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如今已经年届六十,登基也有五十余年,世祖将祖宗基业交到朕手里时,朕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守住这份基业,不让任何意图不轨的人有机会颠覆,这些年下来,总算勉强守住了这份誓言。”这是康熙的声音,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会自称朕。

“皇上冲龄即位,能有今日之功绩,实属不易,历朝历代无数帝王,能与皇上相提并论者却是不过一手之数。”这个声音凌若不认识,想来便是李德全口中那位布衣宰相。

康熙似乎笑了一声,随后道:“一手之数?你倒是实在,没像其他人那样将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停了片刻后,在重重散开的叹息声中康熙又道:“可惜人终有老去的那一天,朕也一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面对国事时,已然力不从心。”

“皇上的有众多皇子,一个个皆是能吏,皇上大可将政事分交给诸皇子去做。”方苞如是说道。

“恰恰这才是最令朕难决之事,方先生,依你看来,朕该当传位于哪位皇子才好?”从墙另一头传来的这句话令凌若心骤然一紧,想不到康熙召方苞觐见竟是为了这事,虽说只是询问,但既然会问出来,就意味着他想听方苞的意见。|i^

凌若将耳朵又贴近了墙壁几分,想将要正殿内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一些。

等了许久,才有声音传来,“此事当由皇上乾纲独断,草民不敢妄言。”此事关系到大清江山未来继承者,就是方苞也不敢妄言,一个不好便会惹来杀头大祸。

“无妨,既然让你说,你就尽管放心大胆的说,不管是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于你。”康熙是铁了心要听他的意见。

正殿中一直没有声音传来,凌若心中清楚,方苞的下一句话必将影响到康熙心中的储君人选,是以越发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会漏掉一个字。

“若皇上无法在几位皇子中决择,不妨观圣孙,大清一朝,若能接连有三位明君,至少可保大清百年安宁。”方苞没有具体指哪位皇子,但无疑他的话给康熙指了一条可行之路。

凌若不知道康熙心中怎么想的,因为这句话后,再没有听到康熙说话,只隐约闻得有开门的声音,想是方苞退了出去;过不多时,李德全便来告之自己可以入内。

凌若无疑是希望胤禛登基的,因为只有胤禛登基,她才有资格向石秋瓷报仇。

圣孙…她将复杂的目光转向还在熟睡中的弘历,这个孩子无疑是一个极好的资本,康熙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孙子,若他能真正入了康熙的眼缘,那么胤禛继位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增加。

“额娘!额娘!”耳边突然传来弘历的声音,将凌若自沉思中惊醒,定晴一看,只见弘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跟前,忙抚一抚脸道:“怎么了,可有事?”

“不是,是儿子的字已经都写完了,想叫额娘一道去歇息。”随即弘历又好奇地道:“额娘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儿子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听到。”

“没什么。”凌若随口答了一句后,外头传来打更的时间,“梆梆梆”连着三声,竟是已到了子时,忙打发了弘历去歇息。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弘历就已经洗漱干净,踩着鹿皮小靴来到膳厅,一进门便看到凌若坐在桌前,忙上前垂首道:“儿子给额娘请安。”

“坐吧。”凌若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亲手盛了碗小米粥放到他面前,“这么早起来,可觉得困?”

“有些困,不过还好。”弘历一边吃着小米粥一边回答。

从昨夜到现在,统共不过三个时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些时间肯定是不够睡的,难为弘历还能自己起来,凌若心疼地道:“待会儿去了你皇爷爷那里后,若是午后无事,便睡一觉知道吗?”

“嗯,儿子会的,额娘不用担心。”弘历乖巧地答应着。

用过早膳后,凌若陪了弘历一道入宫,因为之前静嫔的事,所以他们先去的咸福宫,之后才到养心殿。

康熙仔细检查过弘历写的那几张纸,颇为满意,正要说话,李德全突然急急奔了进来,打了千儿道:“皇上,太后在慈仁宫晕倒了。”

李德全口中的太后,是先帝的第二任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康熙在即位后尊其为皇太后,她也是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不过这位太后一直深居简出,甚少过问后宫之事,凌若亦从来不曾见过。

康熙大惊失色,忙问道:“太医呢,都去了吗?”

