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时才将心思放松下来,刚刚在阵中的箭雨中穿梭的景象还在眼前,但已不是那般让人连呼吸都窒住了。这时的脑子才有余力去想一些事情,“六爷,为什么你…”

才想开口,却见前面灌木丛中一阵响动,我马上住口,敌兵?!

六爷按住我,一个轻巧地翻身,就下了马,而这时,那处灌木丛处也露出一头幼鹿,原来是被猎人设的铁夹给夹住了。才松一口气,却见六爷唇角微勾,放开了马绳。我心中马上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六爷,六爷该不会是想过去吧?我直挺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黑魁果然烦躁地喘了下气,踢踢前蹄。

“六…六爷…”我小声叫着,不敢惊动黑魁,我知道它忍了我很久了。

六爷头也没回地一摆手,就朝那头小鹿走过去。

身下的黑魁更是喷着粗气,甩了甩头,脖子上的鬃毛也跟着甚是雄健地一甩,它开始不耐烦了。“六爷…六爷你不能走啊!六…它会,会…呀!”黑魁终于后蹄一弹,整个身子都颠了起来,我一下死抱住黑魁的脖子。心中一直哀求,不要把我甩下去,不要呀!都是树枝,会很疼的…

六爷回身,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一场景,一时愣在那里。我死命抱着马脖子,黑魁终于忍不住了,一声嘶鸣,猛地立了起来,我吓得手一松,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

我闭上眼,算了算了,也不是第一次,回去叫虞靖帮我搽…咦?感觉好像,好像…我眼开眼,却望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狭长凤目…幸好幸好,六爷还算眼明手快,及时把我捞住了。

我松开不自觉中抓住六爷袖子的手,轻吁一口气。

“回营之后,练习马术,不能再拖!”六爷轻道,语气虽柔,却不容更改。

但这于我不啻晴天霹雳,“六,六爷…”

“什么都不必再说。”他看我一眼,随即又不禁莞尔,“怎么会这样?”

我苦下脸,“师傅开始教的时候就这样了…我学不会的,六爷放过我吧。”

“总不会再这样的。”他笑着,明丽而动人,让我的眼睛一时转不开。这时候,六爷的眼睛里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照射得人不想离开。他朝我瞄一眼,唇角再勾,一把勾住我重新上马,“走了。到桓河先清洗一下伤口…”

“六爷您受伤了?”我惊一跳,然后暗恼,如此阵仗怎么可能不受伤呢!真是太粗心了。六爷也是,受了个伤也不喊个疼什么的,那样好歹我也能早点知道啊。

对了,我随身带着药呢!不知道刚刚一阵狂奔会不会掉。

“你在找什么?”耳边传来六爷温热的气息,撩得耳根处的发丝划在脖子里,痒痒的。

“伤药,滇云的白药,我随身带着的,不知道有没有掉…啊,找到了。”我掏到一个深棕色的小盒子。

“你随身都带着伤药?”身后人的语气忽然间有些严肃,“随时都准备用么?”

“呃,不是,不过有备无患啊。”万一用得上呢?比如现在不是?

“一名好军师首先要做到确保自己的万无一失。”六爷的语气里带着薄责。

行军打仗嘛,总是难免会出些状况?六爷自己不也是?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说。“是。平澜记下了。”以后带了白药不给他知道就是了。

他一叹,不再作声,黑魁因为有六爷在极为安分,平稳地驼着我们前行。远处,桓河在望。

出了密林,桓河的一派清滟水光便展在眼前。我撕了块长衫的下摆,用河水浸湿了,给六爷的伤口擦拭。回转身,六爷已脱下战袍,前襟拉开,左肩处有一道箭伤,血色晕满了前襟及整个左臂,但我知道那并不全是六爷的血,多半也有敌兵的血吧。

那伤口并不深,也没发黑,是无毒的轻伤,在行军中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的。但我就是不自禁地皱紧了眉,怎么看怎么碍眼。那道很浅的口子只是微微渗出一些血丝,但衬着锁骨处的肌肤一看,竟也是触目惊心得让人的手都抖起来。我小心地擦拭伤口四周,手却一直抖个不停,想停也停不了,仿佛根本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一样。

好不容易将四周清洗干净,我从怀里拿出白药,正想打开,却听六爷叫了声,“平澜…”

