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顺治没有召幸任何嫔妃,他在乾清宫暖阁里批阅奏折直至深夜,四更的时候才觉得有些凉意,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便放下朱笔回炕上睡着。第二天晌午方起,微觉不适,也没有在意,仍是照样上朝。安亲王下朝后同顺治讲了安王福晋的秋扇之喻,顺治不禁好笑起来,歪在榻上,笑道:“这个主意必是经别人指点,实在是高明。”安亲王笑道:“臣也是这么想,臣的福晋只是粗通文墨,决不会想到汉诗中的秋扇之比。如果不是有人幕后支招,她是不会这样将臣一军。”顺治莞尔一笑,道:“我想来想去,能指点她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吕之悦,另一个——”安亲王心知肚明,但又不便明言,只是笑而不答。顺治道:“堂嫂最近这两天进宫来过?”“昨天来过。”安亲王如实回答。顺治此时更加坚定了想法,仰脸躺在炕上,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你那位冰雪聪明的师妹,决不会有人想到这个主意。”安亲王道:“是啊,除了她,没有哪位亲贵家眷如此精通汉学。”顺治笑笑,觉得有些疲倦。

到了夜里,他便发起了热症。太医来看过之后,说是感染了风寒,需要卧床静养。于是,顺治在床上躺了一夜,吴良辅问用不用去请皇贵妃过来照顾。顺治摆摆手,昏昏沉沉道:“不要去惊动她,朕修养两三天就会好。皇贵妃有喜了,诸事不便。有你和耷拉吴侍侯朕就行了。”“太后那边呢?”吴良辅又问。“过去跟太后说,朕这几日朝政繁忙,过些日子再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免得她担心。”顺治说完这话,就又合上眼睡了。

太医们开了方子,太监宫女们煎了药送进乾清宫。顺治喝了一碗又一碗,病情才渐渐有了好转。这一日,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时还没有停。天渐渐黑了下去,顺治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瑟瑟,觉得有些清冷,有些孤寂,心中不免愁苦起来。耷拉吴进来道:“皇上,该用晚膳了。今儿太后特地吩咐御膳房给您预备了几样清淡的小菜。”顺治叹了口气,沉沉道:“拿走吧,朕不想吃。”耷拉吴应了一声,刚要下去,顺治叫了他一声,他赶忙上前。顺治轻声道:“去请娘娘过来。派顶轿子去接吧,天黑路滑,别摔着了人。”耷拉吴略一迟疑,一时没回过劲来,犯糊涂的问:“哪一宫的娘娘?”顺治听他问的糊涂,又生气又好笑,笑骂了一句,“没用的奴才,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耷拉吴吓了一跳,这才清醒,急急忙忙的退了出去。

在乾清宫门外,吴良辅见耷拉吴跑的快,喝道:“呦嗬,兔崽子,没看见本公公呀!投胎啊你!”耷拉吴把前后情形一说,吴良辅踢了他一脚,道:“蠢材,明知道龙体有恙,你还存心气他。白收了你这么个东西作干儿子。皇上不舒服没工夫跟你计较,否则还不赏你俩耳刮子。还杵在这干吗,还不快去请皇贵妃,存心让皇上着急是不是,傻小子!”耷拉吴嬉皮笑脸的跑出宫门。

董鄂妃已用过晚膳,正在灯下看书。香雪和玉穗儿做着针线活。“格格——格格——”香雪见董鄂妃没答话,叫了两声,董鄂妃恩了一声,香雪才道:“皇上两三天没来了,也没召您去养心殿,您怎么……不去乾清宫看看?”董鄂妃答道:“福建战事吃紧,皇上忙于朝政,自然不能到后宫来。”香雪道:“要是别的主子处在您的位置,说不定早去瞧瞧了。”董鄂妃翻着书页道:“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我不想让他为儿女情长的事太费心,所以才顺其自然的。”

