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温晋毫无防备,自然被我军打得一败涂地,薛温晋只率了三百多兵马突围。我不及追赶,马上让孙长龄收编降军,而我与陈何年立时赶回凌州。现在的形势,神都可谓是一触即发地严峻,六爷远在东南,谌鹊又与豫王有私,我,是一定要赶回凌州镇守才是,有了陈何年这位资深名将相助,我应该可以调动一下军马。但愿,一切都能顺利过关啊…

第 49 章

不到一天,马车便已赶到凌州的府宅。下了车,我望着朱漆的大门却迈不开脚,一时间许多心思纷涌而至,竟有些情怯起来。

“军师,军师…”陈何年不知在耳边唤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举步正待上台阶,府门处却迎出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儒辉,竟然是儒辉!

他含笑地朝我们一礼,“平澜,陈将军。”

“刑先生。”

“儒辉…你,你…”我极为惊讶,他不是该在平州吗?怎么会…与王上被掳事件有关系吗?而如果他在,那六爷…

儒辉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清朗而又渺远,比之初见他之时更为疏淡了,连自东丰之后一直带着的惆怅也淡得不见踪影。我心中隐隐一凉,有一种离别的预感。“我是奉令在此等消息的。”他轻笑着说。

我和陈何年互看一眼,心中都已明了,但却是不便说破的,当下只有随着儒辉入府。

“儒辉,你到几天了?”知晓了原因,我心中的担子好歹也放下了一半。

“到了三四天了,正好听说你和陈将军以二万兵马打得薛温晋十万大军丢盔弃甲…”他笑着说,语气听来似乎愉快得很,但看他的眼,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眼神是冷的,有种不确定的不安融在其中,此时的儒辉是冷静得吓人的,有种因下了决断而展现出来的果断与锐利。他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随时准备消失一般。

或许我的脸色过于沉重,儒辉敏锐地转开一个笑脸,眼神稍稍透出些识人间烟火的暖意,“这几天我可是享尽了口福哪!燕巧姑娘的手艺可谓已臻绝境,一手漂亮的厨艺呀…真让人直想长两个肚子!”

我轻笑,燕巧的厨艺自然好得没话说了,现在一想起来,馋虫都上来了。近一年了呀,都没好好吃过燕巧的菜了,不知她有没有更上一层楼…咦?儒辉与燕巧怎么认识的呢?我颇有些思量地看着儒辉,只见他淡无可寻地叹了声,眼神是放得更远了。这种神情,看得我心中一紧,他的意思是如此明确。

陈何年是外将,自然安排在偏院的息园休息。我自然还回我的后院,儒辉与我同行,我们静静地走着,良久,他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快走了…”

纵然早已料到,纵然早已明白这个决定是最好的,但在亲耳听他说出口时,仍觉得心酸难抑。为什么都要走呢?为什么不得不走呢?为什么离别之于我,总是显得那般容易呢?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以至于在我身边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虞靖,拘缘,秋航,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卒…现在儒辉也要走了…我甩了下头,我这到底是在想什么!儒辉是要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了,那方世界里,没有战乱,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血腥…可是,纵使这般美好,我却仍是不舍,一个知己…

“决定了什么时候走吗?”

“办完那件事之后。”儒辉的声音忽然间充满了一股肃杀之气,我侧脸看他,第一次见他有如此冷厉的表情,应该是王上吧!灭门的刻骨之仇呀…

他眨了下眼睛,随即把那抹让人心悸的戾气平息,“是时候了…我期待已久,等的就是那么一天,‘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我刑儒辉不过一凡夫俗子,前半生为家世汲汲营营,后半生,能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已然不错。平澜,你也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我强忍住眼泪,和着泪展颜,“是啊!我当然替你高兴了,不知你门前的松树能结多少松果,也好送几斤松子给我尝尝!”

“嗯,嗯,一定一定,只要不被松鼠给抢了先,我一定送来。”儒辉也笑,即使笑容很淡。

我忽然想到燕巧,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日子一定比现在更适合她,我犹豫地看着儒辉,不知怎么开口。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开口。”

“…儒辉,可以…带燕巧走吗?”

