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都惊奇地回头去望,只见少年皇帝在御书房大门外站立,明黄的龙袍,九条龙吞云吐雾,似要喷薄而出。

紫金冠在晨光中辉煌灿烂,中间硕大的东珠碧彩闪烁,映的帝王脸上多了几分冷峻,少了几分青涩。

这是平日痴傻的皇帝吗?没有人敢确定,都噤若寒蝉。

司言迈步进来,步子极缓,手中的火焰之剑似乎凝聚了大量的杀气,铮然有声。大臣连忙下跪叩拜,大呼皇上万岁。

他有意抽出宝剑,划着地面,顺着每一位大臣跪拜俯下的头颅,一边走,一边道:“朕即位之初不能理政,多亏众位爱卿替朕日理万机,忧国忧民。所以这国家里,朕只是名不副实的存在罢了。”

大臣们诚惶诚恐地叩头:“能为皇上分忧是臣下的荣幸,臣等只尽了臣子的义务。”

司言停下,火焰之剑正好在先前说话的年轻大臣脑袋旁边,吓得他冷汗直流,颤抖不已。

“你起来。”司言用剑尖点点那年轻大臣的脑袋,让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又一脸天真地说:“毕嵩,你带朕去放风筝。”

“风筝?”毕嵩惊愕,皇上现在要去放风筝吗?看着皇上脸上的笑容和平时一样,却又不一样,他一时迷惑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司言沉下脸,笑容顿时消失:“看来你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朕还算是皇帝吗?!”

毕嵩见皇上动怒,连忙跪下来不住地磕头:“臣遵命!臣遵命!带皇上去放风筝!”

“很好,放风筝。”司言脸上闪过诡谲阴测的笑容,“众位爱卿,随朕同去放风筝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

皇宫里每年祭祀天神的祭坛高耸入云,是天上四大祭司神殿――苍龙殿,玄武殿,白虎殿,朱雀殿围绕的中心点。每一年,帝王率领众臣于此祭拜,祈求天神庇护皇朝。司言从未祭祀过,第一次来,却是来放风筝。

大臣们跪了一地默默不语,司言下令把毕嵩手脚张开绑在一个巨大的风筝支架上,呈十字型,从高高的祭坛上放下去,像风筝一样挂在祭坛的边缘。

司言一脚踏在祭台边的神兽白虎身上,探出头去笑道:“毕大人为何不能像风筝一样飞起来?”皱着好看的眉,略显失望。

大臣们看见皇帝脚踏白虎神兽,已经是亵渎神灵的行为,再听听皇上的话,都大惊失色。

皇上似乎不傻,又似乎很傻。

谁也不知天宫里的白虎和三位同伴走在去见圣君的路上,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玄武奇道:“你不用吧,还没见到圣君就跪下了?”

白虎吃力地抬起头:“好像有东西压着我,好重啊。”

苍龙望向人间,忽然笑道:“皇上的封印解开了。”

玄武摸不着头脑,皇上的封印解开,和白虎跪在地上有直接联系吗?“苍龙,圣君不和皇上计较了?”

从来不多话的朱雀淡淡道:“千寻回来了,圣君还用计较什么?”

白虎大吼:“喂!你们几个!过来帮帮我!”

苍龙手心里结出一个蓝色的光圈,抛在白虎身上,白虎奋力一挣,站起来,还摔了一个底朝天。

苍龙和朱雀面无表情继续走路,只有玄武一个人笑的直不起腰来,指着地上的白虎道:“老三,你放着老虎不做,去做乌龟,嗯,命是会很长啦,可是背着壳很重的。”

白虎脸色铁青,站起来拍拍灰走掉,玄武笑着跟上去。

司言迎着风站立,毕嵩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中午烈日高照,他被烤的都快熟了,只敢小声哀号几句,嘴唇干裂,喉咙里要着火了。

喜欢看别人痛苦

年轻的臣子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冤屈,只是回答迟了一点儿而已,就被当成风筝,眼看小命都要送了进去。他并不知道他在御书房里说话的时候,皇上已经来到了,刚好就听见他的话。

放风筝,皇上以前喜欢放风筝,可是现在,陪他放风筝的人在哪儿?在哪儿?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了。

司言坐在白虎身上,看着下面:“为什么风筝还不飞起来?”

