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继续说道:“朕也想要,想在这天地间,由着自己的本意说话、行事,不拘其他。可是,朕做不到。以前朕以为,是自己没亲政,所以才做不到。但是现在朕明白了,只要朕坐在这龙椅上,终此一生,便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皇上?”东珠意外。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康熙道,“这是父皇当年留下的诗句,以前朕不解其中真意,只觉得父皇懦弱,一心避世。今天朕才明白,坐上这龙椅,掌天下事,是多大的责任、多大的羁绊。所以朕才会说,终此一生,朕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东珠对上天子的龙目,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在那双眼睛中,她看到了与十四五岁少年完全不同的眼神,那样深邃,那样丰富,仿佛是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事非的澄明。东珠在这一瞬间真的有些疑惑了,真龙天子,原本就不应与凡人一样吗?

“所以,朕了解你的心思,想给你自由,可是作为朕的妃子,你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有时候朕很矛盾,在你的身上承载着一些朕心里的东西,所以有时朕很想放纵你去得到你想要的。可是朕又很自私,想把你牢牢缚在身边,只属于朕。”康熙说着,便紧紧抱住了东珠。

他的话很低沉,很柔缓,应当发自内心。

“不要想着逃走,也不要避开朕。朕虽不能给你天地间真正的自由,但是在这皇城之中,朕愿意为你破例。”康熙说。

东珠越发疑惑。

“这里,曾经叫万岁山,是父皇将它改名为‘景山’,是帝、后观景之意,也是天下景仰的意思,但朕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大地大,可以获得片刻的自由。这里,是你的,也是我们俩的。你懂吗?”康熙问。

东珠摇了摇头,思绪有些混乱。

康熙却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说好了,不再逃避,你懂的。现在,你愿意要吗?”

东珠心里乱极了。

说实话,身为天子,能对她说这些话,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虽然一早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已经获释,可以重新以妃位回到后宫生活,可是她还是想要拒绝。皇上说的话没错,是逃避。虽然已经入宫两年,可是她从心底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当皇上的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皇上把她带到这里,对她说上这样一番话,再想起两年间自己闯下的祸,以及每一次皇上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得为她周旋应对所做的那些事,她不是不清楚,也不是不感动。

可是每到这个时候,费扬古的身影便不知不觉悄悄出现,横亘在自己和皇上中间,让她的心一点点硬起来。后来,再加上玛嬷意外离世,遏必隆家族与皇家的纠葛矛盾,更让她必须为自己筑起坚硬的外衣,远离皇上,拒绝皇上。

于是,她让自己狠下心来,对着皇上,她说:“皇上知道东珠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心,可是皇上知道吗?在你我之间,有些东西横在那里,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

康熙似乎并不意外:“朕知道,在你心里藏着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那些人和事是阻隔不了我们的。”

东珠秀眉紧蹙:“可是…”

康熙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是的,你心思有时候太重了,担心的都是未曾真正发生的。有些事情,没发生前,我们不必担心惧怕。发生了,直面就是。若是为了些捕风捉影未曾发生的事情,就左思右想,连眼下的日子都过不好,岂非庸人?”

“皇上。”东珠狠下心,“那些事情不是捕风捉影,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朕,你在咸安宫也待了那么些时日了,你告诉我,你查清了吗?你玛嬷之死与太皇太后有关系吗?”皇上虽未恼,但也有些气急,直接问道。

东珠没料皇上直接至此,一下子答不上来,只好老实回道:“现在还没查清。”

“你这是疑心生暗鬼,到现在还没查清。朕相信三十年之后,你仍会这样答朕。可是中间这三十年的光阴,你就打算这样过了?”天子脸上的执着神态很是让人感动。

东珠不好将在咸安宫搜集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告诉皇上,她并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以自己揣测的结果告诉皇上,因为那样没有半分好处,也不可能捍动那个人。于是她打算换个话题:“不论这件事,东珠只问皇上,现在,皇上对我阿玛可真正放心?”

