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袍男子正是南陵赫赫有名的五皇子君平岳,而跟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死而复生的谢晴初了。

君平岳泛开官场里习惯的浅笑,伸手扶起正要行礼的苏玮文,平易近人的说道,“苏大人不必见外,是我来得突然罢了。何况……大家很快就是自家人了,大人更无须多礼。”

苏玮文一鄂,有些不自然的看了看他,随即一笑,“正是!正是!”继而又目光灼灼的望向他身边的女子,带些忐忑带些欣喜的问道,“这就是……”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进府再谈吧!”君平岳淡淡的提醒着。

“对,对,看我老糊涂了,竟还失了分寸,殿下莫要见怪,这边请!这边请!”说着就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君平岳他们先行,自己再紧随其后,谦和有礼。

谢晴初被苏玮文的目光盯视得浑身不自在,似乎自己是什么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可是转念一想,这个人若真是她生身父亲的兄长的话,虽然没有养育之恩,亦谈不上有情意,那终归是血亲,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不过,她还是轻蹙着眉宇,心里疑惑着君平岳刚才话里的含义,什么叫“很快就是自家人?”而且看苏玮文的言语,应该也知道了她的身份的,难道他们先前还议定了什么事情。她心里发怵,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被蒙在鼓里被人摆布的感觉了。于是她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跟着进了苏府。

苏玮文并没有引他们到前厅去,反而带他们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谢晴初细看了周围的摆设,应该是他平日里办公的书房,环境十分清雅。待下人奉上茶点以后,苏玮文就屏退了所有的人,顿时,偌大的书房里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苏玮文一反平日的严肃,笑容熠熠的招呼着他们喝茶吃点心,可他在还有些寒冷的春天还微微出汗,透露出他其实还是紧张的。

在庙堂里一向以无畏著称的监察御史苏玮文竟然也会有这么紧张的一日?

只见他时不时的看看谢晴初,神情温和,总是嘴张嘴合的想说些什么话,可又不知如何开口。谢晴初更是默不作声,更谈不上对谈了。君平岳反倒是最镇定的一个人。只见他神色自如喝了一盏茶后,才缓缓道来,“初儿,还不上前见过你大伯父?”

初儿?因有着面纱的遮挡,让人看不出谢晴初的表情,只见她略微顿了顿,轻轻的站起身来,走前两步福了福身子,声音柔柔弱弱的喊道,“初儿见过大伯父。”

苏玮文顿时眉开眼笑,扶起她坐回椅子上,朗声连连说,“好,好,好!你且坐着,你的腿伤还没好,不要太费劲才是,这些虚礼就免了。”苏玮文有些近亲情切,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可是看她的目光总是如同亲人般的暖和,令人感到真诚。

只是……腿伤未好?谢晴初挑眉,到底君平岳编排了多少她不知道的谎言?她的腿明明好了啊!还有,什么初儿?这么恶心的称呼也亏他想得出来,幸亏自己定力够,要不然早就笑场了。也好,他既说一切都交给他,那就先由着他,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玮文看着这个侄女真是越看越满意,笑容一直没有停过,可仔细瞧着她柔顺端坐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的问,“殿下,初儿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先前虽然已经听说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真看到时,还是有些不适应,毕竟,他们初见时,她是那么的光彩照人,英姿飒爽,现在却是过于柔弱了。

其实苏玮文是不知,谢晴初只要坐着不动,摆哪都是一大家闺秀,让人无可挑剔,若她再有心装傻,那完全可以变成一个柔顺的南陵女子。

君平岳轻笑,只是笑不达眼底,声音冷沉的反问,“苏大人觉得呢?抑或是大人在怀疑我的判断?”