这时,耷拉吴从外边进来,衣服湿了一大半,向董鄂妃下跪请安后,道:“宫外头备好了轿,请娘娘移驾乾清宫。”董鄂妃见事出突然,放下书问道:“怎么回事?”耷拉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道:“皇上病了,他想见您呢!”董鄂妃闻言一惊,站起来边走边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要不要紧?”耷拉吴道:“已经两天了。倒不是什么大病,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再加上前几日皇上劳累过度,所以病倒了。他怕您担心,没叫奴才告诉您。”董鄂妃暗叹一声,向玉穗儿道:“把玫瑰馅的蒸饺装到食盒里拿来我带着,耷拉吴,皇上用过膳了吗?”“没有,皇上说他不想吃。”耷拉吴引董鄂妃上轿,掀开轿帘,道:“您留神脚底下!雨急风大,万一有个闪失,奴才十条命也担待不起。”玉穗儿目送他们出宫,打着伞追到宫门口,叫喊道:“吴公公,叫轿夫们慢一点,别太颠簸了。”

在乾清宫暖阁,董鄂妃吩咐奴才们在宫门外候着。她走到炕边坐下,轻轻唤了一声,“皇上——”顺治睁开眼睛看着她,心中一慰,淡淡的笑了一笑。董鄂妃握住他的手,道:“您该早点叫我过来。”“没事儿,只不过受了凉而已,已经好多了。”顺治望着她亲切的面庞,心里暖了许多。董鄂妃见他面容憔悴、神情疲惫,心里一痛,道:“我早来看看就好了。”顺治笑笑道:“宛如,你陪我到宫门口坐坐吧。躺了两天,我心里怪憋闷的。”董鄂妃摇摇头,道:“外面又是风又是雨,您现在吹不得风。”顺治道:“我已经好了,你看!”他为了表示真的好了,坐了起来。董鄂妃淡然一笑,道:“您要下床也可以,不过您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顺治问。董鄂妃把食盒拿过来,一揭小蒸笼,热气腾腾,她道:“这玫瑰馅蒸饺是我亲手做的。您尝尝嘛!”顺治一看,透明的皮儿里,红艳艳的玫瑰馅儿,好看极了。董鄂妃在桌上放好箸,又盛了一碗白果栗子羹。顺治见她心意拳拳,蒸饺又十分精致,便持箸夹了一个吃,觉得味道不错,又吃了几个。

董鄂妃服侍他穿了件外衣,又命人拿了坐垫到乾清宫门口。顺治坐到门槛上,望着黑漆期的宫墙院落,透了口气。董鄂妃披了见斗篷在他身上,道:“雨一下,天气就要凉了。”顺治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坐在这宫门口看老天爷下雨。”董鄂妃道:“臣妾在杭州的时候,。每逢下雨,便在院子里听雨打芭蕉和荷叶的声音。滴答滴答,好听极了。有一句诗,叫‘留得残荷听雨声’,就是这么个意境。”顺治不禁遥想起来,心中颇为怅惘。“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我一闭上眼睛,尽是小时候的事。京城样样都好,就是夏天酷暑难耐。”顺治打趣的笑笑。“您在想念家乡,想念关外的茫茫草原。我也经常梦见西湖的美景。杭州的夏天比这里还热,我听吕师傅说,有一年夏天,天气热得像下了火,老百姓热得没办法,都跳到西湖里避暑去了。官府不得不派人日夜趋赶。”董鄂妃说到这里时轻声笑了笑,顺治也笑道:“这官府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官府也是没有办法,西湖好比西子,像煮饺子似的总不成。”董鄂妃笑道。

