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好歹是亲王,就为更衣帐房的油气味儿?”

“新建的房,难免漆味重些啊.”

“谁知道呢,这皇亲国戚的脑袋,比咱们还摇晃.”

“嘘…”一个小太监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某人,对旁边的同伴做了禁声手势,只是同她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拎着食盒就往厨房里钻…

“那是谁?”另一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悄声问到.

“新上任的御厨呗.”

“怎么是个女的!”

“这宫里头,哪有啥男女,只有皇上说是或不是.”

她咬了咬唇角,把视线调高了些,几乎仰着脑袋,深呼吸了一口,走出厨房才感觉到的冷空气,破了皮的手,因为她下意识地用力扯出一丝丝绵绵的疼,好一阵子,吸了吸鼻子,垂下脑袋,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回厨房,杵在正在四下找她的大厨哥哥面前…

“今天能不能多教我几个菜色?”

“呃?”

“我知道我蛮笨的,又没什么天分,还总想着逃课,动不动就装手疼,肚子疼,浑身疼来蒙哄过关,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德行,但是,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学,我真的会好好学…真的…”

天色开始暗下来,一阵傍晚的冷风扬起太庙前的广场上的细微尘土,身上的朝服被风拉出轻轻的”沙沙”声,太庙的影子从他的左边移到右边,这一刻,只剩下一层淡得让人看不清薄影,膝盖砸在地上几个时辰了,他没算,也懒得算,没去瞥身后一众同他一块被罚跪的官员,只是淡淡地看着不远处,所谓”油气熏蒸”的更衣帐房,只是淡漠地勾着唇角,直到一声食盒落地的声音敲进他的耳朵,才让他微微侧了目…

那是一双被油污沾染得有些班驳的布鞋,加之狂奔过后的尘土,落在他的视线里,实在有些刺眼,他没抬头,只是淡淡地瞅着那双布鞋杵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只是从头顶上传来有些抽搐地急喘的呼吸,一阵一阵地略过他的耳边…

兴许是稳住呼吸,又或者,连她都需要调整心境来接受眼前的事实,忽略过身后的官员扬起来若有似无的议论声,眼下的静默却让人觉得有些吵耳…

“吃饭了.”

三个字的开场白,忽略掉此刻的场景,身后的非议,甚至连他云淡风轻地移开视线,都被她忽略掉,她才懒得理他视若无睹的态度,一蹲身,揭开了食盒,径自张罗着因为一通乱跑,弄撒了一些的菜,操起筷子,端起饭碗,也不待他抬手,一股脑地塞到他眼前…

他抿了抿唇角,终究不发一言,没有责怪她扎眼地跑来,没有解释现下的落寂,只是把眉头微微一皱…

她的筷子没有收回去,一手垫在下方,怕油污弄脏了他的朝服,在他的面前顿了半响,却见他始终不讲那张她朝思慕想的漂亮脸蛋转过来给她看…

吸下一口他周围的空气,泛住淡淡的酸涩,她张了张唇,声音不大,却足够飘进他的耳朵里:“……九爷不会有事……”

“……”

“我也不会有事…”

“……”

“但是,你要是不吃饭,我就会很有事…”

“……”

他微微一怔,随即抬了抬眼,却见她别着嘴巴蹲在一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不太满意他压得过沉的保护欲,她简简单单地撕开了他的隐忍,为了避嫌,老九走的那一天,他特意拖到黄昏才离宫,为了避嫌,他视若无睹地经过她面前,还准备把这份视若无睹发扬光大…

宫里没有偶然,这是他打小便明白的道理,看着站在一边的太监,也不阻拦她,只是任由她夹起一筷子的菜,往他面前塞,他又怎会料想不到这后头的用意,他不能因为这家伙的一句话就溃不成军,他不能因为这家伙好似很委屈的模样就放下身段,他不能因为这家伙杵在这儿就露出破绽…

她的手始终僵在半空中,那冒着的热气,淡淡地飘去,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塞进他的口里,她咬了咬唇角,收回筷子,只得将菜不爽地丢回盘子里,嘴里碎碎念着某王爷自从升了官后,变得越发小气,别扭,不可爱,准备静坐在他身边,一起绝食抗议封建阶级制度,却见他稍稍地弯了身,将手伸向搁在食盒的角落里的茶杯,手指习惯性地在杯沿摩挲一番,擦去已经冷却的水珠子,再端起杯子,收回自己面前…

