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孙鸟有着这样强大的双翼,即使是在弱水之中,也能挥动着翅膀,重新冲出水面。那两个黑色的身影后面,是又一波坠入水中的人群。他们可没有夜孙鸟那样的本领,只能默默地下沉。

青蘅的心都象结界上的冰霜那样冻结了,可是胸前暖洋洋,满是得胜的快意,她知道那是地蟒的快意。身边传来“咯咯”的细碎声响,那是诸婴的口中发出来的。

两轮出水,地蟒不过花费了一点点时间,即使最接近岸边的那些筏子也来不及靠岸。出水的那一刻,诸婴可以看见宽阔的湖面。几乎整个中军都被毁灭了,湖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翻覆的皮筏子,那么多的人,落在离岸几百步的弱水中,只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诸婴后悔了,他由衷地后悔自己作出的那个决定。即使在艰险重重的草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半个月,也不会有这一刹那间死得人更多吧?诸婴不忌讳死人,更不忌讳杀人。可是这些人无助的死亡是他的一个命令决定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诸婴看看手中握着的短刀,怒吼了一声,朝着膝下的白色鳞甲奋力刺去。“当”手腕一震,短刀竟然被弹了开来,锋刃分明已经残缺了。

没等他刺下第二刀,“轰”的一下,身子就被弹到了结界上面,这是地蟒又落回底下的常水中了。

诸婴摸了摸被撞得发晕的脑袋,再次把短刀举起来,忽然撞到了青蘅同情的目光,握着刀的手有些发软。

“没用的。”青蘅摇摇头,指了指青色的透明结界,“连我们都是它护着的。”

诸婴的眼光落到了她的胸前,这样明亮的蓝光他早该注意到了。

青蘅也不掩饰,嘴角挂了一丝讥笑:“宗正祠的手段。”

“是陛下……”诸婴身子一软,忽然坐倒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你腿上……”

青蘅看了看伤处,淡然说:“你还不知道么?我又能用秘术啦!”粉光致致的一段大腿上鲜红的一道伤口已经愈合在一起,虽然还是红红的一道,却不再有鲜血流出了,看着有种诡秘的艳丽。

诸婴“哦”了一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如果地蟒和夜孙鸟的交战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也许整个南渡的队伍都会倾覆在弱水之中。好在第三轮交战就见了分晓。

那两头落水的夜孙鸟想必是在水中注意到了明亮的结界,地蟒才冲出水面,就一左一右地冲向诸婴和青蘅,尽力两啄之下,结界的冰壳裂开大大的几条缝隙。原来夜孙鸟的一啄之力比湖底的水压更加强劲。

冲着第三头夜孙鸟直去的地蟒猛地调转了方向,紫色的蛇信劈面把还没有来得及飞高的夜孙鸟抽入湖中。可是紧随而来的夜孙鸟把长喙狠狠地刺进了它琥珀色的眼槽中,地蟒巨大的身躯顿时停住了。

青蘅还在急忙吟唱着密咒修补结界,忽然感觉心头一空,就连诸婴都能看出她颈环上的蓝宝石忽然黯淡了下去。当地蟒再次坠入水中,结界只是堪堪补好而已,若是以青蘅自己的能力,都不知道能把这结界支撑多久。

这次地蟒显然是受了伤的,沉入水中的时候它剧烈的抽搐着,震动让青蘅和诸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当地蟒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们都看见那头倒霉的夜孙鸟仍然卡在地蟒的眼窝里,而不远处的另外一头夜孙似乎是被抽得昏死过去,一路往湖底沉去。

水越来越深,结界发出“嘎嘎”的破裂声,青蘅伸出了双手,用力吟唱着密咒,每一声咒语都从她的身体里抽出一丝生命力。她强自支撑着,面容终于越来越委顿了。

“算了,青蘅。”诸婴说,不是废然的声调,而是平静的表情。这湖水里已经埋葬了多少人,不多他们两个。结界开始支离破碎,箭一样的水柱争先恐后地冲进冰壳来。

“我不!”青蘅执拗地说,她已经无力支撑密咒了,大口喘息着,可是满脸都是不甘,“我不要死!”她双手护在小腹上,带着哭腔说,“现在不能死!为什么要我们死啊!”

