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一番感人的告白,东珠并没有应答。

她目光微扫,便看到了费扬古那熟悉的侍卫服,虽然眼睛只是瞄着衣袍一角,但是她仍然确定那就是费扬古。

该如何减轻他的悲伤,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意,不要妄动呢?

东珠想了想,便对皇上说:“以前是我太糊涂,如今才明白,人这一生总不能只为自己活,我们都有自己想要保全的人。为了他们,事事岂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由着自己性子,到头来只是害人害己。”

看到一向骄傲的东珠此时如此心灰意冷,康熙的眸中浸满悲愤:“朕虽贵为天子,却无法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法留住将要离开的人。这种感觉,让朕愤恨难平。”

东珠从康熙怀中挣脱。她再一次恭敬地跪了下去:“自入宫以来,东珠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给皇上磕过头,今日原该补上。”

“朕不要你跪!”康熙伸手去拉。

东珠却越发郑重,大礼参拜:“明日不管结局如何,东珠都不会怨恨任何人。只是恳请皇上善待承乾宫昔日宫人。”

康熙神色越发悲凉:“你,还有何心愿?”

“长公主心如璞玉单纯无邪,就不要再多做责罚了。”东珠又是一拜。

“朕都答应你。”康熙将东珠扶起,“是否,还为你阿玛、额娘担心?”

东珠凝望着皇上,双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似明珠般散着温润的珠华,却足以穿过一切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皇上,东珠有句话一直藏在心里,原是不敢说、不敢问的,可是今日再没有不敢了。皇上可愿坦诚以对?”

康熙的心跳得极为厉害,他甚至有些许的慌张,这一刻终于知道什么是情殇,若是东珠对自己表白一句,即使为她抛弃一切又当如何?

“无论你问什么,朕都会待之以诚。”这便是帝王的承诺。

东珠淡淡一笑:“历朝历代辅政权臣不管是否真的有僭越之行,天子为了皇权隆威必定都会除之,这本无稀奇。但东珠好奇的是,若是朝堂之上有一天真如皇上所愿,真的没有了鳌拜和遏必隆,甚至连他们的亲信门士全都清除干净,那时,皇上又当如何?”

刹那间,康熙仿佛被雷击到了,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一时间竟然不能思考。是的,东珠又让他意外了,临别前的可贵时间,她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关乎朝政皇权的国之大事。

未等康熙想清楚,东珠紧接着又问:“当朝堂之上扫清障碍,君权再无衡制,那个时候皇上最想做的是什么?”

康熙终于背转过身去,他不再看她。只因为心中太过偏爱这个绝世的女子,她的思想太过卓尔不群,她行事又太过离经叛道。可是,偏这一切皆是他心底最渴望的。

终于,康熙深深吸了口气:“三藩、河务、漕运、西北及察哈尔的安定、大清版图满汉诸夷华夏一统!”

东珠听了,沉默许久之后,才又说道:“帝王心成就帝王业,皇上能有这样的惊天伟略甚好,只是皇上可知若要实现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康熙没有应答。

东珠微微蹙眉:“若皇上以为只有搬倒辅臣独掌乾坤便能实现这些,那就错了。”

康熙一愣,没有应答。

东珠不禁轻叹:“皇上还是心存芥蒂。罢了,东珠只想提醒皇上,弃子前一定要先想好在哪里可以布上新子,而新子的作用是否能真正代替弃子。这些,一定要在弃子前想清楚。”

康熙猛地回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那双如水如珠的明眸,如果说昨夜太皇太后对他说的只是略微提点,而东珠此时所说的便是直中要害给了方法。康熙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太皇太后的睿智,是几十年后宫风云练就的,而她呢?明明只是十三岁的少女,难道是上天对她太过恩宠吗?给了她世上少有的澄明与智慧?

“你说什么?”康熙仍不敢信。

东珠微笑:“皇上现在身边有可用之人吗?”

康熙再一次意外。

东珠又道:“皇上知道如何去寻可用之人吗?”

康熙未语。

东珠再问:“寻来可用之人又如何令其为皇上所用?”

康熙依然未语。

东珠眼中浸润着坦诚与忧虑:“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双目相交,是月朗风清下点到即止的神交,从淋漓的写意泼墨到似有还无的点染,东珠带给少年天子的震撼可想而知。

踱步走出宫正司,康熙一直在琢磨东珠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字面的意思他似乎是明白的,暗含的道理也是渐有所悟,只是最后这句话到底是否另有玄机,一时间,他并不能完全确定。

回到乾清宫懋勤殿,康熙便在书册中查找起来。

“万岁爷,该歇着了。”顾问行从旁提醒。

“去,把熊赐履给朕找来!”皇上头也未抬。

“万岁爷!”顾问行迟疑着,“是现在吗?”