他不看她,只是打开杯盖,看着里头已经凉却的茶水,拉起一抹浅笑,看来,她真的是想来讨好他的,还以为,一开杯,又会是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呢,淡淡地压下一口茶,一抹入口即感的甜霸占了他的味蕾,浸进他的肺腑里,一声细微的轻叹从他胸口溢出来,他听得到,那几乎是满足的声调…

“好喝吧?”她问得有些兴致勃勃,却见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头,抽动了一下嘴角,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帮他补充卡路里,撒了一大把糖进去,估计这回儿,他的舌头正在向她深刻抗议,非常想把她按在地上一顿狠拍…

她也不介意他不理她,就这么一搭一搭地同他说话,一昼夜,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他始终跪着,视线没朝她看来,她有点厚颜无耻地坐在一边,不时地制造点噪音,每当他身后,年岁不小的官员倒下去,被抬回去,她就更加调起嗓子来同他说话,到最后无话可说,她就背菜谱给他听,那些全是大厨哥哥让她背的,她曾经嫌那些麻烦,却不想,现下成了好话题…

背到最后口干舌燥,背到最后昏昏欲睡,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睡着了,等到迷迷糊糊有点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自己随着某个脚步慢慢往向前移,一深一浅的,有些缓,有些沉,她眼角湿漉漉的,好象做了个蛮恐怖的梦,脸贴着某个暖暖的背脊,传来的心跳声,是她喜欢得那一型的,伸手一摸,触手可及的,是熟悉的朝服的丝绸布料,偶尔踉跄一下,让她的脸在那冰凉的丝绸上带起一阵摩擦,她的眼皮子还是沉,隐约觉得天边微微地透着亮…

“唔…”她被那光刺得睁不开眼,“…我做了一个好恐怖的梦…”

“……”

“师傅叫我把刚刚背的菜谱全部做出来…然后吃光,否则就把我丢到油里炸…我使劲往嘴巴里塞,但是,都好难吃…又咸又苦,还涩涩的…”她抬手抚过,那片被她弄得湿漉漉的朝服…

“……”

“还好是做梦……”

“……”

“我是不是好努力…没给你丢人吧?”

他忽然停下脚步,静默了好一阵子,并没转头看向她…

就在她快要重新闭上眼睛的一瞬,才听见那把悠扬且熟悉的声音,略带低沉地砸出一个再肯定不过的字眼:“………恩…”

她微微一笑,觉得头重脚轻,脸贴上朝服的那片丝凉,眼前的刺眼的光亮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她果然不是熬夜的材料…

等她的意识清醒,还没来得及研究,昨儿个是谁把自己丢上床塌的,却突然发现,现在时刻已是日上三竿,意识到自己翘了皇帝的班,顿时睡意全无,一身冷汗,一骨碌滚下床铺,胡乱地漱了口,擦了把脸,就往外跑…

门一开,却见高公公站在门外,她一窒,张口就开始摆出自己用过N次,且无往不利的不借口,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嘛…全世界都该体谅的,包括第三类人种…

“姑娘可是醒了?”高公公不等她张嘴胡诌,率先开了口…

“醒醒醒了…我我现在就去厨房!”她看着完全没有拐着弯骂人意思的高公公,浑身一抖,踩着步子就要跑……再不醒,明天的太阳大概就要把她列为拒绝往来用户了……想她好歹也是关系户,一点特权都没有也就算了,还老是被盯死死的,一被抓包立刻就…

“姑娘这刻不必去厨房了.”

“……”不用去厨房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要她转几个弯,过几个宫门,直奔午门?

“圣上宣姑娘去见驾.”高公公稳稳地说着,随即手一扬,丢出一个”请”字…

“……”

那一瞬间,她才觉得那个牵着弘晖手的四爷,那个抢过她蛋炒饭的四爷,那个同他们一起看过烟火的四爷,如今已是皇上了,和康熙大人一样,所以,他身边的人,说着和康熙大人身边的侍卫哥哥一样的”请”字,他们永远是提溜着人脑袋“请”人的……

站在养心殿前的台阶下,她犹豫了片刻,这地方倒是不陌生,好几次送膳食走到这儿,却一次也没踏上去过,这回儿,却被得被赶鸭子上架,每走一步,都有点晕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平步青云”的快感…

