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晴初边也静静地欣赏着,琴的音色不错,公主的技巧不错,不过琴声反应心声,这位公主似乎有点急于表现什么,在悠扬处急急回转,过于犀利,缺少了分优雅自在,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才十八,却活得像八十的老妇一样,果然是官场不能久呆,怕到时连心都要朽掉了。

在她自嘲自己的当下,欣阳公主的高扬一曲已弹奏完毕,掌声如雷,她自己也勾起唇角,得意的笑了起来,恭敬的说,“父皇,儿臣弹得可好?”

南陵皇帝笑说,“好,朕的女儿谁敢说不好?!你们说欣阳弹得怎样?”

“公主自然是琴艺精湛。”

“好,非常的传神!”

“……”诸如此类的奉承声立刻充盈满堂。当然,并不是说君娉兰弹得很差,但是晴初想起了惊澜当时弹这一曲是让人怎么样的震撼,她一个养于深宫,未曾知之天下的宫廷女子,怎么能弹出此曲的神韵?变成了宫廷的靡靡之音绝非此曲的本意。

“那……不知谢使节觉得本宫弹奏的这首《庆兰》可好?”君娉兰突然转身朝谢晴初发问,两眼只盯着她,似乎不得答复不罢休。

谢晴初一下子又变成了众人的瞩目所在,始料未及,于是只站起身来一拜,硬着头皮拣好听的说,“公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实在是好曲!好曲!”连她自己也很满意这样的赞美。不错啊,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回去可以找惊澜切磋一下。

“哦?真的?”君娉兰不肯定的再问,见晴初点头,满心喜悦,转而向皇帝说,“父皇,既然儿臣弹得好,不知是否可以讨赏?”调皮可爱的样子让皇帝龙心大悦。

“好啊,你这丫头!哪有在朕大寿时讨赏的,不过见你逗得朕开心,就允你了,要些什么?”南陵皇帝虽然说的严肃,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对欣阳公主的偏爱,话语里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

“那儿臣就斗胆接赏了!”君娉兰顿了顿,微笑的对谢晴初说,“听闻谢大人才艺冠绝凤羽,欣阳也十分佩服。不知可否请大人亦为父皇奏上一曲,以示我南陵与凤羽两国交好?”

此言一出惊满堂!

殿内争风

锋芒太露招人妒,可藏首露尾亦非君子所为。正所谓输人不输阵,审时度势而为之。在顾大局的同时也莫让自己吃亏。

  ——《圣淑皇后语录》

所有人包括谢晴初在内,根本没有想过欣阳公主会有此一说,尤其是在经历刺客事件以后,大家都想早些散了好回去压压惊的,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出。于是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方是高贵不可亵渎的公主,一方则是凤羽的使臣,任谁都得罪不得,而且,方才惊险的打斗中谢晴初的手还受了伤,要其奏曲实在是勉强。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南陵皇帝,听候帝喻。

而于谢晴初本人,更是哭笑不得,她认为自己或许有才有艺,可绝对谈不上冠绝凤羽,在凤羽比她厉害的人多不胜数。她从不以才女自居,况且与她相熟的人人皆知谢晴初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不学无术的闲散女子,至于所有出风头的事情和结果都不是她的本意。冠绝凤羽?留作他人想吧。

殊不知,其实谢晴初这个名字在凤羽女子心中就像圣淑皇后一样高大,圣淑皇后是凤羽女子的历史丰碑,而谢晴初则是活生生的灵魂所在。她自己或许不觉得,可难得的是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其中以舜英阁的为最。

再者,谢晴初还想不明白,怎么她奏上一曲,就可示南陵与凤羽两国交好?她弹的曲子若有这么大的能耐换取两国平息纷争的话,那么她定是义不容辞的奏上无数曲,直到世上清宁,再无纷争。可惜她不是神通广大的圣人,法力无边的佛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其实谢晴初一直没有往最正确的地方想,这又或许与她的本性有关,一个闲散淡漠惯了的人是不会清楚汲汲于名利的人是什么感觉。毕竟她一直在风气开放的凤羽长大,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会知道一个与她一样渴望自由却不得的南陵女子的感觉,况且还是一名皇家公主,金枝玉叶是怎样的想法。就如同寒窗苦读十年最终名落孙山一样,作为一个南陵女子,再有抱负也只是空想,书生还可放手一搏,可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别无其他可能。