“慈仁宫的宫人已经去请了,此刻应已经到了。”

李德全的话并不能令康熙安心,只见他从御案后起身,疾步往外走去,口中道:“去慈安宫。”

“皇爷爷,弘历也想去看皇曾祖母。”弘历跟在康熙身后道。他在宫中三年,曾数次见过这位太后,对这位慈祥温如的曾祖母很有好感。

康熙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收回时,掠过凌若不知所措的脸庞,眸光微闪,沉声道:“你们两个都跟着来吧。”

“儿臣遵命。”凌若连忙答应一声,牵了弘历的手疾步随康熙一道赶去慈仁宫,刚进宫门,便看到一群太医站在那里,个个神色凝重,不知在议论什么,容远亦在其中。

“皇上驾到!”随着李德全尖细的声音,那群太医连忙过来,不等他们行礼,康熙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太后凤体如何?因何晕倒?可是得了什么急症?”

这句话问得众太医面面相觑,不敢答话,最后还是身为太医院院正的齐太医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并不曾得病,晕倒是因太后本身的气血开始衰败不足,使得凤体开始渐渐出现违和。”

:胤禛登基,应该这个就会写到了。

第四百零一章 太后

“那可有救治之法?”这才是康熙最关心的问题。

这下子连齐太医也不说话了,一众太医面面相觑,愣是没一个出声。

“朕在问你们话,一个个耳朵都聋了吗?”康熙喝斥,隐含了一丝怒意的目光众人头上扫过。

殿内,是死一般的静默,唯有秋风卷入,吹起帘蔓时的细微声响,怒意在康熙眸中凝聚,随之而来的还有害怕,他很清楚,若非事态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们绝不敢对自己的问话视若无睹。

许久,终有一人启声道:“回皇上的话,太后病倒是因为体内生机衰败,非疾病之累,生机一事,盛极而衰,乃自然之道,非药石人力所能干涉。纵有天才地宝,人间灵药,也只能延缓生机而不能逆转。”

说话的正是容远,他也是几位太医中较为镇定的一个。

他的话虽然委婉,但康熙怎有听不出来之理,太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虽然生老病死是每一个人必经的过程,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康熙死死盯着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太医,艰涩地道:“太后还能撑多久?”

容远咬一咬牙,如实道:“若以灵药再辅以微臣等人的医术,大约还能保太后三月的命,三月之后,回天乏术。”

“饭桶!皆是一群饭桶!”他这句话让康熙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支离崩溃,急怒之下不由得指了容远等太医怒斥道:“枉朝廷养你们这么久,竟然全是一群饭桶,连太后都救治不了,养你们还有何用?”

“请皇上恕罪!”以齐太医为首的一众太医均伏地请罪,战战兢兢,唯恐康熙迁怒太医院,这样的事在历朝历代并不少见,甚至先帝时亦有过一次,便是端敬皇后死之时。

康熙鼻翼微张,呼吸不断加重,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可见其内心极不平静。弘历担心地看着康熙,想要走上去,却被凌若紧紧拉住,这种时候,任谁掺合上去都可能会受到牵连,弘历也不例外。

正在这个时候,重重落地的帷帘深处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皇帝。”

这个并不响亮的声音,却令康熙浑身一震,眸中的怒意迅速散去,只剩下深深的关切,低呼一声“皇额娘”,疾步走了进去。

他脚步刚一动,守在帷帘后的宫女便一个接一个打起帷帘,露出最里面那张硬木千工床,一名发丝银白的老妇人神色恹恹的躺在上面,干瘦的手伸在半空。

“皇额娘。”康熙快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那只手,声音里带着几许哽咽。

“莫难过,能活这么多年哀家已经很满足了,七十余岁啊,已经胜过许多人两世乃至三世,又得皇帝诚孝侍奉于膝下,哀家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他们适才的话都被太后听在耳中,她倒甚是看得开。

