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初定睛一看,顿时松一口气,笑说,“云非,幸好有你,不然我就跌得难看了。”说着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一群人,正确来说,是一群等待她的人。刚刚的那一幕自然落到了众人的眼里,各有各的解读,各有各的心思。但是,即是掩饰得极好,谢晴初还是捕捉到傅为玉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她嘴角怪异的一笑,心里大叹,又是一个迂腐之人,再看看其余人,表情与太守无异,估计想法也差不多。

谢晴初自小长在风气明朗的帝都,又长期受圣淑皇后思想的洗礼,自然不会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的束缚,只要不是有为礼教的苟且之事,平常正常的碰触,例如今天这种,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人。难不成为区区小事以身相许?荒唐!笑话!

可是傅为玉之辈不同,在边关的男子自有一身霸气,又骁勇无敌,自然希望妻女柔顺温婉,加之这里离南陵极近,近墨者黑,不免也沾染了南陵的风俗,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女子,是当朝三品女官,所以心里的抵触也极深,但为官多年的城府也足以让他掩盖一切的不满,毕竟,对方是奉圣喻而来的钦差。其他人又是以太守马首是瞻,更不会多说几句,毕竟他们的官阶,还不足以对谢晴初品头论足。但是乍见她的模样,还是微微一怔,这个如弱柳扶风,当真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谢晴初?

谢晴初潇洒的躬身一揖,爽朗道,“傅大人有礼,晴初叨扰了。”她率先示好,这傅为玉与她品阶相同,但较她年长,理应如此。

“谢大人莫客气,远来是客,何况大人还身负皇令,莫要怪老夫招呼不周才是。”傅为玉同样有礼的回应着。于是两人一边寒暄,一边在傅为玉的带领下进府。

傍晚。

傅为玉在大厅为谢晴初设宴洗尘。谢晴初坐在左边尊位,与傅为玉说着些场面话,其他一些品阶高的就坐下首,至于谢晴初的仆从……傅为玉另设宴厅招待,看似面面俱到,其实也不过是想孤立谢晴初,认为她一个人就好对付。偏偏他们没有想到,谢晴初敢参加科举,以女子之身在宦海浮沉,与天子斡旋,岂是等闲之辈?是以,这分开而宴的提议谢晴初并没有拒绝,否则,那群护主心切之人见自己受到欺凌,不知又生何事端。

看着这场面,晴初好气又好笑,这些处处显示自己男子气度之人,现在不是如一般市井妇人,以嫉妒嘴脸来围攻自己么?本来还不值得自己动脑来收拾他们,但是偏偏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谢大人,下官敬你一杯,谢大人以弱柳之姿,为国事烦忧,鞠躬尽瘁,乃我辈效仿之榜样。”一个身材健硕的官员起身敬酒。

弱柳?谢晴初扬扬眉,笑得十分‘灿烂’,当然,这表示有人要遭罪了,顺手举杯回敬,“不敢当,不敢当。为人臣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晴初身体羸弱,自然不及蒋夫人的英——伟。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晴初亦不能心存抱怨,这也是晴初的遗憾啊!”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她向来做得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全了自己忠孝之名,讽他人畏妻之实。

这说话讽喻之人肯定没有查清,谢晴初一不喜人唤她宛君,因为那会显她柔弱;二不喜人说她娇小,理由同样。呃,虽然,事实如此。长于北方的谢晴初,比南方人更像南方人,身材娇小玲珑,弱不禁风,如南陵女子般,是使人见了便想保护的对象。这绝对是皮相给予人的假像。真要如此,单单六艺的齐射她就难以通过,更别提入朝为官了。

台下人身子一震,压根忘了自己的本意是讽刺谢晴初娇弱无能,心道,她居然认识自己,还知自家有凶悍的恶妻,不知还晓得其他事么?于是脊梁骨一阵冷寒,赶紧缩回位子,不发一言,低头喝起闷酒,不敢再发一言。

本来与他同样想讽刺谢晴初的人,皆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有没有什么招人诟病之处,据闻这女子与陛下关系匪浅,若被参一本,丢官不说,累及亲族就遭殃了。各人脸色各异,看来都有不少‘心事’。

傅为玉挑挑眉,看着被人家一句话就唬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属下,不动声色的喝着酒。再望向眼前专注于美食的谢晴初,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话造成何种局面。心想,蒋发的妻子凶悍远近闻名,这丫头片子不过是凑巧罢了。于是接着道,“谢大人如此奔波劳累,忘己忘家,不知打算何时成家,好让老夫准备厚礼相赠。”

很好,有人踩到谢晴初的尾巴了,本来官场中男人之间这么问倒没什么,可对一个女子就大大的不妥,不过,俩人又份属同僚,所以又不算失礼。明知道凤羽律法已能说明一切却还问出口,摆明了说她离经叛道,不顾家里反对,而且过了定亲年龄而未婚配。

谢晴初放下碗筷,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小脸顿时暗淡了下来,似乎被傅为玉的话勾起自己难以启齿之事,脸色不佳,傅为玉心中暗喜,对方果然不堪一击。可却被接下来的事弄得老脸不知往哪搁。

鸿门好宴

不要小看女子,否则铁定会吃亏。

——《圣淑皇后语录》

只见谢晴初长叹一口气,苦哈哈的‘诉苦’,“傅大人有所不知,晴初现今亦是骑虎难下,公事缠身,应接不暇,怎敢轻言自身婚嫁这等小事?”