君娉兰身为帝女,最终命运不是嫁往异国和亲,亦会指婚于王孙公子作政治联姻,自己是没有自主婚姻的。好比这次南陵皇帝的寿筵,隐含在底下的,也有那么点和亲的意思。当然,现在还不会提出来。君娉兰其实是喜欢甚至有点崇拜谢晴初的,一个女子能与男子同朝为官,共商国事,可以恣意而行实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若是凤羽女子的灵魂,那么在南陵她就是传奇,一个女人的传奇。

今日既然有机会,她也想见识一下这个传闻中的女子是否真如坊间所说的那么厉害,也想比上一比,分个胜负。可在大殿之上,她与她能较量的,也就自己引以为傲的琴艺了。

祥和殿里流动着诡秘的气氛,因为帝王还没有任何的旨意。

楚惊云皱着眉宇,目光紧盯谢晴初包扎的手,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依旧不动如山,仿佛对殿上之事充耳不闻,默默的喝着酒。

而君平岳,也在看着谢晴初,从刚才开始,他看谢晴初就没有之前厌恶的眼神了,带着一丝丝的玩味,她跟自己以往接触的女子真的很不一样,难怪连在南陵名声也如此之大。他很好奇,她接下来会怎么应付?再看看自己的妹妹,摇摇头,果然只是一个任性的公主,虽然比起其他刁蛮的她算有学识,可终究没有见过世面,不知这殿中的厉害所在。自己妹妹在想些什么他怎不知?不过……她若真要攀比也要审时度势,即使谢晴初最后真迫于形势上常,她伤了手,弹得不好,她的脸面还在,可若……他再次望向那个还笑得灿烂的女子,还真不好说会怎样。

皇帝将在场的人的反应都收于眼底,突然为难的说,“欣阳,怎么别的不求,偏偏求的这个?谢使节的手刚受了伤,怎能抚琴?”可顿了一会,话锋反而一转,又难为的说,“可君无戏言,这叫朕如何是好?”

很好,只要稍微动脑子的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要么是皇帝收回成命,要么是谢晴初奏上一曲。让皇帝食言?估计没人有这个胆子。而奏这一曲?还有许多巧妙,因为欣阳公主是说为皇帝祝寿,自然是不能弹得太差,可若是弹得太好,把欣阳公主比下去,又让南陵皇家丢了脸面,所以只有恰到好处,才能相安无事。好在她伤了手,一切也就有了说法。而这些谢晴初也明白,想得也比别人更深。聪明如她很快就明了的皇帝的意思了,自己就常随君侧,这皇帝的心思她也明白几分。

于是她走上大殿,还特意用包扎好的手交握着完好的手恭敬的高举一拜,温和有礼的说,“承蒙公主不嫌弃下官琴艺疏浅难得大雅,下官奏上一曲献丑便是。”

这时,大家都满意的点头笑了,还好这个谢晴初还算识相,若她执意推搪的话还不知如何收场,到时伤及两国的和气就不好了。

公主笑得灿烂的走上前,对谢晴初热情的说,“谢大人,你可以用我的这把筝。”但是一见谢晴初摆摆手推搪,她的脸随即沉下来,以为是谢晴初嫌弃。

谢晴初抱歉的退一步,指着自己的手,难为的说,“晴初手上带了血腥,污了好琴就罪过了,再用一把就是。”她有礼的说明本意,回绝了公主的好意,落落大方。这时欣阳公主惊讶的看着她的手,有点歉然,若再强人所难的话,就显得不识大体了,所以她跟着退到了殿旁,立即有太监备好座位,服侍她坐好。

