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檬对陆既明的态度是很服气的。她敷衍地“哦”了一声,转身翻包找钥匙去开自己居所的门。

身后传来陆既明疑惑的声音:“你住这?什么情况?”

宁檬知道这个问句下的潜台词是什么。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她怎么住得起这么贵的房子。

宁檬一边埋头翻兜一边大大方方地回答:“租的。”

为了方便背资料,她今天背了个超能装的帆布口袋兜,这个大兜在装东西的时候是天使化身,但在找东西的时候就变成了人间灾难。宁檬脸都快掉进包里了,还是没找着钥匙。她敲了敲门,见鬼了,里面一个租户都没回来。

身后还有个顶烦人的人一直不肯走,叫她心烦得不行。

一个躁气攻心,她干脆蹲在地上把大包一翻口朝下筛糠似的抖落起来。

包里的东西全都稀里哗啦地淌出来。

最先淌出来的是那份金制品加工企业的资料。宁檬把它扒拉到一边方便找钥匙。

她没注意到那个挺烦人的人弯了腰顺手一抄把那叠资料捡了起来。

宁檬在杂物堆里翻翻捡捡,没看到钥匙。

想了想,她又开始翻包。她对包进行地毯式掐捏,终于在包包里子与帆布的夹层找到了钥匙。

她抹了把汗,把东西捡回来收好,站起身开了门。准备进屋的时候一拍兜,反应过来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她转头寻找,发现那东西正捏在陆既明手里。陆既明正微皱着眉一页一页翻看着,到宁檬发现时,他已经快翻到最后一页了。

宁檬没给他看最后一页谢谢俩字的机会,一把把材料夺了回来。

尽管这人是她从前的老板,吊炸天,她还是忍不住对他勇敢埋怨:“你怎么随便看别人材料!”

陆既明倒没跟她计较她这反了天的态度,只是很笃定很吊地说:“宁檬,说真的,你不适合干投资,别跟我闹了,赶紧回来给我继续当秘书,别人我用的费劲,非早气死几年。”

宁檬不想理他。他那语气好像自己是他某个使小性子的女伙伴似的,给她点脸哄哄她她就喜笑颜开了。

他什么时候能正视并尊重她的理想呢?

她转身打算进屋了,不想理他。

陆既明却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地吼叫:“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喂你真不是干投资的料你连你手里资料上这家企业哪里有问题你都没看出来……”

“碰”的一声。宁檬用大力的关门声把陆既明的鬼吼挡在了门外。

她靠在门上喘气。

门外又有了响动。有人喊着“明明,嘛呢,还不进来”。

宁檬转头趴在猫眼上看。

一个个头比陆既明略矮两公分身材壮硕的男人从对面门口走了出来,正问陆既明:“嘛呢明明,小恬来没来啊?跟谁聊呢磨磨唧唧的没完,怎么的看上啦?”

陆既明立刻拐了那人一脚:“能不能不骂我瞎?!”

那人嘻嘻哈哈往屋里躲:“行行行,我瞎我瞎行了吧……”

宁檬转身,不在窥视对面那个世界。

呵呵,她也不瞎,所以打死她她也不会回头去给那个大喷子混蛋做秘书。

对面的嬉闹吵嚷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后来是物业上来敲了门,对面才消停了下来。

宁檬终于能静心地看会资料了。

她不确定陆既明说企业有问题是不是跟她较劲想让她回去做秘书所以在故弄玄虚。他就那么三下两下地翻了下资料,翻得还那么飞快,他就能看出里面的门道?

不过宁檬转念一想,陆既明他倒也真不是吃白饭的。在他身边三年期间,她了解到了他的发家史。

严格来说,陆既明不是一个什么都靠爹的富二代。当年他从国外回来,他从不对外界说是谁的他神秘的有钱爸爸就给了他一个亿——算借给他的,让他自由发展。他倒也胆子大看得准,连着做了几单定增,没想到每单都是翻翻儿的赚,从二级市场退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个亿身家。他把老爷子的本金退了回去,还得意忘形地加了点利息以彰显自己的牛逼。之后他找了几个LP组了基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投资王国既明资本。

虽然她不齿陆既明瞧不起人的态度,但冷静地想一想,陆既明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想到这,宁檬心里的天平已经有点情不自禁地滑向陆既明的一部分结论——这个企业,是有点什么问题存在的,只是她还没发现。

现在想想,资料是企业单方面提供的,企业一定会美化自己。所以她得有主观判断力,来判断企业美化自己的程度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很夸张,财报上有没有藏着水分。

