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玉,此人今年二十岁,是逸亲王唯一的嫡子。当年老王妃一口气生了三闺女就没了动静,无奈之下贤惠的王妃给王爷纳了好几个侧妃,十年里,王府里庶子一个个出来,她却一直都没动静。

直到三十五那年,榴花开到老王妃的屋里,才有了陈玉。因为是王妃的老来子,从小身体又弱,难免就娇惯了些。这位世子爷也是个怪胎,看着聪明伶俐,处事却不精明。从小文武皆不喜欢,只喜欢带着丫头小子们胡闹。

因为他生得好,嘴也好,每每惹祸了,也不过老王妃说一顿,哭一场了事。偶然被老王爷知道想管教他,老王妃就护着,老王爷也架不住老王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闹,每每也就罢手了。逸亲王是个聪明人,皇族的凋零让他明白皇上是个强硬多疑的,自己的继承人太过出色会遭嫉妒,没出息兴许是个好事,何况就这么一个嫡子,又是个体弱的,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能平安到老比什么都强。就这样,老王爷也睁一眼闭一眼的由着陈玉胡闹。

事情就出在他十六岁那年,长大了他,在府里玩够了,身边贴身的小子,为了讨他欢心,就偷偷的带他出去玩。也是这一年,他才知道外面不光有戏园子还有青楼,不光有青楼还有小倌馆。

陈玉不缺女人,十七岁他娘就给他娶妻纳妾了,通房丫头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偏偏他是怪胎,不止喜欢女人,还喜欢男人。这回就是为了给他喜欢的一个小倌撑腰和永庆王世子的人打了起来,而打伤他的就是魏家驹的堂弟,魏家绪。

说起来魏家绪也是倒霉,他不过是起哄架秧子,你推我搡的时候伸腿拌了陈玉一脚,结果不知道是他那一脚还是别人的一推,反正那陈玉倒地上。本来一个土地,就是磕了下也不咋地。只是这位陈玉世子着实倒霉,他倒地的时候头磕在地上砸碎的瓷碗上,当时血流如注,自此再没醒过来。

那永庆王陈凡是先皇的异母弟,和逸亲王一样都是皇上的叔叔。出事后,永庆王世子陈密当时就被他父亲绑了送去逸亲王府里赔礼道歉。因为陈密本人没动手,和陈玉又是堂兄弟,当时就被松绑送回永庆王府了,如今只是在家里关禁闭。

这打伤人总要有个替罪羊,魏家绪被人举报是主要凶手,何况他还真的动腿了。他一个无功名无身份的,有个堂兄做侯爷,可侯爷那里比得上王爷。如此,其他都没什么事情,就他当场就被绑起来,如今已经关到大理寺待审去了。

要说从前,魏家驹还不太会相信魏家绪能干出这样的蠢事,为了伯祖母,他一定会想法子和皇上求情,救出他这位堂弟。可那一晚他们母子的夜谈,彻底伤了他。

他此时掐死魏家绪的心都有,这几年,因为他军功卓著,多少人眼红他功高,眼前这位更是对他诸多猜忌。在这样躲还躲不开的节骨眼,他那宝贝弟弟就把把柄送给皇帝了。

他和皇上算是从小相识,他比谁都知道这位皇帝的为人。外界都传他对皇后情深意重,在他看来,皇帝谁都不爱,最爱的是皇权。

皇后他见过几次,一看就知道是个清淡的人,这么多年能稳坐中宫,那是因为她从不争宠。何况施家又从不争权夺势,不然以皇上家传的小心多疑的个性那里容得下。饶是这样,他还是不放心,硬是把皇后哥哥广平侯安置在京城来牵制施家。

说是喜欢皇后,不如说他喜欢施家的兵权,为了施家的兵权,苦心积虑的把如今的皇后纳入宫中。这些都是魏家驹有一次听醉酒后的施红广说的。

那些隐秘把当时还是毛头小伙子的他吓了一跳,那时候的他最是尊崇眼前的帝王。因为自家母亲和先皇感情一直很好,他和皇帝又是幼年相识,平日里言行难免有些放纵。有时候他甚至和会和这位年轻的帝王顶嘴。不过从那以后,别说顶嘴 ,便是从前常说的玩笑话都再没一句,做事情更是没行差踏错过。