诸婴长叹了一声,抱住了青蘅抖动着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冲下来的水柱,轻声说:“不要怕。”他平静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抱着青蘅的双手感觉到了她温暖的腹部,那是微微隆起的。

象是回应青蘅的质问,颈环上的蓝宝石又明亮了起来,结界的裂缝唱着清脆的“咯咯”声一处接一处的封合。青蘅昏死在诸婴的怀抱里,那个“凝冰”的咒语似乎走了样,他的周围变得那样的黑,结界变得模糊不清。他其实也无心看什么,捂在青蘅小腹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地蟒回到青黑的下层水域中,它抖落了眼中淹死的夜孙鸟,带着大团的血雾,急速地向前游去。幸存的那头夜孙鸟还在天上徘徊,可它现在没有能力再跟那头大鸟周旋,只是想尽快回到巢穴去养伤。

杨土豆惊魂未定地踩了踩脚下的草地,虽然柔软,总比皮筏子要坚实得多。和他一样,岸上的人们一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他们手忙脚乱地协助着其他的筏子靠岸。谁也没有看见远远的湖水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正在飞速离去。说真的,还有谁想再看一眼那样的怪兽呢?

只有空中的夜孙鸟仍然在哀哀盘旋,等待同伴归来。它还要呼唤更多的同伴来对付这条非同寻常的地蟒。这地蟒,正在离开注满弱水的夜沼,朝着西南方的雷眼山飞速游动。那里的某一块山壁,是所有弱水的出处――穷石,穷石的里面就是它的家。

青蘅传 六 穷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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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火大捷,帝宴诸将帐中,以轻骑将军诸婴功高故,坐于帝侧。

席中,帝令羽姬歌娱诸将。羽姬善歌,容美甚,诸将多目驰神迷者。帝问诸婴:与卿何如?将多妒,唯婴笑而不语。帝奇之,再问:卿欲何者?婴仍不答,帝强之,乃曰:腰细腿长可也。诸将皆笑。

五年春,帝许青蘅公主为诸婴妻,赐金珠重,并有锦书一封。诸婴迎青蘅于夜北,得锦书,拆之,见帝书云:腰细腿长者来矣。 《朝史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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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听了那么多的聆贝,太多的回忆一起涌来,他觉得有些疲惫,斜靠在榻上。

“茶。”阿怜端来了一盏清香的瓜片。“要点心么?”

“要。”他笑着说,“有没有橡实粉的糊糊?”

阿怜猛地抬起头来:“橡实粉啊……你说,他们还好么?”

“他们一定好的。”诸婴感叹,“他们比我们透彻得多。”

阿怜歪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手指在黄金的颈环上轻轻磨挲。

“想回去看看么?”诸婴问。

阿怜摇摇头:“那个地方,属于我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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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口极大极大的天井。诸婴这样想。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幽暗的结界中有悠远的呼啸,那是地蟒穿越碧水的声音,本该是多么恐怖的声音透过结界传来就柔和的好像母亲童年时候哼唱的摇篮曲。他于是抱着青蘅睡着了,背倚着冰冷的结界,浑然不知地蟒穿越了多么漫长的水路,把多少生死抛在身后。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这个……只能说是奇怪的地方了。

真的象一口天井,高耸的山壁环绕四周,上端都没在天顶无尽的云海里面,红色的山岩上稀稀落落地长了些草木,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除非是羽人,要不然,谁也翻不出这个山壁围成的大桶去。桶底若说是谷地,又嫌辽阔。粗粗目算一下,山壁两端的距离也有百余里,差不多是一天的行程了。谷底里的树木也不繁盛,只有近中心的地方有一片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橡树,那么远就看见满眼的葱茏。周边则是红色的土石与荒草疏林夹杂,很贫瘠的模样。

