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讶,留下?六爷他只是要我留下吗?对上六爷的眼,我仿佛看到有一抹苦涩流过,在一汪静水中划过,晕开平静,荡出让人心疼的黯淡。我心一动,六爷已走回书案,“来人。”

立时有几名兵卒入帐,“王爷。”

“把她锁起来。”

我看着手脚上的铁链,苦笑,六爷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我还会跑?看着帐中摇曳的烛火,我轻叹。王上,如果他能相信我,那同西还可保个半年,不过…依他的多疑,是要不了两个月的。

果然第二天,六爷便下令攻城,颖城防守本固,不过我既然重回六爷帐下,那之前的布置是不足为信的了。到了第五日,拔城。我随军被带到了王上原先住过的后殿里。

王上,不,现在该称其为胤王,他跑了,渡过宁水,往同州郢泉的方向。这显然是故意绕开我当时为他定下的计划。终究,他是太看轻了我,也太看轻了六爷。同州郢泉无险可恃,各路兵马又呼应不紧,这是自掘坟墓。

晚上,刚用过饭,六爷却一身戎装地来到我面前。城早已攻下,他这是带兵追胤王吧?

“六…”我才要请安,却被他一手抓住,我错愕地抬头,这才发现他原本气定神闲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无比的怒气与…杀气?双眸中烈烈的火几乎光是瞪着就可以把人给烧死。

“六爷…”

他极冷一笑,我的心肺顿时有被冻住的感觉,“我怎么不知道,我的随侍丫鬟居然成了胤王的爱妃了?”

什么?我皱眉,胤王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六爷怒气勃发的眼,一字一句地道,“平澜自始至终都是六爷的人。”

良久,他只是紧扣着我的手与我对视,我没有避开,做过与没做过,我问心无愧!终于他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却没有放开我,捉着我的手微一向下,一把捞住我的腰,带我入怀。我心一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平澜。”六爷轻唤着我的名字,严肃中掺着让我不敢置信的温柔,我抬起脸,六爷的眼里流动着淡淡的光彩,璀璨一如天上的明星,“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尾音藉由唇消逝在我的齿间,这一句欣慰连同六爷火热而霸气的吻一同敲入心湖,击起千层浪。我身不由己地迷失在六爷霸气的温柔之下,是那么强悍,让我兵败如山倒,又是那么轻柔,让我有一种被眷宠的温馨。恍惚中六爷含着笑意的眼深深刻入心底,那么深,那么深,让人抹之不去。

睁开眼醒来,有一名侍女走到床前轻声道:“夫人醒了?奴婢是来服侍夫人的。”

我坐起身,点了点头,侍女过来服侍我更衣,我止住她,“不用麻烦,我和你一样,只是个丫鬟,不是夫人。”

“可是夫人…”

“我不是夫人。”不自觉地,口气有些强硬。缓了缓,我放柔了声音,“叫我平澜就行了。”

她忽地跪下,“奴婢不敢。”

我叹口气,扶她起来。不想为难,于是折衷道,“叫我…算了,随你吧。”

梳洗毕,我吃过几块糕点,想去外面走走,却被拦住,“夫人恕罪,王爷吩咐过,夫人不能出这间屋子。”

软禁?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我。

我被如此看守了近两个月。这些日子里,许是随军征战的缘故,我时而在马车里,时而在馆驿里,身边除了这个丫鬟和隔个几天便来上一次的六爷,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只是远远看见过他的一帮臣僚,消息于我也是完全封闭,直到又回到神都,我被安排入‘御风阁’才隐隐觉到,大局是已定了。

第 57 章

这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六爷,燕巧她…求六爷放她走吧。”

“呵呵呵呵,”六爷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我身边,盯着我道,“…仁而善断,沉静详审,机谋深蕴,大材也。唯秉性重情,终为自苦…”六爷念得平和又渺远,却让我的心陡然间如坠谷底。这…这是师傅评我的话,那…不,不可能,师傅再绝情也不可能说这种话的。那就是…张烟,张烟?!

“不错,五年前,我就从张烟那里拿到了这张纸。”

五年前,五年前六爷就知道了?那么这五年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六爷意料之中?我看似处处设计,其实全都顺着六爷的意思在走?那我算什么?“你…你也是这么看我的?”我看着他,胸腔里翻涌成什么样子我已麻木,他早就知道,早就算计,一直算计?

他轻轻一笑,竟是将我一揽入怀,“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声质问,等了多久?”