扶摇直上,她终于攀上了有些人一辈子都站不到的位置,皇帝大人跟前,垂着朝不保夕的脑袋,不敢抬头看那身着龙袍,伏案疾书,并没在意她这个多余人口的身影,倒是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站在偏厅门口,非常不够义气,放任她一人面对皇帝大人的高公公,还好她多少是个见过世面的家伙,见皇帝也不是一回两回,否则还不被这等阵仗吓得哭爹喊娘…

正准备先来行个虔诚膜拜的跪拜大礼,博取皇上大人的同情,顺便显示自己见过的世面,毕竟礼多人不怪嘛,膝盖一弯,正要往地上砸…微微抬了眼,却见面前的人,根本没有瞅她一眼,只是手轻抬,蘸过朱砂墨,不轻不重地动着腕子,批着一本本奏折,搁在桌边的茶杯,挑开了盖,斜靠在杯沿,已冒不出一丝热气,现在出声打断人家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好象很祸国殃民的样子,她不是倾国红颜那块料,还是先站一边,候着吧…

心里合计过后,正要缩到一边去发呆,却听见毛笔搁上笔架的声音,她立刻并拢膝盖,准备跪下去,却见一只手掌摊在她的面前,她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冰凉凉的声音刺进她的耳朵…

“玉佩.”

“……”她一怔,顿时从头麻到脚,盯着那只伸到她面前,要向她索回承诺的手,并不容她推拒…大概昨天动用雍正大人的面子,拿着玉佩闯太庙的举动太英勇了,被可歌可泣地在他面前传诵了一番以后,雍正大人终于决定没收她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工具…

她咬了咬下唇,抬起手伸进裤袋里,碰触到那块好几次让她绝处逢生的玉佩,并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交归国库,没收财产,她以为,那是在弘晖面前的承诺,所以,她可以稍微肆无忌惮些,哪知道,还是踩过了属于皇帝的那一根底线,皇帝果然是另一种生物……

还带着暖暖的温度,她将玉佩从口袋里拖出来,在衣角边蹭了蹭,缓缓地抬起手,搁在那伸向她的掌心里,并不敢触碰属于皇帝的温度,迅速把手抽了回来,垂在裤边…

他并未将手收回去,径自任由那块玉佩安静地躺在自己手心里,端详一阵,半饷,才再次发出声音:”你可知,朕为何宣你进宫?”

“……”

他见她不回话,也不多说,径自将玉佩收回,系在腰间,她看着那片承载不少记忆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挂在皇帝的龙袍上,毫不相配,格格不入的样子…

“高无庸.”他绕过她,轻唤了一直候在偏厅的高公公…

“奴才在.”

“车可备好了?”

“回万岁的话,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上路.”

“起驾.”

“喳.起驾黄花山.”高公公吩咐着站着门外的侍卫…

她被惊了一下,猛得转过身去,盯着那身着龙袍的背影,黄…黄花山,那是个她一点都不陌生的名字,相当初,她在四爷府转悠了好一阵,套了好几次近乎,才打探到,那个睡着的娃娃如今睡在何处,黄花山,那片皇家陵墓,是一个就算她把脑袋放托盘子里送去午门,也不容易混进去的地方,她抿了抿唇角,抽了抽有些酸的鼻子,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可以认为,她猜错了,雍正大人不是为了蛋炒饭才抓她进宫,汀兰也猜错了,雍正大人不是为了什么人质才抓她进宫…

他只是好忙,不知道何时有空,能带她去见一眼那个小娃娃如今睡着的地方,他只是准备寻着空,准备带着她去见他一面,他还是弘晖的阿玛,也还是那个会说冷笑话的四爷…

“他…会不会怪我,这么久才去瞧他…”她颤着唇角,想扯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却发现眼眶的酸涩禁不起她乱动脸部表情,只得抬起脸,却见面前的大人,抽动了一下嘴角,提起一抹浅而易逝的笑,幽幽地开了口…

“怕是难说,那娃娃被宠坏了,闹起脾气来,倔的厉害.”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似乎一提起弘晖,连雍正大人身边的冷空气都不再冻人了…

颠簸许久,马车辗转驶进那片皇家园陵,她规矩地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看着在车上也没停下浏览奏折的雍正大人,他并没带多少侍从,只是低调地从宫里溜了出来,就如同是来看看儿子的阿玛一般,虽然他还兼职当皇帝…

马车一停,她立刻撩帘蹦下车,几个弯身前来接驾的太监,似乎没料到首先跳下车的,是她这个家伙,着实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扶人家一把,径自地四下张望着,只是见到一条蜿蜒的石路往深处蔓延…她垫起脚来,也看不到尽头,只得又回到车边,看着他踩着一个太监的背,下了车,手往身后一负,并不去看跪了一地的奴才…

“你们都呆在这,不须跟进去.”

