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走到房间前,很轻很轻地敲门,周老师女儿周雪欢来开了门,看到是他,门拉得更开:“进来吧。”

房里没有开灯,格外昏暗,师母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框,脸上淌满了泪,旧痕未干,新泪又来。

真不可思议,原来人的眼泪有那么多,流了整整一夜都还没流尽。

霍斯衍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轻声喊她:“师母。”

师母反应很慢地扭过头,看清眼前的人,未语泪先流,多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斯衍……”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一粒粒砸在他手背上:“你周老师……没了啊……”

霍斯衍环住她哭得发颤的肩,低声抚慰。

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靠在他肩上哭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记得大一时,每每下课后,别的同学散去,他继续留下来和周老师在实验室探讨医学难题,往往太投入,连天黑了都不知道,做好饭菜在家中等候已久的师母打电话来催,周老师意犹未尽,索性把他一起带回家,师母嘴上抱怨“你忙起来连老婆都忘了,干脆和工作结婚去吧”,说着自己都笑了,转身去厨房给他们热饭。

往事一幕幕……

外面。

凭吊的人又换了一批,淼淼忙着给他们每人送上一杯热茶,暂时忙完后,看到谢南徵站在小阳台,她走到他旁边:“哥。”

谢南徵直视着前面,对面家属楼四楼的楼道窗户里,挂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正随风飘动,淼淼目光垂落,楼下,依然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兄妹俩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

阴天,整片天空都呈现出鸽灰色,落下来的光线也很不均匀。

谢南徵抬头按在淼淼肩上:“好好陪着霍斯衍。”

“嗯。”她点头,“我知道。”

“进去吧,外面风大。”

淼淼重新回到客厅,又转头看一眼,阳台上仍站立着那道挺直的背影,她无声叹息,去煮热水泡茶了。

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人们渐渐地离去,屋里恢复了安静,周老师的女婿给留下来帮忙的人订了午餐。

淼淼昨天夜里只睡了不到两小时,早餐路上随便吃了点面包,加上又站了一个上午,腰和腿都酸,可能是低血糖,站起来眼前一花,身子摇摇欲坠,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没事吧?”

霍斯衍搂着她坐下,揉了揉她的太阳穴。

“我没事。”

“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

“听话,”他的声音轻下来,“你需要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淼淼妥协了:“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好,到了给我个电话。”

“师母怎么样了?”

“不太好。”霍斯衍不自觉地皱起眉心,“刚睡下。”

又是一阵沉重的无言。

霍斯衍打开饭盒盖,和筷子一起递给她:“吃饭吧。”

淼淼接过来,潦草吃了两口,见他只是坐着,没有别的动作,似乎是不打算吃了。

她送了一口饭到他唇边:“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好不好?”

霍斯衍把饭吃了进去,她准备又喂第二口……

手机响了,霍斯衍接通:“抱歉,昨晚关机了。好的,我下午会过去。”

“怎么了?”

“要去警察局做笔录。”

***

这边,他们安静吃着饭,实验室的私人水群里又开始冒出新消息了。

吴非:“大家发现没,衍哥和他老婆一个上午都没出现了,是不是去哪儿约会了?”

谈今天:“嘿嘿嘿,说不定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侯舸:“昨晚出事的那位周主任,是霍总的老师。”

吴非和谈今天马上撤回消息,换上了一排默哀的【蜡烛】。

侯舸截了两张图放上来,都是仁川医院官博下的热评,第一张图是追风少年的评论,底下一边倒全是骂声,另一张图上的评论来自一个认证为记者,ID叫社会良知小刘的男人,他站在行凶者的角度,向医院和周主任表示了质疑,下面评论有支持他的,有反对他的,也有谴责他消费死者博热度的。

令人寒心的是,评论中支持这个记者言论的网友竟不在少数。

一则当今医患矛盾日益激烈,传统认知里,患者才是属于弱势的一方,二来该记者粉丝也有二十来万,有着不算小的影响力,他又很擅长引领风向,不明内情的网友们自然被牵着鼻子走,三来是那些现实生活不如意,靠着嘴炮宣泄情绪的键盘侠们,尽管他们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如何,更不清楚受害医生的生平为人,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们占据道德至高点,长嘴长舌喷来喷去,在网络世界尽情地展现丑陋嘴脸。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肯定是这个医生做了什么事,把人逼急了,这才狗急跳墙豁出去的。”