什么意思呢?心疼得不行,几乎已不敢再轻易泛出希望。

“你一直不曾就自己问过我什么,什么情绪也无,让人难于启口。我几次想说,你却一转身就退得无影无踪。第一次你躲去东丰,第二次你居然跑去神都!那是个什么所在?你就这么跑去,带着如此身份,如此显赫的声名,你只要一个不慎…你可知那些乌木谍阻下了多少次暗袭吗?一百五十三次!任何一次都足够你死无全尸!”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觉他激烈的呼吸,本来被伤得残破的真心,此刻却让人觉得被呵护得如同珍宝。“平澜,你的出现,本不在意料。七星,开始我只有利用,娶妻,生子,引你入书房也不过借你的才智。但…什么时候的事呢?你越来越多的影子,居然让我怎么也放不开。我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虞靖的死,于我也只是痛惜一员智将。可是,你不同…你秉性重情,仁而善断,是呀,你善断!可你都断在什么地方!你可以为姐妹之情、同门之谊甘冒重怨,你可以为虞靖燕巧只身犯险,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来呢?”

他说得很是柔软,但我已泣不成声,贴着他胸口,就好像他的话由胸臆间直透出来,震入我的心底。为了他,为了他留下么?

“王爷,王爷,臣曲旷之有事禀奏…走开!别拦着我!”屋外几声高呼,房门已被推开,曲旷之精明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他扫我一眼,朝六爷一礼,“王爷,小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我在门被推开之际已退出六爷的胸前,但手仍被抓住,我略略一挣,却感六爷的手更紧了,他眉宇深锁,语出存着一丝不耐,“有什么话晌午再说…”

曲旷之唇一抿,直身跪下,“王爷,此事关乎王爷清誉,关乎社稷民生…”

“够了!”六爷语声一紧,脸色瞬间转厉,我微吃一惊,六爷从未有如此怒中夹着惊惧的表情,仿佛正有什么事连他也无法控制地在发生。我扭头看向曲旷之,他依旧直身跪着,无惧无畏,眼神坚定,而这坚定的目光在看向我时却明显带上了一层复杂,心绪微滞,他的话我已能猜到。

“六爷,我去外面走走吧…”

他眉一拢,“平澜。”

我温温一笑,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成为你的负累,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傲气。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放天手,我退出屋外,将门阖上。但就在门遮去六爷清越凌云的身影时,我忽觉心中一暗,即使是八月初秋,艳阳洒地,仍隐隐漫上一丝晦暗。

“见过夫人。”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声音,夫人…我侧头,原来是纪清。他温文淡雅地朝我笑着,于长者的风范中略有一丝恭敬有礼,我欠身还礼,“纪先生。”

他朝我打量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有些喟叹,“夫人是一则传奇。”

传奇?我哑然失笑,一路过来,其实并无传奇,只不过人生际遇有异,逼我做了许多我不并愿做的事,而所谓的功绩算来也抵不上我付出的十中之一。又哪来的什么传奇!

他与我一同漫步庭院,“夫人莫笑,若夫人生为男儿,定可封王拜相,名冠青史,只可惜…”

封王拜相?我若志在于此,又岂会让你们联着手来刁难呢?

“对于夫人的事迹,纪某略有耳闻。”他见我一直不说话,也不恼,依旧温和淡雅地侃侃而谈,“当年柳城,半月生擒杨届川;晴峰之战,两万五兵士力挡祖军;九茶山,李代桃僵,大挫双杰之一黄天正;之后,夺桓河,取丰岗,衍州一役,两万军士大破十万五师。至神都,为军师,夺回胡杨渡,巧解潼关之围;封仆射,出征突利,历时两年,夺回同西州郡。种种盖世功绩,世人何能出其右?”

一番歌功颂德下来,我忽然就觉出些味来,盖世奇功,无出其右…他的意思是…我顿住脚步,深思地朝他看去。纪清深沉的眼中精光略闪,“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吧。”

他微微一笑,“夫人聪慧无人可及,不知可曾想过,这近两个月来,王爷可曾让外臣见过夫人的面?”