左公公上前道:“回皇上,毕大人太重了,恐怕飞不起来。”

司言站起来:“那好吧,让毕大人在这里饿几天,瘦了之后就轻了,轻了之后就能飞起来了。”

左公公低头:“是,皇上的伤刚好,还是请先回去休息吧。”

司言斜睨着他,狭长的双眸里仿佛湖光掠影:“朕当真那么没用吗?”

左公公连忙跪下去:“奴才该死。”

司言对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又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太监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因此只挥了挥手:“把今天的奏折都呈上来,朕要看,还有,传旨让商襄将军立刻从叶城回来。”

商襄将军受辅政大臣丰彦和监国摄政王靖修的密令去叶城打探燕国余孽的动向,怕打草惊蛇,朝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从不上朝理政的皇帝居然会知道,这让一干平日自持位高权重的大臣惊愕了。

皇上一天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向圣君汇报了,圣君听闻后只是淡淡一笑:“燕国本君帮他打下来了,还剩下冥国,可就要司言亲自去了。

要司言去攻打曾经守护的地方,很残忍是吧?可是圣君喜欢看别人痛苦,别人越痛,他就越快乐。

千寻曾经说他无情无义,连血都是冷的。他承认,至少在爱上她之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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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秋天已经到了。凤凰神赤璃在千寻身上的封印渐渐苏醒,最近她经常感觉到冷,总是赖在被子里不想起来,有几次圣君来看她,看到她无力虚弱的样子,心里都会疼上几分。千寻渐渐消瘦了。

司言在凡间的消息时常都会传上天宫里。

听说他总算长大了。

听说他居然是很有抱负的君王。

听说他手段极其残忍。

听说他很多,可从未听说他和妃嫔的事情。

历年来炼奴宫里选上的女子皇帝只宠幸过瑶倩兮,便是现在的瑶妃。说是瑶妃收住了皇帝的心,可是皇帝也不常去她那儿。

司言,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个傻兮兮的司言,会带她放风筝看萤火虫的司言,再也不会回来了。

秋风萧瑟。

天宫里尤其。

几个天女在秋风里徐徐飘过,白衣翩跹。

千寻怔怔地看着,要是她也会飞,一定飞回未央宫看看司言。

圣君缓步走上来,她没有丝毫察觉,直到他轻轻敲了一下廊柱,才回过神来,失神地望着他的脸。

她有种错觉,这张脸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深刻在脑海中,一想起他说的千年,心底都忍不住一阵抽痛。

圣君的衣袖擦过她的脸,他笑道:“你是不是想看看司言的样子?”

千寻想了想,还是说:“不想了,让我自己想象吧。”

圣君嗤笑:“千寻,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我跟你保证。”

暴戾君王

千寻望他一眼,道:“看吧,只是看了之后,我肯定会更加忘不了他了。”

“我想你会很乐意忘了他。”圣君笑,随即衣袖一挥,喷泉上的水立刻冲上天空,彩珠四溅,薄雾冥冥,慢慢地显现出一些影子的轮廓。

千寻看的目瞪口呆,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真的是司言吗?真的是那个连打雷都会害怕的少年吗?

圣君回头微微一笑,很满意地欣赏她的表情。

司言单脚踏在神兽白虎的背上,提着火焰之剑朝下看了一眼,冷光骤现。

毕嵩被像风筝一样绑在祭台上垂下去,已经瘦的差不多只剩下骨头,头发散乱在秋风里,别样的凄凉,衬托着他茫然的眼神,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诡异。

祭台底下跪的都是毕嵩的家属,磕头祈求皇上饶过毕嵩一命。

司言看准了下面和毕嵩有些相像的小男孩,高高在上地说:“孩子,希望你父亲下去和你们团聚吗?”

小男孩仰起头,怯怯地看着皇帝,哭声止住了,还有几声抽噎:“想…想…阿爹,阿爹…。”

司言展颜微笑,如天使一般:“那好,便如你所愿。”

男孩高高扬起的脸上刚溢出一丝笑容,就看见司言举起火焰之剑,然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落了下来。

阳光竟然有些刺眼,那个如纸鸢一样飘下来的物体,就像黑云压顶。

男孩看着,看着…笑容不见了。

一声巨响之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躺在不远处,摔得七孔流血,脑浆迸裂,睁着双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死亡的气息迅速虏获了这片天空,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袍飒飒乱舞。

众臣静默,司言若无其事地把剑插入剑鞘,抬头笑道:“风筝放不成了,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有趣的游戏吗?”

