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望着破门而入的女子,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平又惊又喜,将她上下打晾一番,戏谑道:“姑娘如此狼狈,可是又被打劫了?”刘邦见她乌发散乱,身上绿纱已被撕烂,妙曼腰身浮在薄衣下楚楚动人。当即大喜过望,拉起她的手,给身边谋臣一一介绍。

“来来来,这就是我从楚兵手里救下的女子。”又指身边的人给她瞧。 “云兮,这位是丞督萧何,这位是大将军韩信,这位是滕公夏侯婴,这位是建成侯曹参,这位是阳舞侯樊哙,这位是左司马曹无伤……”

她与那些目光一一触碰,分明能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惊艳之色。可她依旧还是失望,心中纳闷:刚才明明见他进来,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正灰心懊恼,刘邦突然疾步走下台阶,拍掌大笑道:“哎呦子房,可算逮到你这只狐狸喽。”白衣公子抿唇一笑,也并不介意:“臣离开的这段日子,主公身体可好?”她蓦然回首,望见身后那方温雅面孔,顿觉脚下举步艰难。他一如七年前的模样,不曾留下岁月痕迹,只是性情变了,反而沉静许多。

“云兮,这位就是我身边的第一谋士,成信侯张良。别看他年纪轻轻,运筹帷幄的本事,一百个刘邦都不敌。”

张良……原来他连姓氏都改了,足见验证黄石精“半生坎坷”的预言。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才能磨砺出今日的气度风骨。她垂下眼,不敢也不愿去猜测。时光倥偬,当年在博浪沙鲁莽行刺的少年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韬光养晦懂得进退的厉害人物。

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一个人粉碎的如此彻底?

他的目光仅在云兮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别开,待她犹比陌生人更薄些。那波澜不惊的神态,淡到骨子里,让她浑身不寒而栗。

“别愣着了,这回子房归来,咸阳可算有救了,大伙应该高兴才是!”曹无伤率先打破僵局,紧跟着樊哙也来凑热闹,“可不是,项羽小子立下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咱们既然已驻军霸上,主公何不杀进城去过过皇帝瘾?”

“臣以为不可。”萧何连忙堵住他的话,“咸阳乃是亡秦故都,城中人口数以万计,一旦攻城烧杀抢掠,会死很多无辜百姓。何况又是文献重地,单阿房宫里存储的书简案牍都有八十万卷,等这些安排妥当了,再攻也不迟呀!”

张良轻佻眉角,转身朝刘邦一揖:“臣也以为不妥。如今以咱们的势力去跟项王伙拼,恐怕是以卵击石。据臣所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去楚营告密,项王那边显然早已有防备,现在攻城无疑是送死。”

“哦?”刘邦大惊,将四周群臣环顾一圈,“竟有这等吃里爬外的小人?”

“主公放心,此人……”张良唇角噙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曹无伤,“此人今日并不在场,所以一点风声也漏不出去。你说对么,曹司马?”

曹无伤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仿佛有条毒蛇盘亘在背,从脊梁上一顺滑进去。捏出一掌的湿汗,他却不敢擦:“正是正是,先生说得句句在理。”

白衣男子听罢,低头抚弄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自顾自地笑了。刘邦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猜出八九分的把握。他并不急着揪出那个人,鳖已入瓮还怕想不出宰炖的法子?他要好好享受,磨刀时那份煎熬的快感。

春风,细密吹过耳际。

她于深沉碧影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张良玉雕般完美的侧面,终于相信人是会变的。脑中恍然忆起,黄石精在汜水桥下说的那番话:你可知人心险恶、尔与我诈,你既爱上那个凡人,对他又了解多少?

他当年不惜收买刺客散尽千金,连亲弟的尸首都来不及收葬,是否为日后玩弄权谋埋下了伏笔。相隔多年后,站在咫尺之外,却发觉原来彼此陌如路人。这样的人,靠得愈近,愈像握紧了一把双刃剑,凭你怎么拿,到头来伤得总是自己。可你宁愿为了这样的人装聋作哑,变成傻子瞎子,十年、二十年,一直执迷不悟下去。可是上苍就是如此残忍,甚至不留给你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

她当时亦不懂,单纯的以为留在他身边就好。于是临场赴刑般走到刘邦眼前,在众人错愕地目光中,双膝跪下,朗声说道:“云兮愿留在大王身边,一辈子不离不弃。”那番豪迈情意,点燃了这个男人眼里最原始的欲望,也烧得她自己心涸如死。