出人意料,皇上不假思索地回道:“朕不瞒你,对遏必隆、鳌拜,朕不能放心。”

东珠叹了口气:“这不就得了,你对我阿玛不放心,嘴里却口口声声对我如何如何,身为遏必隆之女,这是此生也改不了的事实,血浓于水,你让我如何自处?”

皇上并不气馁:“那么,你信你阿玛要谋反吗?”

“谋反?当然不会!”东珠高声反驳。

皇上笑了:“这不就结了吗?朕对遏必隆、对鳌拜不放心,并非因为与他们有私仇,他们位高权重,掌国家神器,一举一动要么造福百姓,要么祸害千秋。其实不只他们,只要是身处关键位置的高官权臣,朕都不可能真正放心,都会防着。但只要他们不造次,不谋反,朕自会礼待。现在又不是两下里要血溅当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听皇上如此一番话,东珠确实心安多了,几个月没见,皇上于政治上倒真是长进颇多,这番话真像仁君所为。

“可是…”东珠仍然呢喃着。

“好了!”皇上不禁伸手在东珠额上轻叩了一下,“哪有你这样的,挖空了心思要拒绝朕,提出的问题朕都解决了,你还不认命,还要倔,你要倔到什么时候呢?”

“我?”东珠无言以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喊了一句,“我不要侍寝!”

此句一出,不仅皇上,就是东珠自己也愣住了,立即面色飞红,窘在当场。从小到大,还没被人逼得如此窘迫,想不到最后自己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原来自己一直担心和抗拒的正是如此啊。东珠懊恼不已。

“哈哈。”康熙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虽觉得意外,但丝毫也没有责怪东珠的意思,因为在他自己在被逼和秋荣、皇后圆房之前,他也很别扭、很介意这件事,并不是介意圆房的对象,而是介意这件事本身,想来正是一种成长的烦恼吧。

而此时此刻东珠的拒绝,在他看来可爱极了,也单纯极了。于是,他低下头在东珠耳边低语了一句,东珠面色更红,越发臊得不行,一面用力推开他,一面扭过头不去看他。

亭下的宁香看了,心里跳得更是厉害。

她只觉得,东珠太幸福了,能得到皇上如此对待,普天之下,她正是所有女人中最幸福、最让人羡慕的。

第一百零八章 仁妃宫里亲情汇

景仁宫,正殿,室内铺满红毡又生着暖龙更是温暖如春,因仁妃一向畏寒,宫人们又特意在临窗的炕沿下面放了两个鎏金珐琅大火盆。

仁妃佟佳锦珍靠着大红牡丹绣锦的引枕,腿上盖了一件白狐皮搭子,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正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绣着。

听得外面似有动静,拿余光一扫,只见碧落领着人从外面进来,她也没在意,随意问了一句:“东西都送过去了?昭妃看着可还好?”

话间落了,也不见碧落答话,锦珍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抬眼一看,立时便呆住了。

原来跟着碧落进来的不是随侍的小宫女,而是自己的玛嬷佟老夫人和额娘佟少夫人。锦珍一掀皮搭子,赶紧下炕,走到近前扶住祖母,急切问道:“今儿早上才下了场雪,外面正是湿滑,这会儿,额娘和玛嬷怎么进宫来了?”

佟老夫人面上肃然,领着儿媳妇郑重其事地给自己的孙女行礼请安,锦珍一向温柔孝顺,见此情形更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拦下:“这是怎么了?额娘,可是咱家里出了什么事了?”