“以前看书上说,西湖上有座断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叫断桥?”顺治饶有兴趣的问。董鄂妃道:“名叫断桥,其实桥未断。关于断桥还有一段美丽的传说,不知您听说过没有?”顺治摇摇头。董鄂妃于是向顺治娓娓讲述了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传说,顺治听后不胜唏嘘。“将来咱们带着孩子,一同走遍大清的山山水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我有时真希望没有投生在帝王家。”顺治一想到朝政纷扰,心情就沉重起来。董鄂妃怕惹他伤感,转移话题道:“您辫子松了,我替您梳一梳。”她从怀中摸出把精致的牛角梳,轻轻的梳着顺治的头发。顺治随口道:“你替别人梳过头发吗?”董鄂妃边替他结辫边道:“梳过啊,替我阿玛梳过。我额娘去世后,就是我替阿玛梳,后来又有了姨娘。”顺治心想,鄂硕有这样乖巧的女儿,真是他的福气。“博果尔呢?”顺治自言自语道,话出口之后又后悔不该提这个名字。董鄂妃略一迟疑,幽幽道:“梳过的。”她的声音很轻,顺治十分自责,便打岔道:“你答应我,以后只替我一个人梳!”董鄂妃振作精神,道:“那不行!”“恩?”“难道将来我有了儿女,您还不许我替他们梳!”顺治笑道:“我倒忘了这一点。”这一笑,刚才的尴尬便烟消云散了。

梳好之后,董鄂妃也坐到门槛上。顺治握着她的左手,道:“安亲王告诉我一桩趣事。”他有意把事情告诉董鄂妃,看她的反应。董鄂妃抿嘴轻笑,道:“王妃在我面前嗔怪师兄,我便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可没有冒犯师兄的意思。”顺治道:“事情怪有趣的,堂兄没有介意。其实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很和睦的。”“我知道,师兄和您一样,都是性情中人。只不过侧福晋有喜,他才偏私了一些,原不是对王妃有什么不愉。”董鄂妃道。

顺治想起汤若望说过的关于西洋人一夫一妻的制度,又想起皇太后说董鄂妃不合礼法不能立后的事,心里不禁有些烦闷,叹了口气。他不忍把这些话告诉董鄂妃。董鄂妃不知道他在想这件事,道:“静妃和谨贵人住在那侧宫里,怪冷清的。太后又不许她们出宫门一步,您什么时候和太后说说,让她们自由进出吧!”顺治道:“皇额娘不让她们出来,是怕静妃又惹事。宫里不管哪儿出了事都有她一份,也该给她些教训。谨贵人原是静妃从科尔沁陪嫁来的丫头,她愿意陪着她,就随她去了吧!和皇额娘说了也没用。”两人又坐了一会,才回到暖阁里去。

在董鄂妃的悉心照料下,顺治很快就恢复了。经过这一次之后,顺治更加离不开她,饮食起居样样都由她亲手安排。董鄂妃俨然成为后宫之主,减轻了孝庄太后不少负担。孝庄太后心里虽然疼爱董鄂妃,可顺治提到立她为后的事还是遭到了孝庄太后的反对。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顺治正在上书房批阅奏折,耷拉吴进来道:“皇上,皇贵妃娘娘求见。”顺治叫耷拉吴请她进来。此时,董鄂妃已有六个多月身孕,体态已显沉重。她命玉穗儿把银耳燕窝粥放到御案上,就把下人打发走了。“宛如,你来的正好!你帮朕看看,常阿岱给朕上这样的奏折是何居心!”顺治把巽亲王的折子给董鄂妃,董鄂妃接过去道:“您先喝粥吧,臣妾看过之后再和您说。”顺治喝粥的时候,董鄂妃仔仔细细看了巽亲王的奏折,心想难怪皇帝不喜欢巽亲王,的确是个食古不化的人。“朕早就下令废除一人获罪连诛九族的刑罚,可常阿岱居然敢违抗圣旨,公然上折要处死江南文坛四十多个秀才。”顺治气得再也吃不下去。董鄂妃思忖道:“臣妾在书中曾读到,汉文帝废除诛族连坐的酷刑,使国内民心臣服。陛下要施仁政,首先就是要废除这些惨无人道的刑法。咱们大清开国不久,要立威,自然严守法度是少不了的。巽亲王为官多年,思想保守些也是难免。陛下倒不必为此生气,不理他便是。”顺治想了想,气倒也消了一半。