什么东西太完美了,其实都是不正常的,一定得有点瑕疵才对。

宁檬撸着袖子想,她得挖掘出这份被隐藏起来的瑕疵。

第二天,石英带着宁檬,和金制品企业的高管们一起开了次会。会议上通过石英和对方负责人的交谈,宁檬越发觉得对方有点不对劲。对方对自己企业未来充满自信的言辞中似乎有那么一点不为人察觉的外强中干。

会议结束后,石英想投资的意向已经非常明显。宁檬考虑再三后劝石英再等等。

石英问她:“怎么了?你研究这个企业也有几天了,不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宁檬确实还没找到具体问题,但她现在觉得企业一定是有问题。于是她请求石英多给她两天时间再做最后决定。

石英说好,表情上是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没有表情。

宁檬知道人在没有表情的时候,那其实就是在不高兴了。所以她得赶紧找出问题所在。

为了快,她决定直接去诈一诈陆既明,看企业的问题到底出在了哪个部分。

第19章 难忘的一天

宁檬先给杨小扬发微信,问她陆既明在干什么,是否在开会什么的。

杨小扬回得很快:今天他没会,刚在办公室里训完任总,我给你发信息的时候任总正从我面前经过,宛如行尸走肉,嘴里隐隐还念叨着你的名字,感情色彩是怀念和怨恨并存的。

宁檬关掉手机微信界面,很庆幸自己只是发信息并没有直接打电话过去,不然杨小扬这个话痨能把她90%的剩余电量通通击穿。

她把手机页面调进短信列表里,翻到陆既明用来下台阶的那条短信,顺着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她现在倒是觉得陆既明加用这个号码是个有点价值的行为了——倒是让她也能在必要的时候下个台阶。她还真拉不下脸来去拨那个她拉过黑名单也被人拉过黑名单的旧号找人。

手机里响了好久提示音,久到宁檬有点怀疑陆既明是不是不打算接她的电话。

好在在她信心丧失殆尽前,嘟嘟的提示音终于戛然而止,陆既明公式化的嗓音在一个压到很低的频率上响起。

通常宁檬自己的声音如果处在这个频率上,那说明她的内心要么是激动要么是紧张的。

但放在陆既明身上……宁檬想他应该是在不耐烦吧。面对她,他总不会有什么好激动和紧张的,要那样才是见了鬼了。

只是……这才接她的电话,还没说有什么事他就已经不耐烦了。

宁檬对自己无声自嘲一笑。

没关系,对方这隶属于没什么好态度的反应也是在她的预料之内的。

陆既明低频率的声音从话筒里嗡然传来:“你哪位?”

宁檬:“……”

这三个字泄了宁檬的气。

看来她还真是把自己看高了,以为他换号是在她面前找个台阶下。可现在看,人家手机里似乎没再存她的号码。

不过有什么关系?她也没存他的新号码啊哈哈哈。

宁檬认为自己扳回了一局,她没输。

……却没意识到这样的比较有多幼稚。

“我是宁檬,”宁檬自报家门后,直奔主题,“你昨天说我手里资料上这个企业有问题,我发现不了,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找到问题了。”说到这,宁檬顿了顿。前面都是铺垫,后面一句就要展开智斗高潮了,“是公司财务方面有问题。”

她话音一落,陆既明就把声音频率从低沉调到了张狂:“屁!财务有什么问题!宁檬,咱俩相处三年,你摸透了我,我也不是一点不了解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诈我!”

虽然被陆既明一语道破动机,但宁檬的内心还是欣慰的。因为根据陆既明生性拧巴爱说反话原理,他的激烈态度已经出卖他的表演。所以按他的判断,那公司就是财务方面有问题。

宁檬阵脚不乱,顺着他的话,继续反反正正地迷惑他。

“哦,财务要是没问题,那就是税也没问题。”

陆既明继续保持张狂的声音频率:“屁!谁说税没问题?你啊,就甭想能从我这诈出什么了,你要真想知道哪里有问题,简单,你回来继续做我的秘书,我就把正确答案告诉你。”

宁檬用哪怕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那是很敷衍的回答的语气,告诉陆既明:“我考虑考虑咯。”然后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陆既明看着手机上显示的“犟种”的通话记录,歪着嘴一脸得意地笑起来:“我还能让你摸清我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切!”