“喳.”

说罢,便迈开步子,踏上那条石路,她急忙甩着袖子厚颜无耻地跟了上去,因为急切,几乎带着点小跑,跟在那走得不急不缓的皇帝大人身后,十几分钟后,小跑变成了走,再十几分钟后,走变成了挪动,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看着前头的皇帝大人走得天不红,气不喘,她躲在后头咕哝,早提醒她一声,这条路很长,让她做一下心理准备会怎样,像这样,让她一开始就把体力透支完毕,然后再告诉她,不好意思,这是马拉松来的,完全打击人于无形之中嘛…弘晖,他阿玛整人的本性还是没变…

“呃…”她看着依旧径自往前走的皇帝大人,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大概还有多久?”

“不远了.”

“……”这句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她卷起了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深呼吸了一口,爆发了最后的威力,提了脚,往前跑去,她就不信,这陵园能大到这么无耻,大不了,她就走上一天,晚上窝在草丛里睡一觉,明天继续长征!

革命斗志之火刚刚点燃,却见皇帝大人立在不远处,不再往前走,她没放慢速度,终于爬到了皇帝大人跟前,看着他只是幽幽地看着还有些距离的前方,她有些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个不算气派,但做工精巧的坟冢,隆起的土包包上,还依稀看见几颗调皮的绿草在边角处冒出头来,还没看清楚石碑上的字迹,胸口就被扎实地撞了一下,那不是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而是沉闷得将心脉放到最慢的跳动,每一下,都让她拉起一些久远的疼…

一阵凉风迎面挂来,她揪住了脖口的锁片,感觉有些微微的烫人,更加矫情地听到小娃娃那把清脆的童音,他说她是纸老虎,敲诈她的钱包,他帮她带宫里的点心,帮她撒娇解围,帮她牵红线,带着小娃娃大闹九爷府,陪她看烟火,她的脖口似乎还残留小娃娃热乎乎的呼吸声,他趴在她背上的重量,她所有快乐的记忆里,随便抓一把,也满是他的影子,然后,他被她藏在记忆的糖罐子里,只敢在特别的日子里,才拿出来温习,和奖励自己,属于他的那抹甜,干净透彻,纯粹彻底,尝过后,再吃什么都会变成苦味,又苦又涩又酸…

有些回忆就真的如同拍摄电视的手法,一回想起来,自动的在脑子里抹上一层老旧的黄色,越是开心越是发黄,越是发黄,越是泛酸…

“跑了这么远,还有力气哭?倒是厉害.”一阵略微调侃的声音从她的身边扬起来…

她哭得着实有些没骨气,也彻底浪费了这位大人带她绕远路的好意,天都晓得,她肯定是要哭的,就让她放任自流,彻底没出息就好了,干吗还拐弯抹角的,马拉松过以后,再流眼泪,简直让人虚脱,他根本是好心办坏事…

“我…可以靠近些吗?”她指了指那坟冢,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够呛…

“去吧.”

她立刻得了像得了特赦的逃命犯,撒开腿往那坟冢跑去,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疲惫,直到杵在小娃娃坟前,才软了脚,蹲下身子,喉咙因为又哭又跑,窜起一抹腥甜,唇角干涩地让粗气呼出来,那之后是多久了,她有多久没这样撒开脚来跑了,似乎他不在了,她也不需要被他追得四下逃窜了,骨头一懒,好难得运动一下,都浑身酸痛…

“你不能怪我,我不是不来看你的,这个地方,没有后门进不来,我每年捎给你的东西,你都收到了吧?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该变成不喜欢吃零食的大娃娃了,我还是很没建设性地送零食给你,不过,你大概就这德行了,都没见过你这么爱吃零食的男娃娃…”

她顿了顿,准确地说,是又哭上了一阵,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又张开了口…

“我告诉你哦,卖棉花糖的小贩哥哥,已经不做了,他现在娶了娘子,把摊子收了,回乡下去种田了,所以,你别抱怨棉花糖不是你喜欢吃的那一家,还有,原来跟着你到处跑的娃娃,都长得老高了,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这个坏娃娃,你刚不在的时候,他们每次瞧见我,就问,老大去哪里了,害我,每次都躲起来哭一次…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微服出巡…”

她爬起身,想伸手去摸那冰冷冷的石碑,手刚伸出去,却见几只糖葫芦和棉花糖被搁在油纸包里,放在一边的角落,她有些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她今年一直呆在宫里头,根本没有请四爷捎带这些玩意来,她转身去瞧一直站在身后的雍正大人,却见他似乎也刚瞧见这些玩意…

他斜视了一眼离坟冢不远,因为看见皇帝大人,便远远站着的管事太监,微微颔首,示意他过来…

“谁人送来的?”