外臣不见内室,这是礼法,但我的确不同,先不说我有过出仕的经历,就是在以前,我也与宣霁、陈何年、鲜于醇有过共事的时光,没道理连他们也避开了。是没有呀,一个也没有。如此想着,脑中忽然就浮现方才六爷怒中夹带着惊惧的神情来。

纪清轻叹一声,“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议论的么?其中虽多嫉妒狭隘之语,但毕竟属于公议,且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于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议,我不知道六爷居然有如此重负。难怪他今天突然会说这些话了,真心,也是担心。

“不瞒夫人说,我是与旷之约好,由我来告知夫人…”他至此语意微顿,脸上泛开一丝复杂,“见了无人之后,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说不出来,我从不以为,夫人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纵横疆场,智计天下闻名的女子,我以为不会如此恬淡雅静,更不会如此温婉明澈,我…”说着,他忽然朝我长身一揖。

我看着他,只觉悲哀无限,因为我已看到我必然会作出的选择,即使他什么都不说。

“纪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镜,见识远在我等之上。军功盖世,在戎机中威望更是无人可撼。对此,陈何年、鲜于将军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视,但新上来的大将却难心服。夫人又身为女子,武官多有非议,而鲜于将军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只身犯险,深入敌境,此等忠义无畏,我辈望尘莫及。然纵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却非桀纣之君。王爷出兵神都,兵压雍州,是为救主,并非弑君哪!纵是日后君臣兵戎相见,也非蓄谋已久。如此,王爷留夫人在身边,无异自设尴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实情终难公之世人。而这一不能言明,则使夫人立身转瞬颠倒。背主另投,是为不忠。身为胤臣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百姓难负。又与兰裘生此类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类酷吏,滥杀朝臣,构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万一于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纪清也不会出现在夫人面前…朝中非议,更有前胤旧臣将祸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说当诛之以安天下…”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出奇地安定。这一切,我当真没有察觉,没有料到吗?一面对时,即是离别。我又岂会没料到,没察觉?只是,能逃一时便是好的吧?能呆一刻便是好的吧?

“王爷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当抚民以信,宽之以情,实不宜乾纲独断,不顾公议,此间厉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彻。”

是啊。我是想得透彻。连年兵乱,民心无所归依,如今新朝初立,正是该与民休息之时。法宜宽不宜严,而若六爷想维护我,于反对者势必要杀一儆百。这么做,绝对无益于广开言路。可是,他如此努力,我能这样轻易就放得开手么?

“先生见过家师吗?”师父去了哪儿呢?如果他在,只消一句话便可让我醍醐灌顶般清醒了吧?

“水先生?他似乎并未随王爷到凌州,就在东南一定之后,便再无音讯了。”纪清眼神里微露迷惘,有一种隐约的敬慕。

走了…师父终于还是走了。那么我呢?真的该走吗?真的还是放开得好吗?

纪清忽然脸色一正,并朝四下里看了一圈,才道,“夫人可想知道姜夫人与燕巧姑娘的下落?”

我心一紧,看住他,“先生有消息?”

他微微一叹,“燕巧姑娘…被下了毒…”

“下毒?!”眼前忽然铺开当年一入凌州府门时的场景:白色的帷幔,漆黑的棺材。燕巧,她,她怎么可以…

手肘处忽然被人一扶,“夫人先莫慌!燕巧姑娘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只是小恙…”

“没死?你说她没事?”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气与希望,但又从心底涌上一层喜至极处反而难以置信的不确定来。

他点头,“是。没死。只是好像谁也不认得了…只是不认得人而已。”

谁也不认得了?这是什么意思?燕巧到底怎么了?

“燕巧姑娘初中毒时,毒性甚烈,是王爷遍请各地名医会诊,才保下来的命,但…”

只是保下了命,只是保下了命…我捂住眼,日光刺得眼生疼,满是干涩的疼,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夫人…”

“纪先生,我要见姜修月。”

“这…夫人…”

“先生不方便安排么?”

他抿抿唇,终于还是一点头,“好。三日之内,夫人等我消息。”

第 58 章

纪清走了,我独自站在廊下,日头渐渐西沉,满目苍凉,我不明白我这一生到底做过些什么。以前很明确的目标,现在忽然倒塌得无声无息。一心想成就六爷的霸业,如今自己却成了首要的一个麻烦;为了燕巧,为了再见六爷,我努力活着,不放一丝一毫的机会,可如今,六爷受着非议,燕巧,却…她可会记得有一个我,五岁与她初识,嬉戏玩耍,自入师门,开启蒙学?她可还会记得,她曾烧过碗碗好菜,只为招待两拉挚友?她可还会记得,我重伤之际,她在床畔一眼不阖的十日之守?她可还记得涸辙双鱼,何以犹欢?

