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笺,抖开,凝眸看过去。

全场静谧,一百多人俱声息全无。

只见景帝一封一封地拆,一封一封地看,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将手中拆了的、没拆的尽数往商慕寒的方向一砸,“这就是我北凉的好皇子,助你成大业,你愿割城池、长进贡,你…”景帝显然很激动。众人一震,虽没看信中内容,不过,听其言也大概猜到几分。

通敌叛国的是么。

“枉我这些年如此看重你!”景帝咬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当初,他都差点准备废太子、立这个儿子。

商慕炎自嘲地弯了弯唇,略略撇过眼。

商慕寒望着纷纷扬扬跌落在自己面前的那些白纸黑字,整个人就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一般,眸子空洞地转,蓦地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嘶吼出声:“父皇,是儿臣不好,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跟边国谈这些通敌叛国的条件,但是,所幸,这一切并没有真的发生不是吗?儿臣甘愿受罚,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只要不杀儿臣,留儿臣一条性命。”

商慕寒声泪俱下。

景帝没有吭声,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见状,商慕寒眸光一闪,又伸手指向商慕炎:“儿臣不服气,儿臣真的不服气啊,凭什么他一个非皇室血统的人能坐我们商家的江山,而儿臣正宗的皇室出身,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儿臣是有错,儿臣是罪该万死,可是,至少儿臣是父皇的亲骨肉,而他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贱.种?”

“谁说当今圣上不是皇室血统?”门口骤然传来一道女子凌厉的声音。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门口。

一个妇人缓缓走了进来。

众人中有些人是认识这个独臂妇人的,她长随苏月左右,是凤栖宫的婢女蕊娘。

只是她来作甚?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一波一波的事情发生,一波一波的人来。

蕊娘一直走到殿中间,跪下:“参见皇上、太上皇。”

苏月偷偷看向商慕炎,在路上,她听蕊娘说,这些年她借故来到商慕炎的身边、照顾他,却从未告诉商慕炎自己真正的身份。

商慕炎面沉如水,看不出一丝意味,她又看向景帝,景帝微微眯了眸子,眸色深深。

“蕊娘起来说话。”商慕炎抬手。

而在蕊娘的边上,瞎婆婆还跪在那里,方才她也是同样的参拜,却一直跪到如今,听商慕炎让蕊娘起来,她的脸上更是青一块、白一块、只恨发作不得。

“多谢皇上。”

蕊娘缓缓从地上站起。

众人就都屏息看着她,只见她抬手,在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被撕了下来。

众人汗。

又是一个戴面具的。

蕊娘抬头看向景帝:“不知太上皇还认识不认识我?”

众人一惊,定睛朝她看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那女人,那眉,那眼,虽然有一只是瞎的,但依旧看得出分明跟商慕炎,分明跟商慕炎,长得好像…

她是他娘?!

众人大骇,都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

如果这个女人是他的娘,那贤妃就不是他的娘,如果贤妃不是他的娘,那他…

天啊!果然不是皇室血脉!

苏月亦是再次看向商慕炎,她想,看到跟自己如此相似的眉眼,该吃惊了吧?

出乎意料的,还是没有,他只是缓缓将视线掠开,淡淡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个认知,这个男人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蕊娘是他的娘,只是蕊娘不挑破,所以他也不言明罢了,是这样吗?

所有人都看着景帝,苏月也循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景帝凤眸深深地凝了蕊娘片刻,低低一笑:“你终于出现了。”

终于出现?

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蕊娘沉默,没有吭声。

“其实,一早,我就知道,炎儿是你的孩子。”景帝声音微哑。

众人一震,果然,果然是这个女人的。

蕊娘弯唇一笑:“他也是你的孩子。”

众人再次一震,也是他的?

商慕炎一直淡然的脸色终于一变,愕然抬眸,苏月亦是身子一晃,难以置信地看向两人。

是她的,也是他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商慕炎是蕊娘跟景帝的儿子,是吗?

怎么会?

如果是,如果真是,那…那他和她岂不是,岂不是又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妹?