章节49

苏玮文见君平岳眉宇间似有不悦,立即诚惶诚恐,连连摆手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他再看一眼谢晴初,见对方的秋水明眸仍是天真无暇,温柔婉约,真的与之前所见大相径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不轮到他不信。

谢晴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一言一答,专注却又文静的模样也真像失忆那么回事,难怪苏玮文会这么肯定了。

他垂眸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的好,于是就起身唤来了人来把谢晴初带出去好生招待着,同时也是支开她。谢晴初不明所以,只杵在那儿不动,道待君平岳朝她点了点头,也知他的意思,便顺他意的步出了书房,跟着婢女往一个园子里走去。

而这一幕看在苏玮文的眼里又是另一层意思,以为两人的感情已经如此笃深了,竟连言行都以君平岳之意为先。只见他望着晴初离去的背影暗叹一声,低声说,“忘了也罢,于她于己都是件好事,就是苦了这孩子了。从小没了爹娘不说,如今竟还差点身陷囹圄,要不是得殿下的关爱,还不知会怎么样了……”

君平岳笑笑,不以为然,怕那人觉得待在这里才是真正的身陷囹圄吧?见他淡淡道,“大人何用惋惜?她得以与亲人团聚,也算是苍天开眼,以后大人多加关爱就是了。”他的口吻如同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苏玮文不敢驳,应和着说道,“是,是,殿下说的在理,下官受教了。”可他的心跟君平岳一样,初儿毕竟是他曾喜欢的女子和他弟弟的骨肉,现下还遭逢这等劫难,怎么能不心痛?尽管是直言敢谏,火眼金睛的御史,也难瞧出其中的端倪。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直觉的认为,谢晴初就是自己的侄女,现在君平岳的说法,不过是多了一个佐证罢了。

见他沉默半晌,君平岳有些不耐,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对了,早些日子跟大人提过的事情不知办得如何了?”

“我已将此事知会了骆家,只是他们还未表态。不过,这些年我们两家都派了不少人去找,想来也是有心要寻回初儿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阻滞。只是,先前皇上寿宴时已有不少的人见过初儿,他们会不会……”苏玮文有些担忧的问道。

在身份上倒是不惹人怀疑,有君平岳作了安排,只是,她的长相是一个问题,长得像骆羽飞是足令骆家相信,可是那些见过凤羽使节的大臣不好糊弄啊。

“这点不必担忧,凤羽已经公告天下,使官已命殒归途,人人得知,世上再无谢晴初一人,这点苏大人务必记住!而皇子娶庶妃无须上告太庙,甚至还没资格进宫参拜,一个深闺的妇人,别人如何得知她长什么样儿?只要你们都认她就行了!”毕竟不承认她的身份的话,他做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认!怎么不认?无论如何,她总归是我苏家的骨肉!只是殿下,让初儿当庶妃会不会……”会不会委屈了些?苏玮文心里有些不舒服,即使只见过几面,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刚认的侄女是个冠绝京华的才女,人品样貌甚至不输皇家公主。他不免遗憾的想道,若不是,若不是古训有云,奔者为妾,妾生的女子是无法成为皇子正妃的话,或许也不至于会变这样。

“难道大人觉得这样会辱没了你苏家的身份?”君平岳半眯起眸,瞅他浅笑,言语里自有天潢贵胄的威严,让人不敢争辩。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苏玮文用袖子抹着汗,恭敬的回道,心里沧沧恻恻,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侄女未知的命运。

原来他们竟已到了仪婚这一程。

其实在三年前,骆家原就是太子一脉,本就有意让族中贵女与君平岳结亲。可是,君平岳的正妃石氏突然得了急病去世,与喜事相撞,故而戛然而止。再者,石氏一门乃是京中名门,在南陵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为表对亡妻的尊重,五殿下曾言三年内不取新妇。所以至今并未纳新人。而当时本应与他定亲的姑娘骆馨,也无奈嫁于他人。