我抬头,对上六爷的眼睛,就这么一个不慎被那两汪寒潭给摄去了神志。六爷的眼睛一直很美,平日里,只要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朝你那么一瞟,就会恍如置身星空下的湖畔,满天星辉与湖中反光点点相映,任是无情也动人。那时的六爷是清冷的,但此刻,他看着我,很专注,很细致,似乎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但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他的眼底。我从不知道人的眼神也能如一张网,而六爷这样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像一张密密的网把我整个圈住。平日里少有情绪的眼睛,此刻居然闪着耀目的神采,灼灼的,让人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傻傻地回望着他,陷入他所设定的领域。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波一波的热力直涌上脸颊。不知是不是周围太过安静,我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大声。中蛊了…对,就像中蛊了一般,让人根本无法动弹。

突然“啪”地一声,我猛地惊醒,连忙闪开眼,眼光逃到地上,才发觉原来是盛药的盒子掉了。我拾起,摸了摸鼻尖的汗,不敢再看六爷的眼睛,只得轻声道:“六爷,上药了…”语出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似在喉咙里翻滚,轻到让自己也听得模模糊糊的。

六爷没有说话,只是微侧了头,让我替他上药。我将药轻轻抹上伤口,在指尖触及肌肤的时候,却不禁震了下,我眼角瞄了瞄六爷,不料却正被他逮着。他微勾着唇轻笑,眼神透着得意与有趣,看得我脸上一热,直想挖个地洞遁地而逃。身上不断地冒出汗来,六爷的眼光竟似如影随形,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那种带着得意与有趣的眼神呀…我直觉地想找个话题把这种让人紧张又让人心颤的气氛给消去。

转了转,不禁想起我刚才便想问,却一直未问出口的话,“六爷,为什么要兵分两路走?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变幻莫测,虞靖怎么会…”

话至此处,六爷凝了眉,脸色也为之一正,看看已抹好药的伤口,将衣襟拉好。“…轻敌!虞靖提议,本想借此会师之名,丰得化不会提防就乘机攻下来,于是我率三万兵马取道桓河。她率十三万兵马直攻丰得化,准备一举灭敌。”

“六爷只率了三万兵马?”这也行得太险了,碰上邱御幸会全军覆没的。到时六爷如何自处?虞靖不可能会这么做。

六爷看我一眼,叹了声,“本以为邱御幸不会出兵,因为前日得到密报,邱御幸手下有一元大将忽然遇刺身亡,军中人心惶惶,又因为我军旨在会师,暂时不会动他,所以本以为他是不会出兵的。万一有个什么,虞靖的十三万大军一攻下丰得化便会来救,虽说不上万无一失,但也不会有险。只是不料…想来,丰得化与邱御幸都是早有安排了。还真是算在眼子上了!”六爷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眼一眯,脸上闪过一道杀意。

是呀,谋者反被所谋。“与六爷一同前来的有谁?”

六爷一怔,随即脸色一变,“宣霁!定叫邱御幸给捉了去了…”

我也是一惊,宣霁,他看去文文弱弱的,是一名文士,一旦被俘,恐怕要吃苦。

“邱御幸应该还不敢动他的…”六爷抬起头,整个人流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他站起身,“上马,回营吧。”

我看了看天色,已过申时,邱御幸应该已收兵了。上马后,我又想起一人,“鲜于将军呢?”

“他与虞靖同道。”

我轻吁一口气,有鲜于将军在虞靖应该不致于太险,那丰得化所在的丰岗可是地接虎州,有豫王的势力在里面。虞靖怎么会这般行险呢?过急了。

六爷微哼一声,淡淡一句,“你现在可是成名了。丰化双杰都败在你和儒辉的手里。”

我一皱眉,心中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黯然,是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与气闷。闭上眼,觉得自己是到哪里都不被谅解,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他许多事都看得清透,但是不是,他就一定会谅解我?

…虞靖,她担心的是这个么?那我这般辛苦为难到底是为了谁! 

第 41 章

黑魁驼着我们,绕开了桓河,直往焦连塘不紧不慢地跑着。风徐徐吹来,送来荷香阵阵,本是惬意的景致,但因刚才那番话却让我难以提得起兴致来。

虞靖在想什么我清楚,可我在想什么她清楚吗?是,我是不求她能了解我的用心,但至少她应该做到相信我吧?为什么她,为什么她还要如此冒险呢?难道她真的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大家平安吗?

还有六爷,为什么他也同意要如此冒险?还有鲜于醇、宣霁,还有军中的一些大将,他们怎么都会如此深信邱御幸不会插手?