“不够呢,皇额娘要长命百岁,让儿臣一直侍奉下去才好。”康熙乃天下英主,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然在生老病死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太后赦然一笑,眼中宁静如湖,“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上天待哀家已经很厚赐了,可以一直看着皇上建功立业,时至今日,哀家死后也可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德全已经悄悄遣了太医与一众宫人下去,除他之外便只剩下凌若与弘历还站在殿内。

康熙并不能如太后一般看开,眼里有深深的悲恸与依恋,“额娘走了,皇阿玛走了,姨娘走了,皇祖母也走了,朕只剩下皇额娘您了。”

“你姨娘…”太后喃喃地说着,眸中泛起回忆之色,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但她依然清晰记得那名清丽绝美的女子,她的一生是传奇亦是一曲悲歌。

生前费尽无数心思去追逐那颗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可先帝的心始终挂在端敬皇后身上,令她苦求不得,等她追得浑身是伤,放弃一切的时候;先帝才幡然醒悟过来,只是那时已经太晚了,佳人已经香消玉殒,只能在回忆中追寻曾经的美好;面对这个自己一手造下的孽果,先帝悲痛难忍,将皇位传给当时才八岁的玄烨,出家五台山。

在沉沉的叹息声后,太后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的那个小小身影上,却是弘历,对于这个聪明伶俐的重孙,她还是很喜欢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略有些无力地招手道:“过来。”

“皇曾祖母。”弘历“噔噔噔”跑到床榻前,黑白分明的眼里噙着晶亮的液体,他虽然还小,却已经知道死是恒久的离开,再不能相见。

“好孩子。”太后颔首正要说话,无意中看到跟在弘历身后的人影,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她呆若木鸡,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先帝还在的时候。

她…她…怎么可能…

康熙知道她何以会如此失态,解释道:“皇额娘,她是老四的侧福晋,也是弘历的额娘,钮祜禄氏凌若。”

老四的侧福晋…

这几个字令太后回过神来,是啊,妹妹早已不在了,如何会再出现,何况都过了五十多年,她已经这般老了,妹妹又怎可能还像从前一样青春妍丽。

“除却芳儿,她是我见过最像她的人。”这句话凌若曾从康熙口中听到,如今又从太后口中听到,却始终不知道她们口中的那个姨娘那个她,究竟是何人;终顺治一朝,并无赫舍里氏的妃子。

“孙媳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吉祥。”凌若行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一直深居在后宫的太后,敬畏之中带了一丝好奇。

“平身。”太后态度异常和蔼,又仔细打量了凌若一会儿,发现她不止容貌,便是那气质亦与妹妹有几分相似,温婉清秀之下又带着几许傲骨。

太后说了几句后便精神不支,歇下时叮嘱凌若常带弘历来慈仁宫。

凌若答应,在往后的几个月里,常带弘历到慈仁宫给卧病在床的皇太后请安,每次看到她皇太后都显得很高兴,太后是一个很慈祥的人,从不曾有过半句苛责,待凌若如是,待宫人亦如是。

第四百零二章 数年

每次看到凌若时,太后的心情都会特别好,凌若便趁着这个机会哄她多吃一些,若遇上天气晴朗的时候,就让人抬了太后到外头晒晒太阳,整日躺在屋内于病情并无帮助。

有太医的精心照料,有康熙与弘历等人的宽慰,太后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偶尔甚至可以下地走上几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后情况好转,可以多活数月乃至数年时,情况突然恶化,十一月,皇太后情况急转直下,整个人都陷入昏迷之中,少有清醒时。

康熙省疾于慈仁宫,然不论他如此殷勤细心的照顾,皇太后的病都没有丝毫起色,身子反而愈加衰败。

同月,康熙发布诏书,回顾一生,阐述为君之难;并言自今春开始有头晕之症,形渐赢瘦;特召诸子诸卿详议立储大事。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因为立储一事,再次暗潮汹涌,且远胜之前的任何一次。