这件事事关皇家,也没有人敢再提。不过,君平岳这样做虽稳了石家,却也失了骆家的助力。没有利益或关系的牵扯,总是不踏实,还有可能倒戈相向。

如今对君平岳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只要他娶了谢晴初,就等于同时和骆家,苏家结亲,再加上石家,他背后的势力已稳固如山。这也是为何当时他发现谢晴初与骆馨长得相像时会立即派人查出端倪,还突然求亲,为的也是这个,无论是与南陵贵戚还是凤羽名流结亲,对他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有一点不同,当时谢晴初若答应这门亲事,两国联姻,讲究的是国体,必以正妻之位而待,现下情况却差之千里,她忽而变成了私奔者的女儿,自不能为正妃还有苏玮文担忧的一点,大多的官员都见过谢晴初了,只有为妾,不大排筵席,才能掩饰得住。

春风吹拂着院子里的翠竹,沙沙成音,悦耳宜人,也吹进了屋内,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心思。

事情正如君平岳所料的一样顺利的进行着,可以说,这些都是巧合,一个他刻意制造的巧合。他让谢晴初装失忆,对苏骆两家都不用再编排什么,依苏玮文的为人,即使他得知谢晴初的身世后,对她也只有更怜惜珍爱,断不会再为外人道知,这点毋庸置疑。而且他还故意弄出一些假象,让苏玮文以为他和她已经有了感情,谈婚论嫁才有了说法。

南陵最重礼教,女子轻易不跟男子相处,尤其对女子的脚很重视,更不说两人还相处数月,堂堂皇子还帮她寻医问药,嘘寒问暖的无微不至。若让外人评断,除了未行仪式,他们早已与夫妻无误了。若非如此,苏玮文也不会这么急切的同意这门亲事,端的也是这个理,他终归挣脱不开礼教的藩篱。

骆家就更好说了,晴初的亲娘骆羽飞曾是老司空的爱女,当年一怒之下将她逼出家门,虽面子上过不去,可心底里却总是想着盼着再见一面,直到死前还吩咐儿子一定要找到亲妹妹。骆家多年来也不遗余力的寻找着,却不知原来夫妻两人早死于瘟疫。现今有幸得知两人还有一遗孤,还是苏家有名的铁嘴银牙苏御史亲口认定的,已信了八九分,而与皇子定亲就更是推波助澜,岂有不认之理?

正如君平岳对谢晴初说的,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忘记过去而已。因为,一切始末尽由他安排。

成亲这件事,只在谢晴初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她要事先知道了,岂不会掀了天?

他们在那头商量的事,谢晴初一概不知,默默的被婢女带到不远处的园子里的厢房,看得出来,这里都是悉心布置过的女子闺房,清秀却又雅致。不过她无心欣赏,还云里雾里的一片迷茫,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是这会子自己就是一个是了记忆又腿伤未愈的人,这样,就是他所说的安排?目的何在?

谢晴初就这样被一直蒙在股里,全然不知君平岳说的“要她的身份”做的是这个打算,要娶自己为妃,而且还是做小的那种。

那天之后,谢晴初并未再见到君平岳,而是被留在了苏府里,有那么点还君明珠的意思,摇身一变成了苏家小姐。她不知前因后果,也只有装作一个忘记了所有的孤女,人前人后都表现得极为柔顺,甚至是怯生的。苏玮文因觉得愧对了这个侄女,所以就百般的迁就,还命人立即准备祭祖,让谢晴初尽早的认祖归宗,重做苏家的子孙。

苏玮文身为一介清流,单靠不多的俸禄,竟想把金汴城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搬到了她面前,只为了她见到时能绽开如花的笑颜,可见对其溺爱之深了。

谢晴初对这个大伯也颇有好感,至少跟她接触的南陵男子不一样,不会一味的打压女子,昭示男权。他至少会尊重,甚至是过分的宠溺她,让她差点就招架不住露了馅。她也是凡人,孰能无情?更何况两人还是血肉骨亲,于是便也对苏玮文和悦起来。只是,她一见他对自己好,就会想起凤羽的亲人,想他们的笑,他们的好,他们的……待无人之时,总是一个人偷偷的落泪,心酸的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