佟少夫人摇了摇头,拿眼色使给仁妃看,自己则伸手将婆婆扶住。

“玛嬷何须多礼,快,炕上坐。”仁妃亲自将佟老夫人让到炕上,又赶紧张罗着从炕柜里拿了新的皮褥子铺了,还放上厚厚的引枕让她坐得舒服些,又命人端了脚炉,准备茶点,好一番忙乱。

佟老夫人也不推却,只待得喝了口热茶,又见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认认真真打量起自己的孙女来。老太太眼光犀利,盯着锦珍有些发毛。

“昨儿晚上听你阿玛说你身上不爽,这不一早,我和你额娘就巴巴赶过来瞧瞧。”佟老夫人说道。

“原来是这样。”锦珍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阿玛也太多事了,昨儿锦珍在乾清宫外看见阿玛当值,便闲聊了几句,中间咳了两声,阿玛就紧张起来。原没什么事,怎么回去还跟您老人家说了,这湿滑的天气里还让您跑这一趟,真是锦珍的不是。”

佟老夫人摇了摇头:“你是有不对,可不是为了这事。”

锦珍意外,拿眼睛偷偷看着自己的额娘,佟少夫人只得说道:“娘娘如今身为皇妃,身份贵重,您自己可得万分当心。昨儿你阿玛回到家中把你的事情一说,额娘和老太太是一宿都没睡。”

锦珍有些歉意:“让玛嬷和额娘担心了,不过锦珍真的没事,只前些日子受了寒,太医院已经看过了,如今吃了药都大好了,不过偶尔一两声咳,并无大碍。”

“不是单这件事。”佟少夫人一边看着女儿,一边瞄着婆婆的神色,只得把话挑明,“娘娘,这里没有外人,额娘不妨直说,进宫这么些日子了,娘娘是否至今还没有与皇上圆房?”

锦珍突然听到母亲这样一问,又见自己的祖母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立即面红耳赤羞涩起来。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和皇上又不是没认识、不相干。你册妃之前,老早就见过皇上好几次了。你是皇上亲表姐,如今你又住着你姑姑当初的宫里,于情于理,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尽了。说实话,什么赫舍里芸芳、钮祜禄东珠,还有乌兰、明惠的,她们跟皇上的情谊谁能跟你比?你跟皇上那可是实打实连着亲呢!”佟老夫人眼见孙女仍是一副小女儿的羞涩之态,不由得就恼了,气呼呼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按理说,这大阿哥应该是从你肚子里出来才对啊,怎么偏从一个暖床宫女肚子里出来了。这也就算了,好饭不怕晚,你也得加把劲儿,有点动静才行啊。”

话说到这份上,锦珍已经臊极了,一急之下眼泪竟然淌了出来:“玛嬷,不是锦珍不想,是皇上…”

“什么?”这下轮到佟老夫人目瞪口呆了,“你说皇上不想,为什么?”

锦珍揉着手里的帕子,无比委屈:“皇上不是对锦珍不好,也不是讨厌锦珍,而是皇上如今只把锦珍当亲人,当姐姐。每次来景仁宫,虽说也亲亲热热地陪着锦珍用膳,也在一起品茶聊天,可是,皇上从来没有过那种意思。您让锦珍怎么办?”

“把你当姐姐?”佟少夫人仿佛明白过来,“这可怎么好。皇上把你当姐姐,自然是不肯要你侍寝的。这可怎么好!”

“唉!”佟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锦珍啊,当年你姑姑入宫的时候,也如你一样的年纪。你以为当时她就那么容易得到先皇的宠爱,那么轻而易举地生下皇上?你想想,现在宫里才几个人?想当年,那单单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妃子、贵人就十来位,再加上那些个接二连三为先皇生儿育女的庶福晋、格格们,还有跋扈的皇后、得宠的汉妃石氏,再加上后来的贵妃董鄂氏,在这些个强手当中,你姑姑能出头,可不是光像你躲在寝宫里一针一线给皇上绣帕子、绣腰带绣出来的!”