谢晴初从刚才到现在,除了虚与委蛇以外,都在想着应选什么曲子合适,一来要迎合君意,而来嘛……她看看自己的手,虽伤口不大,却已然见骨,痛入心扉,可又不能表现出难受,不过是强撑着。估计要弹也不可能维持很久,只能选择明快简短的了,突然想起了惊澜去岁她生辰之时弹奏的一曲正好作此一用,只稍微改些就行,让它变得更庄重就行。

很快,宫人也备妥了古筝。这把筝与公主的自是不能相比,这样更是让谢晴初满意,无妨,只要奏出声音便可。只见她从容的走到筝前,一捋衣袍坐下,把手上的包扎紧了紧,再稍微调下弦便可弹奏了。

对着带面具做人的殿上之人,晴初自然没什么好心情奏曲。于是她投入到曲子里,闭上眼睛,回想着在凤羽时的轻松愉快,音符自指尖流泻而出。

这是轻快欢庆的曲风,娴熟又轻巧的指法如与筝同体,能轻松的驾驭,光这点便不若她对人所说的琴艺疏浅了。高时高,低时低,婉转流畅,时而明快如草原牧民,旷达绵长;时而如城中百姓,轻歌曼舞。一派祥和喜乐的景象跃然于眼前,使每个人的心都不自主的跟着曲调而走,同样感受着这欢快的心情。

这名人们口中虎背熊腰,有着三头六臂的女子,只这么轻轻一坐,手指微微一动,谣言不攻自破,真相是什么,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知道。

显然胜负已分,连欣阳公主也掩不住眼里的赞赏。

很快,一曲作罢,已有人禁不住大声叫好,亦有人连声称赞,这次带的真心多了几分,不若先前的虚伪奉承。

皇帝呢,也微笑着,只是这深不可测的笑容里包含的是什么心机就不知了。

而殿下的楚惊云,一直没有认真听她弹的什么,只是在心里着急,她不要自己的手么?这么激快的曲风会让手使更多力气,这不,纱布上已经慢慢的沁出血痕了,肯定是伤口又裂开了。却又转念一沉,她又不是自己的什么人,做什么这么紧张?!黑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这点君平岳也心细发现了,心里暗讨,她果然是输人不输阵,受伤了连曲中的一点回旋亦不马虎,她就喜欢尽善劲美么?只见他随即吩咐近侍传太医,等晚宴结束就为谢晴初包扎治疗,于国于她还是于谁这都是应该的,然后他走到殿前,向皇帝禀告,寿筵庆贺已近尾声,于是皇帝爽快的宣布散了筵席。

只是,这时大家都不知道,在寿筵上一直关注谢晴初的,还有一个人。那眼神似惊似喜,仿佛是遇到了什么让人兴奋的事。

呼,终于结束了,可以松一口气了,谢晴初如是想。

不过,只出席寿筵,就让她如此费神,遇刺受伤不说,还要上阵表演。她很懒,平常想听她弹一曲还难着呢!可以遇见,接下来还有得操心。小七,我为你牺牲那么大,回去后你可要好好的补偿我!

远在天际的陈天翼连打几个喷嚏,还不知谢晴初遇到了何事,更不知自己后来是何其的后悔当初的决定。所谓命中注定,兴许就是如此吧。

受伤以后

待晴初离开祥和殿时,却发现早有一名头发斑白的人和一个背着药箱子的小童站在门口等着,只一见她露面便赶紧迎了上来,热切的询问伤势,这应该就是五殿下君平岳安排的御医。

晴初颇有点受宠若惊,想不到那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还能细心惦记着自己的伤,不过,自己没有在殿上被整死就算了,包扎什么的,有无岚就足够了,不劳大驾。

“这位大人不知如何称呼?”晴初微笑的作揖。

“不敢,不敢,他们都称我黄医正。是殿下吩咐老臣来看谢使节的伤势的。”黄御医声音轻颤的表明来意,怕说错些什么。毕竟……这位凤羽使节可万万不能被错待。

“原来是黄大人,真是失敬。这点小伤已无大碍,就不劳烦你了,回驿馆自有人照料,真是麻烦你走一趟。”包扎?在堂堂皇宫大内?她可一分都不想留在这里了。反正手痛已经到麻木没感觉了,快快回去才是真,不然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

