,是梦里吗?如果是梦里,她宁愿不再睁开眼睛。

“好了,既醒着,就快些起来!”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挽住了她。

这温度,这力度,这声音,这气息,还能是旁人吗?

东珠睁开眼睛看到费扬古,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你不是不管我的死活吗?当日若不是你去报信,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宫里!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与我算旧账?”费扬古将手中包袱放下,“赶紧换上。”

东珠打开一看原是件侍卫服,她怔怔地盯着费扬古:“你要带我走?”

“是!”费扬古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东珠满心疑惑。

“我何曾骗过你?”费扬古眸中含怒。

“你骗我一次,已令我心碎神伤,你若再骗我一次,我必灰飞烟灭。”东珠失神地喃喃自语。

费扬古叹了口气,一把将她从榻上拉起:“好了好了,快别感伤了,等到了外面,有的是时间让你感伤,快点换衣服吧。”

“你给我换。”东珠泪眼朦胧。

费扬古本想就此松手,可是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再看东珠玉颜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这些日子又清减了许多,于是只得帮她更衣。所幸她身形纤细,所以只需除去外面的旗袍、底裙,留着中衣直接套上侍卫服也就是。甚是麻利地帮她系好最后一枚扣子:“好了,走吧。”

推开房门,看到宁香正躺在地上。“宁香!你把她怎么了?”刚刚事发突然也来不及细想费扬古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现在看到宁香不省人事,东珠立即心惊胆寒。

“详细的事情你不必多问,这小宫女自当没事,只是稍稍吃了些苦头,有了这苦头,明早事发,她也能少些干系。”

说罢,费扬古揽住东珠一跃而下,竟然直接从阁楼落到悬空中的山石上,院子里幽黑一片寂静极了,东珠心慌得厉害,头也越发地昏沉。

“闭上眼睛。”他说。

东珠乖巧地闭上眼睛,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由着他带着自己经山墙石苑出了院子。费扬古揽着东珠从宫正司西角门绕出一路往北,不多时便来到了宫苑最北面由东往西的甬道上,东珠知道,这是离西北门最近的一条路。

“要走西北门出宫?”东珠疑惑。

“是。”费扬古说,“只是此时还不到出宫时间,我虽有令牌,也不好贸然带你犯险。”

谈话间,不远处传来靴子踏在路上发出的声响,正是巡夜的侍卫走过来,费扬古赶紧拉着东珠闪进高墙内的一排低矮小房内。“这是当年伶人们入宫侍宴更衣上妆之所,大清开国早已废除了伶人入宫侍宴的惯例,所以这房子便废弃了,也自是无人看管。我们在此稍候片刻,再有半炷香的时间,等去西山取水的水车过来,我们就可出宫了。”

见东珠秀眉微蹙,费扬古便好生安慰:“放心吧,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见东珠面色苍白如纸,费扬古便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参片塞入她口中。“先含着,提着气,缓一缓。”

“出宫以后,你是什么打算,把我藏起来,还是与我一同远走高飞?”东珠拉住费扬古的袖子。

“一同走。”费扬古压低声音。

“真的?”东珠注视着费扬古。

费扬古点了点头。

“你的心愿呢?就此终结?要知道,你放弃的可是你一生的机会。”东珠说。

费扬古:“虽然放弃,但却可以成就你的心愿。”

东珠很是意外:“如今,你终究还是从了我。”

费扬古:“我知道那两丸药一定不是普通的安眠之药,看到你在殿上吞了那药,我便知道我错了。收起一切争强好胜之心,为人子、为人弟,我可能有亏,但是在这天地间为一男子,我不可再对不住你的心。”

东珠:“你,真的怕我死?”