“那姑姑是怎么做到的?”在锦珍心中,姑姑不仅是皇上的生母,更是为佟家赢得荣誉的奇女子,也一向是自己最是为敬重的,锦珍从打进宫那天起,就想成为像姑姑那样的人。

“当年,你姑姑入宫以后,由于皇后骄横善妒,她们这些秀女根本没机会见到皇上,更别提侍寝了。可是机会不仅要等,也要自己创造。那一日皇上带着近臣和众妃嫔在御花园看准噶尔进贡的烈马。当时,那马儿性子太烈,无人敢骑。准噶尔的人难免小瞧咱们,这时你姑姑便出头,说大清人才济济,并非不愿出头,而是不屑出头,其实不要说文武官员,就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秀女都可以驾驭得了这匹马。”

“啊?”锦珍大惊,“姑姑当真降伏了这烈马?那姑姑有没有受伤?”

锦珍知道,虽然满人家的女儿马上功夫都不弱,可是能让那准噶尔千里迢迢进贡来的肯定也不是寻常的马,否则皇上身边的侍卫和满朝武将为何不敢去驯服?

佟老夫人笑了笑:“你姑姑飞身上马,不仅当场驯服了那烈马,还在人前表演了精湛的马术,那些马上翻飞的花样只叫人看了目眩。那一日,朝堂间、后宫中,佟腊月的名字无人不晓。”

“姑姑的马术,真是厉害。”锦珍由衷赞道。

佟老夫人收了笑,盯着锦珍:“你错了,你姑姑马术精湛是不错,可是与那些蒙古后妃比,根本算不得什么,最多是个花架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锦珍很意外。

“你以为这件事,只是个偶然?”佟老夫人冷笑着,“我说过,机会不是等来的,是自己创造的。”

锦珍越发糊涂起来。

于是,佟老夫人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女儿佟腊月当年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一步一步在大清后宫发迹的真相讲给孙女锦珍听。

在佟老夫人的叙述中,充满了对女儿的赞赏与追忆。在她眼中,那样风华绝代、绝顶聪明的女儿是她也是佟氏一族的骄傲。

仁妃锦珍听着这一切,觉得是那样震撼。

原本在她心中,姑姑是那样一个圣洁、谦和的女人,而此时玛嬷口中的这些事情却让她感觉到姑姑从来都不像她想的那样。这一切尘封多年的是是非非,虽然不致使姑姑的形象蒙尘,但多少让她心生畏惧。她不禁想到皇上,在皇上心中,他的亲额娘、曾经的佟妃被追封的孝康章皇后,是多么柔弱而善良!她在深宫中默默地守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忍受了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任凭寂寂深宫无情地夺去了她的健康,以至于那样年轻就匆匆离逝,这原是多么让人惋惜与同情。

可如今,若是皇上知道他的额娘,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柔弱,而是以柔弱为外衣,精于计谋,内心强悍,他又会怎样想?

“娘娘!娘娘!刚才老太太说的话,你可要记清了。”佟少夫人看锦珍神情恍惚,又是仔细叮嘱道,“如今皇上和皇后感情和睦就不说了,跟乌兰也不错。最要紧的那个东珠是赦了又罚,罚了又赦,看来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物。荣常在呢,不必说了,人家有大阿哥。现在就连惠贵人都怀过龙嗣了。在这些女人当中,现在就只是你还没有和皇上圆房,你可万万要抓紧了。眼瞅着再有个把月,又有一堆女人要进宫,到时候情况还不知怎样,眼下你可得抓紧时间,赶紧跟皇上成了事!”

锦珍红着脸,略点了点头。

“还有。”佟老夫人又想起了什么,“那个昭妃,听说你跟她关系不错,她对你好也就罢了,若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怕她。虽说她家门槛儿高,可咱们佟佳氏也不低啊。你不要自觉矮人一头,总是处处忍让。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咱家的家世背景撑在那里,太皇太后那个人精,能让你封妃,压了她侄孙女乌兰一头?”