他了然地看了我半晌,给了我一个极明白的答复,“不能。如果我带走她,我会恨你,而她会恨我,从而恨你。”

我一愕,儒辉苦笑了一记,然后走开。如果我带走她,我会恨你,而她会恨我,从而恨你…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燕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还怔愣着以为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确实…

“平澜,我都煮着好菜呢!怎么可以让它们全冷掉呢!”燕巧在我眼前挥手,“嘿!回神啦!…平澜,至少我还在你身边,许多事注定的就要放得下…我可以等你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她抓握住我的手,温暖而有力的手劲传来,让我的心在这一刻又恢复到往日的温馨与安宁。我反握住她的手,“是的,等到完成之后,我们一起走!”

她明淡的眼中笑纹奕奕,忽然一撅嘴,嗔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吃饭?回过锅的菜可没了我的绝顶美味喽!”

“呀!那还等什么!快走,不,是快跑…在军中的那段日子可不是人过的,我跟你说啊…”一路上我们边絮叨边小跑向屋子,不知是不是刻意,我俩都未提及伤心的事,不是遗忘了,却是真正地只流连在脑海里,而不再流连在悲哀里。抬头看蓝蓝的天色,我不禁想,原来日子可以活得那般惬意,只要真的把什么都放下…哪怕只有一刻,也可以快乐而轻松…

回到因久别而显得陌生的屋子,燕巧已排开一桌好吃的,什么美味都有,我含笑看去,却在心中多少刺了一下,香菇炖鸡、红烧狮子头、酱烧回鱼块、葱香干豆腐…虞靖的偏爱,三人聚餐时,燕巧每回必做…

“你拿下桓河、丰岗,虞靖的仇也算报了一半,今天我做了虞靖最爱吃的,备了酒,也算是薄祭。”她笑着坐下来,明淡的眼中有一种很深刻很隐约的喟叹,“其实她太傻,有些事…何必呢…坐下吧,咱们今天不醉无归!”

“好。”我坐下,我和她都太需要一个理由来好好放纵一下,“不醉无归。”燕巧的话并不全为虞靖,我明白,却无能为力…但愿,一醉解千愁!

酒是凌州上等的垅觉芳,甘冽冽,比之‘琼饮’更为有劲,没喝过几盏我和燕巧便已微醺。糊涂间,燕巧抓着我的手,半靠着我和我一起看才升起的弯月,“…平澜,你知不知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像刑儒辉这样的人…那么明朗…仿佛一切恩怨…在他眼里,都,都只一瞬,就…风流云散了…我,我才与他相处了几天而已…却,却…呜呜呜…”她伏在我身上轻轻啜泣起来。

我神志不大清楚地拍拍她,“儒辉…的确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啊…”

“是啊,他是个好人,他…要走了…”

“…燕巧,为什么你们都要走呢?为什么要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要离别的,燕巧…”

“…哭,哭什么…我都没哭!…他不要我…我也没哭…你哭什么…虞靖不在了…她招呼也没跟我打一个…我那段日子怎么过来的?你,我一直等你的信…你一直都不肯给我来个信…我,我也没哭…你现在倒来哭…”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怕你恨我,我杀光了丰岗的五万人…五万人,五万人!我每晚都睡不踏实…六爷让我回凌州,他连个面都不露…我忍了那么久,我,我难道不能哭!”

“好,你哭…我也哭…我们一起哭…我好恨她,好恨她,我也好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拦住她…”燕巧颠三倒四地揽我倒在地上,不断地打着地。

“…什么…”

“虞靖,要查谌鹊…我不肯帮她…她,她就去找了修月…我不知道修月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哪…好狠好狠,她也不怕给闳儿损阴德。”

“…修月?”

