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连方宸空有抱负,却无施展的地方,本就郁闷在心。晴初那时在烨华原就是名人,风头亦盛,要一个满腹才华,有着铮铮傲骨的男子接受一个女子的帮助,怕是拉不下脸来。谢延跟她说,助人方法有很多种,用对了,就是帮人,用错了,即是害人,须再三权衡。

晴初细想一番,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是自己莽撞了。后来,谢延经晴初的举荐,觉得他是个人才,就本着爱才之心,礼贤下士,终得到连方宸的尊敬,奉为恩师。谢延还向他推荐族中一个值得相与的子侄,让他与他通信,大家取长补短,此人就是化名为“谢始”的晴初。

于是晴初就是用左手小楷来与他通信,两人天南地北都可相谈一番,或论时政,或谈风月,彼此之间没有身份上的约束,交往也就少了几分功利,多了几分真诚。

也正是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连方宸悉心的指出晴初书写的缺点,晴初才得以渐渐的改进,继而习得一手清秀的小楷。晴初是在后来的书信往来中,才得知原来先前连方宸所参与的两次科举,都是世家的人为主监考,所以一味的打压下层清流,扶植氏族的子弟,他才屡屡落第。这些,是大家深入了解以后,连方宸才慢慢肯交心托出的。

如是两年,性格迥异,男女有别的两人竟通过书信往来成为莫逆。连方宸也在慢慢的改变着自己,棱角不若先前初见时的尖锐,见人总有三分笑,场面话也越说越漂亮,可又能保持本性不改。

后来,陈天翼一改往年世家官宦监考的旧习,让尚书方鸿为监政,公正廉明,让很多平民才子也得一席伸展之地。连方宸与晴初同年科考,同朝为官,更在殿试上亲自拜服于晴初的才华,这态度的转变让晴初错愕不已,更明白了父亲当年说的话是对的。连方宸只是心气傲,倒不失为一个君子,至少,比她身后的榜眼探花都有风度。当年的他不是看轻女子,只是放不开怀。

说起来,在京中与她熟识的男子,除了已为帝皇的陈天翼,就是这位近两年以“不怕死”出名的四品言官连方宸了,虽然他的官职品阶不高,可是权力却很大,上奏谄臣,下判舞弊,为民请命。

晴初慢慢的回忆起来,原来晃晃眼,就是两年过去了,此时想起旧事,仍不胜唏嘘。她叹了叹气,拿起案上的信函,走了出去。她也知道,现在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君平岳,于是就大大方方的差人送信去乔家墨轩,那里的人收到以后,自知道如何处置。

那信,在送出去以前,曾落在君平岳手里,他也细细的读了一遍,或许,不止一遍,自己愣是没有回过神来。他幽叹一声,不禁摇头低喃,她又一次的让自己刮目相看!不愧是冠绝凤羽的才女,她还有哪一面是他不知的?那信里的字字句句,都可以奉为金玉良言,言辞温和却又不失严谨。他猜,定是与近日的罢朝事件脱不开关系。而他更隐约的觉得,这封信是扭转局势的一个关键,一个契机。她跟那连方宸竟还有这样的交情?

不过……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送出去?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断了它?若是让凤羽帝的麻烦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似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他心里亦不缘驳了她,此番竟是两难。

不过到了最后,信还是顺顺当当的送了出去。他终究是软了心,顺了她的意。以前,那个人只拥有她的心,可现在人在他身边,迟早身心都是他的,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翻了脸面,就当是个顺水人情罢了。

另一边,乔家墨轩,帝都最有名的买卖文房四宝,珍奇古玩之地,是连方宸的丈人所有。那里的人收到这封信,由常年来往得知,这谢始对他们家姑爷影响很深,便知道事关重大,亦不敢耽误片刻,立即打通内外关系,让人把信送至连方宸的面前。

跪在午门的连方宸本已经昏然欲倒,只是为了心中的执念,才堪堪坚持着,可他在收到署名为“谢始”的信函时,却立即醒了神,甚至震惊异常,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或是别人冒名的玩笑!怎么断了将近一年的信,今日又重新出现了?这表示着什么?