“回万岁的话,是…是八王爷寻人给捎来的…说是…”

“说什么?”

“…说是,往日送零食来的人,恐怕抽不来身,他来代劳…奴才以为是…是万岁您…”

“……你且下去吧.”

“喳!”

她看着面前的零食扯出一抹轻笑,弘晖,他家八叔是不是好够意思,知道她不能张罗他的零食,就帮她买了好些东西给他送来,跟她默契度100%...他知道,每年她都要为小娃娃准备零食,他知道,只有这件事,她非要用自己的工钱买,他知道,只有这件事,她做起来总是有些落寂,他更知道,不在她面前刻意提起来,如今,他又知道,她出不了宫廷,买不上零食,所以,只好由他代劳,她敢肯定他是用她藏在他衣柜里的,自己的私房钱,帮她买的零食…

她还记得昨天夜里,他跪得可怜兮兮的膝盖,她趴在他背上,他一浅一深的步子,他只肯给她的一个音节,她知道他在撑,为九爷,为十四,为她,为好多人在撑…

“…四爷…”她垂下头,叫出一个该被砍脑袋的称呼,但是,在她的概念里,四爷会比雍正大人好沟通的多…

“……”面前的人只是侧了侧目,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称呼…

“能不能……”

“不能.”这声打断来得突然,似乎一刻也不能多等,即使在小娃娃的幕前…

她一怔,愕然地看着面前硬声截断她的话的皇帝,哽下来的话卡在喉咙里,刺痛得厉害…

“朕坐得天下,须是稳稳当当,朕不许有丝毫微词.”

“……”她皱着眉头,听不真切…

“他是否曾同你提过,先皇过世前一天密招他的事?”那声音失了先前提到小娃娃的柔和,一板一眼绷直了每一根声音的线条…

她张了张唇,完全听不明白他说的密招是什么意思…康熙大人过世那阵子,她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只隐约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回来的好晚,她已经睡下,他却把她从床上闹起来,一只冰凉的嫩手坏心眼地往她衣服里爬,冻得她一阵乱抖,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坐稳身子,就被他抓着她的脑袋往他胸口塞,唇角挂着好轻松的笑意,她睡得迷迷糊糊地,他身上风雪的味道,让她把鼻子皱地死紧,头搁在他肩头上胡乱地蹭了蹭,擦了一把快要流下来的口水,迷蒙地听见他低低一笑,说了一句:”我果然是太没出息了.”

她当时咕哝了一句:”恩,好,有前途,继续发扬广大,争取超过我,阿门.”歪过头,继续睡得畅美,第二天醒来,翻一个身,没抱到她的佳人,只觉得被塌还透着微微的暖,她从没想过,那天是他见过什么人后的反应…

康熙大人?对他说了什么吗?才让雍正大人这么在意…

“你知晓?”冰凉的声调又响了起来,让她的心着实一惊…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即使这样毫无说服力…

“……”他沉默了一阵,凉凉地转过身,朝她斜视了一眼,”既然如此,你便呆在这儿吧,宫里规矩甚多,你似乎也没有遵守的意思,朕也不愿再听着你又捅任何篓子.”说罢,他再瞅了瞅小娃娃的坟冢,皱了皱眉头,看着把脑袋低得越发下垂的她,终是垮开了步子,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她看着那块挂在雍正大人腰间的玉佩,这才知道他收回去的用意,她是想换一个地方押解她,也不想她再到处乱跑,给他惹是生非了吧…

她微微瞥了一眼弘晖的墓,咬了咬唇,即便是弘晖,也该是第一次瞧见他阿玛如此冷冰冰的样子吧…

话说,夏春耀由于”假借”皇帝信物,”祸乱”宫廷后,被”押送”黄花山,判下的”无期徒刑”,玉佩被收走了,某贴春药大概觉得逃跑无望,于是,再度秀出自己蟑螂生存本领,一个月内搞定周围的太监哥哥们,证实了自己完全没有上限的亲和力,然后,隔山岔五地打一大桶水,背上毛巾,跑去给小娃娃”洗澡”,结果,小娃娃的墓碑被擦得光洁溜亮,她则骄傲兮兮地叉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成果咧嘴乱笑,大概她这招帮人擦澡的技术被人盯上了,每每要打扫其余墓碑的时候,就有几个太监哥哥叫她去帮忙,她却万分不够义气地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巴里还嘟哝:”我胆子小,我怕坟墓的!”