或许,她活着,这个本身就是一句承诺吧…她忘记了所有都不要紧,只要她还能记得这个。时至今日,我已很难去感受当初那种绝望的悲哀了,心思很沉潜,乍惊乍喜之后的茫然,让人连愤怒与哀伤都一起茫然。是不是,求得越少,一切就容易被成全呢?

一连三日,六爷都被朝臣给缠住,议的是自立的事宜。远逃蛮地的胤王如何了,我已不想去知道。第三日,六爷有事去神都府尹。纪清将我悄悄接到西郊一所别业,我一愣,修月居然已接到了这里?那为什么不入都呢?张烟她…

“姜夫人自从那事之后,一直被拘禁着,十日前,她就已到了这儿。”纪清解释。

拘禁?是为了消息不会透露出来吧?我走到院门前,这儿背山傍水,若要长久地住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夫人请尽快。”

我点头,推开门,依旧是往日藏秋园里的几个丫鬟仆役,很安分也很规矩地干着各自的活,倒并不见世态炎凉的难堪。

“啊,平…平…”

“她在么?”

“在,在,夫人就在主屋里,我去…”丫鬟急着要前去通报,被我拦下。

“不必了,我…我和她说会儿话就走。”

“请。”

我推开主屋的门,迎面便是一股沉闷而阴暗的气息,修月就坐在最沉闷而阴暗的那个角落,日光因门的打开而投射进来,照亮了一方天地。她抬起头,目光颓废却未茫然,她依旧是坚定而理智的。

“他居然没瞒过你?”

我走过去在一边坐下。

“你又是来讨个说法的?”她吃吃地笑起来,带着一种嘲弄。

“…我是来辞行的…今后的路你自己看着走吧。”

她一愣,眼神有一瞬地涣散,“要走么?想不到你终究…早知你会如此,我何必这么煞费苦心!”

“六爷会看重闳儿的,你不必再费苦心。”

“是啊,为了闳儿。我什么都不要了。”她突然眼露精光地直朝我射来,“你对虞靖的死还有疑惑吧?呵呵,那是我做的,帮她查谌鹊,其实当时我已和谌鹊有了密计。二者谁死了都对我有好处…还有燕巧,她居然什么都知道,当初甚至还想拦住谌鹊的计划,我怎么可以让她知道这些与闳儿有牵扯呢?是不是?…怎么样?你听了有什么触动没有?”她恶毒地看着我,刻意展露着自己的阴狠与毒辣。

我闭上眼,她何苦如此?“我走了。”站起身,我朝外走,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还能想什么!走出主屋,外面却突响一阵马蹄声,院门随即被推开。

我迎上六爷盈满怒气的眼,无语上前,任六爷一把扣住我的手臂,上马。

一路上,我与他都没有说话,或许他也看到了结局吧?身子被他箍得死紧,那么紧,却是欲留无计。

回到‘御风阁’,他立即调来了一批侍卫,不准任何人进来。

“让我走吧…”

“不许说!”他一手掩住我的口,“我可以的!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

我轻轻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上交叉绕住,感觉着温润中因长年征战而磨砺出来的粗糙,“你想说服我,还是想说服自己?”

他一噎。

“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离由聚起,聚即离生。舍,其实是必然…”

“不是。平澜,其实还可以…”

我眉一拧,截住他的话,“别说!我不想听这样的话由你来说出口。谁都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

他沉默,只是将我揽入怀中,抱得很紧,紧到仿佛没有一丝放开的意思。我的脸靠在他的胸前,真的想就这么永远,但我与他,都有太多太多的负担,不能放下,也无从放下。

三天了,屋子外面的侍卫没有退下的迹象,我叹气,他到底还在挣扎着什么呢?门忽然轻轻敲响,我打开,是宣霁。

心中一黯,难道,除了死和入后宫,天下就那么容不得我?

“平澜姑娘。”

他如旧的称呼让人倍感亲切,但,“宣先生也当起了说客?”

他微微苦笑,“姑娘真的不能留在六爷身边么?入宫…其实…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只是不立后…”

我听着他艰涩地说着,淡淡一笑,“宣先生也乐见其成?”立不立后根本不在我的眼中心上,可是入了宫,我只是作为帝王的一个后妃留在他身边。只怕即使是这一点,也有着诸多附加条件吧?有骂名,有妥协,还有严密得动辄得咎的防忌,不能再与外界的天地有任何瓜葛,只能每日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他的临幸!呼吸蓦地一梗,“那是监禁!让我甚至连愿望都不能拥有!宣先生很乐见平澜成为那样的人么?平澜就应该这么无止境地委屈自己直到死吗?”

