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小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他边说着边替我拉高软枕,垫在我背后。

“梦见什么了?”我握住他的手,安抚地轻拍。

“梦见…”他面容微沉,墨眸中掠过一丝隐约的惊惧,“只是梦而已,不提了。”

我没有追问,也许因为我与他一路走来十分不易,所以他总有担忧。

“若儿。”他伸手为我顺了顺耳畔的散发,道,“以后不许你再这么任性,不许再用你的血喂我。”

我浅笑不语。当时情势迫人,我顾不得想太多。

“对了,蓝儿如何了?”想起方才他的毒发,便也就想起蓝儿为他牺牲的举动。

“身体很虚,怕要调理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只是…”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她的内力全输给我了,半点不剩。”

“她对你真的是情深意重。”我轻轻地说。

“嗯。”他点头应声。

安静了会儿,我忍不住还是开了口:“慎,你打算如何处理蓝儿的去留问题?”

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与其藏在心里胡乱猜测,不如直接问出口。

他的神情瞬间黯然了几分,抬眸望着我,眸光中氲着挣扎为难之色。

我低低地叹气,其实也已料到了,蓝儿如此无私地为他付出,现在又体虚气弱,谁能忍心赶她走呢?

“若儿,”殷慎行歉意地轻抚我的脸颊,低声道,“我答应蓝儿,让她留在宫中,直到她自己愿意离开为止。”

我无声地点头。还能如何呢?换了我是殷慎行,恐怕也没有更妥善的做法。

静默无语间,寝房外一道尖细高声忽然响起。

“奴才有要事启禀皇上!”

“说!”殷慎行扬声应道。

门外那太监似乎在犹豫,迟迟没有回声。我看向殷慎行一眼,有什么事是不便让我知晓的?政事?还是私事?

正疑虑暗忖着,便听殷慎行微愠地大声道:“有事启奏,朕的寝房之中没有外人!”

“是!”门外太监喏喏地回道,“太后凤驾正往皇上寝宫前来,半刻钟后应该就会到了。”

殷慎行与我对望一眼,显然他也并没有预料到竟是此事。

“慎,你母后既然要见我,就见吧。”我轻声道,“难道要一直这样躲着她?”

“可是…”他有些迟疑。

“可是什么?”我问。

“罢了。不过,若儿,不管母后与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我的心只在你身上,知道吗?”他凝视着我,柔声道。

“嗯,我知道,你别担心。”我应道。心里反而开始好奇太后到底会和我说什么。现在我怀着殷国皇室的龙胎,她应当不会对我下手才是。

“我就在外殿候着,有事你就出声唤我。”他仍有点不放心,叮嘱道。

“好。”我微微一笑,他似乎紧张过度了。

不久之后,太后便就驾临。

“太后万安。”我恭敬地请安,一边欲要下床行礼。

“不必多礼,你好生躺着,莫要动了胎气。”她温言说道,走近床边,俯看着我。

多日不见,她还是这般温婉秀丽,妆容端庄得一丝不苟。

“听太医说,你的身子孱弱,平日里要多进补才好。”此时的她仿佛一个亲和的长辈,话语里带着温柔的关怀。

可是我却忘不了她曾经的凌厉手段。我的脸便是毁在她的默许之下。

“多谢太后关心,若月晓得。”我不再自称“奴婢”,也不自称“小因”。

“无需这般见外,皇儿已经派了使者去明国向你父皇提亲,很快你便是哀家的皇媳妇儿,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母后’。”她的唇边漾着温和的笑容,在床畔坐下,态度十分客气。

我淡淡微笑,没有接言。

“今日哀家前来,只是来看看你,你不必过于防备。”她依然雍容地浅笑着,话语却开始隐含深意。

“若月谢过太后关怀。”我恭顺而疏离地回道。

“既然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有些话哀家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她看着我,视线轻轻往下移,落在我的腹上。

“太后请说,若月洗耳恭听。”