“…我不敢告诉你啊…我知道你…你会疯掉的…她明为相助,却只是借着,借着虞靖的名,为,为自己铺路,然后,再出卖了虞靖…我好恨她…”

我呆呆地看着弯月,口齿不清地含糊道:“是呀…我会疯掉的…”

“唔…对了,”她爬起来,抓住我的领子,“不许告诉自己…你会疯的,不能告诉自己…我不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自己…”

我嘿嘿地傻笑着,“好,好…”

一个晚上,燕巧不停地说重复着这句话,我也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允诺;燕巧要求她自己也不信的承诺,我允诺着自己也不信的承诺…有时候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许多不必要记得的事情,我想,如果不是后来修月自己说出来,我永远不会再记得有这么一个弯月清照的晚上,我和燕巧自欺欺人的一幕…

天亮了,昭示所有的恩怨都将重新提起。酒醒了,代表无奈与责任重新压上彼此的肩膀,放纵已没有理由。

对于凌州,我的到来自然也在这表面波澜不兴的府中激起了一些涟漪,人人都还记得年初时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情景一幕幕重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满手血腥。

那日,我从凌州府衙回来,径直入书房,因一直有着心事,冷不防腿上被紧紧地抓住。我惊讶地低头,看见了一个十分可爱又灵秀的小男孩。他抱着我的腿,从他摇晃的姿势看来,许是才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想找个东西来平衡一下。

“姨,姨…要抱抱…抱抱…”小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他有一双精巧的眉目,那样熟悉,那样的相象…我不用看身旁的侍奉丫鬟就知道他的身分了…是,闳儿吧…

我蹲下身,轻轻将他抱着起来,孩子不瘦,却有些气弱,稚嫩的小脸上,多是略显苍白的肤色。

“闳儿。”我听见一声轻唤,转过头去,修月一身端丽地走了过来,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神里已没了丝毫往日的温情,有的,只是阴冷冷的让人如坠冰窖的凌厉。

那丫鬟一脸尴尬地走到身边,轻声对我道,“姑娘把公子给我吧,公子身子骨弱,常会被吓到…”

吓到?我朝她看了眼,将孩子轻轻放下,从手腕上卸下一条由红绳串着的桃胡。我幼年时也常会被吓到,这桃胡是爹娘请镇上的庙祝开了光之后给我戴上的。许是真的有用,我自此后便再没被吓到了。

我将之系到闳儿白嫩的小手上,摸了摸他的头,“如果闳儿觉得怕怕了,就摸摸这个小桃胡,这样,里面就会有神仙跳出来保护你。闳儿有神仙保护,就不会怕怕了,好不好?”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又摸摸桃胡,冲我展出一个极明亮的笑容,天真又无邪,“神仙保护闳儿,打,打坏人,姨,姨,亲亲。”他粉嫩的脸贴上来,如此率真的表情,将心中的阴霾一下扫去,我笑着亲了他额头一记,他才呵呵笑着由着丫鬟带走。

我和修月互看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牵着孩子走了,身旁,小闳儿还扬着手翻着桃胡玩着,口齿含糊地说着“给姐姐去看看”的话。童稚的心,是容不下一点杂质的,但愿闳儿不会随着成长将这分姐弟亲情给沦丧了。

回到书房,我努力将自己投入到公务上去,神都那边的局势波谲云诡,六爷的部队听说已开始班师了…而豫王,他已夺下了洛州,进而有些人心不足地妄想一举压制柳州,把手脚伸向晋平来。

三天了,我和陈何年跑了许多地方,由着这些见识,我才知道,谌鹊执掌的是番怎样的天地,我隐隐觉得谌鹊的心思并不简单,他把持的可不仅仅是后方而已呢!看来,以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动他了,只有借助六爷,在六爷回府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之下,不管是明来,还是暗来,那才有十分的把握。

儒辉昨天忽然临时出府了,整整一天,毫无音讯,我和燕巧都很担心,他…似乎做着一项极具风险的大事…

第 50 章

晚上,我睡得不很安稳,半夜时分,我猛地睁开眼,惊骇地对上一道视线,凌厉的,激昂的,甚至还带着眼睛的主人那股子微颤的激越。我呆住,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弯月的清晖下竟显得如此熟悉又陌生…六爷?!