好乱。

“就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所以这些年你如此待他?”那厢,蕊娘低声质问。

景帝抿了唇,没有吭声。

见他这般,蕊娘眸色一痛,嘶声低吼:“可是,是你负我在先!如果不是你主动招惹我,我当年是云霄宫的圣女,现在就是云霄宫的宫主,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就像我认识你的时候,刚开始也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是皇上一样,但是,我们云霄宫的圣女一生都要绝情绝爱,既然你让我动情、给我承诺,你就应该负责任,可是,当我有喜,被逐出云霄宫,来京城找你的时候,你却不见我,让宫门口的侍卫将我轰走,就像轰一个乞丐一样轰走。”

说到这里,蕊娘有些失控,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嘶哑。

云霄宫?!

众人一怔,此宫很多人听说过,是一个江湖帮派,据说都是女人,做一些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之事,具体的大家也不是很清楚。

原来,这个女人曾经是云霄宫的圣女。

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苏月大概明白了,就是一个陈世美的故事,是吗?就是景帝微服私访的时候,遇上了蕊娘,跟蕊娘好上了,然后,一夜.春.宵,或者几夜.春.宵以后离开了,等蕊娘怀着孩子来找景帝的时候,景帝又不理人家了,是这样吗?

那商慕炎又如何成了贤妃的孩子?

那厢,蕊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幸亏在宫门口被你的人驱赶的时候,我碰到了贤妃的父亲和贤妃,那时,他正送贤妃回宫,见我伤心欲绝、无家可归,就收留了我,将我带回了府。我告诉了他我的经历,我也得知贤妃那时也已身怀有孕,孩子大小跟我的差不多。”

景帝冷笑:“所以你就千方百计将贤妃的孩子换掉,将你的孩子送进了宫?”“错!”蕊娘嘶吼出声,“不要将每个人都想得像你一样无情无义,这一切都是贤妃的主意,哪个做娘的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给别人?贤妃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你造成的,都是被你逼的,她一心一意对你,你却没给她几个月恩宠就让宜春宫俨然冷宫,她不过卑微地想用一个儿子挽回你的心而已。”

“挽回我的心?”景帝冷哼,“她怎么不想想,我为何会让宜春宫变成冷宫?我不需要嘴里口口声声对我好,身子却背叛我的女人,我嫌脏!”

啊!

众人惊错,商慕炎瞳孔一敛,苏月愕然瞪大眼睛。

身子背叛?他嫌脏?

贤妃背叛过景帝?哦,也是,最后被判剜心就是被抓到在冷宫跟一个官员私会不是,可是,也不对啊,那是在商慕炎七八岁的时候,现在说的,不是商慕炎还没有出生吗?

那贤妃还跟过谁?

见景帝如此态度,蕊娘摇头,痛苦的神色纠结在眸子里,“我真替贤妃不值,她都去了那么久了,你到现在还如此说她,你难道不知道,她所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景帝低低笑着,眸中染着一抹血色,似冷笑,似自嘲,“为了我,怎会跟人家上床?我只是让她去给何铭做说客,她如何说到人家床上去了?”

景帝嘶吼出声,情绪瞬间失控到了极点。

商慕炎一震,苏月脚下一软,众人再次惊得下颚掉下来。

何铭?

就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何铭是吗?三王妃何雪凝的父亲。

景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可是话已出口,却再无收回的可能,就抿了唇,脸色铁青。

蕊娘轻轻笑:“你莫要说得那么义愤填膺,当初,你为何让贤妃去做说客,不就是知道何铭什么东西都不为所动,单单就是对她有情已久吗?你以为贤妃愿意跟别的男人上床吗?她回来哭了多少天,每次回娘家就跟我讲,然后哭,她是想着要帮你啊!你刚刚登上帝位,你自己说说,朝中有几人是你的力量?而何铭手握兵权,他原本是太子的人,你以为没有一点牺牲,就甘愿对你俯首称臣?”

