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君想着晏卿既然早便打算去南临,应该是安排好了一切,也便没有过多担心。可是到了港口,见他只是在那领头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即那人看向自己,上上下下扫了一眼,随即恭敬的弯身,请他二人上船,晏倾君还是唏嘘了一把,这未免……太过容易了?

“喂,你是南临人?”晏倾君在晏卿身后,扯了扯他的袖角。

晏卿这次倒未打太极,很是大方地承认,“不错。”

“你从商?”晏倾君继续问。

“你看我像商人?”晏卿回头,笑得雍容,一身墨绿色的袍子在阳光下衬得他面相愈发儒雅,眸子里滑过的一丝狡猾却逃不过晏倾君的双眼。

她剜了晏卿一眼,不与他多说,他是什么人,与她无关。

晏倾君一上船便见到数十名黝黑的壮汉不畏辛苦地来回搬着货物,不用看就知道是云锦无疑。除了她所上的船只,港口还停了近十艘大船,数十艘小船,有上货也有卸货的,还有空船停置的,来来往往的人,瞅见晏倾君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还是动作都滞了滞。

在这港口见到女子,还是第一次。

晏倾君埋下脑袋垂着眼睑,暗想早知应该换一身男装,随着晏卿的步子快速离开那群人的视线。

正午时分大船离开港口,一切比晏倾君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无需骗到行商证,无需掩藏身份,无需编造谎言,她就这么光明正大顺顺利利地迈出了了踏上南临之路的第一步。

船上有厢房,但据晏卿说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人,于是只订了一间。晏倾君很是怀疑地扫了他一眼,却并未抗议,反正在马车上二人也算是日夜相对,晏卿流氓归流氓,还从未强迫她做过什么事。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碧色蓝染,海天一线。

晏倾君伫立船头,迎着西南看去,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她便能到南临惠城,再向西北方向行上十日,便可到南临都城。

虽说她不确定那纸笺是否来自都城,可是东昭和祁国皇宫都没有的纸张,在她看来,只有南临皇宫会有了。而且,母亲既然引她到南临,届时定会再给她下一步的暗示。

晏倾君瞥了一眼正眯眼看着远方斜阳的晏卿,挪着步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道:“哥哥,最近南临有何要事?”

“发现了?”晏卿低笑道。

晏倾君颔首,同船的所谓“商者”,个个年轻貌美,面带贵气,倨傲逼人,且稍稍观察得仔细一些便会发现,他们并不全是来自东昭。

“南临只有一名小公主。”晏卿垂首在晏倾君耳边低语道。

晏倾君了然颔首,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无聊。”

五国之间的往来方式,不是战争便是和亲。除去南临,四国内,每年都会互送美人,廉价点的公主,譬如东昭,晏玺有五个女儿,送出一两个到他国和亲再正常不过。尊贵点的公主,譬如南临,恐怕是……招婿吧?

“皇位虚置十年,只待公主长大,招婿为皇!”

晏卿后面一句话才让晏倾君心头一惊。

皇位虚置十年?换在他国,皇帝一月不早朝朝廷便该大乱了,南临的皇位……居然可以虚置十年,而国内仍是风平浪静?凭什么?

且,招婿为皇?即便是只有一名公主,也只听过立女皇,招皇夫,还未听过有人将皇族地位拱手相让,使得江山易姓的!

“你想去娶公主啊,难怪丢下经营了这么些年东昭五皇子身份。”晏倾君虽是惊诧,情绪却未流于表面,只是懒懒地睨了晏卿一眼,淡淡地道,“五国内多少真英雄佳公子,你丢掉八年的经营孤注一掷,无身份无地位,不怕娶不到公主前功尽弃?”

说到这里,晏倾君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更何况,我可不信南临朝廷会如表面那般平静,没有一两个势力惊人的,不是有个什么南临殊家么?那位公子殊言,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权旁落在一个外人手里?”

晏卿听着她的话,眸光闪烁,笑容愈甚,正要回答,船尾处突然传来大叫声:“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快来救人快来救人!”

晏卿神色一变,拧着晏倾君便往船尾赶去。

数十名水手动作自是赶不上晏卿,晏倾君睁眼,只见到一名华服男子在海中扑腾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一名书童模样的男子急得面色发白,大喊道:“快来人啊!救人啊!”