董鄂妃进言道:“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顺治见她站立多时,怕她累着,忙拉她坐到龙椅上,道:“你说说看。”董鄂妃道:“臣妾斗胆替谨贵人的父亲求个情,请陛下念在谨贵人的份上,从轻发落她父亲。”顺治笑了一笑,道:“谨贵人去承乾宫求你了吧?” 董鄂妃道:“臣妾知道前朝的事臣妾本不该多嘴,可谨贵人哭的可怜,臣妾只好冒天下之大不惟。”顺治叹道:“朕也不想杀他,可太后和朝臣们都认为非杀不可。刚才太后已经来过了,圣旨也下过了。”董鄂妃不禁深深叹息。

两人正默然,吴良辅忽然进来禀报,巽亲王和索尼有事求见。董鄂妃怕耽误了朝政,起身要走。顺治道:“朕会亲自去看谨贵人,你放心吧!”董鄂妃跪安之后,离开了上书房。在上书房门口,遇见了老气横秋的索尼和刁钻的巽亲王,两人嘴上说给董鄂妃请安,可脸上没有一丝恭敬的意思。董鄂妃也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若无其事的回了承乾宫。

喜得贵子

顺治惟恐董鄂妃在宫里寂寞,特许鄂硕家的女眷可以随时进宫陪伴董鄂妃。于是这一日,鄂硕的继配夫人带着侍女海棠进宫探望董鄂妃。董鄂妃在娘家时就对这位扶了正的姨娘尊重有加,此时更以内大臣嫡福晋的礼数招待了她。

“额娘近来身体可好?”董鄂妃命人奉上茶。鄂硕夫人道:“托娘娘的福,我和你阿玛还好。娘娘如今有喜,多保重身子才是。”董鄂妃点点头,道:“太后和皇上对我多方照顾,阿玛额娘不必担心。哥哥嫂嫂们都还好吧?”鄂硕夫人道:“你哥哥们一向跟随你阿玛在军中走动,有你阿玛照应着倒都太太平平的。就是你小弟弟,真叫人担心,也不知……”董鄂妃见她欲言又止,猜到她说的是她所生的小弟弟费扬古,便问:“费扬古弟弟有十四了吧,阿玛上次进宫来说已经给他请了骑射师傅和汉文师傅,额娘有何放心不下的呢?”鄂硕夫人见她问起,忙不失时机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咱们一家在宫外,早已不比往日。宗室亲贵本来咱们就结交不上,原本与你阿玛相熟的官员也再不与咱们来往过甚。不敢得罪也不敢来亲近咱们。”董鄂妃心如明镜,沉沉道:“因我一人之故,倒连累了家里人。”鄂硕夫人道:“这些日子倒仿佛发生了变化,你阿玛日日有人请去做客,也天天有访客。常来家里的一位福晋说,皇上废了皇后,是想让你当皇后。”董鄂妃听她说的唐突……忙阻止道:“额娘,可没这话!”鄂硕夫人四处望望,道:“以娘娘目前的恩宠,不是没有可能。”董鄂妃深知她的为人,知道必有下文,于是不多争辩。