电话这边,宁檬收起手机把企业资料直接翻到财务情况介绍那里。根据陆既明反着来的大拧巴脾性,她已经完全确定:就是财务有问题,就是税有问题。

她倒不是凭空去诈陆既明的,她是有了自己的推断以后,通过诈陆既明来加以论证自己推断的正确性的。

这家企业其他地方她都反复论证过,没有问题。所以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用排除法,她觉得应该就是财务上的问题。而财务方面,首当其冲是税务出问题的几率最大。

为了找出税务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宁檬开始更细致地重新研究行业情况,尤其是和行业有关的税收法规情况。

她潜心研究,静心分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石英做出投资决策的最后期限前,有理有据地找到了问题所在。

她把问题详细说给石英听,石英越听脸上神色越凝重,听完她立刻打电话给法务部,叫他们停止订立与该公司相关的一切投资合同。

然后她带着宁檬和报表坐着高铁直奔企业。

她没提前告诉企业她的到来,因为杀就要杀个措手不及,一旦知会了对方,就是在给对方想对策的时间,那么资方想触摸到的真相恐怕就再也不是真相。

这是石英在高铁途中给宁檬上的一课。

下了高铁直奔企业。在企业董事长办公室里,石英带着宁檬和对方企业高管们展开了一场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措手不及的会议。

石英没有咄咄逼人,她在车上已经告诉宁檬,越有理越不用咄咄逼人,我们就平平常常地说话,指出问题,对方解决不了问题,那就不合作好了,不要搞得像去专门打脸似的。商场上,不能树敌,任何性质的敌,都不能树。

所以她微笑着对企业董事长说,恰逢今天到当地来看个其他项目,结束得挺早,就过来坐坐。然后建议董事长把大家都叫来,一起随便聊聊公司目前情况。

等人齐了,听企业的人寒暄了一阵子,石英又微笑地对宁檬问:“小宁,刚才各位总说的都记下了没?”

宁檬很是会意石英这句话其实就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过渡句,那些总们说的无意义的话哪还用得着记录?于是她也立刻微笑着礼貌而得体地接过话茬并顺利一转:“石总,都记下了!然后石总,董事长,我最近一直在研究公司的这份材料,有个地方我觉得有点小疑问,我能在这说一下吗?”

石英看着企业董事长,企业董事长立刻大方地表态:“当然!请说吧小宁经理!”

宁檬和石英飞快对了下眼色。石英在视线交汇的0.01秒给她传递过来一份隐秘的鼓励。

她立刻在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中定下心来,微笑着,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董事长。”

“我研究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税暂行条例》的规定:金银首饰、铂金首饰和钻石及钻石制品对应的消费税率是5%,而其他贵重首饰和珠宝玉石对应消费税率是10%,同时对于委托加工的应税消费品,【直接出售的,不再缴纳消费税】。意思是说【外协加工的产品直接出售的,就不用缴纳消费税了,但如果要进行再加工的话,还是要缴5%或10%的消费税的】。

“然后我又仔细研究了一下贵公司的生产情况,了解到贵公司的生产方式主要有两种,分别是本厂生产和外协加工。贵公司材料里针对【'外协加工'】部分的解释是'对于不达标的产品,公司将进行退货处理,只有【达到公司标准的产品,才能打上公司印记进行销售'】。而这里'打印记'的工序是区别公司品牌产品与其他杂牌产品的主要标志,也就是说公司的外协加工产品,不能直接出售,是要经过'打印记'的再加工程序的,因此这部分产品的消费税,其实是不能按照零税率来计算的,而公司目前却把这部分外协加工产品都按照零税率来计算了。”

宁檬的这番话说完,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

她很客气又很犀利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公司偷税漏税了。

在场的各位企业高管也都用沉默回复了另一个事实:他们对此全都心知肚明。他们在打侥幸牌,赌没人能发现这个微小的问题,赌证监会发审委不会细抠这中间几不可察的细节。

而他们打算在公司上市前拉进一个实力雄厚的战略投资人,也是一步藏得很深的棋。

他们这样通过走外协加工逃掉的税,三年累计起来也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如果万一真的被查出问题要求补缴,是会影响企业利润的,进而导致公司根本没法在承诺的期限内上市。所以他们想在这个时候拉个投资者进来,说白了就是怕隐藏的问题在后面万一被挖出来不得不补缴税款的时候拉一个垫背的。