“呵呵,不是说手术过程全录下来了吗?@仁川医院敢不敢公开出来?不公开的话就是默认有猫腻了呗。”

“那男人老婆没了,自己也要坐牢,家里的孩子真是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有没有好心人众筹给他请个好点的律师,争取少判几年吧,我听说杀医案最多也就是判个十来年。”

……

童放看得目眦欲裂,这些都是什么人渣,周主任尸骨未寒,竟平白无故遭受这么多的侮蔑,他气得一拳砸在桌上。

群里。

侯舸又发了新消息:“@侯舫,这个满嘴喷粪的追风少年,把他账号黑了吧。”

侯舫很快回:“早黑了。”

至于这位“社会良知小刘”,考虑到他粉丝不少,如果贸然黑掉账号的话,可能会落人把柄,于是就暂时先观望着。

吴非:“同志们,我们把喷子和黑子一个个怼回去吧。”

童放:“这个不现实。”

谈今天:“欸!你们快看,有个微博大V发了个视频【链接】”

同一时间,坐出租车回宿舍路上的淼淼也看到了视频,是小乔发给她的,小乔早上还发了两张评论截图,当时她没心思也没时间,直到几分钟前上了车才拿出手机查看。

那两条恶意满满的评论气得淼淼眼角发红,身子发抖,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小乔又发了一个视频过来,她点开,映入眼中的是满地摇曳的烛光,旁边配了文字:“人们自发前来,悼念周立贤主任。”

画面一转,变成了全黑。

很快,第二张照片出现:病房里,冉玉田哭着跪在地上,周立贤正弯腰把他扶起来。

博主配文:女患者家庭困难,周主任费心费力为她筹集到了十三万块捐款,图为:周主任将款项交到患者丈夫手中,对方跪地感谢。

第三张照片:连着做了五个小时手术的周主任体力不支,坐在手术室外地上休息,身前手术服湿了大半。PS:这是周主任最后一次上手术台。

淼淼留意到周主任旁边还坐了一个人,脸部被虚化了,不过她还是认出来是霍斯衍。

第四张照片:手术取得圆满成功,患者家属冉玉田送锦旗致谢周主任。

第五张照片:手术后的两天,周主任不眠不休守在病房,累得撑不住,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小睡。

第六张照片也做了处理,周主任倒在血泊里。

配文是:据护士说,周主任已经有二十七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他打算回家洗澡,晚上再回医院加班,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医院,就在这片空地上遭到了袭击。

第七张照片:全体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集体为周主任默哀。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博主的ID叫一闪一闪小星星,淼淼直觉应该就是孟临星,只有她才能拿到这么珍贵齐全的照片资料。

淼淼点开评论。

“从头到尾没有激烈的语言,却直击内心深入,让人泪流不止。”

“这么好的一个医生,怎么会……唉!【心碎】”

“那些键盘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周主任一生高风亮节,兢兢业业,他是真的有一颗医者仁心啊,为什么却落得这么凄凉的下场【哭】”

“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其实我觉得吧,像医生这个特殊行业,最好就要做到铁石心肠,除了治病救人外,不要对患者抱有太多的同情心,也不要有太多接触。”

“话是这么说,可医生也是人啊,他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如果将来医生和病人之间是那种冷冰冰的关系,这个社会该是多么的悲哀,究根结底,是医疗体制出了问题……”

孟临星的微博发出的半个小时内,仁川医院官博也发了一条微博,表明经过上级部门专家的验证,整个手术过程不存在任何不合理之处,最后还表示会对造谣者保留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样一来,键盘侠们不约而同地怂了,转移目标,将全部怒火喷向“社会良知小刘”。

网络上关于周主任的所有负面评论,也慢慢地消失了。

另外,由于案件性质特殊,且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公安部门在案发当晚立即启动重大刑事案件应急预案,随后成立了专案组,对犯罪嫌疑人冉玉田进行刑事拘留。