“罢了,找他来了也该到了临朝听政的时辰了。罢了,你且去侍卫处看看明珠和费扬古、索额图他们,看是谁在当值。”

“是!”顾问行立即下去。

侍卫处的执事房就在乾清门外的东厢房,所以明珠与费扬古来得很快。

“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两句话不得其解,‘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你们可知出处?”康熙问道。

明珠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散落在御案上的书册,开口回道:“奴才只对‘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略有印象,似是《吕氏春秋》里的一句。旁的,便不知其详情。”

“《吕氏春秋》?”皇上又把目光投向费扬古,“你可曾知道?”

“回皇上的话,明珠大人说的是,这一句正出自《吕氏春秋去尤其》,原句是‘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费扬古面上无喜无悲,却是强抑着心中的悲凉与无奈,“而刚刚皇上所诵前一句则出自《文心雕龙知音》。”

“《文心雕龙》?”康熙默而不语。《吕氏春秋》里面有很多微言大义,所以他很早就看过了,而这部《文心雕龙》则是南朝理论家刘勰所著的,主要是让那些做文章的文人看的,所以他并没有认真读过。

“好了,你们去吧。”康熙似有些不悦,又似有些不耐烦,他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

费扬古与明珠跪安后便双双退了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突然找咱们掉起书袋来了。”明珠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费扬古,“你果然不俗,《文心雕龙》竟也看过。”

费扬古凝眸而视:“彼此彼此!”

明珠面上不禁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费扬古淡然以对:“皇上才说了半句,你便已经知道全文出处,然而当你看皇上的书案上有《左传》时,便知皇上应当读过《吕氏春秋》,如今不过一时记不真切罢了,所以你便略微提醒。《左传》或是《吕氏春秋》,为人臣子读一读倒也没什么。而这《文心雕龙》若非真心喜欢汉家文化,又有谁会读?就是读了又怎会记得如此清楚?为避免麻烦与猜忌,所以你便刻意守拙了。”

明珠一愣,毕竟被人猜中心事略有尴尬,但他随即笑道:“明珠行事虽不喜张扬,但也绝非妄自菲薄之人,当今朝堂少有令我真心钦佩的人,如今你费扬古算上一个!”

费扬云淡风轻、未喜未惊,只说道:“不敢!”

明珠则拍了拍费扬古的肩膀,又道:“不过,你既然知道其中厉害,为什么刚刚在圣前没有半分避讳?”

费扬古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目光仿佛是在看乾清宫,其实他的目光穿越了整个宫苑,心之所及的正是宫城东北一隅东珠禁身的宫正司。

“或许因为这句话的出处正是《知音》吧!”费扬古陷入了一种无边的惆怅之中。而他并不知道,在这个晚上,懋勤殿里的宫灯也是整夜未熄。

他们走后,康熙命人从昭仁殿的书海里翻出了《文心雕龙》。

连夜不眠不休,只在灯下苦读。

忽地,他笑了,因为他看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然而笑过之后是淡淡的苦涩。

接着,看到这一句,他不禁又怒了:“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

当他又看到“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时更是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天天在眼前就不稀罕,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珠玉和碎石块子完全不同,但是魏国人把美玉误当作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碎石块误当作宝珠。她这是在说谁?是在说朕无识人之明吗?”

顾问行、春禧等人吓了一大跳,悄无声息地跪了一地。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看到此时,康熙的心再也难以平静。

因为通篇阅完,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真义。

只有弹过千百个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她这是在用论点文章的道理提醒朕如何识人、用人。”

曾经以为已经走近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懂她,但是每靠近一步,每多懂一分,便又觉得彼此间其实隔了很远很远。

似乎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曾经不喜欢她的骄傲,但是现在已然彻底钦佩,因为她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曾经不喜欢她的疏远,现在却明白,她的疏远,只因为没人真正能与她对话;

曾经不喜欢她的光芒,现在却为之难以自拔,因为她的完美让人无法不倾心。

这样一个她,如果离开了,那么他的世界便注定残缺。

附文心雕龙知音

(原文)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译文)正确的评论多么困难!评论固然难于正确,正确的评论家也不易遇见。要碰上正确的评论家,一千年也不过一两人吧!

(原文)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

(译文)从古以来的评论家,常常轻视同时代的人而仰慕前代人,真像《鬼谷子》所说的:“天天在眼前就不稀罕,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

(原文)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偶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译文)凡是合于自己脾胃的作品就称赏,不合的就不理会;各人拿自己片面的理解,来衡量多种多样的文章。这真像一个人只知道向东望去,自然永远看不到西边的墙一样。

(原文)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译文)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可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第八十二章 两派相争险迭生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康熙自宫正司回来后便在书案前挑灯夜读,静思不语。乾清宫尚仪女官春禧见了,便默默下去吩咐内膳房为皇上准备点心及羹汤。

只是可惜,精致的点心与香浓的补汤放在一旁,皇上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一眼。春禧无奈,只得再次央求了顾问行前去提醒皇上要早些休息。顾问行暗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跪在龙案之前。

“皇上,好歹歇息片刻,一会儿还要上朝。”

皇上依旧恍然不闻,过了半晌,才突然说道:“叫曹寅!”