她也不知,自己正一步一步,被人请君入瓮。直到一箱箱的大红妆奁抬进她所住的园子,一切谜团才揭开了谜底,事实却让谢晴初咋舌不已。

章节50

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月,谢晴初除了一开始有些不自在,慢慢的习惯了在苏府的生活。每天只看看书,或陪伯父下下棋,再不然就是被舅母请过府诵经礼佛,日子简单到称得上是舒适,或许她活了将近二十年,也从来没有这般清闲过。可这平静却让晴初隐隐的不安,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君平岳的消息了,她自然不是想念他,而是在担心他背后在搞什么阴谋,然后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另一方面,苏家和骆家显然都很中意她这个失散多年的子孙,除了苏玮文对有关晴初的事都亲力亲为外,她舅舅,新袭爵的骆府司空骆荆亦是很疼惜她。本来她还担心同是朝中重臣的骆荆会认出她是当时凤羽来朝的使节,后来才得知,去岁骆老司空去世,骆荆为了守孝,并未进宫,也就无缘见过她的真身了。这不免让她大松一口气,转念一想,这些或许君平岳早就考虑到了,不然不会如此轻率就让她认亲的。

苏玮文以为晴初早与君平岳达成共识了,于是一直没有跟她提起婚嫁的事,自己一头热的在张罗着,务必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殊不知他们确实是有共识,不过是彼非此罢了。而君平岳则是明知晴初会不答应,便干脆不提,等米已成炊时,她也就没有办法了。就这样,婚事就在晴初不知情的情况下密锣紧鼓的进行着,待她重新见到绣庄里的管事王善仁,事情才渐渐浮出了水面。

那天,王善仁是替骆家送置办的嫁妆来苏家,才再次见到他所认知的商初,顿觉两人已有云泥之别,心里苦涩不已,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甚至一时间鲤鱼跃龙门,身份显贵,还即将嫁与五皇子为妃,数月不见,恍如隔世。

可是他毕竟在商场上打滚多年,所面对的大多也是京中名望,自有自己的一套待人处事的准则,见了谢晴初,绕是像不认识似的客人,神情恭敬而疏远。

谢晴初在苏府虽然自由,可是毕竟初来乍到,也不到处走动,同时南陵有着深闺信条,是以所见得到的人也不多,今日园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她怎么会不惊奇?

她眼尖的看见在指点下人做工的王善仁,粗心的没发现对方规避的神色,讶异的喊道,“王管事?你为何在此?这些又是什么来的?”

王善仁多日来睡得不好,眼下有着明显的黑青,又是为的心上人准备婚嫁,心里早已憋得慌了。即使这样,能在佳人出嫁前见上一面已是他的造化,可以让自己死了这条心,不再痴心妄想。他这么想也不错,在南陵,女子出嫁以后更是不怎么能出门,更何况是嫁入皇家?她们必须谨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训,无事便不会出府门半步,更别说与男子交往了。

“姑娘,这些都是御史大人和司空大人为你准备的嫁妆,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拿来给你过目,大人还差我来看看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和缺漏,这一份是礼单,请姑娘细看。连家具,首饰,衣裳等等的总共是一百二十抬。”王善仁不敢直视谢晴初,只是垂眸看着脚尖,双手递上一份红色礼单。

“嫁妆?”谢晴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嫁妆?谁要嫁人了?她震惊地睁圆美目,难以置信的看着忽然变得唯唯诺诺的王善仁,全然迷茫一片。

王善仁笑得有些苦涩,神情黯然的道,“姑娘无须装作不知,金汴里谁不知姑娘将嫁与皇家?将来必是一世荣华,怪不得,怪不得……”他毕竟只是一介仆从,即使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一庄管事,可毕竟只是个下人,他不知其中的厉鸿险,以为晴初是因自己身份配不上她,才会多般的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