鄂硕夫人喝了口茶,道:“你阿玛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是个闷葫芦。如今你弟弟费扬古的前程全在你手上,只要你跟皇上提一句,皇上必不会驳你的面子。”董鄂妃听她切入正题,秀眉一皱,道:“皇上早就说过,后宫不得干政,我怎么敢犯上。”鄂硕夫人道:“那是说别人,你是皇贵妃。再说也不算干政,不过替自己的弟弟说几句公道话。费扬古打小就和你特别投缘,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了你十几年,你总不能眼见他遭人排挤却不帮忙。”董鄂妃听她言语中颇有嗔怪之意,不禁好生为难。鄂硕夫人道:“费扬古是你阿玛最器重的幼子,董鄂氏一族的希望就在他身上。可现在各部都被满大臣亲贵掌管着,他们那些个食古不化的东西对咱们家多有不满。除非皇上发话,费扬古绝无出头之日。娘娘,你可不能六亲不认哪。”“额娘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敢不认,只是这事我不敢开口。皇上为国事操劳,我若以一家之事令他挂怀却是我的逾矩。”鄂硕夫人终于不悦,嗔道:“娘娘进宫久了,心也高了,瞧不上你不争气的额娘和弟弟。难为你得宠日盛,竟是不能为家人美言一句!只怕再有些日子,等娘娘生下皇子、正位中宫,咱们更加高攀不上。”她也不等董鄂妃说话,气咻咻的走了。海棠见夫人离开,赶忙从衣袖里拿出个草编的蚂蚱,悄声道:“娘娘,这是我们离府时小少爷叫带给娘娘的,是他亲手编的。”

董鄂妃遭到庶母一番奚落,本是又惊又怒,看到弟弟费扬古手编的蚂蚱不由又是心酸。想来想去总是不快,终于落下泪来,细想自己在宫中忍受的非议和闲气,不免越想越悲,竟依依哭了半个时辰。晚膳过后,吴良辅来承乾宫请董鄂妃去养心殿伴驾。玉穗儿道:“吴公公,请等一会,娘娘正换衣服呢。”吴良辅道:“下午鄂硕大人的夫人进宫来,可有什么意外之事没有?”玉穗儿道:“也不知夫人和娘娘说了些什么,把娘娘气哭了,连晚膳都没用。”吴良辅道:“怪不得,我打东二长街头里瞧见鄂硕夫人,脸拉的老长。她必定逮着机会难为贵妃娘娘。”董鄂妃整妆出来,两人忙闭了口。

在养心殿东殿,顺治正在灯下看书。董鄂妃进殿后下拜道:“承乾宫董鄂妃参见陛下。”顺治叫她平身,招手叫她上前,道:“我在读《庄子》,你来给我解释这一段,我考一考你。” 董鄂妃上前看,顺治手指一段读道:“德厚性刚,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何解?” 董鄂妃道:“一个人虽然道德纯厚,行为诚实,但还是不能被他人所了解,即使不和别人争名夺利,也未必为人所理解。”董鄂妃不明白顺治要暗示什么,有些疑惑。顺治在殿内踱着步,不时仰头叹息,似有难言之隐。董鄂妃疑惑更甚,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臣妾愿闻其详。顺治踌躇片刻,才道:“皇额娘已经下令修缮坤宁宫,不日将迎接新主子。”他眼望着董鄂妃,董鄂妃心里一震,面不改色,等待顺治下文。顺治坐到软榻上,道:“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意思。皇额娘选定了科尔沁的另一位郡主——静妃的侄女,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他注视着董鄂妃,怕她受不住这个打击。董鄂妃放下心来,道:“这是好事,中宫荒废多时,也该有个新主子。科尔沁的郡主必会和皇太后一般兰心蕙质,陛下又可多一个帮手。”顺治内疚,道:“宛如,朕辜负了你。”董鄂妃忙行礼道:“陛下言重了,臣妾才疏德薄,怎敢当此二字。陛下待臣妾恩深,臣妾已然知足。”