“起来吧,说起来陈玉是堂弟,你却也是朕的表弟。何况这也不是你的错,都是你那混帐堂弟干的。只是朕本想给你进位到国公呢,这节骨眼出这样的事情,你啊,”

看着桌子上一堆的奏折,他忽然叹口气,声音和缓下来,“朕这里还有你四年前强逼民女不成,让自己弟弟给你背黑锅的折子,你自己看看。怎么搞的你,平日里赐给你的女人,你三推四推的。如今大伯子和弟妹扯不清,这都是什么污七八糟的。”

魏家驹这回头真疼起来,怎么四年前的事情又翻出来了,都是魏家绪那个混蛋,他这是要害死他们一家子吗?

他不起身,只低头恳切的看着皇上,“皇上,绝无此事,这是污蔑。这个事情臣无法认,尤其是涉及家弟媳妇的清白,还请皇上明察。”

“打仗你是个好样的,可这治家和治军是一样的,你先学会如何治家才是。”不知道皇上想起什么,语气又缓和了些,“你先回去吧,随后朕会有旨意给你。”

魏家驹缓缓的起身退出御书房,跪了大半天的他,拖着酸麻的腿一步步的朝宫门走去。

不说魏家驹一身冷汗的出了皇宫,单说此时的魏家后院老夫人的屋里,那是哭声一片。

“娘,你就求求侯爷,救救绪儿吧。绪儿他不是有意的,他从小到大都是婆子丫头围着,那里吃得了那样的苦啊。”

王夫人跪倒在黄花梨木的罗汉床前,抱着老夫人的腿哀哀的哭诉。

已经的满头白发的王老夫人,也是一脸的泪,抖索着满是老年斑的手,指着自家的侄女,半晌才开始说话。

“求我?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看看你,把他纵成什么了。那年我不准他娶那个贱人,你竟然敢瞒着我去帮他。现在求我?还有外面那对母子,你这个蠢货,当年我怎么就看中你了。呵呵,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得了你们这对母子,这是要亡我魏家啊,亡我魏家啊。”

“娘,那回你不是也同意在家里挑一个女孩吗,他那眼界高,一个都看不上,我也是没法子,谁知道被个丫头捡了便宜了,这怎么能怪我?”王夫人,魏家绪的娘抹了把眼泪,不甘心的辩解道。

“你还有理了你,这事还没捅出来,要是被他知道是你做的,这家里你还怎么待下去?”老太太气的直捶床。

想起儿子不知生死,眼泪又下来,“娘,姑姑,你就发发慈悲,侯爷从小就孝敬你,听你的话,您就发发慈悲,求他救救他弟弟吧,我给您磕头,磕头了。呜呜…还不是你不同意他纳那个小妖精,不然他也不会出去借酒浇愁,花羽你都肯护着,绪哥可是你嫡亲的孙子啊,呜呜,”

“混账东西,都是你惯得,从前我说过多少次,惯子如杀子,你都不听。如今你还敢说,我,啊,…”身穿半旧紫灰色夹袄的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过去。

“娘,你别吓我!”

“老夫人,老夫人,快请大夫来!”

“快拿水来,快掐人中!”

67

魏家绪的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为了让儿子日后在府里颜面不受损,王夫人来了后,就求老太太把屋里服侍的人都打发到院子里去。此时屋里只有一个婆子和一个大丫头。

“怎么办,怎么办,娘,娘,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看到姑姑兼婆婆的老太太晕过去不醒人事,三夫人一时间傻了眼,满脸的泪不停的摇晃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本就是急火攻心,气的背了过去,被王夫人这顿摇晃,倒是顺过了那口气。只是到底年老体衰,又病了很久,虽然有了进出气,不过只是眼皮动了动,人却没醒过来。虽然睁不开,却能听到王夫人的叫喊,心里又是急,又是烦,被王夫人这顿摇晃,她脸色却越发不好起来。