晏卿对着晏倾君低声道:“救他。”

“要救自己去,这深海可不比沣水湖,我……”晏倾君本非良善之人,自然不肯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可话未说完,便被晏卿一手扔到了海里。

水手们这才赶了过来,看着被扔到海里的女子和船上一脸无谓的男子面面相觑。

晏倾君入海便吞了口咸水,全身的怒气都被晏卿这一动作激发了出来,偏偏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将怒气转为游水的力气,往刚刚那男子落水的地方游了过去。

怒归怒,晏倾君的理智还是在的,晏卿比起她,恐怕更为凉薄无情,那落水人若是没用,恐怕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更不提让她下海来救了。

***

日落,暮色沉沉,碧蓝的海水被洒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阿嚏!”虽说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夜晚的寒气仍是爬过晏倾君濡湿的长发浸入体内,这是她救起那名男子后打的第九个喷嚏。

相对晏倾君,那落水男子的身体显然要好得多,虽是湿漉漉的一身,却面色红润,很是抱歉地看着晏倾君,拱手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阿嚏!”晏倾君又打了个喷嚏。

晏卿坐在一边笑得温润,拱手道:“公子多礼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哪里哪里,今日若非姑娘,在下可要葬身雪海了!姑娘此番怕是要病一场,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那男子说着,从腰间拿出一串珠玉放在桌上,推到晏倾君眼前。

玉串珠圆玉润,色泽纯净透亮,晏倾君正想着可以卖一比不少的银子,以后便不用依赖于晏卿,还未伸手去拿,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再睁眼,玉串已经被晏卿拿了去。

“公子这般,可是小看这位姑娘了。”晏卿轻柔一笑,“此番,便当是我三人交了朋友,相交一场,怎可染上铜臭?”

那玉面公子一听,很是同意的点头。他收回玉串,拱手道:“今日有幸结识两位,在下之福!这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更是没齿难忘。可否请教芳名?”

晏倾君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这公子,模样还算清秀,虽比不得晏卿,却胜在看起来敦厚老实,踏实可靠。好吧,这敦厚老实踏实可靠,在她看来,就是透着一股……傻劲儿。

不过晏卿煞费苦心的攀上关系,必定是有缘由的。

晏倾君吸了口气,正要回答,晏卿已经淡笑道:“这位是穆姑娘。穆护梨。”

晏倾君一听,就差眉头打结了,母狐狸?

“护梨?”那公子问了一句。

“嗯,她从小爱吃梨。”晏卿回答得一本正经。

晏倾君捏紧了拳头。

玉面公子了然地点头,接着问道:“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他姓秦。”这次晏倾君没有给晏卿说话的机会,快速接过话来,笑吟吟地道,“单名一个字——受!”

 41、第四十章(修)...

“他姓秦,单名一个字——受!”

晏倾君说话间,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着晏卿,得意的扬了扬眉尖。

晏卿一口茶正送到嘴边,闻言,怔了怔,眼底含笑地看了一眼晏倾君,唇角勾起,反倒笑得愈加开心。倒是那玉面公子,很是不解地拧起眉头,片刻后恍然大悟道:“秦公子的爹娘定是希望秦公子健康长寿,是以犬寿’为名。”

“阿嚏……”晏倾君一个喷嚏,晏卿接着赞道,“公子真是才思敏捷!”

“在下姓……呃。”玉面公子顿了顿,方才缓缓道,“在下冉升,今日有幸结识穆姑娘,秦公子,二位可是去南临?不若一路同行?”

晏倾君眸光一亮,扫过他腰间还沾着水渍的新月状的清透白玉,有那么一刹,忘记了晏卿之前的种种恶行,笑意盈盈地眸子里闪过一丝狡猾,与晏卿对视了一眼。

“如此甚好,我三人互有照应,一路也不会烦闷。”

晏卿兴致盎然地回答,晏倾君笑容温柔,赞同地颔首,冉升见二人如此和气易处,露出一个憨厚而明朗的笑。

***

除了冉升这个意外,船上的日子安逸而怡然,一切顺风顺水,直至十余日后抵达惠城。

冉升这些日子与晏卿晏倾君相处甚欢,时常没事便找晏卿下下棋,说些对南临的了解。在他看来,“穆姑娘”是位极其温柔安静而羞涩的姑娘,譬如每每他与“秦公子”对话,她都会静静地在一边听着,偶尔忍不住插上两句,“秦公子”一说话,她便温柔的笑笑,随即羞涩的不再出声。

可是,他的一条命是这位姑娘救的,不能因为人家温柔善良便就此不提。

因此,一到了惠城,冉升便毫不犹豫地请二位到他所知晓的惠城最大的酒楼,欲要好好地答谢一番。

“原来公子是只身一人啊,那日唤着救你的小公子呢?”晏倾君缓步而行,下船时低声问了一句。

冉升怔了怔,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道:“那是我的书童,不过我带着他,好生无趣,既然二位刚好也是去都城,又不嫌弃在下同行,我便将他打发走了。”