于是人人都明白了――皇帝的过去,只能是过去,一段被尘埃掩埋的历史,你永远都不能提起。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保密,那便是死人。不想做死人,只有保密,皇帝这样,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毕嵩的家属在祭台下面哭得撕心裂肺,哭声消散在风里,消散在每一个人心中。

丰彦站出来道:“陛下,请移驾议政厅,国家大事,一件都耽搁不得。”丰彦站的笔直,身姿在大风里也显得挺拔。

群臣一起跪下,恭请皇上移驾议政厅决策。

司言满意一笑,大步踏出去,这一刻,他已是这个强大国度中,真正的君王。

千寻艰难地把眼睛移开,靠在椅背上,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是…故意的。”

圣君一笑倾城,天下震动的惊艳:“是啊,就是故意让你看看,他的本性便是如此,司言,他是最残忍的,若你知道的更多,就会越恨他!”

千寻看着他眼中残酷狠厉的光芒,心里一沉:“你什么意思?”

“嘘――。”他轻轻做一个噤声的动作都能让人无法移开眼,“别说,千寻,这些你不该知道,永远也别知道。”

“是你自己要说的!为什么又不让我知道?”她愤怒得差点儿跳起来,“九曜!不管你隐瞒了什么?我都有权利知道!”其实她不想去探求更多,只是好奇心驱使着,她根本无能为力。

圣君道:“知道了有什么好处?你不是说夜千寻已经死了吗?我就当她死了,所以一切,都和你无关了。”

没想到自己曾说过的话会被他用来反将自己一军,千寻气恼不已,恨恨地转过脸不看他,他不说,她自己就去查!

静了一会儿,圣君道:“千寻,你身上的封印…。”

“不用你管!”

他怔了怔,道:“把最后的时间给我,之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她更加听不懂,却在他绿色的妖异眼睛里,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悲伤,幻化成冰蓝色,铺天盖地而来。她感到一阵疲倦,顺势就倒在椅子里的软垫上:“我很累了,你走吧。”

负罪

宫里唯一有封号的妃嫔瑶倩兮,从目前的地位来看,俨然已经是东宫皇后的角色,只差一个仪式而已。

皇上待她好,深情厚谊,从不亏待,最好的东西总是赐给她,可是他依然对她冷淡如水,偶尔过去一次,坐下来说会话,便走了。

倩兮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千寻走了,皇上清醒过来,她也如愿做了皇妃,还是唯一的皇妃,可是自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皇上忘了千寻这件事,在她心里时时都会变成利刃。让她带着一种负罪感生活着,日子越久,这种感觉就越沉重。

就像前一天皇上来这里,带来几样燕国皇宫里出来的玉器,其中有样很好看的玉佩,是一只凤凰的样子,展翅欲飞。皇上递给她,她一看就失口说:“这是燕国的东西,我听千寻说过的,凤凰神是吧。”

因为入了秋,天气也转凉了,所以寝宫里已经升起了暖炕,司言就倚在炕上把玩着一只玉壶,听她这样说,便问道:“谁是千寻?”

“哦…..。”倩兮自知失言,小心注意着措辞,既不希望让他忽然想起来,又有深深的自责,“以前在炼奴宫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当时很要好的,进了宫后就没联系了。”

司言道:“原来是这样。”心里像丢了什么,他忽然追着问:“那她没被选上吗?”

“选上了。”倩兮道,炼奴宫里被选上的女子都有记载的,这一次竞选,皇上一共只选了三四名女子,很容易便会查出来,到时候她反倒不好交代了。倩兮盘算了一秒,就说:“在天宫呢。”

“是被圣君选去了。”司言沉吟道,“你若是觉得在宫里寂寞,明日朕上天宫向圣君要了这个女孩子给你作伴可好。”倩兮忙道:“不用了,倩兮多谢皇上的美意,可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就横刀夺爱。圣君很宠她的,我也希望她过得好。”

司言略一点头,便站起来:“今日晚了,朕累了,你早些歇息吧。”

天色已经黑透了,皇上从来不在别宫过夜,也从不临幸妃嫔,所以倩兮立刻便站起来送皇上出去。她心里像被什么压着,直喘不过气来。

她以前不过是气恼千寻不珍惜皇上对她的好,总是伤害皇上。可是如今她自己才明白,真的喜欢一个人,无论她怎么伤害你,都是心甘情愿承受的。如果害怕被伤害而分开两个人,可能会更痛吧。

她已经不知道皇上的忘却到底是不是幸运了。

若他记得,现在他冷硬的个性,会不会去把千寻抢回来呢?