“老太太这是急火攻心,经不起这样的,三夫人你赶紧放手!”屋里唯一留着服侍的大丫头烟枫一看老夫人情形不对,急切的上前阻止王夫人的折腾。

王夫人被老太太这一昏倒,吓的早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听丫头说赶紧松手,抹了把泪,哀哀凄凄的哭道:“啊,我不动了,你赶紧叫人啊,娘,娘。”

听到屋里的哭喊,外面的人都跑了进来,也有去找大夫的,也有去报信的。也有那些有经验的婆子们,围着老太太,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口的抚胸口。离了王夫人的魔爪,魏老夫人终于又换上了口气,艰难的睁开眼睛看了看。

没想到王夫人一看她醒了,立马又冲了上去。

“娘啊,是媳妇不好,你别吓我,绪哥他还等着你去救他呢,呜呜。”王夫人看老太太睁眼,扑上去抱着老太太放开喉咙嚎啕大哭。

老太太皱眉看着王夫人,嘴角翕动半晌,却没说出一句话,想动手推她又动不了。她心里清明,嘴上却是说不出。从前看这个侄女还是个精明温婉的,如今看着却是厌烦的不得了。说不出,动不了,实在不想看到她,又无法说出口,用眼睛示意自己的贴身丫头制止王夫人的哭叫。

看懂了老太太的意思的丫头拉着王夫人的胳膊说道:“夫人,你别这样,老太太虽然醒了,可虚着呐 ,而且也累了,让老祖宗歇歇。”

“不要拉我,娘,你睁眼看看,是我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可怜的绪哥儿哟…”

魏老夫人一气之下又闭上眼睛,那几个丫头苦劝王夫人不成,又担心老太太的身体,顿时屋里陷入混乱。

正当屋里乱成一团之际,门外匆匆的走进来一行人。为首是一位穿着鸭青色褙子的中年妇人,她带着个年轻的媳妇子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匆匆来到老太太的床前。她先行喝止乱成一锅粥的丫头婆子,“这是怎么了,还有没有点规矩,老祖宗病着,你们还这样吵嚷,还怎么养病?”

扫了眼王夫人,微微撇了撇嘴角,先看看老太太,然后对正拉王夫人的两个丫头说道:“烟枫,烟云,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拉开你三夫人,别压坏老祖宗。烟霞,你带人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烟枫看到府里的大夫人来了,长出一口气,“三夫人,大夫人来了,您快起来,婢子们服侍您梳洗一下。”

此时的王夫人生怕这一出去,老太太再不会见她,她死死的拉着老太太的胳膊,顾不得脸上的鼻涕眼泪,“不许碰我,我是你们主子,我要亲自服侍老祖宗。娘,你睁眼看看,我是你的娟儿啊。”

“对啊,三夫人,有什么等老祖宗醒了再说。”旁边的丫头也好声好气的说道。

“拉我做什么,大嫂子,你想做什么?”王夫人烦躁的一挥手,刚好一巴掌打在了那叫烟云的丫头脸上,很快那女孩白皙的脸上就是五个指痕。

那叫烟云的丫头两眼是泪却不敢掉,只忍着站在老太太的床边。委屈也没用,谁让她是个下人呢,王夫人如今可是侯府的当家主妇。

身量高挑,穿着蜜合色比甲的烟枫,一边拉王夫人,一边冷淡的说道:“三夫人,您就别这样难为我们这些下人,婢子们不能把您怎么着,要打要罚的都得听主子们,只是不知道夫人如何和侯爷交代?”