景帝被她一噎,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对你,她本就自责难过得要命,你却冷落她、嫌弃她,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打掉这个孩子,可是,终究是自己身上的骨肉,她舍不得。你不来,宜春宫就是座冷宫,她需要这个孩子。这不是她的错,可是,你却将所有的错强加在她一人,人家何铭都比你有情,事后见给她带来了困扰,都跟你自请去镇守边关,你看看你后来,哪里有暴乱不是他去帮你平息的?除了回家看看,他也基本不再踏进皇城,而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蕊娘嘶声质问,眼眶红红,“终究不过是一个女人。她卑微地想,如果给你生个皇子或许你会回头。所以,才会有了我们的交换,而且,她也知道我的是你的孩子,她想,这样你也不会怀疑她、嫌弃她。虽然我们腹中孩子大小差不多,但是,终究要早生晚生,为了配合炎儿先出来,她被催生,你知道那种用药强行将孩子逼出来的滋味吗?你当然不知道,因为她生产那日,你也没有去宜春宫看一眼。她忍着,忍你所有对她的不公,她以为会苦尽甘来。可是,她终究错了,在被你冷落了七八年后,你还是杀了她,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她。不过,也好,你不是将她痛了几年的心挖下来了吗?挖下来好啊,再也不会痛了。”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蕊娘苍凉的声音漾开。

苏月抬手一抹,一脸的湿润,她哭了,为贤妃,为那个苦命的女人。

“所以,蕊娘,我便是那个贤妃和何铭的孩子是吗?”苏月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蕊娘回过头,朝她勉力一笑,“孩子,不要瞧不起你的母亲,她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最伟大的女人。”

“炎儿不是她亲生,她却疼他如命,她本有一块免死金牌,可就算最后她被判以极刑,却依旧想着要将这枚金牌留着给炎儿日后保命。当时,怕日后引起不必要的纠复,贤妃的父亲是想让苏希白杀了你的,是贤妃求情,苏希白才答应将你偷偷留下来,还有我,贤妃的父亲也是要杀了我的,被贤妃知情,偷偷让我逃了。她是这个世上心肠最好最软的女人。”

苏月满脸泪水。

原来,商慕炎是蕊娘和景帝的儿子,而她是贤妃和何铭的女儿。

商慕炎依旧是皇子,他们也不是兄妹,她应该庆幸,可为何得知了真相,心里面那么难过,不为他们的身世,只为那个她应该唤作娘的女人。

而那边,蕊娘不知何时已经将脸转过去,再次对着景帝,“我知道,你迟早会怀疑炎儿是我的孩子,因为他长得太像我了,不过,我就跟贤妃一样,终究抱着对你的一丝期许,我想,就算是我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你会对他好,可是,这些年,你让他过的什么日子?”

“我不是将皇位给他了吗?”景帝骤然出声。

“皇位?”蕊娘笑笑:“你心甘情愿的吗?”

她以为男人又会选择沉默,可是出乎意料的,男人想也没想,笃定道:“心甘情愿。”

蕊娘便愣住了。

商慕炎也是一怔。

景帝勉力弯了弯唇,“那一日,炎儿告诉我贤妃最后与人在冷宫见面的真相之后,我想了很久,无论他是贤妃的孩子也好,还是你的孩子也罢,我都亏欠你们两人,也亏欠他…”

所有人一怔,几时听过景帝说这样的话语?

蕊娘原本还勃勃的气焰被他这句话彻底给灭了下去,前一瞬还义正言辞,见他这般,倒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眼角余光瞟见跪在一旁的瞎婆婆,顿时眉心一皱,走了过去。她在瞎婆婆的面前站定,瞎婆婆抬起头,不知她意欲何为。

“我们两个都是受惠于贤妃的人,贤妃救你的命、资助你们母女三人的生活,你为何恩将仇报,连她的女儿都容不得?”

瞎婆婆脸色一白。

蕊娘的话还在继续:“你杀了春红柳绿、紫苏翠竹,你让我失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臂,你让张安昏迷不醒、几乎死掉,你夺走小宇,跟商慕寒做龌龊交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蕊娘厉声质问,瞎婆婆眸光微闪。

“苏月这次去南轩的消息也是你传给商慕寒的吧?”