皇上已经掌握了政权,圣君对他的控制力还剩下多少?

当晚司言回去,沐浴准备就寝,在水池里,仰起脸望着光洁的墙壁,里面迷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在那影子的旁边,视线里似乎还有另外一具较小青涩的身影,匆忙穿着衣服…

头有些疼,他唤来了一名掌事的太监问:“七月竞选,朕一共选了多少女子,分别是哪几位?”

太监随口就答:“回皇上,一共选了四位,分别是储芳宫的瑶妃娘娘,雪潋宫的雪柔,霜荷宫的臻霜儿,以及…夜千寻。”

拜见

司言听到前面几个都有各自的宫殿,唯独最后一个――也是今日倩兮提过的女孩子没有宫殿。便问:“夜千寻是什么人?”

太监道:“回皇上,夜千寻曾是燕国的圣女,圣君领兵攻入燕国都城时,将她连同另外几名圣女带回来,打入炼奴宫,后来被皇上选入宫里来。”以前的流言蜚语不少,可是他只敢捡人人都知道的来说,祸从口出,现在未央宫人人都知道了。

司言问:“她住什么地方?”

不知道为何就是对这个女孩子好奇,只是听一听名字,夜千寻…夜….就那么难受,这是为何呢?

太监倒是偏头想了想才道:“夜千寻住未央宫。”

“未央宫?”司言斜睨着他,未央宫是历代帝王的寝殿,妃嫔只准在前半夜停留,后半夜就必须离开,甚至许多帝王宠幸的妃嫔也不能破例,那位夜千寻是什么人?竟然会住未央宫?“没有宫殿让她居住了吗?”

太监道:“回皇上,空着的宫殿还有多处,可让夜千寻住未央宫,是您的吩咐。”

司言道:“哦?她如今已不在宫里了吧。”

太监道:“在天宫。”

心里咯噔一声,司言本能地直了直身体,呼吸有些堵塞:“她是朕选中的,为何会去天宫?”

太监跪下道:“奴才不清楚,她就突然去了天宫的。”

忽然感觉背上的伤口很痛,司言眯着眼睛道:“朕也该去拜见圣君了。”

第二天,举行了祭神的仪式之后,皇上焚香沐浴完,换上正式的礼服,率领十二位重臣,上天宫拜见圣君。

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拜见圣君,所以比以往任何帝王都隆重。

月曜城一如往常壮阔辉煌,满天仙女整齐站成两列,用一模一样的蒙娜丽莎式微笑注视人间的帝王来访。

圣君在火曜殿接见司言,他高高在上,香雾缭绕,轻纱相隔,像在千山万水之外,光辉的最顶点,只见他拈花微笑:“司言,你终于亲政,本君很高兴。”

司言单手放在胸前,微一鞠躬:“圣君福泽苍生。”

圣君掀开纱帘,一步一步走下来,衣袂飘扬,日月齐现,他的出现,让最明亮的火曜殿都黯然失色,人间的臣子都屏息低头,不敢看一眼,觉得人间的目光,对于那样圣洁美好的圣君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司言却抬头与他绿色的眼眸对上。

圣君道:“天下三分,如今燕国已被本君拿下,剩下的冥国皇上打算如何做呢?”

司言举起手中的火焰之剑,道:“朕会用这把剑,斩破冥国一切不肯屈服的灵魂!”

圣君听后满意地拍手,动作优雅地像在喝茶:“好,很好,本君等着看到天下都是天朔的那一天!”

司言道:“那一日不会远了!”

圣君微笑:“有皇上在,本君相信不会远。”

司言愣怔了一下,不知道圣君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

趁着正式的拜见已经结束,人们都散了,司言才道:“朕以前有一位从炼奴宫选来的女子,听说现在在圣君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