他朝我看一眼,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激越,看得我心一抖,是不是做梦了?六爷怎么会有如此毫不冷静得几乎颤抖的眼神?我甩了下头,才要抬起头,却忽感腰间有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身子蓦地一轻,人已撞进一具呼吸急促的怀里。

呀…我张大了嘴,还未出口的惊呼闷在这具似曾相识的怀里。六,六爷,他…心跳骤急,只觉浑身血液尽往头上冲去,我以手肘微微搁开一些距离,却差点给摔死。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已不在屋子里,而是被六爷圈着在屋顶上飞掠。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然六爷不会如此失常…我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想好好理出个头绪,六爷已一个俯身,落在一间小竹屋里。他放开我,也没吭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里发怔。

我仔细打量了四周一眼,藉着淡淡的月光,我隐约地看见了墙头挂着的那幅画。原来已在水纹苑了…那么事情就是与太妃有关了?

我悄悄退在一边,心下也不无疑惑,是什么事忽然间就触动了六爷?以致于如此清冷的心性竟也有现在这样激狂的倾泻?…还有,照理他应该还在黄州的,从平州动身班师,不可能那么快,除非他早就动了身…我慢慢将他与儒辉的出现联系起来,会不会六爷与儒辉是同时出发的呢?如果是,那么王上失踪的事件…

我悚然一惊,那六爷今晚情绪如此激动,是不是就是说王上已…

我朝他看去,黯淡的月光投在他身上,漾出一晕极冷的光圈,他在发颤,很轻很微,像是由着心剧烈地跳着所带起的颤动。

窗子轻响,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我摸摸手臂上单薄的一层中衣,再看看一双踏着冰凉地板的赤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擤擤鼻子,我正想叫声六爷,却在抬头时便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随即整个人都被圈住。

“平澜,他死了,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我愕住,六爷温暖的气息就拂在耳边,那样的激越。他死了…王上终于死了…

“现在神都那边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的那帮好儿子,根本不急着找他…皇位,呵呵呵,要的都是皇位!没几个了…”

六爷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他有些凌乱的话与激烈的心跳,颈边是他灼烫得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我只能任他抱着,全身上下由他笼着。

不知什么时候,六爷的情绪稳定下来,心跳也慢慢平复,但他却并未放开我,本是寻求慰藉的拥抱渐渐有些微妙地变化。我忽然一动也不敢动了,那种切实的热度,使得人整个儿绷紧,心也揪得几乎想缩起来。

这一刻的紧张逼人欲狂,感觉六爷环在腰间的手稍稍松了松,我几乎立即就想要跳开,却被他扣住了手。

“你想逃走吗?”

我一愣,顿时只能呆呆地朝他傻看着,风马上窜进来,但却消不去这分热度。他唇角轻掀,勾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手却乘势纳我重入他怀中。

他居然乘虚而入?!当时我的眼里一定流露出不满与指挥,惹来他阵阵低笑,他俯头在我耳边轻柔又无比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我抬起脸看他,“平澜,我真是喜欢你。”他说得像在叹息,但眉眼处浓浓地透出一股温柔与怜惜。心蓦然抖了起来,他没有动,只是这般看着我,专注而深沉,近乎执着地要望进我的心,把这样的情思烙在命运的深处。那温柔与怜惜似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深深地攻陷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无坚不摧…六爷与太妃,原来极像。

在他的唇印上来之际,我抖着手想推开,我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是不能做的,但是在那样的注视中,伸出去的手却使不上一丝力气,最终也只轻轻放在他的胸口。

头脑沉沉,已是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记得掌心传来的阵阵稳健又激荡的心跳的震动,一直传到心底;只记得他唇吻的温热,温柔地包住我所有的不安,恍惚间竟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激狂;只记得他那双幽幽的凤目流转出深浓的情意,我的影子是他眼中的唯一…

还有什么可求?此时的我什么也不想理会,什么也不想顾忌,只想好好收藏这一刻的温柔与怜惜,只想好好记取这双眉眼…

捂着眼睛不适地醒来,入眼的却是陌生的淡青色帷幔,陌生的床板,陌生的摆设,是很陌生,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门忽然被推开,我一惊,却原来是个侍女,“姑娘醒了?”