晏倾君微微一笑,再不多语。

惠城算是南临的南方大城,最大的酒楼也建得很是气派,又赶上了“选婿”这个非常时期,酒楼内很是热闹。

三人在一间包间落座,晏倾君很是温柔地让冉升自己点菜,晏卿微笑着不语。

“棒打莱阳梨,百花蜜渍梨球,五禽戏宝珠梨,紫糯酿八宝雪梨盅……”

晏倾君一听,面上的笑容愈发干涩,默默地剜了晏卿一眼。

这冉升点的菜,全是梨!

“这位客官,真是抱歉,惠城不产梨……”

冉升兴致盎然的还在想“梨”能做何撑的上台面的菜来,已经被小二打断,面色尴尬地看了看晏倾君,为难道:“可是这位姑娘……呃,她爱吃梨……”

晏倾君埋首,无奈地眨了眨眼。

“客官,您这桌的酒菜小店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包您满意!”小二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客官稍等片刻,菜马上就上来!”

说着,小二已经乐颠颠地离开。

冉升茫然地看着晏卿,“可是……秦公子……”

晏卿同样不解地摇头。晏倾君怀疑地扫了他一眼,继续装作温柔娴静的模样,不语。

“近来东昭与商洛祈国好似略有不和,不知冉公子可曾听说?”晏卿很是客气地给冉升倒了杯茶。

冉升皱着眉头,摸了摸脑袋,缓缓道:“好像……好像是听说过。据说祁国嫁过去的太子妃突然失踪,刚巧那太子妃与商洛的王爷相熟,还给东昭皇后下毒。而那位王爷又趁乱偷了皇宫里的宝贝,恐怕是两人串通。再者,东昭的五皇子在回国途中遇袭,捉到的刺客也是来自商洛……东昭与商洛的大战,恐怕无可避免。”

冉升说着,接过晏卿手里的茶壶,给晏倾君倒了杯茶。

晏倾君正分析着冉升的话,晏卿叹气道:“那太子妃为了一己之私,陷祈国于不义,还点燃东昭与商洛战火,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此话……”

晏倾君一听,脚法准确地踩上晏卿的脚背。

“五国局势,可是小小一名女子可以左右?哥哥未免太看高这位太子妃的能耐了。”晏倾君仍是笑得温柔,脚下却是踩得用力。

冉升忙道:“护梨姑娘此话有理,即便那位太子妃未曾帮商王爷,刺客刺死东昭皇子事真,东昭与商洛一战同样是无法避免……”

晏卿突然笑了起来。晏倾君闭了闭眼,不知这呆呆的冉升为何突然把“穆姑娘”的称换成了“护梨姑娘”。

“冉公子,那日可能是你听错了。我不叫护梨……”晏倾君笑得勉强。

冉升一惊,“啊?我还记得秦公子说你自小爱吃梨……”

“那是他与你开玩笑呢,爹娘给我取名时怎么可能知道我爱吃梨。”晏倾君竭力地保持笑容。

冉升恍然大悟地点头:“姑娘说的有道理……”想到自己几日来都弄错了救命恩人的名字,冉升面上有些尴尬,正犹豫着着要不要重新问她的名字,小二已经开始上菜。

晏倾君本就不习惯走水路,这半月已近极限,此刻她看到满桌的珍馐佳肴,想着船上那干巴巴的海食,暂时将所有思绪抛在脑后,一脚踢开晏卿的脚背,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冉升还在为了之前弄错“穆姑娘”的名字而郁结,晏卿则是笑吟吟地看着晏倾君,偷偷地踢了她一脚。晏倾君怒目看过去,他眨了眨眼——与前前夫同桌而食,味道如何?

晏倾君瞥了一眼冉升,再看向晏卿,笑得眯了眼——敢泄露我的身份试试看?

尽管她非常不愿承认,这位看起来老实憨厚,反应比常人慢半拍的人会是自己的“前前夫”,可事实摆在眼前——贡冉升,贡月第二百五十代国主,身带新月翠白玉,憨厚到只隐去了自己引人侧目的姓氏,报上了真名。

依着晏倾君从前对那贡月国主的了解,迷信、贪婪、好色、无为,脑袋里勾勒出的是一名昏庸无能的酒肉皇帝,可这贡冉升,将她之前对他的印象全然推翻。

谣言果然不可尽信,这么一个耿直而憨厚的冉升,说迷信与无为便罢了,她想象不出他贪婪与好色的模样。

至于这位国主为何会到南临来,答案不言而喻。

而晏卿为何要和他套近乎——南临公主选婿,不会没有门槛吧?