众人闻言欣喜,就说嘛,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何苦出来抛头露面。

“这也是谢大人博学多才,能者多劳而已。”傅为玉摸着酒杯,思忖道。

“哪里哪里,不过是承蒙陛下垂青,再加点运气罢了。这不,前一阵子陛下还大发雷霆着,弄得晴初也是有口难言。”她从善如流谦虚的说着。

“哦,不知所为何事?”傅为玉听出兴致了。

“哎,前阵子有人上报,说在婺山之南寻出一件上古青花瓷器,叫什么‘祥龙纹盘’,陛下立即大喜……”她故意顿了一顿,满意的看到傅为玉脸色一变,再轻啖一口醇酒,接着状似郁闷的说道,“可是,在上进太常寺的贡品礼单中却并无此物……”她慢悠悠的语气,吊着人的胃口,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高悬难下。

谢晴初话音刚落,在场的官员,除了谢晴初,其余人皆面面相觑,神色紧张,甚至有人霎时青白交错,仿佛她说的话是洪水猛兽,个个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是这贡品之事有什么猫腻不成?

在观察了众人的反应后,谢晴初心里暗喜,想来消息无误,自己的猜测亦没有错,于是她接着道,“传闻这祥龙纹盘上绘有五爪云龙,画工精美,瓷色洁白如玉,匀称雅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可不知为何没有见其上贡,使晴初着实挨了陛下一顿好骂,偏偏有口难言。哎……不知傅大人可有闻得风声?又或者知其下落?”

“老夫怎会知晓?这婺山距此几百里,挖出珍宝之事尚无耳闻,何况知其去向?再者……这私藏贡品是欺君大罪,谢大人此话是何用意?莫非是说老夫中饱私囊不成?”傅为玉佯怒,青筋爆现,厉声反驳谢晴初。

越是掩饰就越说明心有鬼!谢晴初连忙敬上一杯酒,陪笑道,“傅大人莫生气,原是想跟大人开个玩笑的,是晴初失言了。这贡品之事经再三查明确认,发现原不过是有人急于邀功而捏造的谎言,此人已被问罪。但这捕风捉影之事也让晴初为难了许久,大人别见怪了。”她陪着笑脸,盈盈相敬,仿佛真如她所言,一切皆是笑谈。但事实呢?

“原来如此……可谢大人的话还是欠妥当,望请多加注意,免得引起误会!”傅为玉话虽这么说,可脸色已回暖不少,不过末不下面子罢了。

如果仔细倾听,会发现底下的人皆暗暗的松了口气,继而若无其事的继续喝酒谈笑了。

“是的,是的。”谢晴初连声应答,装得十分受教。可心里就不高兴了。哼,得了便宜还卖乖?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么?要不看你真是个人才,我还真要跟你斗上一斗,让你看不得女子出头!

这一来一回,大家都没了先前的兴致,这贡品是真有还假有,当事人心知肚明。傅为玉喜欢收藏珍宝,特别是古玉古瓷。所以这祥龙纹盘确实是有,不过被人扣下了,送给他做寿礼。待他得知此为贡品时为时已晚,若再交上去,恐怕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只硬是收了,况且,自己也真是喜欢这瓷盘。本以为掩饰得极好,可究竟是谁漏的口风,一时间难以查明。

总之,谢晴初是摆明知道事情的始末的,却又不动声色的敷衍过去,看来是要帮他继续隐瞒了。欺君大罪,抄家灭族,却巧妙的没有爆发出来,官场的隐晦,你来我往的斡旋,其实底下暗潮汹涌,尔虞我诈。

一场看似鸿门宴的洗尘交锋,请的人心惊,吃的人无趣。

天幕低垂,月明星稀。

“小姐,那些迂人没有欺负你吧?”为谢晴初铺床的蝶舞问道,她也耳闻宴会之事,迂人迂人,迂腐之人,不知为何这么多人见不得小姐好,小姐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蝶舞啊,难道你不知不招人妒是庸才么?正是因你家小姐太厉害太出众,所以才不得安宁啊……

而谢晴初正在梳妆台前艰难打理长过腰际的青丝,白一眼她回道,“你以为有人能欺负我?应该问我有没有手下留情才是真。哦,这该死的头发,真想剪了它省心!”被扯痛头皮的晴初龇牙咧嘴,恨不得立刻就行动。

蝶舞好笑的睇着她的小姐,温柔的接过梳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梳了起来,谢晴初的头发即使主人嫌弃,可还是争气的生得极好,乌黑如丝,柔顺如缎。

“小姐不是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又如此任性的说这般话?青丝,青丝。情思,情丝,这万万断不得!再说了,这少一根头发,大少爷都要与我拼命的。”

“哪里有这么夸张,不过是几根头发。大哥那性子你最清楚了,总是穷紧张,他……”清楚说着说着,忽然似想到什么,尴尬的看了蝶舞一眼,到嘴边的话硬是说不出来。蝶舞与大哥……哎,造孽啊……

蝶舞仿佛没有察觉不妥,只笑着继续替她梳理着发丝,“大少爷也是担心小姐,总之这青丝是万万剪不得的,要是小姐断了好姻缘怎么办……啊,呸,瞧我这张破嘴!”