刚刚进来的这位就是魏家驹的大堂伯母孙夫人,娘家姓孙,她弟弟孙常瑞当年娶了平西侯施南生的妹妹施颜卿。当年的老人都知道,当年的平西侯把一半的身家都给了妹妹做嫁妆,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啊。

孙家也是知道感恩的人家,这些年一直和施家共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随着施家的壮大,他们家也是水涨船高,如今孙常瑞已经是二品大员了。说起来,她在魏家的地位也很微妙。

“弟妹,婆婆一向疼你,你也疼她一疼,这是想要她的命吗?等太医来了看看情形,你这样哭闹,婆婆听见了心里岂不是更急?烟枫和烟云是老祖宗屋里的人,你多少给留点颜面。咱们可是侯府,是有规矩的人家。银红,还不扶你们夫人去梳洗一下,弄成这样,不像大家夫人,倒和那些街面叫卖的妇人似地,让人看了成什么,传出去又是一顿闲话。”

孙夫人皱眉看着王夫人,心里暗骂这个蠢货,不把这个家败了她是不能罢休。想想魏家驹,叹口气,也不知道那孩子这回能不能再次避开这个险关。

由于她早年丧夫,又不太得婆母欢心。当年的侯夫人娴雅郡主怜惜她母子,对这位大堂嫂一向都很照顾。而且娴雅郡主和她的娘家兄弟媳妇施颜卿是闺中密友,又自小仰慕施南生,不想让颜卿不开心。病了后,为了唯一的儿子多方谋划,想唯一的儿子多几分依靠,不想大房和三房太过和谐。

总总原因,娴雅郡主临终的时候,把西北的一大片院子都划给他们家,还早早的就给她的孩子分了些田地和铺子各自取租,而吃穿嚼用却都是官中支出,这样她除了嫁妆,还年年有了稳定的一份收入,无论侯府发生什么,他们母子都不会愁吃喝。

娴雅郡主其他的心思,孙夫人自是不知,她只知道她这位郡主弟妹,对她是情真意切,为了他们母子做的便是亲姐妹也未必能做到,所以对魏家驹一向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上几分。

只是侯府的事情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婆婆日常只宠爱他们三房,虽然是长嫂,可她一个孀妇,作为媳妇她也不能插手弟妹院子里的事情。

魏家男子短寿像是宿命,自家的儿子年前也一病去了,如今留下十几岁的孙子魏延峰。因为守丧,这一年来,她除了日常请安,轻易不会到这边来。

便是这样,她这位弟妹还是百般的防备于她。要不是她今天进来请安,便是绪老三的事情她也还被蒙在鼓里呢。

她早就看出那绪老三不是个省油的,她便是不出门,也会听到家里的婆子说,三夫人又给了三爷几个通房,只是一院子的漂亮丫头也守不住他。整日里和一群狐朋狗友,吃酒捧戏子,到处拈花惹草,招蜂引蝶,这回终于惹祸上身了。

她日常里拘着自家的孙子读书习字,轻易不让他三叔见。凭良心说,绪老三对他这个侄子倒是很喜欢,不过孙夫人可不想让他带坏了自己的大孙子,从不让他和他三叔多有交往。

一想到老太太要是死了,他们母子可就再没了依仗了,王夫人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她哀哀起身,上前虚虚的弯弯腰算是给孙夫人见了礼。

哭的红肿的眼睛死死的看了大夫人一眼,拿帕子抹着眼角,叹口气说道:“大嫂说的是,到底我不如大嫂冷静。唉,大嫂体谅我一下吧,我和老祖宗血脉相连,她这一晕,我便乱了阵脚。”

她懒得看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子,这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抬她一下,踩自己一下。这话分明说自己不关心老太太的生死。说来说去,她不过是担心自家抢了侯府的掌家权。

“今个进来本想给婆婆请安,没想到赶上这一出。如今抓紧把大夫请来给婆婆诊脉要紧,弟妹还有闲心说那个。”孙夫人低声说道,然后坐到老太太的床头,亲手给老太太抚平额头那些乱发。

早年她还想借侯府的势提拔儿子,可如今她儿子都没了,孙子还小,婆婆对他们这一房又一向都很平淡。她早没了争斗的心。如今她只想过好自家的日子,教养好孙子,不给娘家惹麻烦,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再说,她这弟妹也天真,一旦魏家驹娶妻,难道侯夫人不管家,却让个隔房的婶娘管家不成?如今魏家绪惹了这样的祸,还不知道皇上怎么处置魏家驹呢。想到这里,她就恨恨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狼子野心,那孩子对她们一家子那么好,全心全意拿她当亲娘,她却这样拆台。