十二月,缠绵病榻数月的皇太后终于病逝,大殓之后,悲恸万分的康熙大病七十余日,脚面浮肿;病愈之后,身体愈加不堪。

其后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疏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康熙帝于行宫训斥之,以其知而违旨上奏,实乃不忠不孝之人,命诛之。

这一雷霆手段,亦令被储君之位冲昏了头脑的诸皇子心头一冷,意识到太子之位并不这么易得,稍一不甚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十七阿哥胤礼,除却八阿哥被康熙当众斥其不配为君者,其他这几位都有可能,其中又以十四阿哥胤祯呼声最高,颇有些像第一次废太子时的胤禩。

之后,策旺阿达布坦遣将侵扰西藏,杀达藏汗,囚其所立**,朝廷欲发兵剿之。废太子以矾水作书,嘱大臣普奇举己为大将军,事发,普奇获罪,胤礽亦被加重看守,不得再与外人接触。

大行皇后谥号为孝惠仁宪端懿纯德顺天翊圣章皇后,葬孝惠章皇后于孝东陵,升袝太庙,位于孝康章皇后之左,颁诏天下。

康熙五十七年,七月,修《省方盛典》。十月,命皇十四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进军青海。

康熙五十八年四月,命抚远大将军胤祯驻师西宁。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册封新胡毕勒罕为六世**喇嘛,结束了五世**喇嘛之后的西藏宗教领袖不宗的局面。

同月,诏抚远大将军胤祯会议明年师期,皇三子胤祉之子弘晟被封为世子。

三月,年已六十七的康熙定于四月初九狞猎于木兰围场,众皇子皇孙及大内侍卫随行,包括已经九岁的弘历。

弘历自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十分兴奋,他长到现在,还从未去过木兰围场,只是听皇爷爷与阿玛说起过,如今有机会亲自去那里并且捕猎野兽,怎会不高兴。

“历阿哥,到王府了。”随着马车的停顿,弘历随身小厮青河打起了帘子道。

弘历答应一声,轻巧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摆好的木杌子根本连踩都没踩,自他年满八岁后,就坚持不再让凌若往返宫中王府接送。

弘历一路小跑到净思居,彼时春光明媚,草长莺飞,净思居里的两棵樱花树如往年一样,开出了满枝或粉或白的樱花,风拂过树梢,无数花瓣在风中旋转飘零,不时落在坐在树下秋千上的女子衣上,仿佛映在上面一般。

还有几瓣花瓣调皮地落在女子端在手中的茶盏上,在碧绿清透的茶水上激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额娘!”随着弘历的声音,秋千上的女子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比樱花更娇艳的脸庞,打量着弘历,那双秋水明眸慢慢弯起,露出令百花失色的绝美笑容,柔声道:“回来了。”

“嗯,儿子给额娘请安。”弘历单膝跪地行过礼后,方才走到凌若身边,任她拉着自己的手细细询问这些天来的事。

“你皇爷爷最近身子好些了吗?”凌若有些忧心地问道,上次她去宫里的时候,康熙精神并不太好,常说身子乏力得很;实际上自从太后过世时大病一场后,康熙的身子便再没有大好过。

“这些日子皇爷爷一直在吃太医开的药,倒是好些了,皇爷爷还说初九去木兰围场狩猎呢,孩儿也能去。”一说起这个来,弘历整张脸都是笑意。

知子莫若母,凌若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是啊是啊,你最开心了,学了这么些年的弓箭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笑语了一会儿,弘历忽地想起一事来,道:“前日皇爷爷赐给儿子几套文房四宝,儿子想着一人也用不了这么许多,所以准备送给兄长与幼弟,额娘说可说?”