第六章

自此,汉家营帐里就多了一位神秘女子。传言那女子明艳照人,是山精狐魅所化,正是楚国派来祸害汉王的妖物。军中将士颇为好奇,有一人假扮成厨子去帐中送饭,只见刘邦与萧何商度军务,哪里来得女人?他正纳闷,抬头见软帐后匿着一个绰约人影,当即恍然大悟,断定是那妖孽无疑。

于是流言更盛,几天就传到张良耳朵里。那日他正纰阅军报,忽听两人窃窃私语,一个说:“咱们跟着大王一路打到今天,脑袋搁在刀刃上,他倒好,自各搂女人暖被窝去喽!”

另一个也抱怨“谁说不是,早听闻项王仁义,咱们不如去投奔楚军,何必受这窝囊气……”

张良搁下笔,假装咳嗽道:“外面吵什么?”那两人吓得魂不附体,膝下一软扑嗵跪到他跟前:“先生饶命,俺们说的句句属实,若编一句瞎话不得好死!”说完赌咒发誓,将传闻复述了一遍。

张良听罢,不犹皴眉不语。虽说这两卒子的话不足为信,难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可推敲一二,到底还是有些眉目依据。刘邦最近神思恍惚,他冷眼在旁已觉察多日,难道,真是被那女子所惑?回忆初见当日,他无意识抬头,正撞上她盈盈投来的目光。那分温柔缱绻,饶是多年修习黄老之术的他,也禁不住心神摇曳。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绝不容小觑。

“主公的私事,你我无权干涉,这等以讹传讹的话,以后休要再提。大战在即,你们居然私下谈论投靠敌营,军法难容,来人,拉出去各领五十军棍!”

夜间陈平来他帐里闲坐,掀帘先笑:“哎呦,听说白天你罚了两个卒子,究竟何事,惹得我们子房大动肝火?”

张良道:“你若替他们打抱不平,尽管去主公那儿告状,将我罢免了,反倒乐得清净。”

陈平见他面上不悦,只得收敛笑容,郑重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且问你,我离开长安的这段日子,军营里来过什么可疑之人?”

陈平低头想了半晌,茫然回道:“一切相安太平,并没有什么细作密探。惟独前月在霸河边上,大王发现了昏迷的戚姑娘。你的意思不会怀疑她吧?”

张良沉吟片刻,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兴许是我多心,眼下局势吃紧,主公又抢先一步入关,楚营难免不会使些手段。”

“我看你是紧张过火。青天白日,哪来这么多奸细?说句实话,我私底下早试探过云兮,她除了长得漂亮什么都不懂,心机连孩子都不敌,哪像你一肚子阴谋诡计。我陈平别的不如你,这看女人的眼光还有几分把握!”

“但愿如此罢。”张良按住额角,慢慢使思绪松弛下来。这些天操劳奔波,他也确实有些疲惫。“我只是担心,太公和夫人还压在楚营当人质,主公军务繁忙,万不可耽溺女色毁了身子。”

陈平啼笑皆非:“你自己不近女色,也不许别人碰。道家炼丹以外还有房中术,据说能滋阴补阳男女同修。再说他那些日常琐事,不是由萧何料理么?眼下主公对云兮很是宠爱,我劝你别去触那霉头。哎,项羽身边有虞姬,主公身边有云兮,风水轮流转,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抱得美人归?我陈平不敢跟主公抢女人,换作是子房你,指不定他为了江山社稷,真会把云兮赏给你。”

张良不觉莞尔一笑:“子房命薄,这等艳福可消受不起。”

“假正经什么,不把美人赏你,迟早也被韩信樊哙抢去,落到那些粗人手里,她还有什么好下偿。你若面薄,我去给大王说如何?”

白衣男子抿唇轻笑,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却夹杂着几许苦涩。“哀莫大于心死。你以为,我心里还能容下什么人么?”