顺治扶她起来,才瞧见她双目微红,虽脂粉掩饰仍不能不察,便道:“你怎么啦?我瞧你似乎受了委屈。”董鄂妃忙说没有的事。顺治道:“是不是为了你弟弟费扬古,你额娘给你气受了?”董鄂妃闻言惊愕,默不作声,后又轻轻摇头。“你也不必瞒我,安亲王早和我说过了。你额娘为了费扬古的事,去安王府拜见了堂嫂。她倒是你们董鄂家的一个能人。”顺治打趣道。董鄂妃忙跪到顺治脚下叩首,道:“我额娘逾矩,求陛下恕罪,也求陛下恕我阿玛督妻不严之罪!”她郑重的叩首。顺治心有不忍,道:“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更不会责怪你。费扬古是你弟弟,你最了解他,他配不配做御前侍卫?”董鄂妃站起身来,缓缓道:“费扬古弟弟聪明伶俐、胆大心细,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阿玛一直栽培他,只是他年幼贪玩,恐不能担此重任。”“可安亲王说他能,还说他是一等一的好射手。”顺治道。“师兄谬赞了,愚弟年轻识浅。”董鄂妃恭顺的坐在榻上。顺治道:“我知道如果不是安亲王提起来,你是一辈子也不会为你弟弟在我面前说一句话的。你的贤德我知道,可我也不想失去一个人才,我已经叫安亲王着手去办了。你也不必怕人非议,亲贵子弟入大内当侍卫是很平常的,何况他还是国舅呢。”董鄂妃忙代弟弟谢主隆恩。

此时,在淑妃宫中聚集了佟妃、恪妃,以及与废后静妃同族的端妃、恭妃姐妹俩。众妃百无聊赖,便在一起闲聊。养心殿中传来悠扬婉转的萧声,伴着清风明月,别有一番风味。淑妃走到窗前,无限感慨的说:“听,这萧声!像是皇上在吹萧。皇上的萧吹的越发好了。”端妃撇着嘴道:“可不是,一定又是承乾宫的主子在养心殿伴驾。”恭妃附和端妃的话,鄙夷道:“她也真是不要脸,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去迷惑皇上。”淑妃望着窗外月色如水,道:“也不能怪她,是皇上自己离不开她。皇贵妃那样出众的品貌,在这宫中又有谁能和她比肩呢!”佟妃冷冷一笑,却没说什么。端妃问她,“佟妹妹何故发笑?”佟妃这才收起笑容,道:“皇上固然是宠爱她,却也没有让她当皇后,可见皇上心里还是觑着皇太后的。”众妃闻言愕然,佟妃得意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这事?坤宁宫很快就要有新主子了,不过不是皇上想让她住进去的那个人,而是皇太后亲自选定的又一位科尔沁郡主。”淑妃皱眉深思,道:“怎么会……怎么会,皇上废后不就是为了皇贵妃,怎么会另外封后?”恪妃插话道:“皇上总得听太后的。”恪妃是汉人,在后宫没有什么地位,平常也不敢多言多语,此时却开口说了一句。恭妃道:“恪妃说的是,皇上是胳膊拧不过——姐姐,你拧我干什么?”恭妃不满的望着端妃,端妃向她使了个眼色。

恪妃又道:“多立一个皇后不过是这宫里又多了个苦命人。”佟妃叹口气道:“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陪淑妃住的一个庶妃插话道:“万一皇贵妃生了个阿哥,皇上必会爱如珍宝。到时候只怕是母以子贵。”恭妃道“她还要怎么贵呢,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贵妃了吗。她又不能当皇后。”佟妃心里一阵刺痛,脸上不好看起来。端妃察言观色,挑拨道:“皇后若无子嗣,也不过是个虚名,就像当年的母后皇太后。皇太子的生母不是比担着个虚名的皇后尊贵得多。”见佟妃脸色更恼怒,她窃喜不语。淑妃道:“也许她这回生的是个小公主呢?”佟妃道:“这回生公主,下回难道不会生儿子?皇上对她的专宠有目共睹,还怕人家生不出儿子来!”恪妃道:“皇贵妃性情随和又贤惠,依我愚见,比静妃好太多。她在皇上身边总比一个妒妇在皇上身边好上百倍。”恭妃瞪着她道:“你和她交厚,你当然这么说。静妃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的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荣惠郡主,她董鄂妃算什么,不过是正白旗的一个普通军官家。她阿玛的官才坐到护军都统而已。”端妃见妹妹恭妃口无遮拦,忙打圆场道:“何苦说这话,人家现在已经是地位显贵的内大臣了。哪一家不是打底下爬上来的呢!”“她额娘还是汉人呢!”恭妃不服气的说。恪妃和佟妃脸上都一红。淑妃道:“汉人怎么啦?孔公主不也是汉人吗,年纪轻轻就是一藩之主,打理藩务井井有条,还能带兵打仗。皇太后多疼爱她呀,不仅封她为和硕公主,还收她为义女。”众人顿时黯然。