六爷,六爷…我低头看看环在腰间的手,这是一双惯于掌握他人命运的手,虞靖在他掌握中,我也在他掌握中,那么我又要如何自处呢?虞靖会这样想我,不奇怪,情之所钟处那自是眼上心上都只有那人了。

冷静下来想想,我知道六爷对于我是有着一份打算的,但我不知道六爷对于我到底是出于哪一方的考量,是有情?还是出于某种算计?我不得不好好想想,因为两者都是我极不愿见到的。前者,那是将我逼往绝处,虞靖会怎么看我?燕巧会怎么看我?而就算如此,六爷的情又有几分呢?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婢,七星之说本就是一句欺骗世人谎言,他是一座高峰,我能攀吗?若说是后者…那又叫我情何以堪?用了我的所有才智,难道我的心意也要利用么?

六爷,他只要把我当作是他的谋士就好,只要这样就好…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这样就好。可以让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维护我想维护的情义,完成我想完成的誓言…只这样就好。

或许有那么一天,六爷霸业完成,他会想到要放了我,放了燕巧,如果虞靖想得开,也放了虞靖。

我神伤地想着,前方已有军旗在望。是‘平’字旗,只有‘平’字旗!我忽然感觉心神有些不定起来。那么久了,儒辉和虞靖还没入营么?“六,六爷…你说,虞靖领了十三万兵马?”

六爷沉默了下,“是。的确引了十三万,同行的还有鲜于醇。”

那现在怎么还未到?我不自觉整个人都绷紧起来,六爷一抖马绳,黑魁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凝重心情,也快跑起来。

到营前,六爷翻身下马,我借着力也一下跳到地上。左梧与鲍协让已然回营,此刻见到我和六爷都松了口气。

“王爷。”

“嗯。前方军情怎么样?”六爷将马绳扔给身旁一个小兵,边入营边问话。

“李将军刚刚又去探了。据刚才的消息是,虞将军所率的兵马被丰得化的部队截成两段,鲜于将军的十二万兵马被阻在粽子谷外…”

“你是说虞靖只有一万兵马傍身却入了那个谷!”我不禁心中一沉,万一,万一,只有一万兵马傍身…心不听使唤地打着颤,虞靖若是有个意外…

“先别瞎想!”六爷将我扯到一边,“现在鲜于将军已攻进去了么?”

“刚刚的消息是刑先生的队伍刚到,与鲜于将军一同攻进了谷,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

不可能!“儒辉的队伍该是早就到那里的!”从鉴风道来,离前平极近,不用两个时辰,怎么可能一个时辰前见到?

六爷猛地回头朝我一看,薄唇抿起,“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呃…”左梧朝鲍协让看了看,“李将军说在焦连塘去前平的路上有一路伏兵,约莫有三千兵马。末将不知此举是何用意。”

“去前平的路上有一路伏兵?”六爷敛眉深思起来。

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有没有伏兵现在还管得了吗?六爷,出兵去救吧!虞靖有险,她会出事的…”

“军师,那伏兵…”

“引一路兵绕到后面解决就是。”现在最关键的是虞靖,她只有一万兵马就深入险地…不行!一定要保住她的!

“我们的救兵还快得过儒辉和鲜于醇?”六爷对我厉声道,“你冷静点!别碰上虞靖的事就这么急得魂都没了!儒辉手上有兵,鲜于醇也有十二万兵马,一定会救下虞靖的。”

我咬住唇,忍下心中的着急。六爷说的是没错。我们从此处赶过去,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那边有着儒辉和鲜于醇,的确不用我赶过去。可是虞靖…她一定要没事才好!一定要没事…

我绞着手望着残阳如血的天色,我在,虞靖在…我好好地在,虞靖,你也一定要没事才行…一定要没事才行!

酉半,远处终于扬起一阵沙尘,也隐隐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我细细辩听,还算井然有序,应该没发生大事吧?应该没有吧…

我紧张地等着,从来没觉得时间是过得那般缓慢过,那声音明明已经近了,却只是隐约得看不清人影。十丈处,我看见了儒辉,看见了鲜于醇,看见了李延亭…却是独独没有看见虞靖!