今日下午,经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和指示,A市人民检察院提前介入侦察取证,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正式批捕冉玉田。

案件还待公安机关进一步侦察。

接下来两天,霍斯衍白天在师母家帮忙,晚上回实验室通宵处理公务,淼淼天没亮过去他家,没找到人,下来实验室,果然看到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然而不管怎么劝,他都不肯回去休息。

淼淼没有办法,只好和他一起熬夜,他也拿她没办法,收拾了文件带她上楼,到家继续处理公事,她看时间已经很晚了,拖着他上床睡觉,醒来发现他躺在身侧,手里拿着资料在看。

看样子又是一夜没合眼。

第三天晚上,淼淼早早就过来监督他睡觉。

霍斯衍倒是自觉,收了电脑,进卧室,到床上躺好,拍拍床边:“上来。”

淼淼脱掉外套躺进他怀里,两人跟连体婴似的抱在一起,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短短几日来他的消瘦,连脸都微微凹陷了下去,她心疼得不行,这人照顾她照顾得那么好,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在哀伤过后,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吗?

淼淼摸摸他的脸,指尖从眉心到鼻尖再到冒着胡茬的下巴,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很久后。

男人的情绪从激烈慢慢回复到平缓,彼此鼻尖碰鼻尖,他温热的气息吻着她,声音喑哑极了:“淼淼,搬过来,照顾我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句

“淼淼,搬过来,照顾我吧。”

人生短暂,意外随时都会发生,霍斯衍失去母亲时年纪尚浅,她去世那晚,在病床前连着守候一个多月的父亲刚好回家休息,大概是心里预料到这天迟早会到来,他冷静地处理完了后续,怕心脏不好的父亲接受不了现实,于是带着医生一同回去,准备好急救措施后才去叫醒父亲。

后来送母亲的骨灰回归故土,返程飞机上,才意识到自己从此没有母亲了,巨大的失落和悲哀席卷过来,他戴上眼罩,在黑暗中放任自己沉入悲伤。

第二次是失去亦父亦友的恩师,来得太突然,心中的痛积压着,无处发泄,如果不是淼淼陪在身边,霍斯衍大概又要自我封闭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

直到现在才懂得,痛苦是可以找人分担的。

他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人。

霍斯衍心底涌现前所未有的强烈念头,想与她共度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每晚入睡前她在怀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她,她不在身边的每分每秒,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如果没有被仅剩的理智克制住,那么他冲动说出口的话应该是:淼淼,我们结婚吧。

周老师生前曾说过要当他们婚礼的主婚人,这注定要成为永远的遗憾了,他和她之间,不想再有任何的遗憾。

然而结婚,目前来说,还不现实。

“我可以搬过来,”淼淼看着他,眸色清澈,缓声说,“不过,有一个条件。”

“嗯,你说。”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淼淼的条件很简单:“以后你要听我的话。”

霍斯衍毫不犹豫:“好。”

她强调:“是全部的话都要听。”

他再次说好。

淼淼摸摸他清瘦的脸,“那么,现在睡觉吧。还有,不能趁我睡了就悄悄起来看文件。”

霍斯衍帮她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关掉大灯:“晚安。”

“晚安。”

这一夜,霍斯衍难得睡了三个小时,半夜醒来,听到外面又下雨了,淅淅沥沥,怀里,淼淼呼吸均匀,团团温热徐徐落在他胸口,他的心很平静,清醒地听着雨声,看着未拉好的窗帘外,天色一点点地亮起来。

六点半,淼淼也醒了,感觉到脸颊贴着的温度,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早餐想吃什么?”

淼淼想了想:“蛋花瘦肉粥,还要一杯热牛奶。”

霍斯衍翻身下床,身后的人抱了上来,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可她想表达的他都懂了。

“放心。”

她这才松开了手。

霍斯衍穿好衣服,出去做早餐了,淼淼也回隔壁去,把洗漱用品先拿过来,洗漱好后继续搬其他东西,来来回回一趟趟,等她全部弄好,早餐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霍斯衍把粥和牛奶端出来,淼淼已经在桌旁等着了,两人面对面落座,吃起热腾腾的早餐。

淼淼问他:“今天还去师母家吗?”