“很怕。”费扬古将东珠的手攥得很紧。

“如此,也值了。”东珠笑了。

“什么?”费扬古微微皱眉,原本柔和的面色重新变得如往常一样的清冷俊毅,就像他心里永远揣着一个苦涩的东西,如果一不小心触碰到那里,即使前一刻还是风淡云轻下一瞬便立即凄风愁雨。停了半晌,他才说道:“罢了,等出了宫,你要说什么我都仔仔细细地听,你要想聊什么我就陪你聊什么。这会儿先忍一忍吧。”

东珠摇了摇头:“你想通了,我却改主意了。”

“什么?”费扬古面色大变。

“今夜,我们走了,或许可以大漠东海自逍遥,可是你我的族人亲眷,他们又当如何?”东珠摇了摇头,“经过那夜殿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多任性,原来我的一句话,一个无心之举,便可以连累额娘阿玛兄弟姐妹入万丈深渊,可以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令朝堂刀兵激变。”

“东珠。”费扬古握着东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该懂事的时候,你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你又明白过来。可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东珠笑了笑,她紧紧依在费扬古怀里,“你终究是怕我死,若是我有半分生机,你便不会替我出头,也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对吗?可是你要明白,如今我的心思与你是一样的,我虽想与你在一起,可又怎能让你与我一同冒险?还有我们的家人,我又怎能让他们为我赴死?”

“先帝驾崩前,曾留给我一道圣旨,是关键时刻保命的护身符。等我们离开以后,我会派人将它送到你府上。这样不管事态最终如何,料想也能保全你家的平安。”费扬古附在东珠耳畔低语着。

东珠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儿扩大:“真好。”

“好了,你先歇息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费扬古要往外走,东珠突然叫了一声:“糟糕,那个埙,还在承乾宫,我要把它一同带走。”

“都什么时候了,以后我再给你做一个。”费扬古不禁啧怪。

“那能一样吗?我不,我就要那个。”东珠的倔劲上来,又像往昔闹脾气一样嘟着嘴,“你去帮我取来,以你的脚力,不需片刻也就回来了,我在此处等你。反正也要等水车。”

“可是…”费扬古还待再劝。

“那个埙对我的意义你是知道的,从四岁起它陪了我将近十年。我以后还要把它当成传家宝,用它教我们的孩子吹奏呢!”东珠面上的笑容极为灿烂,灿烂得让人有些不忍。

费扬古终于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东珠的笑一点儿一点儿收去。“罢了,如今你虽能为我抛弃一切,而我又怎能如此自私?”

第八十一章 文心雕龙悟知音

脱掉侍卫服,将其郑重其事地放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这样,费扬古一回来便可知道自己的心意。东珠只穿着一身轻薄的中衣,推开房门,看着天上的月亮,辨了辨方向,便朝宫正司走去。

刚刚来时,虽有费扬古搀扶,但身子如同负了千斤之担,此刻却是无端轻松极了。

东珠心里明白,这,应当是一条不归路吧。如今一切种种皆已想清楚了,舍此一身,不连累额娘、阿玛和族人,也不会让费扬古放弃前程。

这样,也值了。

如此一想便再无所惧,所以通身上下便轻快起来。没用多时,便看到了宫正门,东珠想了想,并没有走旁门暗道,而是在宫正司守卫的目瞪口呆中,大大方方走进了大门。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见到她的宫人们,丝毫不感意外,只是依礼默默请安,随即便站在两旁,仿佛是有人交代过一样。疑惑才起,但很快,当东珠步入宫正司上房正堂时,看到端坐宝座椅的宫正齐佳裕德时,便懂了,因为她脸上的神色是那样的笃定,她似乎认定自己会跑回来自投罗网。

“齐宫正。”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你在这里,等我?”

“正是,本座知道你会回来的。”齐佳裕德说。

隐隐地,似乎从不远处传来女子呜咽的哭声,好像是宁香,难道是被自己连累,在受责罚?东珠眉头微蹙。

“来人。”齐佳裕德轻轻一唤,即有人入内听候吩咐,“放了苏云和宁香,通传下去,此二人罚俸半年,充作杂役。”

“是。”

“需要罚得这么狠吗?”东珠冷冷地看着齐佳裕德,透过这个女人,她看到宫正司正堂的摆设:象征宫正司最高权力的宫正宝座,宝座后面金光流彩的五扇绣屏,西墙根下陈列奇珍的多宝格,以及多宝格前面那张书案,书案上的砚台以及那看似毫不起眼实则价值连城的玉镇纸。

东珠自唇边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是在炫耀你宫正司无上的权力吗?难怪人们都说在这后宫之中,混得好的女官不亚于一宫主位,特别是这宫正司宫正,执掌后宫一切戒令责罚,权力堪比后宫之主。”