石英要真是做了这个战略投资者,万一企业的问题被挖出来要求补税,那她就是那个做冤大头的。

企业董事长办公室里持续无声。气氛安静得让空气出现了无比凝重的重力,压得每个人都出不了声。

石英对宁檬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轻轻的一点头对宁檬来说分量很重。那是对她无声的嘉奖与肯定。

关于税务问题,企业被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给不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解决方案。于是石英和企业董事长达成了一致——这单生意他们和和气气地好聚好散。

回到北京后的两天,公司例会上,石英表扬了宁檬,她肯定了宁檬的能力,告诉大家宁檬用实力为公司阻止了一笔大损失。

她还在会议上宣布,宁檬从项目经理被提升为高级经理。

散会后,宁檬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天。这是她截至目前的职场生涯上,最闪亮的一天。

不过她告诉自己,这也只是截至目前。未来的日子,她的职场生涯一定会更加光明更加前途无量的,她坚信。

陆既明在一个比较私密的四人饭局上很巧地遇到了石英的一个老朋友。酒过三巡后,那老朋友打开了话匣子,直呼石英从投行出来转做投资的运气还是那么好。

“有个看起来前景无限美好的企业,很多投资人抢着想做它的战略投资者,最后是石英把这块蛋糕给啃下来了。但结果您猜怎么着?签合同前夕她一手下眼尖,一眼看出这企业有猫腻!石英仔细一研究,可不是么,好大一个坑!说实话,就这企业,换个别的投资人,一准也就投了,石英能躲开这大坑,她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大家都跟着唏嘘,打听那个给石英带来莫大好运气的手下是谁。

陆既明旁观者一样,听着其余人热切交谈着那个能发现问题的吉祥物手下,独自默默咬牙。

——那个死丫头片子她怎么就那么贼呢?他一眼就知道那公司的问题在哪,是因为他从小周围圈子里的人就都玩金银珠宝,他对这些金银珠宝相关的企业市场和法规也就多多少少有了了解。可她那个小穷屌丝哪接触得到这些,她连背的包都是个帆布的。而她居然也能生查出问题来,真是见了鬼了。

陆既明第一次有点怀疑起来,自己单方面不想让她被污浊的资本市场污染的想法和出发点,是不是有些片面了。

饭局期间,陆既明一口酒都没喝。饭局结束后他驾着车开向鸟巢,直奔曾宇航家。

曾宇航开了门把他让进屋,问他怎么这么晚抽冷子串门来。

陆既明背对着大门,厚颜无耻信誓旦旦地对曾宇航说:“忽然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曾宇航差点要吐。

他双臂抱紧自己警告陆既明:“你滚!我只喜欢被女人想!”

两人正这么互相恶心着,走廊里传来一下跺脚声,有人在靠着跺脚让声控灯点亮。

陆既明立刻转身趴在猫眼上看。

猫眼里变了形的宁檬正把半张脸都埋进她的帆布口袋里找钥匙。

陆既明立刻回神冲去厨房,身影消失了一瞬后又立刻出现。再出现时他手上提着一袋垃圾。

他提着这袋垃圾冲到门口打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他的状态从忙忙叨叨刹那无痕地切换成了另一种——

他一副拽拽地不情愿去倒垃圾以及只是要去倒垃圾因而才巧遇宁檬的样子。

他身后,曾宇航扶着墙喘粗气:“陆既明你特么当我是傻逼吗???这就是你说的你想我??!”

第20章 能变什么样

宁檬埋头找钥匙找得正歇斯底里时, 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

理智是告诉她不要回头看的,毕竟那屋子里的主人和陆既明是同一个阶级战壕的友人。但在理智下达指令前,她的肢体已经擅自做出了应激反应。

她从帆布包里把脸浮了出来, 扭头看向对门一眼。

这一眼后, 迟到的理智在她心头对她响起审判。

——看看看, 叫你乱看,看出来个辣眼睛来的吧!

宁檬有点疑惑为什么从对门走出来的是陆既明, 且他手里还破天荒地提了袋垃圾——要知道以前笔掉在地上他都恨不得打通内线叫她进去办公室捡的。

所以这是爱的力量吗?还是“纯爱”呢。

脑补着他和对面少东道主之间的不可描述,宁檬哆嗦了一下,扭回头重新把脸沉回到帆布包里继续找钥匙。

她的从“看到了”到“就好像没看到过一样”的反应,给陆既明高傲的心灵带来了平地炸起蘑菇云般的创伤。

他居然可以被她无视成这样!

陆既明的脾气上来了, 一声吼叫住了终于找到钥匙开了门且一只脚已经踏进屋的宁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