顾问行一愣,立即赶紧出去通传。

在殿外当值的曹寅入内:“微臣曹寅,请皇上吩咐!”

“遏必隆与鳌拜这两府可有动静?”皇上问。

“回皇上,鳌拜晚膳时分由正门进入遏府,与遏必隆在书房彻夜长谈,直到此时仍未见出府,但从两府外围看去,似乎一切如常,兵丁与仆从并无异动。”曹寅回话。

“并无异动?他们倒还真沉得住气!”康熙面色一变,腾地起身便走。

“皇上!”曹寅以及李进朝等一众侍卫太监都愣了,他们自然不知皇上要去哪里。顾问行却心如明镜。果然,皇上出了乾清宫,大步急行,正是去往慈宁宫。

此时,慈宁宫宫门紧闭,守夜的太监见皇上驾临,立即惊惶迎驾,而皇上自始至终未曾看任何人一眼,自长信门而入径直穿过慈宁广场,中间没有片刻耽搁便直入太皇太后寝宫。

苏麻喇姑惊了一跳,忙着要阻拦通传,却只是片刻,皇上已然进到内室。

太皇太后原本早已就寝,听到动静忙命人掌灯。

刚刚坐起身子,披上一件大衣裳,但见康熙已然入内,却是二话不说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深夜闯宫这是要做什么?”太皇太后心中明白,她自是料到皇上这会儿来见她所为何事,不由面如黑布,目若深潭,显得十分不快。

“孙儿请太皇太后出面,赦了昭妃。”康熙言之切切。

“皇上若是为了这桩事情,就请回吧,这件事哀家现在不能管。”太皇太后断然回绝。

“是不能管,还是不想管?”康熙想也未想便直接顶了回去。

“是不想管,也不能管。”太皇太后看着年轻的天子,面色突然就颓废了下来,对身旁一脸忐忑的苏麻喇姑感慨道,“苏麻,你说说咱们怎么又教出一个痴情天子来?前车之鉴犹在,他阿玛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的,怎么他如今也是这样!”

苏麻喇姑立即跪了下去:“皇上,快别惹太皇太后伤心了。”

“皇玛嬷,孙儿的江山社稷,孙儿自己会仔细看住。孙儿的皇权一统,孙儿也自会去争、去保,实在不必牺牲一个弱质女流。”康熙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孙儿知道,皇玛嬷一切的运筹帷幄都是为了孙儿,可是孙儿不想因此连累无辜。”

“无辜?在这朝堂之上、宫廷之中,可有谁是真正无辜?”太皇太后冷冷一笑,越发痛心道,“苏克萨哈无辜吗?那夜原本大好良机,可以一举铲除鳌拜与遏必隆一党,终因皇上的不忍而功亏一篑。然而第二日,他们可曾收敛?没有!鳌拜越发变本加厉,公然咆哮朝堂、御前振臂,罗织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状,矫旨将苏克萨哈与长子查克旦磔死,余下子孙全部处斩、籍没家产。这几十口子人说没就没了,皇上怎么没心软?那些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

“这是朝堂上的事情。”康熙冷了脸,肃然说道,“身在朝堂,站了阵营,就要直面输赢,既然押错了宝,赔得再多也只能认了。”

“朝堂与后宫本就唇齿相连。皇上莫要怪皇玛嬷心狠,只是皇上如今还没有参透这‘权谋’二字。试想如果当夜皇上能够决断,一举拿下了鳌拜与遏必隆,今日局面又当如何?”太皇太后紧盯着康熙的双目,“擒贼擒王,那个时候你自可以只捕杀鳌拜一人,便可达到杀鸡骇猴的目的,然后待掌握全局以后,那昭妃或是遏必隆,你自然是想赦便赦。那个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皇玛嬷?”康熙听了此语,甚感意外,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谋术,诡也!妙的就在于迂回之术,若是凡事都直眉愣眼一条道走到黑,直奔一个目的而去,那怎能不为人窥视?不让人提前防范?”太皇太后叹息连连,“你以为当日皇玛嬷布那个局,就只有一个目的?”