“情思?”谢晴初喃喃而语,“负心人易得,一心人难求。这种妄想,还是早早打消为好。”突然她话锋一转,继而暧昧的瞧着蝶舞,看得蝶舞脸红耳热,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为何紧瞅着我?”

“我在想啊……我们家蝶舞是不是春心动了?看来要叫二姐帮你找婆家咯!”既然已无希望,那就证明命定之人不对,再寻就是了,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

“小姐你,不理你了!我去找无岚!”蝶舞不知是娇羞还是为着掩饰什么,匆匆的离开了厢房。

哈哈哈哈,泠泠笑声回荡在厢房内,不过,很快就消散而去,徒留一声难以言语的轻叹。

翌日,忽然秋风乍起,凛凛呼啸,看来,闷热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傅为玉要尽地主之谊,说什么也要带谢晴初在边城四处走走,了解当地民风民情。而生性懒散的她推拒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待回到官邸时已是日薄西山,黄昏盈冉。

刚踏进厅门,就听见属下来报,陛下的五百里加急密函,是给谢晴初的。拆开以后,她匆匆的浏览了一遍,眉宇紧皱,来回踱步,似乎密函中说了些什么要紧事。

“谢大人可是有难处?”傅为玉关心的问道,不方便询问密函的内容,所以他只好看看自己能否帮上忙。

经过昨天洗尘宴和今日的相交,他已大致明了为何这名女子能泰然处于朝堂之中,鹤立鸡群了。她的见识,她的胸襟以及满腹治国经纶,都让他佩服万分,庆幸自己并没有过多的为难她。那么,那些诋毁她的传言从何而来,是什么人要利用自己?看来自己要好好的整顿一下下面的人了,稍有差池,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谢晴初心思全在密函上,自然察觉不出傅为玉千回百转的心肠,只淡淡的回答,“没的事,不过是陛下吩咐,要妥善安排贺寿事宜,有劳傅大人操心了!”傅为玉见她略有回避,看似有难言之隐,也没有追问下去。没有再继续闲聊,谢晴初便告辞回房了,因明日一大早,她就要启程离开凤羽,前往南陵。

当晚谢晴初连晚赡都不用,一个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是第二天,她却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让出使队伍先行出发,而自己则另外便装出行,往南陵察看虚实,众人如何劝说她也不改初衷,奈何出使之事由她全权负责,权力不容置喙。所以便商定,兵分两路,她和蝶舞、无岚晚些时候出发,与先遣部队在抵达南陵皇都前会合。

临行前,傅为玉与谢晴初道别,“谢大人路上小心,这南陵不比我凤羽,可能会遇上一些阻滞,在南陵金汴城有我一个旧友,这是信物,也许能帮上一点忙也不定。”说完,傅为玉拿出一块清润透白的玉递给她。

谢晴初知道傅为玉说的是南陵风气,微笑的点头表示了然,也大方的接下玉佩,谢谢他的好意,继而她状似无心的低语,“天下之于陛下,正如玉瓷之于大人。晴初一心只想着国泰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介时,纵使晴初已不在其位,也心满意足。”说着顿了顿,“好了,傅大人保重,晴初出发了!”言尽于此,看傅为玉对她的态度已有很大的改变,应该不会被有心人利用了。

裙裾飞舞,娉娉袅袅,佳人已然离开。傅为玉看着谢晴初远去的背影,想着她的话,若有所思。这般奇女子,到底从何而来,像风一般的性子,又会为谁留驻?

话说谢晴初主仆到了凤羽和南陵的边境,却为一件琐事止住了步伐,正在客栈内争论不休,究竟所为何事?

“我不穿!这么长的裙子,没走几步就跌倒,有什么用?”谢晴初厌恶的看着蝶舞手中南陵女子的衣服,排斥的说着。柔柔弱弱非她本性,所以她坚决不同意。

蝶舞耐心的规劝着,“可是,小姐不是说要低调的进城么?穿着凤羽的衣饰太过引人注目,总归不妥,这南陵衣裳我已选了式样最简单的了,虽然比起我们凤羽的稍显复杂,却也显贵,小姐还嫌弃?”

“即使穿上它能变成神仙我也不希罕!”谢晴初不顾形象的大声说着,再撇向一旁的帏帽,更是鄙夷,斥声说,“更别想我会带着这玩意,又不是见不得人,还这般遮遮掩掩,算什么事儿!?”

蝶舞和无岚同样看向帏帽,也是不怎么喜欢。她们都出生在风气开放的凤羽,走路总是风风火火,大步流星,换作蝶衣那般小鸟伊人或许相安无事,可要自由惯了的小姐这般委屈受束,看来是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