“你是?”我低问。

“是六爷叫我来服侍姑娘的。”她很乖巧地应了声,“我去打水伺候姑娘梳洗。”

六爷…我蓦然一怔。

…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平澜,我真是喜欢你…

我拥着被衾霍地坐起身,昨夜缠绵的记忆如此深刻而让人心跳不已。周围静极,那侍女也下去打水了,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愈发显得我心跳声大似擂鼓,那样激烈…脸不由自主地阵阵发烫,火热火热的。我伸手捂住脸,噫!这般灼烫的触感,定是红得很了吧?手不自禁地抚上腕间,在没有碰到原本应该存在的桃胡时,我一愣,随即想起,那是给了闳儿的…闳儿…心在这一刻微微刺痛了一下,继而是修月阴冷冷的让人如坠冰窖的凌厉的眼睛。

心思纷乱起来,仿佛心头突然浇下了一盆冰水,一瞬间冷得让人龇牙。修月、张烟,她们有闳儿,有娴儿…还有拘缘、秋航…还有虞靖…

心一阵阵地发疼,六爷温柔怜惜的眼睛渐渐被漫过脑际的血色模糊,那里有拘缘的血,有闿儿的血,秋航的血,还有虞靖的…当一切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凄红之后,浮现的是修月冷漠怨毒的眼神,让人怔在这无边的凄厉中,不得超生。

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抓着被衾艰难地喘了口气,然后掀被下床。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不能!

门被推开,手一抖,我险险地抓住被子,抬头一看,是那个侍女,“姑娘,水打好了,请梳洗。”

看她将屏风架起,并叫人抬进一只木桶,我定了定神,“六,六爷…让你伺候我梳洗?”

“是。六爷现在正在前厅议事,刑先生有晋平的军情汇报。”

我朝她看一眼,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她似有所觉,马上又低了头。我由她扶着跨入木桶,水气蒸腾,本是极暖的,但现在,我的心底却冰凉一片,竟纳不入一丝热气。

“六爷说了,午膳就请姑娘到前厅去。”

我看她捧来一叠女衫,微一皱眉,六爷的意思是…我暗自苦笑,看来是不走也不行了。“去帮我把西偏间的包裹拿来就好。”

她不多话,立时就取了来,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屋外。

换上轻便的男装后,我看了圈四周,才真正认出这里。原来竟是‘洗秋阁’。那边的窗外应该就是当日下棋的地方吧,书桌上依然整齐地摆放着笔墨,一时间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想留下点什么,可什么是该留下的?留了又有何用?

我从包裹里取出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揣入怀中,便推开了门。

“姑娘要出门?”那侍女居然就在门外。

“啊,是。我想起昨日在北街看中了一本书,当时手上没钱,今儿没事就先去一趟。”

那侍女躬身一礼,“那请姑娘早去早回。”

“那是自然。”我举步便向偏门走去。六爷正在前厅与儒辉商量吧…想他从容淡定的神情,我几乎就忍不住想要回头。那股冲动是那样激切,原来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用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吗?但,若能回头,我又何苦要走?咬住唇,我一阵疾步,几乎是跑着出了府。是不想让人起疑的,是真的想走得坚定的,但,在跨出偏门的时候,泪止不住地滑下…我真是喜欢你…曾经,他也是这般喜欢拘缘,喜欢秋航,喜欢修月,喜欢张烟的吧?