陈平不语,自他的瞳孔内望见一抹浅浅呈出的讥诮,心里只觉酸楚。从前听说张良迷恋黄道始终独身一人。刘邦也赠过美姬,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落得“坐怀不乱柳下惠”的美名。或许每个人都一样,各自曲折之后做了命运的傀儡,心中所想所愿,谁又敢直言?陈平望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孔,内心涌出一丝钦佩动容。

这些天她一直觉得,恍惚是活在梦里。生怕梦醒了,那些苦心换来的一切都转瞬成空。这种惶恐如影随形,像是条看不见的蛇,不知何时就勒上了脖子。她不明白,为什么找到了他,反而愈渐不安。人的感情,当真是那么复杂吗?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敢避开那些哨兵,悄悄溜到他的营帐外。看着那抹清雅侧影在黯淡光线中轻轻勾勒,她便觉得心里很塌实。这种近乎膜拜的感情,超越了世间一切信仰,成了上苍赐予的怜悯。

憧憧烛影映在墙上,托出一抹袅娜人形。连枝灯默默燃着,不时有青烟氤氲腾起。她与孤灯对坐着,已经忘了呆了多久。

“云兮,是不是冷了?”一件锦袍盖到肩上,女子偏过头,正遇上刘邦殷切憨笑的脸。他还嫌不够,又嘱咐仆人端盆炭火进来,亲自搁到她手边。

“主公,昨儿已经立夏了。”送火盆的仆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刘邦愣了一下,脸膛腾地憋红了,恶声骂道:“腌奴要你多嘴,给老子滚出去!”说完狠狠踹了脚火盆,仆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没说错,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云兮淡淡说了句,目光始终不着痕迹。

“是是…”刘邦咧开嘴,尴尬地笑道:“我不是怕你冷么,你瞧手冰的。”说着逮住她的手,拢到嘴边轻轻呵气。那手小而纤巧,攥在掌里柔弱无骨,真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帐帘猛然被掀开,白衣文士一抬头,当即僵在原地。尽管两人急速放手,可方才暧昧的场面还是让他收尽眼底。余光瞟见女子艳若桃花的脸,他什么也没说,嘴角泛起一丝鄙薄,转身欲走。

“哎……子房回来!”刘邦急着喊了声,这么晚来势必是有急报。

张良收住脚,犹豫了片刻又转圜回来,面上依旧没有表情:“搅扰主公休眠,恕臣该死。楚营连夜来报,说项羽欲以四十万军围剿,战书都已拟好,正从新丰快马赶来。”

“什么?”刘邦大惊,战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这…这如何是好,子房你快想法子,咱们的性命可捏在你手里!”

“事已至此,急也没用了。”

“那怎么办?“刘邦望了眼云兮,一股脑把金银器物塞到她怀里,“走,咱们连夜逃到定陶去,天亮前没人追的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男人,觉得他懦弱到可笑。张良叹了口气,又问:“当初是谁献计,让主公堵住函谷关不准放诸侯进来?”

刘邦想了想,恍然顿悟:“他娘的,我一时糊涂,居然听了那鲰生的教唆!”

“主公莫急,臣与楚营的项伯有过命之交,若谴他代项羽表明您并无反心,想必可逃过此劫。”

“项伯何在?”

“人就在帐外,随时听候主公的差遣。”张良依旧不温不火的,轻轻击掌三下,就有一人迎帐进来。“项伯拜见沛公。”他趁跪下的间隙,忍不住瞥了眼帘后白瓷般温婉的少女。

刘邦脸色微沉,假装咳嗽一声,呵斥道:“云兮,还不退下?”她有些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间发火。等她默不做声地出去,刘邦才神色渐缓,脸上堆出笑意。“常闻项公磊德,子房也多次提到过您的侠义仁骨,我刘某景仰已久。今日相见分外高兴,我愿将膝下一女鲁元许配给项公,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项伯显然有些诧异,正犹豫间,张良亲自斟了爵酒,递到他跟前。“您若答应,就请满饮此爵,卖给兄弟个面子!”项伯不便推脱,只能勉强接过酒一仰而尽。

刘邦拊掌大笑:“项公果然是个爽快人,来,咱们今夜不醉不休!” 他举起铜爵,暗自与张良相顾一笑,琥珀月色在酒尊内跌荡沉浮。

第七章

次日清晨,朝暾给山岚披上霞光,熠熠金辉洒满大地。曦光中,一支轻骑正向鸿门逶迤而来。刘邦揪紧马鬃,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同行的男子。“子房,我看还是回去吧,惹恼了项羽,咱们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怎么,还没上场,主公就想打退堂鼓?”张良扬眉轻笑, “自打进了鸿门寨营,咱们就是砧板上的鱼,只有人家操刀摆布的份,哪有退缩之理。不消一个时辰,等他们马厩里喂饱了粮草,佩好了鞍具,咱们就真得任人宰割了。”