他怔怔的发怵,心里闪过无数的想法,最后,才颤巍巍的打开了信。一入眼,就是熟悉的小楷,他便知,原来竟是真的!

章节62

谁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让从不退缩的诤臣连方宸打消了抗争到底的念头,上奏请罪,并且还一一说服其他的文臣,不再混绕帝听。

有人传言,是连方宸的恩师谢延为了息事宁人,差人告诫了他不要再生事端,他方才作罢。据说就在那天晚上,有人见到连府的一顶轿子直往太尉府奔去,更坐实了这一说法。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害怕得罪朝臣世家,才不得不败退下来,总之众说纷纭。而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只有当事人才可知情。

陈天翼看了连方宸呈上的请罪折子,并没有发作,也没有降罪于他,只是让他回府候旨。可是,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扳指,幽深的眸光流转四溢,若有所思,深沉得看不到尽头。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让连方宸退让?难道真的是谢太尉?不像。他隐约的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

沉默了许久,陈天翼冷冷的吩咐着,“你去查清楚,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沉稳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嗓音回荡在空幽的暖阁里,森冷迫人。

“是。”一直隐在暗处的步青,领命离去。

太尉府,南院书房——

谢延绷着脸看着眼前这个得意门生,不知该赞还是该骂。他就是为人太过耿直,像足了年轻时的他,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老师……”连方宸见谢延的面色不善,聪明如他也知定是恼自己的大胆莽撞,想开口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老夫可从未教过你去罢朝,更以此来威胁陛下收回成命。现今陛下仁慈爱才,兴许不会追究,可你作为臣子,生出此等事端,难道是为臣的正理?”谢延皱眉低斥,忿忿一拂袖,转过身不再看他。

连方宸也知自己做得太过火,谢延会生气也是理所应当,便蓦地跪地,说出自己的原委,“老师,学生不过是不想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奸计得逞。若老师辞退太尉一职,正是如了他们的愿,趁机扶持自己的亲信,到时不是更会危及到陛下的安危,甚至危害我凤羽江山社稷?”他就是不明白,老师为何坚持要辞官,这如若不是陛下之意,难道还有人敢胁迫堂堂太尉不成?

“方宸,你就是过于急躁,看来,我叫你每日习一“忍”字,还是无用武之地。从前我就跟你说过,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能只观其表,得往深一层想。难道为官至今,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谢延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看见连方宸挺直着身子跪在地上,于是连忙扶他起来,在一旁落座,才继续道,“你试想,陛下为何要在朝会上斥责我?由为何独独让崔家独大,而不是其他世家?真的再细想,你就不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这不仅叫陛下为难,于你的名声,也不是好事。”

此时,连方宸的脸色惨败苍白,似气血不足,不知是因在午门前跪了两日,劳累所致,还是什么别的缘由。他听了谢延的一席话,怔忡了许久,早已愧疚难当,再仔细斟酌才恍然大悟,“难道,难道陛下是想藉此机会来分化世家,继而……”他没把话说全,可见了谢延点头,亦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连连拍着自己的脑门喊着,“是学生糊涂了,是学生糊涂了……竟不知陛下的深意,只是……这样老师也不用辞官啊……”

谢延捻了捻须,摇摇头,谆谆说道,“老夫年事已高,早已萌生退意,若不是陛下初始登基,需要人辅佐,我早已辞官。现在正可以趁此机会得偿夙愿。一岁峥嵘一岁忧,我已无此心力再与人纠缠,凤羽的未来,就靠你们这些后生了。再说了,若我辞官,就更加让人相信,谢家已经失去了陛下的宠信,那么陛下所行之事会更加顺利……”

“老师……”连方宸喃喃道。

“倒是你,本来连我的劝说亦不听,今日竟自觉的请罪归来,又是何缘故?”谢延不解的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连方宸才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连忙说道,“老师,您请看!”说着他就从袖筒里拿出一张信笺递给谢延,看那笔迹,俨然是他早上收到的那封署名为“谢始”的信函。

谢延不知那是何物,就从容的接过手,结果才翻开看了一眼,手猛的顿住,继而颤抖起来,愕然的看向连方宸,脸色是变了又变,更急急的追问,“这信……你是从何得来的?!”