皇上多疑,她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自古帝王没几个不忌惮那些手握兵权的人。这些年,多少人看不惯魏家驹的少年高位。尤其是魏家驹的北疆之战,备受各方的苛责,说他花费大者有之,说他残酷者有之。前几天回娘家,还听娘家弟媳妇说起,这半年来弹劾的奏折跟雪片似地。如今不知道那孩子怎么受罪呢,孙夫人想着,心里就难过。但愿皇上看在郡主的份上,别太为难那孩子。

王夫人简单的梳洗了下,进来看老太太脸色蜡黄,王夫人不由得有些焦心,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他们母子怎么办?

“大夫来了没有?”王夫人看床头被自己嫂子占了,只好站在老太太的脚边问道。

她话音刚落,没等人回答,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夫人,侯爷回府了,侯爷带着太医回来了。”

68

关于老太太病了,魏家驹是进府的时候听管家说的,他赶紧一路过来。刚好和请来的太医碰上了,就一起进来了。

“祖母,您没事吧,您可别吓卿言。”顾不得和一屋子女人打招呼,魏家驹急切的拉着那个年迈的老大夫匆匆的来到老太太的床前。

被王夫人烦的比上眼睛的老夫人,听到声音,连忙睁开眼睛,努力挤出笑容,看着眼前的青年,满眼都是喜爱,“好孩子,怎么惊动了你,快忙你的去,不必在我这里耗着。我没事,就是人老了,都是些老毛病。”

“可吓死我了,”魏家驹长出一口气,“李太医,劳您好好给我祖母仔细看看,需要什么尽管说。”

“好说,好说,这是我的分内事,侯爷不必焦急,不必焦急。”花白胡子的老太爷年纪不小,脚步却很轻快,显然日常保养有度,人老身没老。他不慌不忙的放下背着的药箱,开始给老太太诊脉。

好在老太太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日常注重保养,有个小病小疼的都及时的调养,所以这次虽然被气得背过气去,却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太医也说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素有心悸之疾,日后是不宜动怒激动和操心,适宜静养。说完后,太医给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就离开了。

看着送太医出门回来的魏家驹,魏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勉力提起精神说道:“你们都回去,烟枫带着她们也都退下,我有事要和侯爷说。”

“娘,那什么,我不放心您的身体,我不回去,我在厢房守着。等侯爷走了,我好服侍您。”

“我还死不了,守什么,让你回去就回去,烟枫她们会服侍我的。”

“娘,她们到底年轻,那里懂得什么,还是我带人服侍的好。”

一直坐在老太太床头的孙夫人,看老太太有些动怒,脸色也很疲惫,想了想就率先起身,微笑着上前给老夫人捋了下被子,温声的说道:“母亲,既这么着,媳妇就带着她们先回去,有事让人叫媳妇就是。”

“嗯,这里这些人,也不用你来回跑,只要带好了我那乖孙,就算孝敬我了。”

“是,母亲,媳妇省得。”孙夫人恭敬给老太太行礼,然后缓缓的朝门外走。

老太太看了看鬓边已经花白的大媳妇,想到她还不到三十岁,就和自己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早早的没了丈夫。如今又没了儿子,她越发的安静起来。

想到哪英俊出色不亚于魏家驹的大儿子和大孙子,老太太不由的心里酸涩。他们这一房,最出色的就是自己的长子和长孙,想不到都是天忌英才,魏家的男人很少能能活到三十岁的。

大儿子就不说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可她那大孙子,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五品的堂倌了。去年八月的时候,在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有些喝多了,因为是在游船上赏月,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

好在这个媳妇是个知好歹的,当年儿子没了时候,这个媳妇虽然悲痛,却还能保持清明,带着子女安分的生活,这些年大房的日子过得一直都顺风顺水。如今即使孙子没了,这个媳妇却也还是能清明的安抚孙媳妇和抚养自己的大重孙子。

这些年,这个媳妇一直都误以为她不喜欢她,偏心三房。其实她那里知道,要不是三儿子和小孙子太过于不争气,她怎么会放那么多的心思在三房上面,她还不是希望他们兄弟都过得好吗。