地蟒早就不见了去向,只留下诸婴和青蘅躺在谷地边缘的的一片大石头上,身边是一汪深幽幽的的水潭,十几里见方,清澈极了的蔚蓝色,一看就知道那也是弱水。奇怪的是,从潭边望下去,清清楚楚地就是看见锗红的石壁一路深入水中。水太深,山壁又遮住了日光,倒是看不见水底的情形,然而目力所及,总是看不出这水潭哪里是与外面相通的,也不知道那地蟒是怎么把他们送进这个谷地来的。

这两天的惊讶太多,既然那条地蟒已经不在身边,诸婴也就没有力气再去追究这番来历。他坐在石上,慢慢回想。这是过午时分,锗红的巨石吸饱了阳光热气,暖烘烘的十分宜人,可是诸婴想起来的第一桩事情就让他浑身冰冷。

是了,他看着怀中的青蘅。青锦的长裙还没有干透,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面。十九岁的青蘅不是小女孩子了,她那起伏有致的曼妙身材是连成熟女人都看了要嫉妒的。诸婴的目光顺着她高耸的胸脯向下游走,柔和的线条到了小腹这里微微隆起,他的目光也停留在这里。这目光是炽热的,如果真有温度,一定能够烧毁那袭青锦的长裙,烧出里面的真相来。

青蘅是皇帝许给诸婴的正妻。当这个消息传到诸婴的耳中的时候,他的心大力地跳了一跳。

他在战场上就见过青蘅,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七海怜。她牵着一匹黑马守在七海震宇的尸身边,夜北的风吹起她的面纱,让围着她的的晁军忘记了手中的兵器。他也清晰地记得,七海怜站在满地的尸身中间,被残存的夜北骑兵拥戴着,她的手臂划过了茫茫高原,用清亮的声音宣告:“谁杀死那个夺去我父亲头颅的晁将,谁就是我的丈夫。”那一刻,连他身边的卫兵目光都有些诡异。

他知道她的恨;他知道她回绝皇帝的言语:“因为杀死了我的父亲,所以不能侍奉你。”打开皇帝手书的秘函时,他也可以想见皇帝许婚时候戏谑的笑容:你不是不要侍奉杀死你父亲的人么?

他是诸婴,杀死七海震宇的上将军诸婴,皇帝最宠信的战将,也是皇帝手中小小的一粒棋子。是棋子,不会比皇帝手中那粒白脂玉雕琢的棋子的分量更重些。可是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愿望。他的面容冷静如山,可是他是偷偷高兴着的。青蘅那双冰蓝的眸子或者是冷峻的颜色,但是她的高傲下面藏着的那份哀伤却是他所熟悉眷恋的,那是可以让他的心思一同鸣响的歌曲。

他居然爱着青蘅,这样的念头也许太过古怪,却是实实在在地铭刻在冷静的容颜下面。

因着这份爱意,他由着青蘅象好战的小兽一样挑衅,由着青蘅搬离他的营帐,由着青蘅回到夜北人的中间去扮演她的公主。因着这份爱意,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停留在她的左近,一旦发现夜北内部的危机,他就毫不犹豫地把青蘅抓回自己的身边来。也是因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他甚至都没有动过牵过青蘅的细嫩手掌。

诸婴不是禁欲的苦修者,也不是情窦未开的男孩子,他身边并不缺少女子。只有青蘅一个,是他供在那里不敢疏忽的。青蘅对他来说,不但有着一样童年时候就熟悉的顺服和哀伤,更是他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响。这样的交集,就象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绝不可以玷污伤害。

可是,完美无暇的青蘅,现在居然有孕在身。就算是深沉如井的诸婴又怎么能够按捺得住。他只觉得自己象一个傻子,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发现青蘅其实是有人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诸婴重重地把青蘅放在石上,转过身来奔出几步又站住。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口折了刃的短刀不知不觉握在手中,心中起伏不定,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想杀我吗?”青蘅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诸婴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把短刀收在腕后,嘴唇蠕动了一下,说出来的却是:“你醒了么?”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依然沉静,方才的激动早收进不变的面容下面去了。