“是今早有人送至墨轩,再转交到学生手里的。不过,如今是连送信之人也找不着了……”连方宸定定的看着谢延,沉稳的问,“想必老师也知,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了吧?”

“你……”谢延猛的抬头,吃惊的看向他,继而才知自己失了分寸,敛神凝视他,“你想说什么?”

连方宸笑语,“老师不必瞒我,始即初,学生没说错吧?”

谢延见他一副深然的神情,身体霍然颓了下来,不再挣扎,“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学生吃了芝麻会全身起红疹,这事除了学生家里人,也只有谢始兄弟知道。可有一回老师设宴,碰巧让学生无意中听到她吩咐厨子不要做带芝麻的菜式,才隐隐断出来的。”

谢延叹了叹气,问,“那……宛君她可知道?”

“学生以为,她可能恰恰是早知道了,才会写这封信的。”

“你是说……”谢延沉吟一会,想了想,又道,“方宸,我为官多年,从不奉迎过任何人,也从不求人,今日,我要在此求你一件事。”他说罢就要向连方宸一拜。

连方宸岂能让恩师向自己行礼?他眼疾手快的扶着谢延,苦笑说,“难道老师认为学生是那见利忘义的小人?若真如此,就不会连夜赶来老师这里,而是将此昭告天下了。贤弟既在这当下亦为学生的安危着想,字字句句皆是恳切的肺腑之言,那是真把学生当做知己,学生都明白的,老师可千万别折煞了学生才是!”

“如此便多谢了……”谢延此时已声有哽咽,若不是自制力强些,怕早已在人前老泪纵横了,“现下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还要上朝,千万别耽搁了!”

“嗯,如果有用得着方宸的地方,老师尽管吩咐,定义不容辞!”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这事原不该牵扯你进来的。你先回去吧……”谢延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连方宸深看了他一眼,嘴张嘴合,终究没说什么,只拱手行了礼后就离开了谢家。

谢延这时才放松了身子,倚坐着低喃,“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那欣喜的模样像是经过了许久,才相信了这个事实,于是立刻吩咐下人唤来了两个儿子。

此时已是夜深,万籁俱寂,月儿被一层黑雾遮住,时隐时现。

谢风和谢长玉已然入睡,闻得父亲十万火急的派人唤醒他们,定是有要紧的事,于是赶紧起身粗略的梳洗一番,便匆匆赶来。

他们甫进门,便见到父亲一脸深思,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风先开口问,“爹,这么晚了,究竟有何事?”连谢长玉也是满眼的不解,等待着答案。

于是,谢延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二人。及后,谢风已当场怔住,久久不能言语,根本不知作何反应。而谢长玉呢,脸色依旧没变,不过他紧握的双手悄悄的漏了他的惊愕心思。

谢风的眼眶已经湿润泛红,低声颤颤的问,“爹的意思是,初初回了凤羽?”

见谢风微笑颔首,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雀跃起来,抑郁了将近一年的阴霾蓦地消散开来,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初初,初初真的没事!而且现下她人还回到了烨华!

不过,待他们冷静下来,才察觉道问题的关键,既然她回了烨华,那怎么不回家?乱了,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长玉率先按捺不住,低沉的说道,“爹,我即刻派人去找。”

“慢着,夜已深,动静这么大招人怀疑,还是等天亮再说。风儿,到时你也跟着去,记住,千万不要声张,本来宛君的行踪的不能让人知道,而且,最不能让陛下知道!明白么?”谢延有条不紊的吩咐道。

谢长玉顿住,不解的问,“爹,这是为何?如果陛下也知道这消息,定也加派人手追查,不是更容易寻到初初吗?”

谢延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陛下要肃清吏治,岂能在这节骨眼上为此分心?而且,既然她回来了,却不回家,还得用如此隐晦的方法告知我们行踪,就说明了,她现在处境,不可能方便出现的。”

“儿子知道了,我们会小心行事。”谢风觉得父亲说的有理,了然的说道。

“爹别担心,我们会把初初找回来的!”谢长玉一握拳,信誓旦旦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