“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

抬起脸,一名老妇站在面前,我连忙将眼泪擦干,“没事,没事。”

是呀,已经决意要离开,又何必恋恋不舍?又何必在意这些?我吸了口气,直奔南边的九渡。出城是来不及了,六爷想是马上就会发现,只能走水路。我在铺子里换了身衣裳,又买了顶斗笠,终于在巳半赶到了九渡。

正要上船,忽然就骑来了一队人马。我心头一惊,忙将斗笠压低了些。

“奉晋岑王爷令,前来捉拿一名逃犯。”说话的是府中的沈万祥。我躲在人群后,连忙悄悄溜到船尾,“…凌州戒严,所有船只不得出城…”

我暗道要糟,现在是六爷最不该出现在凌州的时候,他本该低调地寻人,可现在居然是光明正大地显出名号来封城,看来是不把我抓回去不肯罢休了。心中一痛,却听舱中一名妇人爬了出去,“大爷,大爷,您行行好!我对岸的孩子可正等着我回去给他煎药啊…他,他发着寒,求您行行好啊…大爷!放我过河吧,大爷…”

那妇人涕泪俱下地跪趴在沈万祥的马前,沈万祥犹豫着,旁边一个渡客插了句嘴,“这位爷,放这条船过河吧。这船上总共那么些人,有没有逃犯看得清楚。”

“是啊,是啊,放她过河吧。”

沈万祥看了看一直哭求他的妇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等等,”他一步跨入舱中将所有人都看了圈。我心拎得老高,所幸身旁那个插话的渡客的身子微微前倾,正好挡住了我的脸。

沈万祥没有发现,便出了舱,放行。

船驶开渡头,远远还听见沈万祥在查问渡头摆渡的人“…有没有一个模样极为清秀,身穿一身蓝衫的年轻公子来过这里…”

声音渐趋渐远,进而听不见了。走了…我靠上舱壁,心中疼得针刺一般,手不禁紧紧抓住领口青色的布料,忽觉手中似卡有一件硬物。我摸摸领口,从脖子里掏出一块黄玉,小巧精致,握着温暖异常。另一面还刻有几行小篆,我仔细翻过来看,却是:倾国心系 旻持 庚辰年九月廿六子时。

旻持,旻持…

平澜,你会助我打下这个天下么?

…平澜指天发誓,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平澜,我真是喜欢你…

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灼热得让人难以呼吸。情动处,即是离别时。昨夜的欢爱,曾经的誓言,如在眼前,可你我之间又岂能真心相守,毫无旁鸢?你的妻子,我的姐妹,为了这个名分,多少东西失去了,多少事情做错了,如今,你要我如何能够呆在你的身边?你赠以玉佩,心意我自明了,可我此生,却是终究要负你了…连那个誓言都无从实现…

“平澜姑娘。”

耳际忽然传来一声极低地轻唤,声音几不可闻,却让我立时心惊,拾起了十分的警惕。平澜纵是天打雷劈,也决计不会再回去了。爱恨情仇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但,自我跨出那扇府门,踏上这条船起,一切便不能回头。

“姑娘可是刚刚那位大爷要找的人?”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个插话的渡客,一副生意人打扮,很面生,也并不年轻,一双细小而闪着狡猾光芒的眼睛正阴险地盯着我,如蛇蝎一般的人!我扫了眼舱中其他人,他们议论着逃犯,并没有太过注意这边。

他绽开一笑,有一种冰凉滑溜的感觉窜过脊背,仿佛一条蛇游过。我强忍住一个寒噤,没有说话,只是戒慎地盯着他。

“姑娘莫惊,我…”他凑上前,用更低的声音道:“在下兰裘生,是从神都过来的。”

神都?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忽然就这么平静下来。神都,或许就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先生叫我别怕是何用意?”

他看着我,笑得更加阴滑,“姑娘才华,兰某早有耳闻,如今…如今十二皇子众望所归,登基在即,新朝才立,正是求贤若渴之际…姑娘,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冷眼睇他,想不到凌州竟然还有神都的人。我故意皱眉思量了一番,方朝他拱了拱手“兰先生再生之恩,平澜没齿不忘。”

“呵呵呵,好说好说。”他摸了摸嘴上的八字胡,小眼转来转去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