是不是虞靖在后面?或者被前头的人挡住了,所以我看不见呢?应该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我咬着唇,侥幸地想着。直到我看见儒辉下马,看到鲜于醇下马,看到李延亭下马…我还是没有看见虞靖。

虞靖呢?我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儒辉的脸色一片惨白,与鲜于醇的一样,与李延亭的一样,我盯着他,既想让他开口解释,却又怕他开口说出我已然料到却不想听的消息。

儒辉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什么意思…”我说着我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喉间只似吞了烙铁一般又灼又烫。

儒辉、鲜于醇、李延亭,以及身后的大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有着深刻的欠疚与不忍,不用他们说,我其实也知道了,但我仍希望不是。儒辉侧身一让,几名小兵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浑身沾满了血,一动不动的虞靖!

“军师,虞将军受了重伤…”

“重伤?”那是说还有活下来的希望?我心中一喜,“那还等什么!还不快抬进营里请军医医治!”

“平澜…虞姑娘的伤…”

“先医了再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手!”我冲到担架旁边,看着虞靖苍白得吓人的脸,觉得竟也不是那般可怕。只要有一线生机!虞靖,你一定要把这份生机把握住!

“怎么样?”

军医诊了半天,叹了口气走到一边。虞靖仍旧昏迷着。

“到底怎么样?你总得发个话吧!”

军医吞了口口水,“呃,军师,虞将军的伤…背心中了一箭,左胸也中了一箭…背心那一箭虽然伤势重,但却不及左胸的…箭上有…有剧毒…”

“剧毒?”丰得化!“那就找解药啊!”

“小的,小的无能…此种剧毒,小的实在无能为力。”

我一僵,“无能为力?你什么意思?你不行去找人帮忙啊!军中,此地附近的,会医的通通找来帮忙!”

“小的,小的…”那军医“扑”地跪下,“军师恕罪!此毒名叫‘冰壶’,中者浑身发冷,七日必亡,无药可解…小的恐怕就算将当世的名医都请来,也来不及。此毒是连‘菅命医馆’的馆主相脉都未能破解的呀…”

“先找来试试再说。”六爷在旁冷冷地下令,看了我一眼,走出帐外。

真的没有希望吗?虞靖…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小心呢?你不是喜欢六爷吗?你的心不是一直都悬在他的身上吗?那你怎么舍得下他?他的天下霸业还未完成,怎么可以少得了你?

五天了,七八十个人进进出出,开了许多药,也试了许多药,却是毫无起色,虞靖依旧昏迷着,直发着冷,没有醒转的意思。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我守在床边,想象我当初挨了一剑的情形,那时,你和燕巧也是这般守护着我吧。我也是个神医都要放弃的人呢!所以,虞靖,只要坚持,你也可以的。我相信,也请你一定要相信。

第六天的晚上,来了一名老者,自称可以看看。我本已有些绝望的心中再次升起些希望。那老者微皱着眉诊着脉,三指诊完了虞靖的右手再诊左手,又对人迎、神门、气口三处做了细查。最后想了想,叹道:“这位姑娘,脉伏绝,或三四动一止,或五动一止。而来时一丝,坚劲如循,锋刃之芒、此五脏蕴郁寒热独并于肾之相,显是中毒至深…”

这老者很有一套!我心中大喜,连忙问,“那老先生可有解毒之法?”

“唉…左手寸部脉主心与小肠、关部脉主肝与胆、右手寸部脉主肺与大肠、关部脉主脾与胃、两手尺部主肾与膀胱。今查这位姑娘五脏六腑都已疲弱,毒已入于骨髓,难救!无救!”

“老先生!您如此神术,一定可以救救她的,请先生一定尽力啊!”我转身在他身前跪下,“只要先生能救她一命,平澜甘愿做牛做马,以报先生之恩!”

那老者扶起我,“姑娘姐妹情深,老朽诚为感动。但医者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老朽不才,最多只能让其清醒片刻…姑娘还是听听她最后的遗言吧!”

遗言…遗言?虞靖她还…还只有双十的年华,大好的人生还在后头,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就这么…

“平澜,先起来听听虞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我感觉有人将我扶起来坐到一边。

我看着那名老者从一只红木盒里拿出金针,托起虞靖在神庭、百会、及脑后的哑门、大椎四处刺了。收手后,那老者从怀中掏出一枚丸药,交给我,“半个时辰后,她便会醒过来。这枚护心丹,可暂保她顺气,不能救命。姑娘请放开吧…”他一叹,向其他人一拱手就走了。

我感觉满心的悲伤一直在累积,从离开蒙乾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不断地在我的心里挖着洞,一个个,一个洞一个洞,然后连成一片,成为一个大洞。拘缘是,秋航是,张烟是,修月是,虞靖也是…我在,虞靖在。我安然无恙,虞靖呢?