大儿子没了后,不久老三也早早的没了。留下那个孙子,素来能说会哄人,长得又好,伯母婶娘,哥哥弟弟,满府里没有不喜欢的。老人都喜欢活泼的孩子,她也不例外,又因为三媳妇是自己的娘家侄女,怜惜她早年丧夫,对她们母子就纵容了些。

侯府进来了两位侯夫人,却都接二连三的过世了,偌大的侯府,都是她老婆子一个人支撑,三媳妇在一旁帮忙。自己的侄女惯孩子,她也劝说过,让她多管管,不要什么都依着他。可这个女人,总是哼哈的答应,回头还是一如既往,凡事都依着绪哥。侯府事情多,她不能日日的看着,等她发现这个孩子虚浮不务实的时候,已经晚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都是她的儿子的孙子,她总不想将来两家差的太多,才会多照顾些老三家的。几年前老太太大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从前,因为老三家的能说会道的,老太太就把府务大都交给了三房打理。却被老大家的误解,这二年来,除了请安,很少过到这边来。只管他们那个小家,这边府里的事情更是一问三不知。

“娘,大嫂既然要回去,那就还是我留下吧,您病了,一个媳妇都不在身边,传出去成了什么。”

王夫人有些尖利的声音拉回魏老夫人的思绪,她皱起眉头,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犀利,清冷的眼神犀利的扫向王夫人。她怎么了,平日里看着满精明的,今日怎么就跟糊涂油蒙了心一样,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总还有个听话的,行了,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既然你如此说,老大家的你也先留一下,这个事情我本想明天说,既然老三家的急,那就一起说了吧。”魏老夫人淡淡的说完,就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王夫人一听能留下,她救儿心切,觉得这是求魏家驹的好机会,没理会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欣喜的点头做到老太太床下首的椅子上。

孙夫人懒得理会王夫人,她只忧心的看着魏家驹,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他。却也知道自己一介深宅妇人帮不上他朝堂的事情,看魏家驹的衣襟上不知道在那里沾上的泥土,上前拿出帕子给他轻轻的擦掉,“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小心。”

看着孙夫人慈爱的神情,魏家驹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翘了下嘴角,扶住孙夫人的手,“大伯母,怎能劳动您动手,不碍事的,我一会回去就换了。”

拍拍魏家驹胳膊,孙夫人清瘦的脸上满是关切,低低的说了句,“卿言,老三的事情,伯母知道难为你了,是我们不好,没管好他,给家里惹了这样的麻烦。只是不管多大的事情,先要保全你自己。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想到魏家绪,想到他们母子的龌龊心思和他惹的祸事,魏家驹一阵心烦,不过脸上却没显现,他温声的安慰孙夫人,“伯母,你不要担心,很快就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陈玉如今还没醒。一旦有个好歹,不止是魏家绪,就是他,也难逃责罚。而且,经此一事,威平侯府和逸亲王府算是结了仇了。

想到陈玉,不由得想起陈玉的娘,魏家驹心里长叹。刚刚在皇宫里,他出了御书房,就碰见了来御书房哭诉的逸亲王妃。当时,幸好有皇后在场,逸亲王妃没有打骂于他,不过却是哭了个天昏地暗,他差点没被逸亲王妃的眼泪淹死,还是广平侯施红广及时的出现,请出了皇上,才解救了他。

魏老夫人细细的看了魏家驹一眼,忽然说道,“卿言,你眼底都青了,午间吃饭了吗,烟枫,去给二爷端枣子糕来垫点,那是他最爱吃的了。”

忙活了一阵,魏家驹吃上了爱吃的糕点,丫头婆子都陆续的退了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代四个人。

“好了,没有外人了,卿言,绪老三的事情是伯祖母对不起你。老身不止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过世的祖父母,父母。没管教好那个逆孙,没替你管好这个府邸,老身愧对你啊。”老太太因为情绪激动,嘴角有些抽搐,伸出满是青筋的胳膊拍着床头的护栏。