“弘历有这份心,自然是好,待明天分别送去就是。”笑意浅浅浮在凌若脸上,温软如池中的春水。

这些年又有不少新人入府,春花秋兰,各有千秋,当中有两人较为受宠,一个是耿氏,乃管领耿德金之女,另一个则是武氏,为知州武国柱之女;入府之初皆为格格,不过后来耿氏生下一子,取名弘昼,排在弘历之后,耿氏亦因此被晋为庶福晋。

不过任无数青春貌美的女子来来去去,凌若始终是最受宠的那一个,胤禛待她的那种宠爱与给予年氏的盛宠不同,不炽烈但却真实。

不是没有人觊觎过凌若的位置,认为她家世不过尔尔,只是运气好生下一个儿子才能添居此位,莫不想着将她赶下此位,后来居上。

只是…连那拉氏与年氏都耐她不得,那些痴心妄想的女子又怎可能做到,临到头不过是害了自己。

夜间,胤禛来看他们母子,一道用过膳后又检查了弘历的功课,虽然这些年弘历一直在紫禁城随康熙读书,但胤禛对他的课业从没有放松过,每次回来,总要检查一遍,看他是否有所松懈。

面对他的问题,弘历尽皆对答如流,令胤禛甚为满意,论资质,弘历确实是他所有儿子中最高的那一个,弘时也好,福沛也罢,不及他良多。

第四百零三章 储君之位

因为还有事要忙,所以胤禛不曾留下过夜,凌若坐铜镜前任由水秀将她发间的步摇珠钗一枝枝尽皆取下来。

水月打了水进来准备替她梳洗,凌若顺口问起弘历,得知他屋内尚且灯火通明,不由得奇怪,这课业是早早做完的,这么晚了怎的还不休息?

凌若心下好奇,便暂缓了梳洗,移步来到弘历房门口,轻敲了几下后,门被人打开,却是弘历,他看到凌若微微一惊,脱口道:“额娘怎得还没休息?”

“你不也一样吗?”凌若笑一笑,与小时候一样牵了他的手进到屋内,只见桌上放着一张弓与一摞箭,皆比寻常的小一些,倒是适合弘历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用,在弓旁边还有一块软巾,想是用来擦拭弓箭之用。

凌若随手拿起一枝尾上镶羽的箭,箭尖是用黑铁打造而成,锋利无比,只是手指轻轻抚过,便能感觉到一种破肤而入的利意,“这么晚不睡在做什么?”

“后日就是初九了,儿子想再检查一遍弓箭,看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说到这里弘历眼里闪着希翼的光芒,“皇爷爷说了,皇孙之中得猎最多者赏黄马卦一件,儿子定要将黄马卦给赢过来。”

弘历待人素来谦和有礼,从没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就没有傲气。恰恰相反,九岁的弘历是最骄傲的,这份骄傲令他不愿输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比他年长许多的也同样。

箭被她轻轻放到桌上,揽过弘历的肩膀,凌若认真地道:“弘历,后日的狩猎,你可以去,但不许狩围场里的任何一只动物。”

“这是为何?”弘历满面不解的看着凌若,问道:“额娘若是担心儿子会被虎豹等动物所伤,大可放心,自有大内侍卫会保护,再说儿子自己也会万分小心,绝不让额娘担心。”

凌若抚着弘历的脑袋徐徐道:“额娘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弘历越发疑惑,难道是怕自己抢了兄长们的风头,令他们脸上无光?

“弘历,你与皇爷爷也学了这么久了,许多事都懂得,那额娘就考考你,四维八德是什么?”

四维八德,弘历早就学过,当下想也不想便道:“四维为:礼、义、廉、耻;八德为:忠、孝、仁、爱、礼、义、和、平。”虽然回答出了问题,但弘历还不是明白,这些与后日的狩猎有何关系。

凌若点一点头道:“人生在世,首重的便是一个德字,若德行不端,纵这人家财万贯,权势滔天也为人所不耻。德有各样,无处不在。就说后日之狞猎,你想想,此时正值春季,是兽类交he生育下一代的时候,若你在此时大量猎杀它们,固然是随了性子,得了奖赏,可兽类却因此而不能繁衍,岂非有伤天和,也损了自己身上的德。”

弘历之前只顾想着围猎时该如何去捕杀野兽,对于这些根本是连想都没想过,如今听得凌若提及,心知确是有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要他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看别人在那里出尽风头,心里始终有些不甘,正是这份不甘,令他迟迟没有回应凌若的话。