锦珍点了点头:“东珠对我一向很好,只是前些日子她被贬,我也一直没去关照,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她复了位,我怕她心里起了嫌隙,这才叫碧落拿了些东西过去瞧瞧。玛嬷放心就是了,这宫里也没人瞧不起锦珍,锦珍一切尚好。只是前儿偶然听人提起,说咱佟家当年是明朝降了过来的,并不是真正的满人,这事让锦珍不清楚,一时也不好辩驳。”

“呸,什么降来的?若说降来的,那咱们太祖爷努尔哈赤想当年还是大明的官呢,还领大明的饷呢,还不是降了反,反了降,最后夺了江山吗?”佟老夫人怒了,“你甭听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胡说八道,咱们佟家自女真时起就是豪门大族,整个辽东有一半的产业都是咱家的。最早,要不是咱家出钱支持太祖,太祖能那么快就夺了大明的江山?不说别的,太祖的元妃就是咱佟家的女人。还有你玛嬷我,我们舒穆禄氏,那往上数也是契丹贵族,最早的满洲大姓。如今这北京城里多少王公贝勒的福晋都跟咱是连宗的。话说回来,虽说当年你太爷和你叔公在对明作战时被俘被杀,那也算为国捐躯,咱家可是正经的勋臣贵戚之后。只可惜这么一档子事,隔了几十年,外人自不清楚,就瞎说咱是明朝降过来的汉人,其实他们根本就是没弄明白。好孩子,以后你可得挺直腰板,不为别的,为了咱佟家,为了你姑姑,你得争气!”

佟老夫人如此一说,佟佳锦珍盘踞心底多日的疑惑便悉数解开,原来自己的家族渊源也是如此不俗。与东珠的钮祜禄氏、乌兰的博尔济吉特氏相比,也并未逊色多少,看来日后自己也尽可放宽心抬头做人了,再不必处处服小了。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碧落的声音响起:“皇上来了。”

屋里的三人立即起身整理衣饰,准备迎驾。

天子兴冲冲地走进来,看到佟老夫人和佟夫人稍一愣神。

佟老夫人、佟少夫人连同锦珍已经跪下请安。康熙赶紧扶了起来,让到座上。

这次佟老夫人不敢再往上炕坐了,只坐在西墙根下设的雕漆椅上。

康熙瞅了一眼锦珍,有些责怪道:“郭罗玛嬷(外祖母)和额克出(舅母)来了,怎么不着人告诉朕一声,朕好早些过来。”

佟老夫人见自己的亲外孙,堂堂的皇上生得这样一表人才,又口里亲热地喊着自己郭罗玛嬷,心头一阵甜一阵酸,看着外孙子,又想起才不到二十三岁就早早过世的女儿,心里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康熙窥了佟老夫人的神色,又见锦珍也是有些不自在,不由得说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为何郭罗玛嬷神情不悦?”

“原是没什么事,不过昨天碰到阿玛,闲聊时咳了两下,谁知阿玛便回去告诉了玛嬷和额娘,害得她们不放心,一早就赶过来看我。”锦珍赶紧接语掩饰。

康熙又见佟老夫人和佟少夫人都略点头,便知此语不虚,这才放下心来,又说道:“是朕的不是,表姐这些日子身子就欠安,朕也没多少时间来陪她。如今倒害你们担心,真是朕的不是了。”

佟老夫人连连摇头:“皇上前朝事情多,年底年初的可是有的忙呢,都只怪锦珍身子弱,为人又愚笨,也帮不上皇上的忙。”

佟少夫人见老太太一个不留神,在皇上面前直呼起娘娘的名字来,立即紧张地悄悄捅了捅佟老夫人。

康熙见状便笑了笑:“额克出不必如此小心,都是一家人。平日朕和表姐在一起,也不用这些虚礼。”

佟老夫人听了,一面欣慰,一面又是不安,但亲耳听到皇上口口声声称锦珍为表姐,不由得十分担心,想了又想开口说道:“原是老妇人逾越了,如今这娘娘就是皇妃,是皇家尊贵的主子,老妇人实不该再以昔日闺名称呼。正如皇上,皇妃就是皇妃,若把皇妃只看成姐姐,后宫之中其他人会做何想?她又何以自处?”