又颠簸了几里路,终于到了项军驻地。果如预料的那般,敌军们都披挂整齐,正磨刀擦戟。刘邦心中暗自感叹:幸好子房神算,倘若来迟了一步,我等都要葬军霸上了。回头再看张良,只见他安然跨在马上,缟白大袖在风中翩然飞荡,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不由得自惭形秽。

正感慨间,忽听前方马声嘶鸣,一路人马正地迎面赶来。他仰眉望去,只见正前方雪白鬃骏上雄赳赳坐着一人,火红大袍银甲生辉,方正脸膛上浓眉倒竖,下颚上的络腮胡子直窜到耳鬓,赫然就是楚霸王项羽。刘邦心生胆怯,不自觉和属下对视一眼,张良拍拍他的后背,两人打马前去。

“大王,臣刘邦前来请罪了。”刘邦扶鞍下马,快步走到项羽跟前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揖。项羽却不吃他这一套,信马由缰地缓缓行到他面前,执鞭一指:“尔是何人?本王认识你么?”说完又故意问左右侍从:“你们认识此人么?”

那些侍从本就是兵家出身,不懂礼教,哗然大笑根本不把刘邦放在眼里。刘邦心中恼怒也只能吃哑巴亏,面上依然软和带笑,不敢露出半分不悦。“想必大王贵人多忘事,刘某这个小小亭长容不得大王法眼,惭愧惭愧。”

“哦,你这么一说,本王倒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泗水亭的亭长刘…刘什么刘邦是吧?”项羽故意将声调拖的老长,惹得手下侍从又是一阵大笑。他打马上前,绕着刘邦转了三圈,遂又停住,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圯上一别,你倒不如从前了,这躬腰驼背的架势怎么看都是一副奴才相啊!”

刘邦知道他存心羞辱,只好垂下眼皮,任由他肆意辱骂就是不肯还嘴。忽听有人高声大笑,惹得项羽把脸一沉,恶狠狠地问:“你笑什么?”

张良好不容易收住笑声,朝项羽一拜:“我笑大王太愚鲁,居然不识功臣,反而在这里恶语嘲讽,难道不该笑吗?”

“放肆!”不等项羽发话,两边侍卫就拨马前来,一刀架到他脖子上。张良抿唇一勾,两指夹着刀刃轻轻拨开,仰眉直视马上之人:“久闻霸王礼贤下士,宽厚仁义,难道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家主公与大王合力攻打秦国,大王在黄河以北作战,我等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却没料想到能够先入关破秦,在这里再看到大王您。如今有小人散布流言,使大王与我家主公有了隔阂,您竟偏听一己私言,对我家主公妄加猜疑,致使功臣无辜蒙冤…敢问,不是愚鲁又是什么?”

这番话说的义正严词,唬得众人许久说不出话来。项羽低头沉思片刻,再开口已失了底气:“本王也是听沛公手下的司马曹无伤所言,才生了猜忌之心。你们若不信,本王可以找他对质,他今日可曾来否?”

刘邦立即抬眼,与张良相互回望,眸中杀机一腾而过。看来子房果然料事如神,军中确实出了奸细,就是那败类曹无伤,枉当初对他深信有加。项羽赶忙下马掺起刘邦,又是赔情又是道歉,尔后又转头看向张良,将这个出尘脱俗的年轻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身形瘦弱,却不失风骨,与一般文臣谋士大不相同,心中不犹叹惋:几年不见他竟出落成这等神仙人物,当初悔不该杀韩王成,将他收拢在自己麾下了。

原来张良出仕辅佐刘邦前,曾是项羽帐下的谋臣。他本一心想匡复韩国,不料项羽杀了韩王成自代为王,张良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多亏刘邦慧眼识英雄将他留在身边。那时张良不过是一介布衣,项羽也未将他放在眼里。谁知他如今竟有这等浑然气魄,不免让人刮目相看。

“原来是子房先生,几年不见身体可好些?”