魏家驹赶紧起身,桃花眼微眯,躬身对着老太太说道:“伯祖母,都是一家人,您这是说的什么,三弟的事情还不知道是谁对谁错呢。”

魏老夫人摆手,脸色严肃,“卿言,你不必说了,老身糊涂,才酿出这等祸事。现在我先说的是,第一件是,老三家的回去把账目整理一下,明个起,交给你大嫂,由老大家暂时打理府务。等侯夫人进府,便移交给侯夫人。”

“娘,为什么?”王夫人吓了一跳,蹭的站了起来。这死老太太,过河拆桥啊这是,看她儿子不行了,为了讨好魏家驹,就要舍弃她们母子吗?

魏老夫人严厉的瞪了王夫人一眼,喝道“亏你也是大家夫人,这么哭哭啼啼像什么。你先坐下,回头我再和算账。”

平日里掌管府务,拿点好处,沾点侯府便宜也就算了,毕竟清水池塘不养鱼。最可恨的是她竟然敢暗地里算计如今的侯爷,她的侄孙。这样的女人,她怎么敢还让她掌管侯府?

不理会王夫人的目瞪口呆,老太太继续说道:“第二件,卿言不许给绪哥求情,他是咎由自取,做错了事必须得他承担。不止如此,你还要上书皇上说,让大理寺秉公办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是侯府子弟就殉情轻判。”

“老祖宗,老三的事情,我自有主张,您不要为了这事操心,还是早些歇着,好好的将养身体为好。”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命令,看着明显虚弱的老人,魏家驹眼圈有些红。

这可是扶持了他十几年的老人,一心一意扶持他,不然他当年便是得了侯爵,也不见得会有今天的辉煌,这几天,因为那晚王夫人和魏家绪的谈话,他竟然还曾经怀疑过这位老人的对他好的居心。

“就按我说的办,这是关系到我威平侯府魏家存亡的大事,我已经错了,不能让错误再继续下去。如果那陈玉有个闪失,就让绪哥给他偿命,以平世人之口。”

不让魏家驹替魏家绪求情,老太太冷静的接着安排,“第三件,你也老大不小了,去年说给你娶妻,你说要给你大哥扶孝,如今孝期过了,也该张罗起来了。这事老大家的你多多和各府的夫人联络,争取今年把侯夫人迎进门,好早日诞下侯府继承人。”

听到要求他娶妻生子,刚想反对,想起广平侯午间对他说的那番话,魏家驹沉默了。皇上如此疑他,其中有一条就是他本就无父无母,如今还无妻无子,身居高位,考虑事情不够成熟,成家立业,他总不成家,让人觉得担不得重任。说白了,就是一旦他带兵出征,那就是如龙归大海,皇上想牵制他,连个抓手都没有。

不顾王夫人的哭喊,老夫人还是定下了侯府掌事人更换的决议。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身穿海蓝色袍子的魏家驹,疲惫的揉着眉心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了几步想起山庄那对母子,刚刚两位伯母离开后,就只有他们祖孙两个人的时候,老太太还提起过,为他打算如何安置他们母子。他虽有打算,如今出了绪老三的事情,对于把孩子过继给死去的夫人名下的事情,他忽然有些不确定。和老太太推说,自己还没想好,如今侯府事多,想等绪老三的事情过去了再说。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眼魏宝,“这几天忙也没去山庄那边,天麒那边怎样?”

“风夫人忙着安置,小公子挺好的,就是想念您,天天都问,您什么时候去。”

“嗯,忙完这几天,我就去,你派人告诉一声。”想到那个可爱的孩子,魏家驹眉头松了,忽然想起一事,“我让你派人打听的关于风家的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

69

风家事情说起来话不长,其实就是一个简单故事。风晴岚爹叫风琅,风家先祖本来是走街串户货郎。到了他爹这一代,攒下了些家底,就开了家粮铺。因经营有方,买卖越做越大,到了风琅长大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粮铺子了。只是世代做生意人家,却在风琅身上发生了变化。