康熙心头一动,以往从未想过的问题此时被外祖母点到,便觉得有些不自在。是啊,这两年来,他从没有把锦珍当过妃子,只觉得她与她们都不一样,她是他的亲人,是他最可信赖的,是姐姐啊。然而外祖母说得也对,她的确也是他的妃子。他只把她当姐姐,那别人又会怎么看?难道这些日子自己没留神,让锦珍受了委屈?

“皇上,容老妇人斗胆再说一句。”见皇上神情似有所动,佟老夫人便从椅子上起身,端端正正跪了皇上跟前,她打算趁热打铁,帮皇上与孙女捅破这层窗户纸。

康熙赶紧起身相扶,但佟老夫人十分固执,仍跪着回话:“皇上,当初老妇人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她当了皇妃,生了皇子,又当了太后,但是她并不幸福,她活得实在委屈,所以不到二十三岁便早早就走了。”

说到这里,佟夫人停了下来,她哽咽着,流下了泪水。佟少夫人赶紧递上帕子,要给婆婆擦泪,却被皇上接了过去,皇上亲自给佟老夫人拭泪。

佟老夫人越发老泪纵横,她顺势拉住皇上的手,把皇上搂在怀里,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越礼,是大不敬。

但是皇上却万分感动。

佟老夫人又说:“老妇人知道,她多想这样抱着皇上,跟皇上亲热,做天底下每个母亲都能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她做不到啊!”

听着这些,皇上鼻子发酸,忍不住眼圈微湿。

外祖母的怀抱让他勾起了对额娘的思念。是的,小时候他也很想能扑到额娘的怀里撒娇,可是有规矩管着,他不能,额娘也不能。

“皇上!如今老妇人又将自己的亲孙女送入宫,她也成了皇妃。皇上,您能答应老妇人,让她幸福吗?”佟老夫人这一句,已然悲从心起,呜咽起来。

皇上连连点头,转眼看到跪在旁边已然泣不成声的锦珍,不由得伸了手拉住她。

于是,佟老夫人的怀里,一面抱着外孙子皇上,一面揽着孙女皇妃。

无论是谁,看到这一幕,也会为皇家难得的亲情所感动。

第一百零九章 物事人非算旧账

正月十五,新正团圆之际,皇上特意颁下恩旨,让遏必隆家人入承乾宫探视昭妃,又亲自驾临鳌府,探望称病在家的鳌拜。一时间,朝堂内外议论纷纷,大家都笃定这风向又转了回去,少年天子与权臣之间的对抗随着昭妃的复位而烟消云散,重新归于和睦了。

听到这样的传闻,东珠不免好笑,心道这风不知谁放出去的,自己哪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左右朝堂?如果真是那样,就当真该死上几回了。

然而再次回到承乾宫,已然物是人非。除了仁妃佟佳锦珍差碧落过来送了些年节需要的东西,其余各宫都未与她走动。这大正月里的,承乾宫却寂静如同冷宫。

如今一大早,就要发落一件头疼的事情,缩在暖炕里的东珠,看着殿内站立的尹琪与承乾宫昔日服侍自己的旧人,很是无奈。

宁香坐在脚凳上给东珠垂着腿,看尹琪狐假虎威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一个劲儿朝苏云使着眼色,而苏云则在里间收拾这几日遏府送来的吃、穿、用等物件,也不搭理。

尹琪一本正经说道:“昭妃娘娘,按例制,您这宫里应当有宫人六名、太监两名,当日因您获罪一并被罚在辛者库服役的人,如今都得了赦,全数在此。可是再加上这苏云、宁香,您这宫里的人就多了,现在留谁不留谁,就听您一句话。”

东珠目光一扫,看到云妞、春茵以及启秀、来娣等人,几个月不见,众人皆是清瘦了许多,想到她们都是受自己连累,心中难免惭愧。又瞥到如霞,不由得愣了一下:“你,怎么是你?”