青蘅的脸是红的,然而害羞被讥逍取代。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抚着腹部,挑战似的目光投枪一样袭来。“那刀是我爹的吗?”她问。“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要用这柄刀来杀我?”一连三个问句。

诸婴看着手中的刀。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刀,夜北汉子人人都有一把,是用来割肉取食的。七海震宇的这柄也不例外,牛角的刀柄,两寸长的宽刃,只是刀鞘上用金线嵌了一个“宇”字。诸婴没有掠夺战死者的习惯,可是杀死七海震宇以后,他忍不住取走了这柄小刀。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说不清。犹豫了片刻,他黯然摇了摇头, 把刀插回刀鞘,丢到青蘅的身边去。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青蘅笑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的神气,“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淹死在弱水里么?”

诸婴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错,青蘅又是那个强大的秘术师了,那便如何?诸婴的刀下死的也并非全是武士。可是,想起那个青色的结界,他的愤怒又悄然瓦解。“我不要杀你,杀你做什么?!”他长叹了一口气,“刀是你爹的,也还给你吧!”不知道为什么,被青蘅问了这么一问,他一时间竟然万念俱灰,左右张望了一下,顾自迈步走了出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说:“留下了那柄刀,实在是因为……你爹……他跟陛下好像。”

青蘅愣住了,她不知道诸婴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害死了她妹妹的大晁丧兵候谢雨安。可是,诸婴的话里有点什么让她觉得亲近的东西。她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这个男人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可是她也知道,是他一再保护着她,甚至在夜沼中落水的那一刻。她的心隐隐地沉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你……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么?”青蘅低下了头,幽幽地说。

诸婴笑了笑:“那有什么关系。总是你要的便好。”由着青蘅恣意横行,怕是把她交还到夜北情郎的手中了吧?他试图笑得夷然,却终于还是有几分惨淡,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

青蘅的手轻轻抚着小腹,脸上阴晴不定,她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看着自己的腹部轻声说:“这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诸婴点点头,应了声:“原来已经五个月了。”“了”字才出口,耳中“哗啦啦”地响了一个霹雳。

五个月前,那还是青蘅要离开帝都的日子吧?他带着人马穿越冰雪覆盖的夜北高原去迎娶新人,心情激动好像春天里看见第一粒柳芽。青蘅在帝都深居宫禁之中,男子都少见,更不用说什么夜北情郎了。她贵为青蘅公主,能出入她寝宫的人当真是数也数得过来。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

青蘅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大约是想到了那时候的情形,潮红退去,脸上也是一片惨白。

“可是……他封你做青蘅公主……”诸婴话没说完,就自觉地咽了下去。不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公主。廷上的对答传得纷纷扬扬,诸婴也信以为真,以为皇帝赐青蘅为妻就是全部的惩戒。可是早该想到了,以皇帝的性子,又怎么容得她言语自保?

“他不知道?”诸婴想到了关键,皇帝怎么会把怀孕的青蘅许配给他?

青蘅摇了摇头:“宫里那么多人,他记得过谁?”

在高原上还是深居简出的,上了路就没有办法。四个月的时候,身边的人就能看出青蘅有身子了吧?一下子把夜北营中的动荡也串起来,诸婴都明白了。“你的族人也是因为这个……?”