风琅自幼不喜算盘,也不喜欢钱财,就是酷爱诗书。他爹一看,士农工商,士是排在第一位,能读书是好事啊,再有钱也不如有权啊。就给风琅送进当时最有名书院去读书。

风琅也是个争气,没让他父母白花钱,从小读书就很出色,一路秀才举人,在他二十六那年,终于考中了进士,当年就外放到真定府做了个七品推官。

风琅早年娶妻宋氏,也是商户人家女儿,在他中了进士时候,已经是二子一女了,这女儿就是风晴岚。因为晴岚是他中进士这年出生,又生玉雪可爱,甚是得他们夫妇欢心。

会读书不代表会做官,而风琅就是代表。推官是正七品,按理他努力努力,三年后要是考绩好,自然会升官。可他却在这推官上,一干干了十年,直到他故去,也没挪到一位。

风琅从小只顾着读书,日常只喜欢与人谈诗论文,对于仕途经济总觉得有些不搭自己进士身份,尤其他当时上司,真定府知府是同进士出身,难免对他有些忌惮,担心他做出色,抢了自己位子。

他虽然俸禄不多,可他是父母独子,世代经商人家出了他这样一个人才,风家老太太老太爷那自然是认为儿子是无所不能,从他当了官,父母就把家里产业都给了他。

因为妻子出身商家,也会打理,家里买卖他倒是从没操过心。吃得好,穿好,家里又不缺钱,自然不屑于那些吃拿卡要。

他又读书读有些迂腐,和那些善于逢迎同事相处就不太好。也不会看上司脸色,逢年过节也不过是给上司送些普通节礼,一向不得上司赏识。这就是为啥主管知府换了三任,他还是个正七品推官。

晴岚十岁这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大案子。当时先皇贵妃被赐死,皇贵妃娘家灭九族。而风家就是在那个案子里,烟消云没。

民间说法是,是先皇贵妃谋权叛逆,私下里勾结当年废太子赵祯一些人,打算来个里应外合,推翻如今皇帝,没想到英明神武皇上早有准备,在继位第三年春天,一举铲除了那些叛乱分子。

魏家驹叹口气,如今皇上绝对是个狠角色。其实他不过是借着那次事情,来个大清洗,把不顺从他人都踢了出去。

当时口号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命令,当时真定府知府是先皇贵妃表外甥,理所当然九族之内,合家下了大牢。

而风琅因为平时就不得人心,被密报和知府是一派,他一个小小推官,那里有人给他说话,风家就这样,也全家被抓,后判家产没收,全家流放。

晴岚幼年时候,她母亲因为经营自己买卖时候,和秋家主母秋翼娘交好,并结拜为异性姐妹,口头间曾定下儿女亲事。她得知自己遭此大祸,两个儿子是无论如何都保全不了了,可是看着年幼女儿,实在不想让她受那牢狱折磨,就给秋家主母书信一封,以趁官兵没到时候,连夜把晴岚带着丰厚嫁妆送出府去。

后来事情,魏家驹是早就知道了。晴岚作为陪嫁丫头到了王家,并给他生了个孩子,魏天麒。

“魏宝,记得两年前,因为皇后诞下三皇子,皇上大喜曾大赦天下,其中应该有风家吧?”

魏宝神色一整,抬头看看魏家驹,深吸了口气,有些凄然,“是,有这事,属下也打听了,前年皇上大赦天下,风家确在被赦免之列,只是风家二老当年就没受得了那苦寒之地,没到地方就相继病故了。风家二位爷倒是赶上了大赦,不过回来途中染上瘟疫,也都没了,风老太爷当年是独子,所以风家现在就只剩夫人自己了。侯爷,属下就打听到这些。”

听完魏宝话,魏家驹心里叹口气,本想帮着她找找亲人,结果却是这样不堪。那女子命也甚是苦恼了些。

“行了,出去吧,这些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风夫人那里,免得她伤心。”

“属下明白。”魏宝还没等走出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

伴着“侯爷忙着呢,您不能进。”

“谁敢拦,放开。这个死奴才,不信这府里还有去不了地方。”

听到外面争吵,魏宝停下脚步,“侯爷,属下去看看。”刚打开书房门,就被一个人冲进来差点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