“那又如何?”齐佳裕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能坐上这个位置,必然有这其中的道理,我可没有祖荫身家可仰,也没有沉鱼落雁的姿色可依,一步一步坐上这个位置,正是数十年辛苦耕耘得来的。如今我可以依着法度规矩来惩办任何人,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守着这规矩法度经历炼狱之苦,百炼成钢,才能有今天。”

“何苦跟我说这些?”东珠靠在椅中,她已经很乏了,整整三天没有进食,醒来时的半盏茶连同刚刚费扬古塞入口中的参片让她勉强走回宫正司,如今自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白白坐享其成的。我是如此,娘娘你也是如此,即使今日有三分侥幸,明日也得悉数加倍重来。”齐佳裕德轻轻拍拍手。

自有人端来一碗汤水。

“喝吧。”齐佳裕德看着东珠,“太医院弄的药膳,应当比苏云自作主张熬的清粥好喝些。”

东珠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齐佳裕德问。

“过了今夜,明天我会如何?”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

“你的罪,已经定下,只等你醒来便会行刑。除去那桩‘怂恿外臣犯上作乱、谋朝窃国’的大罪查无实证以外,单单你‘以下犯上殴伤圣体’‘与外臣私相授受’这两项大罪无论哪一条,你都难逃一死。”齐佳裕德坦白答道。

“那又何必浪费药石汤水,总归一死罢了。”东珠轻轻吸了口气,这天气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觉得凉了,想一想还在七月间,怎么就会觉得凉呢。

“任何人犯罪,在我宫正司皆是要依罪定刑,即使是死罪也应当是接受刑罚而死,却不能让人在我这里饿死、病死。”齐佳裕德的声音听起来极冷,阴森森的不带半分人味。

“迂腐。”东珠冷冷一笑。

“这药,你喝也不喝?”齐佳裕德又问。

“本是多此一举,太过麻烦了,我不喝。”东珠把头一仰,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来人。”齐佳裕德又是一声吩咐。

东珠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两个强壮的宫女按着,又一人亲自将汤水灌入她的口中,她紧闭着唇不想喝,可是哪里由得她。

东珠分不清是药汤还是眼泪,就那样又涩又苦,一起吞了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康熙匆匆入内,得到东珠醒来的消息之后,他不顾曹寅等人的反对执意赶了过来,一进宫正司大堂就看到这样一幕,不禁又气又恨。

几个宫女瞬时松了手跪了下去,连同齐佳裕德在内,一起给皇上行礼请安。

东珠也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但此时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自称,是臣妾还是奴才。这还是入宫以来第一次,害怕见到皇上,害怕与他相对。

康熙一把将她扶住,四目交会,竟然无语。

“这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齐佳裕德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怎么?朕如今也犯了规矩,齐宫正难不成也要责罚朕?”康熙黑着脸,亲自将东珠扶起。

“皇上。”齐佳裕德眼中神情颇为复杂。

“你们都退下,朕有话要单独同昭妃讲。”康熙说。

“皇上…”齐佳裕德还待再劝。

康熙已然怒极:“好个迂腐的东西,你当你这里是刑部大牢吗?就算刑部大牢,就算判了死刑,在秋斩前,还不许家人探监吗?”

“皇上如果只是探视,奴才自不敢拦。”齐佳裕德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退下。

“你,还好吗?”皇上坐在东珠的身侧,看着她几日未见,憔悴得已然脱了人形,不免心痛万分。

东珠瞧着皇上,努力抽动嘴角,仿佛是想笑,可是又似要哭。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朕什么都知道。”康熙眼角微湿,“可是朕什么都做不了。”

东珠摇了摇头:“皇上能来看我,就够了。”

康熙眉角紧皱:“你或许觉得朕是个窝囊的天子。”

“是东珠不懂事,从入宫到今日,都是东珠在给皇上添麻烦。”东珠看着皇上,仿佛才几日未见,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天子的眉目之间竟然有了些暮色,透着一种沉稳老练与坚忍苍凉,让人看了很是不忍。

“不,你不是不懂事,你是真性情。自那一日在南苑骑马,朕就知道了你的性情。也是自那一日起,朕就开始处处留心你。再后来,咱们每一次的争执、别扭,还有…在海淀,那转瞬即逝的快乐…”皇上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轻挽着东珠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你早已在朕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