床上的人一动,我直觉地心一拎,“虞靖!”

她转了转眼皮,睁开了双眸,“平澜么?”

“是,是我。”我抓住她的手。

“呵…呵…让你担心了…”她转过头,看到了六爷,那眼光便一直也转不开了,“六爷…”

六爷沉眉走到榻前,迟疑着,却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虞靖,你做得很好。”

她笑着摇了摇头,无限的悲哀都流泄在她的眼神里,看得人不忍,“六爷…虞靖此身…无悔亦无憾!”

“我都明白。”

“呵…呵呵…您能明白…我死能瞑目了…”她看了六爷一会儿,苦笑一记,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抓住六爷的手,“六爷,我…我想和平澜…单独说会话…”

六爷点头,与旁的众人都退出帐外。我想看清虞靖的脸,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虞靖…你不可以…”

她盖住我的手,“平澜…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对不起你…”

“别说了!什么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是…我明明知道你的个性,却也是利用了你这个个性让你离开六爷身边…你的才华远胜于我,我却利用你处处将你埋没…”

“不是的,不是的…”

“你听我说,你去东丰,我真的是又开心又愧疚…你打败了黄天正,我也是又开心又嫉妒…平澜,我有时候觉得我自己根本不是人!”她凄苦的神色像一条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让人疼入骨髓。我原来让她这样为难…

“平澜,不要再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推了…这一次是我不好,是我担心你会盖过我,所以才急功近利…着了道…平澜,我多想帮你,因为只有帮你,才会让愧疚少一些。所以,我查了谌鹊,许多…放在…放在我的的行囊里,给你的那些信里的,只是少部分。这个人,一定要除的!他,他和豫王…都有暗中的联系,不过,就是没证据…平澜,他很厉害…我,我这次也是…”她闭上眼,似乎隐忍着什么。“我也是不甘心,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六爷身边…平澜,你对付他,一定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冲动啊…”她抓着我的手,抓得紧紧的。

“虞靖…”原来,原来她查谌鹊都是因为我。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记住。”我点头。

“…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帮六爷完成天下大业。我是不行了,现在只有你…只有你才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心愿…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会帮助六爷完成天下大业,一定会的。”就算是这条命都可以豁出去!

“好,好…谢谢你…谢谢你…平澜,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私…平澜…我对不起你…”虞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至不见。

我只觉整个人像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一种闷钝的痛在全身漫延。虞靖走了,我的一个挚友,走了,在她二十岁的青春年华里,走了…

第 42 章

虞靖下葬了,葬在焦连塘三里外的青岗峰上。乌州已然见海,而虞靖安睡的地方正对着海。山不是很高,却很开旷,天地只在俯仰之间,很配虞靖的气势。三军将士都来为虞靖送行,那一条条浴血沙场的汉子,此刻都呜咽着看着那道碑,那一位将长埋于此的傲然的女丈夫,芳龄二十却已功勋一身的女将军,她的智谋,她的果敢,她的英姿,她的豪情,她的临危不乱,她的指挥若定,一一都镌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那般浩气长存!

“…呜呼将军,不幸夭亡!…”

那一边,是军中文书在念着祭文,我站在墓碑前,仰望着苍穹。是啊,不幸夭亡,她的志向,她的心愿…还有她的仇!丰得化!如果没有你的血来祭虞靖,她又怎么能安得了心呢!这一天,这一刻,我的心忽然就定下来了,脑中一片清明,感觉已然身在局外,冷静得连自己都讶异极了。

“…吊君鹏志,俯仰之间,要就功业青史载;吊君胆色,横马平岗,三千只骑挡强敌;吊君气慨,双十芳龄,百万军中若等闲;吊君大智,说降左贵,四路奇兵除三霸;吊君巧谋,兵法超绝,无中生有收次阳;吊君英勇,独潜首阳,孤军深入捣贼窝;吊君筹略,文武全才,挽强为弱擒韩清;吊君…”

虞靖一身功绩,巾帼英雄当之无愧!泸州三月,军功累累,只马横枪,退敌无数,平定东南,衡城一役,潜首阳,收次阳,擒韩清,功勋卓著…虞靖啊,你如此威名,当叫我何以为继?我要如何才能续你声望,完你心愿?虞靖啊!

“…呜呼虞靖!音容渺茫,生死永隔!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我深吸一口气,将悲伤从脸上抹去。“弟兄们,待得攻下丰得化、邱御幸,我们再以二贼首级前来祭奠虞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