静妃和谨贵人在侧宫里也没睡着。静妃不住的偷笑,似乎心情十分愉快。谨贵人道:“娘娘,您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静妃掩饰不住得意,扭头道:“中宫要有新皇后了,不是那个狐媚子,是我堂哥的女儿,我侄女儿。”谨贵人吃了一惊,做着针线的手被刺了一下,她忙放到口中去吸。静妃又道:“我这个侄女儿虽说脑袋瓜子不怎么灵光,可脸蛋漂亮呀!不比那个狐媚子差。到时候——”她笑嘻嘻的遥望养心殿。谨贵人幽幽道:“您到如今还不明白吗,皇上对皇贵妃好不是因为漂亮不漂亮,皇上是爱她,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深爱。您在这上头吃过亏,怎么还不领悟呢!漂亮的宫妃成百上千,可皇上情之所钟只对皇贵妃一人。”静妃气得柳眉倒竖、俏脸通红,“不许替那个狐媚子说话!她是什么东西,配得上个爱字。以前我这么说,现在还这么说。她不过是个逼死自己丈夫的女人,一个寡妇,谁瞎了眼才会把她捧上天。”谨贵人摇摇头,无可奈何。

静妃越说越伤心,流下眼泪,道:“我才是皇后,是他八抬大轿从乾清门抬进来的嫡配皇后。我大婚时的气派你们谁见过,可如今他视我如草芥,你们也跟着笑话我。”“没人看您笑话。”谨贵人忙安慰她。她痛哭流涕,哽咽着,“阿玛、额娘,你们来看看女儿呀!看看你们的女儿是怎么遭人唾弃的。我给科尔沁人丢了脸……我……”谨贵人走过去安慰她,轻拍她的背。静妃满脸是泪,道:“花束子,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长得很丑很讨厌,要不表哥怎么那么不待见我。”谨贵人道:“您花容月貌,高贵秀美,只是——”“只是什么?”静妃打断她的话。“您不该处处和皇上作对。他是您表哥不错,可他更是皇上,不允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他的尊严。他要人人顺着他。”谨贵人诚挚的说。“我也是要面子的。”静妃忍住泪。谨贵人见她态度有所软化,劝道:“您尊重皇上,皇上自然不会不给您面子。您看看皇贵妃,她从来不当面拂逆圣意。纵使皇上有错,她也晓之以礼动之以情的指出来,皇上就是服她。可您呢,动不动咄咄逼人,就算有理也变没理了。”静妃望着冷清的侧宫,默然无语,似在思索。 “皇上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虽然废了您的后位降为静妃,却也没抹去您一宫主位的地位,足见他还是念着夫妻之情。只不过您多次冒犯他,让他不得不惩罚您,否则他的威信何在。”谨贵人温和的说。