沉默良久。康熙眼中的疑惑仿佛渐渐散去:“皇玛嬷是想历练孙儿,也想借此看看诸亲王的态度,更想演练侍卫与亲兵紧急调配的速度,而最重要的是敲山震虎,逼他们出招。”

“只可惜,机会已然错失,如今咱们只逮住昭妃一个。倒也罢了,你说杀一个昭妃对咱们有何益处?”太皇太后面上冷漠极了,“皇上啊皇上,你可要想仔细了。”

“他们若心中无鬼,按人之常理定当前来力保求情,那样,皇玛嬷便卖他们一个面子,他们必当承恩。可若是他们心中有鬼,虽不敢贸然有所举动也必定再三考量,他们很清楚如果咱们真的处死了昭妃,君臣之间不仅结怨,也会让朝堂上下明白我们与辅臣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这会让很多观望的人看清形势重新站队,这自然也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所以最终还是会来求情。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小惩大诫将此事暂时压下,双方皆可重新布局再弈。”康熙此时已然明白:“这么说来,皇玛嬷并非真的想让昭妃死,只是想以此来试探他们?”

“昭妃的生死,如今已不是你我考虑的,要看他们怎么做了。”太皇太后看着皇上,“皇上,日后凡事定当多思,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是,孙儿谨遵皇玛嬷教诲!”知道皇玛嬷并非要真的处死东珠,康熙心安之余更是心悦诚服。

与此同时,遏必隆府中博雅书屋内灯烛也是彻夜未熄,鳌拜与遏必隆正在夜谈。

“宫里传出消息,东珠已经醒过来了,据说明日便会行刑受罚,而且还会命各宫妃嫔女官前去观刑,这可是天大的耻辱,咱们断断不能再等了。”鳌拜握拳切切说道,“明儿一早咱们便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讲情,料想她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这个情面。”

遏必隆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如老僧入定一般,如如不动。

“当日我是不知,若知道他们布了那样一个局,定当挣个鱼死网破。万万想不到,这探子都安插到咱们的枕边来了,可怜我那其其格…”鳌拜一拳下去,案上的盖碗茶动了又动,黄亮的茶水瞬时泼洒出来。

遏必隆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鳌拜看了更是气愤难平:“忍?还要忍到何时?”

“若不忍便只有退。”遏必隆说。

“退?这些年咱们为了朝政辛苦经营,虽说是给自己积累了一些势力,可也因为处事严苛树敌无数。如今不是咱不想退,是怕这一退,立时便成了死局。”鳌拜说,“天算案、圈地案就不说了,就说往日那些经济吏治的案子,咱们若不以雷霆之势、以铁腕弹压,哪里能有眼下的太平。旁人不知道咱们的辛苦也就罢了,怎么两宫也不体谅,真想不到这辅政、辅政辅到最后,咱们自己竟连一条退路都没有了。”

“你我比当年的摄政王如何?”遏必隆问。

“他?若不论立场,只论行事风格倒是令人钦佩的。”鳌拜瞪着遏必隆,“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他来了?”

遏必隆一丝冷笑:“你认为他真想造反?”

“自是真的,否则以他所立的功勋以及与太皇太后打小的情分,太皇太后也不能眼看着他受屈啊?”鳌拜眉头微微拧在一处,“难道不是?”

“他与多铎都是咱们满洲的巴图鲁,铁打的身子,却一个都没有留下子嗣,你说他们谋反?谋来的江山给谁坐?他们若真想谋反,为何活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动静?好端端的偏偏到了该归政皇上的时候就病死了?而死后又被人告发犯了谋反之罪。”顿了又顿,遏必隆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你我的结局,早在当日接下辅政之位时,已经定下了。”

鳌拜的脸色变得灰突突的,自是半晌无语。

“君非君,臣非臣。”遏必隆压低声音,“如今我们虽没有异心,但在局势上成为异臣却是坐实了。”

“如今我们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去做乱臣贼子吗?换掉皇上?”鳌拜拳头紧握,浓眉倒竖,“换谁?老二?老五?”

遏必隆面色一紧:“后面牵线的人不换,台前的木偶换它何用?”

“老伙计!”鳌拜眼眸喷火,“你的意思是?”

“如今方才明白,先帝才是睿智远谋,若是依了先帝遗愿让岳乐登基,你我二人自没有今日之难了。”遏必隆端起案上放冷的茶一饮而尽,“当年一点私利,今日才会难以脱身。”

“先帝爷,咱们到底是负了您。”鳌拜捶胸而叹。

“如今之计要加快在朝堂上安排我们自己的人。”遏必隆又在案上写了几个人的人名,“尤其是这几个人,一定要用好。”

“难道我们真要加紧部署,准备谋反?”鳌拜连连摇头,“咱虽不愿窝囊地去死,但也不愿背千古骂名做乱臣贼子!”

“不,这样做只是为了以势搏势,让他们投鼠忌器、拖延时间。”遏必隆眼中又重现一贯的平和与淡然,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哀如同一池死水,不掀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