青蘅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只知道我是有了……”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不知道你都没有……”说到这一句,耳朵也红了。“总之,都是杀父仇人。”最后四个字吐出来,声音可又清亮冰冷了许多。

“杀父仇人?!”诸婴简直想放声大笑,胸中却只有悲愤的意思,“杀父仇人的孩子……”

他没有说完,可是青蘅明白他的意思。她慢慢收敛了羞涩,望着那潭弱水,淡淡地说:“我想啊,他那么厉害,又那么小心,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可是有了这个孩子,这是他的骨血啊!我想,就是不能还在他身上,还在他的后代身上不是一样的么?”说这话的时候,青蘅的眼睛痴痴望着潭水,面上的颜色没有更改,好像是随意聊着些家长里短。

诸婴觉得青蘅的面容有些陌生。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生物,居然可以把仇恨埋藏的那么深那么沉,一直埋藏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

青蘅抬起眼来看了看诸婴,嘴角弯了弯:“起先我是想跟你说呢。我想你知道了的话,大概会很生气。你是军中重将,麾下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要是你站出来跟他打,不管谁输了,都给爹报了仇。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等她说出来,诸婴也已经想到,心里面翻翻滚滚说不出的滋味。其实夜北的规矩和大晁不同。大晁的习俗,把自己喜爱的姬妾馈赠他人算是重礼。以皇帝的身份,就算宠幸了青蘅,再赐给诸婴也是极大的荣耀,何况他还很有心地留着一个青蘅公主的名分。

诸婴的心思青蘅自然想不到,她只是顾自往下说:“可是我见了你不久,就知道不行。不管战场上多么的勇猛,你也绝不是可以站在他对面的人。就算……就算你爹一样是死在他手上,你还还是他最得力的上将军。”

听到青蘅说起界海天,诸婴反而微微一笑,也不想说话了,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听。

青蘅没有看见诸婴的颜色,她的话头开了,哪里止歇的住,停了停就继续说:“我想,孩子生出来,若是女的也就算了,若是男的,总要叫他知道他是夜北七海震宇的外孙,这份血债须要讨得回来。”

听到这里,诸婴心下沉重,额头上亮晶晶出了一层冷汗,再也没有想到皎洁如月的青蘅竟然有那么狠的心思,要让皇帝父子相残。也不知道帝都里那几个月青蘅是如何度过的,竟然攒出这样刻骨铭心的恨意。

青蘅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小腹,这一回脸上卷起来的是说不尽的温柔,语气里也尽是甜腻。“可是我们到夏阳的时候,就是那个晚上,宝宝动了,宝宝踢我了。这么轻轻一脚啊,就把我先前所有的念头都踢到了天外。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要在我肚子里轻轻打个滚,踢我一下。我才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是我的。我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去报复他都和宝宝无关。我能对他做什么呢?我又该对他做什么呢?现在我只想和宝宝一起悄悄走到海角天边,再也不要让他知道。我不要宝宝知道他是谁的外孙,是谁的孩子,只想他好好地长大,好好地过日子……诸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呢?”

诸婴抽动了一下面颊,苦笑了一声:“你不是先前还说我不想给父亲复仇么?那我不是……”喉头干干的,竟然说不下去。

“你这个人好奇怪的。”青蘅歪着头看了看他,说:“你在篷车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明白。”那神情颇为生动,看得诸婴心动了一动,然后剧烈的疼痛起来。青蘅说:“你很恨我吧?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到底。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看我,可是你要的东西,我是没有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各自想着心思。过了好一阵子,诸婴一声不响地迈开腿大步朝谷地里走去。青蘅忍不住“唉”了一声,这一声出口,自己心里也是一惊,原来心底竟然不想要他离开。

诸婴回头看她,青蘅犹疑了一下问:“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诸婴微微一笑,拍了拍肚子:“我要的什么,我自己也是知道的。这么久了,难道你就不饿?”原来是要去找吃的。这么短的工夫,他又恢复成那个声色不动的诸婴了,青蘅再也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说着就听见青蘅的肚子“咕”的一声。从寻舟出发已经一天半了,怎么会不饿呢?何况青蘅现在是两个人的食量。青蘅脸红了红,站起身来说:“我也去吧。”

诸婴不置可否,转头又走,步子倒是慢了许多。

石上不远流着一股清泉,是从谷地里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溪水清澈美好,可是溪边却是光秃秃的全无生气。两个人沿着溪水走了半顿饭的功夫,也没有见到一只活物,就是野草灌木也是东一丛西一缕的。