静妃赌气道:“怎么这话你以前从来不劝我,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谨贵人道:“我人微言轻,您也未必听得进去。”静妃道:“其实我也不是真想和皇上对着干,我就是瞧不惯董鄂妃那样子。哪一宫的妃子也没一个像她那样惺惺作态、一步三摇,哪里像满洲人!”谨贵人道:“您是让嫉妒蒙住了眼睛,您看不到皇贵妃的长处,她的待人接物,她的为人之道。她之所以深受皇上宠爱,连皇太后也在暗里帮她护她是为什么?是因为她的个性纯善,与人为善必得善报。她还是襄亲王福晋的时候,宫里宫外有谁不喜欢她。皇上对她一见钟情是缘分使然,并不是她用了什么手段。直至她进宫,也从未说过别人半句短长。您总是找她麻烦,她也没有记仇。上回要不是她及时相救,您也许早已枉死在皇上的剑下了。”静妃长叹了一声,心里有些悲哀。“如果没有她,或许我还是皇后。”静妃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科尔沁来的新皇后很快就进了京。顺治只在大婚那几天去过坤宁宫,此后便很少再去。新皇后年纪幼小,尚不懂事,因此对皇帝的冷落也不太放在心上。顺治因为新皇后的册立对董鄂妃心怀愧疚,立后时只是简单的昭告天下,连大典也一切从简。孝庄太后虽心怀不满,却也没有多话。

董鄂妃去永寿宫看望静妃和谨贵人,却被告之她二人去了坤宁宫。在坤宁宫暖阁,三人正闲话家常,董鄂妃走进来,落落大方的给新皇后请安。“平身吧!”新皇后不抬认得她,笑嘻嘻的。静妃得意洋洋,道:“说到底,这中宫还得咱们博尔济吉特的女人才走资格住。”董鄂妃深知她的脾性,知道她话里有话,也不言语。谨贵人问董鄂妃,“娘娘快生了吧?”董鄂妃笑道:“大概就在下个月。”谨贵人走过去端详她的肚子,道:“看这样子,像个男孩子。”董鄂妃仍是付之一笑。静妃见状,心中很不痛快。新皇后天真的问:“姑姑,皇上是不是很忙?”众人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她眨眨眼,道:“我昨天到乾清宫找他,他不肯见我,说政务繁忙。”静妃瞥了董鄂妃一眼,不屑道:“这你要问皇贵妃,只有她知道皇上的事。”董鄂妃闻言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新皇后信以为真,向董鄂妃道:“贵妃姐姐,太后让我叫你姐姐。你好不好跟皇上说说?我不爱喝这里的茶,我想喝草原上的酥油茶。皇上答应了派人做给我喝的,一直也没有做。”董鄂妃微笑这点点头,道:“皇后不用担心,明天您就能喝上酥油茶。”新皇后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用蒙语和静妃交谈了一会。

董鄂妃走后,静妃责怪皇后道:“你是皇后,干吗对她低声下气的。倒好像她是你主子。”新皇后不在乎的吃着枣泥山药糕,道:“贵妃姐姐年纪比我大,皇太后叫我把她当成姐姐。”“那凭什么!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姑姑我就被她害惨了。”静妃嫉恨不已的说。新皇后闻言一愣,道:“她看起来挺和气的嘛!”“知人知面不知心。”静妃道。新皇后想了想,复又高兴,道:“管它的,这里有吃有玩的。皇上说只要不若他和太后生气,我爱怎样就怎样。”静妃冷笑一声,道:“他还说什么?”新皇后胸无城府,于是一股脑告诉静妃,道:“皇上说,我虽然是皇后,但是是新来的,年纪又小,叫我不要处处摆皇后架子,要尊重各宫的娘娘。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太后或贵妃姐姐。噢!对了——”她想起什么又补充道:“皇上特别嘱咐我要尊重贵妃姐姐,说贵妃姐姐是他……是他什么来着……”她想了半天才道:“红什么知己的。总之,就是说,后宫的事叫我不要自作主张,要听太后和贵妃姐姐的话。姑姑,皇上是不是好喜欢贵妃姐姐?”静妃被她问的一愣,半晌不语。谨贵人在一旁道:“是!皇上最喜欢的女子便是皇贵妃。”新皇后无所谓的耸耸肩,道:“怪不得。”她有吃了一块山药糕,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静妃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谨贵人则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