“上午要去一趟警察局,结束了再过去。”

她又问:“周老师什么时候……”

“明天。”霍斯衍说,“到时我们一起过去。”

“嗯。”淼淼应道,“好。”

吃完早餐,霍斯衍进卧室换衣服,他拉开衣柜,看到里面的女性衣物,愣了一下,转过身,发现床上多了一个枕头,桌上摆着她的粉色小闹钟,他又去浴室,洗手台多了她的牙刷,架子上,一蓝一白的毛巾并排挂着。

属于她的痕迹就这么和谐地融入到了他的私密空间里。

霍斯衍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憔悴、眼神黯淡的男人,几分钟后,他捧起冷水洗了把脸,从上方的置物柜中找到刮胡刀,一点点地把自己收拾干净。

淼淼见他去换衣服却久久没出来,不免担心,正打算去看看怎么回事,刚好这时霍斯衍拉开了门,带起的风扑过来,她闻到了淡淡须后水的味道,再定睛看他,眸底有光闪过去,不由分说就上前抱住。

这般粘人,是她独有的安慰方式。

因为这个小插曲,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了,淼淼只好松开他,送他出门:“等你回来。”

霍斯衍摸摸她头发,说了几句话后,走了。

淼淼也准备去上班了。

她来到实验室,刚进门就听到童放、侯舸和吴非几人在聊天。

侯舸把指关节按得哒哒响:“那个‘社会良知小刘’写长微博置顶道歉了,那叫一个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端起键盘前怎么也不懂得先摸摸自己的良心。”

网瘾青年吴非对这个套路摸得很深:“他们这一类人当惯了社会公知,自以为是伸张正义替弱势群体发声讨公道,实则颠倒是非黑白,浑水摸鱼,而且他道歉不见得是真心悔过,很可能是迫于舆论压力。”

“你猜对了,”谈今天打了个响指,“我朋友也是做他们那行的,听他说是有人向杂志社施加了压力,如果这个记者不夹着尾巴道歉,估计就要饭碗不保了。”

童放不以为然地轻哼:“这种虚伪的道歉,看着心里膈应。说不定他这边道歉完,等风头一过,键盘又要耍得溜起了。”

“那也总比不道歉好,”侯舸接道,“被强按着低头也是低头,多按几次,人就老实了。”

童放换了话题:“前天,中国医师协会和A市医师协会不是发表了强烈谴责暴力伤医行为,并希望能依法从严从快严惩凶手的声明吗?不过,它们都只是行业协会,还是得由卫计委发话才有实际作用。”

“卫计委昨儿个就表态了,对暴力伤医行为零容忍,也下发了通知,要求各医疗机构增设警务室,增加安保人员和全方位监控的摄像头。”侯舸叹气,“可是,要真正地处理好医患矛盾,还路漫漫哪。”

吴非:“除了个别医生医德有缺之外,绝大多数医生还是很好的,你说哪个行业没有坏一锅粥的老鼠屎呢?为什么偏偏医疗行业屡出伤医致死事件,我觉得吧,医患矛盾之所以越来越激烈,是因为对医闹者的处罚太轻了!”

谈今天问:“猴哥,你觉得这凶手能判死刑吗?”

侯舸摊手:“‘我觉得’要是有用的话,还要法院做什么?不过私人角度,我当然是希望他被判死刑。”

吴非又说:“三年前,我们县医院有一个儿科医生也是在医闹中死了,后来那个凶手被判了六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行凶者用刀刺入他的心脏,但这一刀并不是致命伤,他的死因是在受伤倒地的过程中,脑部不小心撞上锐物……”

“法院考虑到犯罪嫌疑人认罪态度良好,且没有犯罪前科,酌情予以减刑。”

“宣判那天,凶手知道自己只被判了六年,当场就笑了出来,而且他还故意面对着起诉他的检察官们笑。”

“卧槽!”童放和谈今天齐齐爆了粗口,“这他妈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