男人沉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是许久没有说话的商慕炎。

瞎婆婆没有吭声。

苏月想起了那些黑衣人,原来是商慕寒的人。

“还有,今日让商慕寒顶着五王爷的脸进宫,也是你帮忙的吧?因为你有个好女儿是五王爷的好侧妃,是吗?”

瞎婆婆愕然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商慕炎。

商慕炎唇角一勾,薄薄的唇边抿起一抹动人心魄的浅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朕,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控之中,你之所以活到今天,并不是朕不想杀你,而是留着你有用,就譬如今日,如果不是你,四哥怎会出现呢?这也是留着你的最后一个用处,否则,你早已死了千百遍。”

男人的声音不大,就像是寻常聊着天,可是,却让人听得只觉得寒凉,如腊月飞霜一般寒凉。

“还有你!”男人骤然转眸,看向边上的商慕寒,“苏阳是你杀的吧?你杀了她,告诉苏希白是朕杀的,嫁祸于朕,苏希白为了复仇,对苏月下毒手,你好歹毒的心啊。”

商慕寒眸光一闪,低垂下眉眼没有吭声。

商慕炎冷冷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掠开,看向门口的侍卫,正欲让其将这两人带走,就只见眼前蓦地身影一晃。

众人惊呼。

等他定睛,商慕寒已经将苏月挟持在手里,便瞬间点了苏月的穴道。

商慕炎脸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的时候,皆是大骇。

蕊娘亦是变了脸色,瞎婆婆眸光微闪。

侍卫们举着兵器不敢靠近。

“老四,你还要一错再错吗?”景帝沉声。

“放我离开!”

商慕寒猩红着眸子,嘶吼,“不然的话,我就…”

说着,扼住苏月咽喉的大手又收紧了几分。

“不要乱来!”商慕炎沉声低喝,“只要你不伤害苏月,朕放你离开!”

一边说,一边朝侍卫们扬了扬手。

侍卫们得令,便纷纷退至两旁。

商慕寒挟持着苏月慢慢往门口退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人,商慕炎更是从座位站起,一瞬不瞬地凝着他不放。

偌大的殿中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全场寂静。

骤然一声女子的嘶叫声划破所有的静谧,也划过所有人的耳膜。

“我杀了你!”

众人大骇,瞬间将眸光从两人的身上转过来,循声望过去,是瞎婆婆。

只见她已经飞身而起,而在她的手上赫然持着一把匕首,直直朝商慕寒和苏月的方向而去。

破空疾驰中,匕首闪着幽蓝的寒光。

啊!

有人抽气,有人惊呼。

商慕炎脸色巨变,欲飞身而起,可还没提起内力,只觉胃中猛地一阵翻涌,一股腥甜往上一窜,直直窜入喉咙,迫使他不得不张嘴,一股血泉喷溅而出,他又跌坐在龙椅上,想再次起身站起,却根本动也动不了。

边上的裴亮和景帝皆是大惊,连忙上前将其扶住。

殿中其他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瞎婆婆、商慕寒和苏月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高座上。

苏月自己也是怔怔看着这一场变故,眸底映入透着寒芒的刀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却不能动。

寒气扑面而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她的肩胛和腹部蓦地先后一重,有人将她重重一推,等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原本在她身后的商慕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前面,而她的身子不知被谁推得后退了好几步,才险险稳住自己的身子。

她能后退,还能稳住?

她的穴道被解开了?

蓦地意识到什么,她抬眸朝商慕寒望去,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僵直的背影。

可是在他的脚边,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她垂眸望去,是血,殷红的鲜血溅落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苏月脸色一变,侍卫们见状连忙上前,可是,电光火石之间,瞎婆婆却又蓦地将匕首从商慕寒的身上抽了出来,再次飞身而起。

这一次她的方向赫然是——当今圣上商慕炎。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很多人都惊呆了,有反应过来的侍卫也顾不上其他,直接甩了手中长枪刺过去,而在商慕炎身边替其擦拭龙袍上鲜血的裴亮也是反应过来,瞳孔一敛,瞬间拔了腰间长剑。

“嘶,嘶,嘶~”利器入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