“如今你怀着龙种,而皇儿又对你宠爱有加,册封你为皇后之事也已在筹备中。不过,你应知道,皇室与普通百姓家不同,断不是可以凭个人喜恶行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似在等我消化她的话。

“太后的意思是?”我接话问道,心中已莫约有数。

“后宫之中,一贯奉行的是雨露均沾,自古以来,也从未听闻有哪位皇帝的后宫中只有一个妃子。”她的眼神里有抹冷凝,语调却是平和,继续道,“而且,皇室血脉要续后绵延,也不是你一人可以做到。”

话至此,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见我不作声,她又开口淡淡地道:“皇儿犯糊涂,要一意孤行,但哀家不能叫天下百姓看了笑话,哀家已经着手选秀女之事。”

 我不着痕迹地微蹙了下眉。

选秀女?充裕后宫?现在后宫里就只有我和蓝儿两人,我已经觉得万分头大,若再来一群女人,我不认为我有那般雅量。

“哀家要说的话已说完,就不妨碍你歇息了。”她平淡地扫过我纱布覆面的右颊,优雅地站起身。

“恭送太后。”我靠躺在床上,口中恭谨道。

离开之前,她极轻极浅地留下一句话:“多关心一下言儿。”

我望着她端庄离去的背影,不禁有些出神。

她知道的果然很多,不仅很早便知道我是明国公主,如今对殷谨言的情况似乎也了如指掌。

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能掌管后宫多年,必有她的本事。

抽回视线,我脑中不断闪着三个字——选秀女。

“若儿?”殷慎行返来,见我发怔,不由担心地望着我,“母后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缓过神,苦中做乐地扬唇取笑他:“这下你有福了。”

“福?什么福?”他疑惑地问道。

“艳福。”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齐人之福。”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若儿,我心中如何想难道你不知道么?”

“可是你母后已经开始着手为你挑选秀女了,你打算怎么办?”我敛了笑,正色道。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想徒增你的烦恼。”他皱眉无奈地道,“其实关于选秀女之事,不只母后对我施压,朝中众臣也纷纷上奏,言道后宫空虚不利于我殷国皇室血脉绵延。”

我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我亦是生在帝王之家,自然知道这种无奈,可是心里的酸涩感却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若儿,你别烦心这些事,我会处理。”他握住我的手,安抚道。

我望着他俊朗刚毅的面容,莫名地想,我将要和众多女人共同拥有他吗?将会沦落至那般卑微不堪的地步?

美人绿芙

无风无浪地过了几日,我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气运丹田也不感到疼痛了,殷慎行应该放心让我出宫了。

今日是服用血丸的最后一日。时至傍晚,我端坐于镜台前,心里有些许紧张。我终于恢复容颜了吗?

望着铜镜,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眼若星辰,肤如凝脂,眸光似水,惟有右颊覆着一层白纱布,破坏了整体的和谐美感。

我抬手轻轻地撕下纱布,动作十分缓慢,渐渐地镜中女子的右颊显露出来,我全神贯注地望着铜镜,不由心中一喜,伸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光滑细腻,没有丝毫凹凸的疤痕!

“若儿。”

正巧此时殷慎行进到寝房来,我心情愉悦地站起来旋身面对他。

“慎!我的脸痊愈了!”我笑意嫣然地望着他。

他一怔,僵在了原地,墨眸中闪过惊艳迷恋的神色。

我笑着走近他,双手环住他的腰,微仰起脸看着他,取笑道:“快擦一下你的口水。”

他缓过神来,在我脸颊上轻捏一把,回道:“你越来越调皮了。”

我微笑,没有反驳。

“若儿,”他一手搂在我的腰上,一手抚摩我的面颊,柔声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

“当初是什么样子?”我有点好奇地问。

“笑容清甜的样子,让人无法抗拒地沦陷在你的甜美之中。”他低低地道,语气中有几分感叹,“我一直觉得很遗憾,你始终想不起我们的那一段过去。”

我无语,我确实想不起来。

“若儿,有件事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他的语调一转,变得沉凝,浓眉烦忧地皱起,“母后今夜在凤栖殿进行选秀女之事,她要我和你一起前去。”

我轻松开怀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若儿,听我说。”他见我不作声,更紧地拥着我,低俯下头认真地道,“即使选了秀女入宫,我也不会碰她们,权当是应付母后和朝臣。”

我举眸看着他,我相信他此刻说的话是真心的,但是他却想的太简单。一旦秀女入了后宫,封妃封号是必然的事,皇帝难道能够永远冷落整个后宫?