诸婴突然跪在溪边,用手捧了一捧溪水到嘴边。青蘅吓了一跳,慌忙叫道:“不要喝!”弱水不能喝,这是在寻舟就知道的。青蘅还以为是走了太久诸婴渴得不能自己。

诸婴心里酸甜,想道:原来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我。也不理会青蘅,一口喝了下去。溪水清凉甘甜,果然不是弱水。在潭边他就看见石上水注入潭中,水流有些古怪。走了那么久,听见“叮咚”的泉唱,看着活泼的水流,怎么都不像是弱水,待到双手浸入水中,他心中已经十拿九稳了。

“是好水。”诸婴对青蘅示意,却越发觉得奇怪。就算是弱水岸边,夜沼的苇草一样长了一人多高,这谷地里流的是好水,居然是这样荒芜。本来还想寻猎两只鼠兔,走到现在,真是连蚱蜢都没有看见一只,他依稀觉得这里没有什么猎物可寻。

青蘅也跪在溪边大口喝了两口。清凉的溪水入喉是很解乏的,可是肚子里就越发觉得空得厉害。她正要站起身,忽然觉得阳光耀眼,头晕晕的就往水中倒下。诸婴慌忙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其实在弱水上诸婴就把青蘅抱在怀中,可是现在不是当初了。这时候四目相交,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各自别开脸去。

诸婴有些发愁,青蘅毕竟有孕在身,饿了那么久,只怕也走不了多久。他眺望了一下谷地中心的古树。那个地方树木苍翠,或许能找到什么食物也不一定。可粗粗估算总还有三四十里的距离,以现在的体力大概还要走上好久。这时候真是后悔,南渡时候筏子上的那些干粮肉脯,就算只抓一把放在怀中都是好的。

正在发愁,忽然听见青蘅“咦”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古树中竟然飘起了一缕蓝烟。

“炊烟?”两人交视了一眼,都有些激动。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哪里的炊烟总是一样的颜色。谷地无风,诸婴看着那缕淡蓝的炊烟缓缓从树冠上升起来,笔直地长到空中去,满满地消散。

“不知道什么人会住在这里?”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青蘅听的。刚才一揽之下,两个人都难堪。毕竟石上青蘅吐露心声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诸婴装作从容,心中也还是介意,和青蘅说话也是勉强。看青蘅的样子,也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思绪中解脱出来,走路也是神不守舍。

这句话真有效,青蘅也是一脸的好奇。看着谷地分明就是围在铁桶一样的山壁中间的。山壁都接着云雾,也看不清有多高,直上直下的峭壁只怕猿猴都难以攀缘,不知道什么人可以进得来。云雾的样子生的怪,只罩着山壁的顶端,谷地上空却是晴空一片。

青蘅用手遮着眉眼,眺望着说:“雷眼生云,怕不是到了雷眼山里了。”那姿态说不出的好看,诸婴胸口好像被重锤用力击打了一下,心里头热血翻腾,只想大喊一声,出口却是平平淡淡一句:“嗯,我也是一般的想法。”

本来雷眼山就是大陆上最庞大也是最险峻的山脉。跨越了半个大陆的雷眼山就没有几处是可以通行的,更不用说居住。桦城说是在雷眼山麓,其实座落在一道缓和的支脉上。即便如此,那地方也不养人,不过是当地人夏秋游牧的驻地。可是这块荒芜的谷地里,竟然有炊烟人迹。

“也许又是什么怪兽呢?”青蘅下意识地摸了摸颈环,那本来是用来禁制她的精神力的,却在地蟒的遭遇中被她所用了。

“如果是怪兽,也是会做饭的怪兽。”诸婴用力嗅了嗅,也许是因为他太饿了,他依稀觉得自己闻到了饭香。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是会做饭的怪兽,多半也是可以吃的怪兽。”

“噗哧”一声,青蘅笑了出来,眼波流转,俱是妩媚。诸婴微微转过脸去,不去看她。青蘅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和营中的时候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