“这……”黄御医为难的迟疑,是殿下亲自吩咐自己在这里候着的,若贸贸然的离去,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这可使不得!正当他想怎么挽留谢晴初的时候,已经有人出面解决了。

“谢使节是不给南陵面子,怪我们保护不周?还是……质疑御医的医术不成?”低沉的嗓音缓缓传来,众人微怔,转眼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君平岳已到了他们身后。只见他双眸深黯,如射猎般冷静甚至是冷漠的睨视着他们,旁边的两个侍卫也规矩的跟随着,同样的面无表情。

“微臣给殿下请安……”他光听见五殿下的声音就已经冷汗淋漓了,若自己的医术不受用,提早卷铺盖回老家是小事,要是被殿下迁怒那就惨了。

“不必多礼。”君平岳一扬手,止住黄御医的虚礼,转而望向谢晴初,眼底闪过浓浓的兴味之色,“相必谢使节是怕麻烦?可是这刀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赶紧的医治,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而且,可惜了……”可惜那双巧手。

听语气,他似乎不想放过自己,可晴初还傻愣的找个理由,“这男女授受不亲,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吧!”她事后也懊悔自己怎么找一个这么烂的借口,白白让人欺了去!

“哦?男女授受不亲?”君平岳徐徐挑起眉,低声重复着她的话,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轻笑了出来。熟知的人都未曾见过五殿下笑得这般轻柔,背脊暗暗泛凉,不知殿下想的是什么,垂眸听候差遣。

谢晴初的心微微跳快,瞧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他肯定是在嘲讽自己,若真要避男女之嫌,本身就不该来南陵朝贺。她咬咬牙,服一次低,苦脸低吟,“承蒙殿下惦记,那就有劳黄大人了。”在别人的地方就该认命的服软,不过再多呆一会包扎伤口,总比面对面前的这张冷脸好。

君平岳轻抿一下唇,深深的睇着她,心里竟生出些丝异样,没想到她拿捏的分寸那么准,顺着自己的话,没有给进一步说话的机会,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那好,黄大人就带路去太医院吧!”

什么?她疗伤他跟来做什么?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个凑热闹的人啊!转念一想,这寿筵是他负责操办,现在出了乱子,亲来善了也不为过,应该是不想让别人说什么诟病。她如此一想,虽然不满他的专断独行,却还是不情不愿的跟在他的身旁,一同离开。

“是,是。”黄御医得令就偏开身子,让主子先过,自己再随后跟上,还一边的用袖子抹额,这短短的时间,已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五殿下要去太医院?希望那些人念在皇上大寿没有偷懒出什么岔子,若被五殿下知道他们有些许的渎职,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而本想与谢晴初私下会面交谈的楚惊云,看见他们离去以后,沉了脸色,不复其温和的表象,深沉得可怕。

此时天已入夜,月亮开始爬上枝头。

淡淡的月光照洒下来,给身前的人笼罩了一层朦胧的氤氲,柔和了他略显刚毅的身形,更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说他为人冷漠残酷,不近人情?看起来像也不像,也许,在宫廷长大的男子都是一个样,喜欢把自己藏在深处,教人看不出真假。

太医院,内殿,缓缓的飘着药香,古朴雅致,本来没有内廷的森严肃穆,却因着皇子的驾临而显得与平时不一般。除了留守的御医和医童,其余的人都已回家。一见五殿下驾到,所有人都一敛被黑夜带走的心思,恭敬的施礼迎驾。

也许是自己说话的缘故,替她解开先前粗略包扎的人是一名医女,在其小心翼翼的拆开绷带时,周围的人都暗暗倒抽一口气,那伤已可微微见骨,甚至还与绑带粘在一块了,完全可以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可受伤的本尊依旧是老神在在,似乎伤的不是她一样,面无表情。这人真是女子?竟比男子还能隐忍!

可他们不知,谢晴初是痛得没影了,那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所以随他们怎么弄也当无事!尤其是身旁又坐着一个一脸高深莫测的南陵皇子的时候,更让她觉得有种将要被算计的危机感,所以手伤是小事,赶紧了事赶紧离开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