“慎,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临幸其他女子,我会离开。”我的语气肃穆,说得很坚决,但是心里酸得近乎疼痛。

“不会,绝对不会有那一天。”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温柔而爱怜。

“今晚我陪你去选秀女。”我轻轻地说。

“嗯?”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继而体贴地道,“若儿,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了,我会和母后说你身体不适。”

“我要去。”我浅浅地笑,自嘲地道,“我的夫君要纳妾,怎么也让我过过目吧。”

内心有一种苦涩无奈的感觉无声地漫溢…

太后要我亲自去看着那场面,是想叫我明白我不可能独占君宠吧?

辉煌华丽的凤栖殿,宫灯通明,映照得金砖地面更加尊贵堂皇。

半丈高的高台上摆放着一张青玉雕龙软椅,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坐的自然是殷慎行,他身着明黄帝袍,金冠束发,看起来伟岸俊朗。而龙椅两侧坐的则是我和太后。

坐在高台上,放眼看去,偌大殿堂中央站立着四排娉婷女子,皆是娇羞恭敬地低垂着螓首。

我默数了一下,有三十二名秀女。微微转头看向殷慎行,发现他也正望着我。他的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幽深墨眸透露着无可奈何之色。

“礼部侍郎之女,方妍心…”

“邢州知府之女,陆嘉儿…”

太监正在唱名,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眼角余光注意到殷慎行微蹙着眉心,神色略显不耐烦。

直至太监把三十二名秀女都唱名完毕,依然不见殷慎行开口,侍立着的众秀女开始显得有些慌张,暗自绞着手中丝帕。

“咳,”太后清了清了嗓子,温声开口,“皇儿,如果你无心挑选,那么哀家就做主让这三十二名秀女都纳入后宫之中。”

太后这话着实厉害,不仅我心中凛了凛,连殷慎行都顿时沉了面容。

“不必。”殷慎行的语气毫无波澜,但我听得出他的心情极坏。

话毕,他缓缓步下高台,在四列秀女面前随意地扫了几眼,然后又重新回到龙椅前坐下,语调清冷无温地道:“朕对此批秀女皆不满意。”说完便起身甩袖要离开。

我看着有点想笑,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皇儿请留步。”殷慎行才跨出一步,太后已及时出声阻止。

殷慎行回头看着太后,冷凝着脸不作声。

“皇儿,此批秀女你不满意无妨,哀家自会选到你满意为止。”太后声线柔和,却隐含深意,稍稍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晚除此三十二名秀女之外,哀家还为你和若月准备了惊喜。”

殷慎行与我互望一眼,心中大抵都觉得这惊喜只会有“惊”而不会有“喜”。

只听太后“啪啪”抚掌轻拍两下,殿门外一道婀娜身姿袅袅步入,随即清越乐声响起,那名薄纱蒙面的女子轻盈地起舞,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露于轻纱外的明眸波光流转,光华潋滟,美不可言。

我心中怔了怔,难道太后是想用诱人美色改变殷慎行的坚持?

再看向殷慎行,他面无表情,似乎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见我望他,他朝我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我不必担心。

我的唇边绽开浅淡的笑容。只要他心意坚决,太后用什么方法诱惑也无用。

乐声渐悄,那名女子手中的绫缎在空中飞扬,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继而绕回了她的纤细柳腰。

“上前来。”太后温言命令道。

那名女子依言走近些,微微扬起小脸望向高台。

“摘下面纱。”太后又道。

只见那女子素手轻扬,薄纱即刻飘落地面。

看清了那女子的容颜,我不禁愣了愣。怎会如此?