他狠狠吸了口气,许久才叹了声,“姑娘还是逃吧…就趁一切还没定下来。一旦朝廷里议定,就算六爷肯放你,朝臣也不肯放过你。姑娘就走吧,我宣霁甘冒一死也会将姑娘安全送走,只是…”

我感激地朝她揖了揖,“先生,我已有打算。我不会呆在任何有关儒辉消息的地方来给他添麻烦…这儿有封信,只请先生送去军中骠骑营里的校尉张炳即可,他会打理的。”

宣霁微微一愣,随即一笑,“在下还真是来巧了。姑娘放心吧。”他接过信,小心收好,便告辞去了。

十天,我花了十天写了一道奏疏,算是呈给六爷,呈给我心中一直深埋的夙愿--天下的最后一份心力。

“…天道无亲,惟德是兴。今圣主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实宜咸承圣志,修身以服天下,去奢从俭,亲忠远佞。居安思危,以当今之无事,行长久之恭俭。

自古言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戎机初息,国用未殷。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百姓更是不得安生。今至河以北,人烟断绝,江雍之间,区泽荒地,茫茫千里。而干戈未尽,农桑俱废,鸡犬不闻。民生凋蔽,饥寒重切。圣主初定乾坤,应厚养民之生息,重农桑,减徭赋。与役不夺农时,取赋不掠民生。诚观四时,夏江南北,时有霖涝;华水沿岸,多有旱灾;两厢时而有涝,时而有旱,时而两灾并发,故应在各州郡多置仓廪,引丰年之余粮,以缓灾年之饥。伏望明君忧恤黎庶,与民休息。如此百姓安则乐其生,风俗淳化,易于施教化之政,上下同心,人皆响应,则物事繁华,民生兴旺,不疾而速。

今之天下,民多苦于征伐,望圣主勤修仁政,以威德服夷,十年之内不可轻用兵事,再加黎庶之负。突利,凶蛮之族也。与其重兵来犯,妄动干戈,不若西和羌蒙,以为我朝外阻突利之藩篱。两国交好,也利于边地百姓安居乐业。望明君慎之。

国之纲纪,首重廉吏。治民之道尤在选吏。圣主之令出,其政行,皆在良吏,故吏治一事,尤为重显。方今百姓疲于军旅,不可不安。于各州郡府吏,诚宜使当其人,黜陟分明,刑罚体中,贞直者进,以显王道教化之功。事关社稷营生,千秋帝业,不可不慎,善人所举,当信而任之,观其所长,择而用之。用之则当信之,切不可因一人毁而弃之,因一朝疑而远之,需详审其根源,万不可轻为臧否,使仕者寒心。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然后,于中,选才拔能,使天下有志有才者得伸,共创盛业。

圣政维新,朝纲大举,诚宜廓开雅道,使民声达于上听。‘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圣主当使言路大开,兼听而明,砥砺名节,不私与物,唯善是与,唯德是行,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万不可矜功自大,弃德轻邦。

平澜持身愚钝,驽莽有余,慎思不足。伏愿圣主立淳朴而抑浮华,贵忠良而贱邪佞,绝奢靡而崇俭约,重谷帛而轻珍奇。如此,陛下必当受用宝鼎,传之万代,布政天下,眙厥孙谋!”

六爷,愿你为一代明君,谋福天下,那平澜此生也算志愿得偿了。

这十天,六爷依然每天都来。快走了,让我分外珍惜这种温和平静的相处。他很累,我知道,为了即行的登基大典,也为了朝廷争议的我。看着他疲惫中清隽依然的眉眼,我不止一次地细细描摹,用心把他画在眼中,刻到心上。

八月二十晚,戌正,就在六爷还在安元殿里议事的时候,‘御风阁’突起大火,所有人都赶去救火,整个禁宫乱成一团。我跟着一名小侍秘密地转出宫门,那里早有一驾马车,燕巧,正在等我。

跨出宫门时,我不禁回头抬眼望了望那火光冲天的阁宇。

“平沙落日寂寂,北地两载,相思无穷已。

寒光朔月时,空忆陈迹。

独立高岗,望断烽火,君音我心系。

牵念离离,伴君左,直到狼烟息。

言笑书房曾忆,谋运乾坤,君颜初时。

盟誓处,情动静湖波漪。征战东南,军帐筹计。

心伤桓河相依,水苑情契。

纵别离,心亦深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