如霞跪在东珠面前:“主子,正是奴婢。”

东珠心中很是意外,当初如霞在众人面前那样诬蔑自己,一定是受了他人指使,既然如此,在自己受罚之后,她就应该会被她真正的主子救出,为何仍与云妞等人一同受罚?这让东珠有些疑惑。

“主子,当日奴婢那样一番说辞,并非是故意要陷主子于险境,而是不忍众姐妹饱受酷刑,实在是无奈之举。”如霞以头触地,声声哀泣。

东珠扭头去看云妞,只见云妞朝她摇了摇头,于是说道:“不管你当初本意如何,又是受何人所惑,我身边肯定是不能再留你了。”

如霞的头越发重重叩在地上,哀号道:“如此,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东珠莫名其妙,尹琪说道:“昭妃娘娘有所不知,咱们宫人也有宫人的规矩。若主子获罪,下面侍候的人则同罪同罚。事后,不管主子是否被赦,这下面的人也就有了记档,总是带着错处的,也就不再好分配了。况且如霞当日所做供词如今看来尽是诬陷之词,这等诬陷主子的奴才在后宫之中,是不会再被安置的。如今,如果昭妃娘娘不要她,她就只有回到辛者库,永远没有再出来的机会。”

东珠恍然明白,当日情景,如霞背后之人一定是想借如霞的指证让自己做实了罪名,再无翻身机会,那样如霞也算有功。不料事情阴错阳差,因为其其格的证言而有了转机,自己并未担了那罪名,这如霞便成了诬告。若是此时谁向她伸出援手,就会暴露,所以这如霞才会也被罚去辛者库受苦。

想到此中关节,东珠淡然一笑,盯着如霞说道:“你也不要在此处哀求了,我虽然好性儿,一向待人宽厚,但也不是没心没肺之人。你几次三番与人暗通消息,又在皇上面前诬告,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如今不管结果如何不堪,都是你自己中下的因,你就自己受了吧。”

如霞抬起头,失神落魄地看着东珠,额上已然血迹斑斑:“如此,如霞就谢主子了。”

话音未落,便朝房中柱子冲了过去,想是要自寻短见血溅当场,就在此时,却被跪在一旁的春茵狠狠拉住。春茵恨恨说道:“你想死,就到外面去,在这里闹什么?咱们主子刚回来,一切图个吉利,你死你的,别给咱们添秽气。”

春茵一向乖巧,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东珠听了,不免微微惊讶。宁香却瞪大眼睛,暗中赞服这个姐姐说话真干脆。

如霞却越发撒泼闹了起来,这时便听得外面有人进来,正是仁妃锦珍。

“这是怎么的,刚好好的,突然就闹了起来。”锦珍手里抱着手炉,进了屋极为自然地便坐在东珠下首。

身后跟着的碧落提着食盒子,看到此情此景立即红了眼圈。

宁香上前将食盒子接了过来,放在炕桌上,又去给锦珍拿了狐狸皮褥子盖腿。

苏云出来见了礼,又将锦珍脱下的大衣裳拿去挂好,接着又下去奉茶。

看她忙里忙外,东珠暗自叹息,如今这承乾宫虽存了一屋子的人,但都等着发落,能在自己身前出力的便只有她和宁香了。

“你这里是怎么了?”锦珍笑了笑,握住东珠的手。

“你来得正好。”东珠一脸无奈,“瞧瞧,我昨儿才跟皇上提了一句,要把承乾宫的旧人放出来,皇上可倒好,听三不听四,全都给我弄了来。现宫正司又说这人超了例制,让我裁夺。这个如霞,我不要她,她就寻死觅活的。可是我若要了她,我倒怕自己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