再看向殷慎行,他冷峻的面容上亦露出惊诧之色。

高台之下的女子盈盈而立,没有分毫忐忑不安,神情镇定自若,只显得有些许好奇。我细细凝望,她有一张绝美的脸,晶莹剔透的双眸,形状优美的柳叶眉,粉嫩微抿的菱唇,雪白肌肤犹如凝脂,吹弹可破。

但特别之处不在于美,而是她竟与我出奇的相像!

“若月,”太后忽然转头对我说道,“可觉得她与你有几分相似?”

何止几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呵呵,”太后见我不答话,也不见怪,轻声浅笑,而后对高台下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我叫明绿芙。”那女子甜美清脆地回答,语气里并不显卑微之态,甚至是以“我”自称。

我听到她的答话,心里开始有点数了。想不到太后竟使出了这一招!

“若月,你听见了。”太后温婉笑道,“想来你们姐妹也有多年未见了,往后有绿芙留在宫里陪你,你也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明绿芙仰着脸好奇地望着我,口中脆声唤道:“大皇姐!”

我不由站起,步下高台,走近她。这般相像,说她不是我妹妹,也无人相信。她随父皇的姓,姓“明”。我随母后的姓,姓“秦”。

“皇妹。”我站在她面前,轻柔地问,“父皇龙体可好?”

“大皇姐,父皇常常提起你,说众公主之中惟数大皇姐最冰雪聪明,只是可惜皇姐年幼时便失踪了,今日能在这里见到皇姐,绿芙真开心!”她漾开嫣然笑容,又道,“父皇近年龙体微恙,真让人挂心呢。”

我轻浅地微笑。虽然她与我长得相似,但我们的性情却是大不相同,她的嘴很甜,单这一点我就做不到了。

“皇儿,绿芙你总不会不满意了吧?”身后高台,传来太后的声音。

闻言,我旋过身望着殷慎行。只见他眉头紧锁,凝望着我,似乎在用眼神询问我想如何安排。

“启禀太后,若月心想绿芙长途跋涉到了殷国必定疲惫不堪,不如先在宫中歇息几日,其他事以后再慢慢做打算,不知太后意下如何?”我恭谨地插言。

“如此也好,哀家也要好好思量该如何册封绿芙才不至于委屈了她。”太后亲和地回道,望着我的眼眸却是闪烁着内敛精光。

为了不让我独掌后宫,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醋海生波

安排绿芙在偏殿的芙蓉阁暂住,我与她闲谈了会儿,便就返回寝宫。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我却觉得烦躁闷热。后宫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让人觉得无限扰心。

殷慎行去了御书房批阅奏折,我独自在寝宫中发呆,望着壁上悬挂的若情剑,我心里有根弦忽然被拨动。

该去看看谨言了…

与其让殷慎行与我一起去,不如我单独去见谨言,这样才方便说话。

取下剑收在宽松的笼袖中,我出了寝房,宣退随身的侍女,只道要去御书房。一离开寝宫范围,我便轻身跃上宫墙,在夜色的掩护下顺利出了宫。

这般畅通无阻,虽然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已经安然出去了,也就没有多想。

一路直往城郊而去,在北郊有处民宅是我曾经让冷胤天安排的匿身处,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应该在那里。

夜已深沉,月色朦胧,我立在屋前,心里隐约有几分忐忑。谨言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正踌躇着,屋门突然吱呀地打开,冷胤天就站在门后。

“公主殿下,你终于来了。”他低柔地道,俊美邪魅的脸上有抹无奈之色,“你再不来,我就只能再闯禁宫了。”

“谨言怎么样了?”闻言我心中一紧。

“我每日为他疗伤,但他还是神思倦殆,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冷胤天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进屋。

我直往内堂走去,推开一间房门,就见一道身影呆坐于窗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