凌若也不催促,只静静站在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烛光前等待着弘历的答案,她相信弘历不会让她失望。

许久,弘历终是道:“儿子知道了,额娘放心,后日围场之上,儿子绝不捕杀任何一只兽类。”他是一个极孝顺的人,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听从了凌若的话。

凌若颔首,她听出了弘历心中的不甘,但这样做才是对弘历最好的,也是最能令他得康熙眼缘的。

是的,所谓的兽类交he,肆意捕杀有伤天和,不过是用来应付弘历之语罢了,她真正的用意并非在此,而在于迎合圣心。

康熙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皇帝了,他老了,失去了从前的杀伐果决,那颗帝王心逐渐变得仁慈起来,特别是太后死后,这个感觉更加明显。

这样的康熙更希望他的下一任会是一个与他一般的仁慈英主,胤禛性子过于冷漠强硬,明显不是,所以凌若便在弘历身上着手。

以弘历的年纪,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在围场上得第一,与其如此,倒不若趁此机会,让弘历在康熙跟前一跃而出。

一切,就像凌若预料的那样,狩猎那日,康熙不止没有因为弘历未曾打得一只猎物而责怪于他,反而赐了他一柄青玉如意,那柄玉如意是摆在南书房中的,三阿哥曾问康熙讨要过,但康熙未曾松口,谁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赐给弘历。

这个究竟代表着什么,除却康熙之外没人知道,连凌若都只是暗自揣测,等待着迷底揭晓的那一日。

康熙六十年正月,康熙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祹、世子弘晟祭永陵、福陵、昭陵。

三月,大学士王琰先密疏复储,后御史陶彝等十三人疏请建储,康熙不许,王琰、陶彝等人被治罪,遣往军中效力。

帝心越发难测,众皇子盯着那位皇位之余也更加小心,将一切都放到了暗地里。而随着康熙身体的衰败,帝位更替,不可置疑地被放到了第一位。

九月,康熙制定平西碑文。

十月,召抚远大将军胤祯来京。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举行千叟宴,康熙赋诗,诸臣属合,题曰《千叟宴诗》。

在千叟宴过程中,诸皇子各呈贺礼,在轮到十四阿哥胤祯时却出了意外,他原是送一只在外平乱时驯服的隼,可是在呈上殿时,活生生的隼却变成了死隼,令得千叟宴大为扫兴。胤祯亦被康熙好一阵喝骂。

千叟宴后,康熙再次患病,难以起身,对弘历的教导亦有心无力。

康熙的病缠绵许久,时好时坏,难见起色;此事令后宫前朝均是人心惶惶,皆在猜测康熙是否能熬过此次大病。

如果他一旦驾崩,而储君人选又悬而未决的话,只怕会有一场波及整个大清朝的灾难。

十月,康熙命胤禛等视察仓储。

十二月,康熙帝移驻畅春园,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此旨下达之时,在皇子百官中引起轩然大波,任谁都知道,有资格祀天的除却皇帝之外便只有未来储君,康熙此刻让胤禛恭代祀天,难道是准备将皇位传给他?

第四百零四章 病重

十二月初九,畅春园

春晖堂内的厨房这些日子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而药味的来源便是此刻炖在炉火上的罐子,李德全的徒弟四喜一直守在药边上,任旁边人来来去去,他都没有动过半分,手里还拿着一把莆扇,在炉火不够旺的时候便煽上几下。

“小春子,再添点柴火。”四喜瞅了一眼炉内正在燃烧的柴火道。

“哎。”随着这个声音,炉灶后面探出一个脑袋来,五官瞧起来还有些稚嫩,想是年纪不大;他在扔了几块劈好的木柴后讨好地道:“喜公公,可以了吗?”