她说她坟墓?他们是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怀疑她的嘴巴?她如果怕坟墓,那那座被她擦得都快成镜子的墓碑是个啥,她如果怕坟墓,那为啥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见她捧着个碗,坐到那座坟墓前,还吃得津津有味,最最恐怖的就是,每天吃完饭,就开始对着那座坟冢唧唧歪歪,好几次把巡逻的太监们吓得以为鬼魂再现,直接导致墓园的尖叫指数节节攀高,搞清楚,他们这里是墓园,尖叫指数太高,传出去实在不利于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可是,某个自私自利,毫无人性的家伙,显然对全民的身心健康毫不关心,还是径自帮小娃娃擦着澡,同他八卦,捧着碗,像民工似地坐在他身边吃,如果不是天越见冷起来,估计她随时有把枕头背过来的打算,顺便制造更多半夜惊魂事件…

雍正元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十一月飘下来的,她正捧着饭碗往嘴里趴饭,顺便向那座不发一言的坟冢抱怨,今天厨子哥哥放太多盐了,害她不得不使劲啃饭,她早就猜到厨子哥哥是怕发不出工资,所以克扣他们伙食,把菜钱省进自己口袋,只能多撒把盐,让他们多吃点米,第一片雪花,就如同雪上加霜的盐粒一般,掉进她的饭碗里,她怔了怔,抬起脑袋来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正肆无忌惮地把回忆的垃圾全部丢下来砸人…

她被砸得没了语言,又无处可躲,只得搁下碗筷,轻轻地往后一靠,依上小娃娃的墓碑,用手肘撞了撞他:”喂…下雪了耶…”

好半饷,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搁在脚边还没吃完的饭渐渐被覆盖上一层冰晶,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碗雪饭已是呈现在她面前…

“……要是我们还能一起打雪仗就好了,叫上你家八叔,他最笨了,就知道看书,写折子,肯定打不赢咱们,肯定和那年初一一样,被我们扔得满身雪,唔…不过,还是不要欺负他,他这个人乱会报复的,要是我们用雪扔他,他肯定要闹别扭,不给咱们买零食吃…你是说吧?”

瞥了一眼那碗已经盛了半碗雪的饭,她打了一个哆嗦,只好抱着自己的手臂,把脚也缩了起来,好冷…她好想念她搁在宫里的暖炉,她压在枕头下的情书,两个多月过去了,说不定因为雍正大人觉得不放心,派个人去清理过她的房间,而那些东西就变成呈堂证供暂且收押了…

她对着手心哈出一口白雾,站起身:”我去把房间的被子给拖出来…冻死人了…”说完,她弯下身拿着碗筷就往管事的主屋跑,冬天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刚刚还灰着的天,此刻已全黑了下来,她的脚步挪得飞快…

其实她很怕,真的很怕,打小连鬼片都不敢正眼瞧,一到关键镜头就捂眼蒙哄过关.可现在,她的四周都是坟冢耸立着,竖着的,地下躺着的都是她不认识的人,风一刮来一阵呼啸声,阴冷阴冷的,她房间的木门,有些老旧,风一过,发出有些刺耳的吱呀声,晚上睡觉时,她总是把被子蒙在头顶,使劲打抖,她怕的要死,只有死粘着小娃娃才觉得好些…

“沙拉”石子路的草丛里传出一阵异样的窜动,她挪着冻麻的脚,倒抽了一口气,她那正准备慢镜头回放自己看过的所有鬼片镜头的脑袋正要开播,颤抖的唇瓣正要发出一声纯女性的尖叫吓哭所有正在吃饭的太监哥哥,一张大掌却即时招住了那张”祸从口出”的嘴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鬼鬼鬼鬼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啊啊!!鬼鬼鬼鬼鬼啊!!所有的字眼全被罩在手掌下浓缩成了”唔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