“小女可否冒昧地问一句,我看公子也非生意人,不知此次到南临都城,所为何事?”晏倾君开始套话。

冉升一见少语的姑娘主动问话,忙回答道:“我还从未到过南临,好不容易过来,便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游山玩水一番。”

晏倾君诧异道:“此前听闻公主招婿,我看公子才貌,还以为……”

冉升面上一红,忙摆手道:“在下虽说有收到信物,但是自知不才,只是借此机会到南临一游,并未打算入宫。”

信物?

晏卿的目的是这个吧?

“既然秦公子有意,我便将信物给他了。”冉升继续道。

晏倾君心中一顿,原来已经下手了。

“对了,在下一直有件事不甚明了。”冉升皱眉。

晏倾君柔声道:“公子不若说出来,让我兄妹二人一并为公子出出主意?”

“对的,就是这兄妹……”冉升有些支吾道,“既然……既然二位是兄妹,为何一穆姓,一秦姓?”

晏倾君的眼皮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当时只顾着嘴快了……

晏卿笑着不答,等晏倾君自行解围。

晏倾君眉眼一挑,马上有了答案,拉过冉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对旁人说,更不可在哥哥面前说起!哥哥他是……”晏倾君抬眼看了看晏卿,双眼含笑,声音里却是饱含同情,“捡的!”

捡的——他不是很喜欢这两个字么?

“啊……”冉升低呼道,“捡的?”

“是啊,寒冬腊月的,爹娘将他从泥坑里捡回来的,衣服都没穿……”

“啊……”冉升又是低呼,小心翼翼又满是同情还要假装无意地扫过晏卿。

两人虽是低语,对于内力深厚的晏卿而言,与正常音量并未有多少差别。他脸上温纯的笑容已经微微变了模样,说不出是僵硬还是无奈,只低声唤了句:“结账。”

冉升一听,做贼似地坐直了身子,看着晏卿的眼里仍是万分同情,爽快地掏出一锭银子。刚刚那小二却是上前来,笑呵呵地恭敬道:“三位的酒菜早便有人预定,并且付了现银。三位吃好了直接离开便是。”

晏倾君略有诧异地看向晏卿,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显然此事是在他意料之外,但随即他面上浮起了然的笑。

冉升则以为是他二人不愿让他付银子,提前付了款,暗骂自己脑袋笨手脚慢。

三人出了酒楼,找了间客栈,打算留宿一晚,明日继续赶路。房间又是有人替他们定好的,房钱也是提前付过了。晏卿表示不知,冉升表示不解,晏倾君倒不反感有人为他们铺好路,可是……这种一切都在他人掌握之中的感觉,很不好。

晏倾君快速地入房收拾好东西,换了身衣物,敲响了晏卿的房门。

“当真不是你捣的鬼?”晏倾君狐疑地扫了一眼晏卿。

他一直跟在在她身边,没必要事先准备好饭菜订好客栈,而且,这种“体贴”的事情,怎么都不像是这种卑鄙无耻下流的禽兽做出来的。

可是,明知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今日在酒楼也好,在客栈也好,老板都是别有深意地扫过她一眼后说已经有人订单付钱。她还记起在宁城港口那人也是从上到下扫过自己一眼方才放行的,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女儿装扮引人侧目了,如今看来,好似也不是那么简单。

这些安排,显然都是针对她。

晏卿果然无辜地摇头。

晏倾君想到在酒楼里他眼中的了然,不太信他完全不知情,但也知道他不想说的话,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的。于是干脆地剜了他一眼,自行离开。

那个安排一切的人,总不可能提前预料到他们会在哪家酒楼吃饭,会在哪家客栈歇脚。要知道到底是针对谁,一试便知。

夕阳洒金,给南方安静的惠城平添几分温宁。

“老板,住店。”晏倾君换了家客栈,晏卿紧随其后。

那老板与之前那店家一样,略略扫了晏倾君一眼,笑逐颜开道:“姑娘的房间已经准备好,您随小人来便是。”

晏倾君神情一滞,故作怀疑道:“老板,小女在南临并无亲故,不知是何人替我订下房间?”

老板笑道:“小人收人钱财,自当守诺,姑娘的问题,还恕小人无法回答。”

晏倾君出店,欲要换一家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