四喜点点头,再次将全副精神放到药罐上,这里面煎的药可是要给皇上喝的,容不得有一点疏忽。又守了一会儿后,估摸着差不多了,用软布裹了药罐的把手,将浓黑的药汁缓缓从药罐的嘴里倒了出来,恰巧七分满。

四喜放下药罐正要去端那只盛了药的白瓷描海棠花碗时,有一双手比他先一步端了起来,訝然抬头,却是弘历,不等他打千请安,弘历已是道:“喜公公,这药我给皇爷爷送去就是了。”

四喜连忙摆手道:“怎么敢劳烦历阿哥,还是奴才自己端去吧。”他是李德全的徒弟,自然知道康熙异常钟爱这个孙子,且四阿哥之前还恭代祀天,此刻宫里宫外都在暗传皇上是不是有意将皇位传给四阿哥,若真如此,那弘历可是未来的皇子,他巴结都来不及。

“不碍事,正巧我也要去看皇爷爷。”弘历一边说一边将药碗放在小太监端着的红漆托盘上,随后端了就往外走去,不给四喜再说下去的机会。

从厨房到春晖堂后堂并不远,不过是半柱香的路程,李德全远远看到弘历过来,忙打了个千儿道:“怎么是弘阿哥端药来,可是四喜那小崽子躲懒?”只要弘历说一个是字,他待会儿必定要狠狠教训四喜一顿。

“与喜公公无关,是我自己要端药过来,李公公,皇爷爷可在里面?”弘历不无忧心地问道。

李德全神色一黯,复又强颜道:“在里面呢,历阿哥快进去吧。”

弘历点一点头,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这里弥漫着与厨房相似的药味,一个身着明黄缂丝龙袍的老人闭目静静躺在长榻上。

尽管弘历的动作很轻,老人还是有所察觉,鼻子动了动,疲声道:“把药放下吧,朕待会儿喝。”

“药要趁热喝,放凉了效果便差许多。”弘历取过长绒毯轻轻覆在康熙身上,“最近天凉,皇爷爷这样睡着不盖毯子,很容易被风寒所侵。”

“怎么是你过来?”听得是弘历的声音,康熙睁开了双眼,“此刻不是应该还在太傅那里上课吗?”

“太傅今日交的功课孙儿都会了,所以太傅允许孙儿早些下课。”弘历取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后道:“皇爷爷,孙儿服侍您喝药吧。”

康熙那双略微有些发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厌恶,摇头道:“喝了这么久都不见起色,再喝也是一样的,放下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要慢慢治才会好,急不得。”弘历将勺子又往前递了一分道:“良药苦口,孙儿相信皇爷爷的病一定会好的。”

“是吗?”康熙苦笑,摇头道:“朕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弘历低头不语,肩头却在微微耸动,康熙瞥了他一眼赦然道:“怎么不说话了?”

弘历抬头,那双犹如星子的眼眸中泛着水光,哽咽道:“皇爷爷是万乘之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许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些许小病怎么可能难得倒皇爷爷,皇爷爷一定会没事的。”

弘历发自内心的关心令康熙欣慰,伸手覆在他头顶,“万乘之尊也是人,只要身在这个红尘轮回中,就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过程。”

“不会的,皇爷爷一定会没事的。皇爷爷还要教孙儿读书,怎么可以有事!”这样说着,眼中的水光却凝聚成泪,滴落在药碗中,并本来就极苦的药带上了一丝涩味。

“傻孩子。”康熙能感觉到弘历的一片赤子之心,微微一笑,打量了弘历许久后,将目光转向了他在手里端了许久的药碗轻言道:“喂朕喝药吧。”

听得康熙肯喝药,弘历连忙点头,抹了眼里的泪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康熙喝,他不知道这药对康熙有没有帮助,只希望康熙可以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在喝过药后,康熙问了几句弘历这些日子所学的课业,自他身子不济后,便让太傅来教弘历读书,不至于拉下了课业。

正说着话,李德全捧着一叠子奏折走了进来,“皇上,这是刚送来的折子,要不要奴才念给您听。”

入冬以后,康熙精神越发不支,一日中有半日是在昏睡,醒着的时候,也是看一会儿奏折就会觉得头晕,是以在畅春园的这些日子都是由李德全将奏折一本本念给康熙听,然后康熙再行批注。

康熙摆摆手道:“让弘历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