张良敛衽笑道:“多谢大王挂念,臣这些年习字练武均无所成,连病都是老样子。”项羽听完点了点头,对左右侍从说:“去把本王的那支千年红参拿来,给先生泡酒。”

当日刘邦等人就被留在楚帐中一同进餐,长案上摆着烧猪尾、匏凤爪、炙羊腿等烧肉美味。项羽、项伯面向东坐,亚父范增面向南坐,刘邦面向北坐;张良则向西陪坐。范增多次给项羽递眼色,举起玉玦给他示意,然而项羽始终不肯回应。范增只好出去召来项庄,嘱咐他说:“大王的面和心软,不忍下手。你进去祝酒,请求舞剑助兴,顺便击杀刘邦。

项庄果真进去祝酒。祝酒完了,又说:“大王与沛公饮酒,军里没什么乐子,不如让我舞剑助兴如何?”项羽心情大好,便准了他:“好!”

项庄拔剑起舞,几次直袭刘邦,一旁的项伯瞧出杀机也出来襄助,几番剑走偏锋都让项庄得逞。刘邦在刀光剑影中坐的心惊胆战,回头去寻张良,却不见座上有人。他正纳闷,忽见帐子一掀,一个满脸黄髯的勇士闯了进来,正是阳舞侯樊哙。张良笑吟吟地跟在后面,看来又是他的主意。

“你是何人,胆敢私闯军营?”范增将酒爵放下,厉声叱问。张良道:“回亚父,此人是我家主公的随臣樊哙。”项羽醉醺醺地睁眼一瞧,笑道:“原来是樊壮士,赐酒赏猪腿!”侍从不敢怠慢,撕了半只生猪腿给他,樊哙也不道谢,只拔剑切着生啖起来。

项羽平生最欣赏这类勇莽之人,又赐了一坛酒给他。樊哙仗着酒性,将心中憋屈的淤气一吐而快,丝毫不顾及这是在敌营军中。刘邦怕他惹事,谎称如厕将他拖了出去。

出帐后,刘邦即刻吩咐手下人备车马,樊哙看出他要逃跑,想进去叫张良一同出来,却被他拦住。“主公,张先生还留在帐里,他一个文弱书生,不等于送死吗?”

刘邦心一横道:“我已经留了白壁和玉杯给他,现在生死难保,哪还能顾他!”说完跳上马车,让樊哙驾辕一路向霸上汉营狂奔而去。车马顺着郦山取道芷阳,抄小路四十余里,终于到了汉营。迎面奔来一个绿衣女子,髻上的钗簪都松散了,满头墨缎的长发披在身后,越发显得飘逸如瀑。刘邦认出那美人正是云兮,刚想问她何事这般慌张,云兮竟焦急地扑上来问:“张先生呢?他在哪?”

刘邦心中不悦,拂开她道:“子房已被本王留在楚营了,暂时还脱不开身,你问他干吗?”云兮一听脸色骤变:“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了?”还不等刘邦点头,只见她旋身跃上马头,夺过樊哙腰里的鞭子,一脚将他踹下马去。轻盈如柳的身躯在马上摇摇晃晃,碧色裙摆当风飞扬。

“云兮你疯了,你要去送死吗?”刘邦冲着那抹背影大吼,女子却不回头,目送她挟风驰过溅起一路缱绻烟尘。杨柳当风,碧影摇着阳光,从她握缰的指间一掠而过,像是曾经的跌跌撞撞,逃过那场不堪回首的如烟往事。

刘邦说的没错,她是疯了,早在遇见他的第一天起,灵魂就已倾然出窍,只留下空空如也的躯壳。倘若七年前是一场一开始便错的遗憾,百转千折之后,她不能再让它演变成一场枉令叹息的错过。

绝不能。

第八章

彼时楚营里依然欢歌笑语,炭上架的烤羊腿咝咝冒着油香,项羽抓起来,鼓足腮帮子撕下一块肉,大口嚼着。忽被人撞了一下肘,范增小声提醒他:“大王,沛公和他手下的随从不见了。”项羽大惊,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不少。再朝西北方望去,只见刘邦坐上空空如也,只有张良一人留在席上自斟自饮。

“亚父多虑了,子房还在座上,他能跑到哪去?”

原本在旁边陪坐的项伯恰巧听见,把筷子一搁,对项羽说:“大王放心,臣方才如厕碰见他,想是吃不惯酒肉腥膻闹了肚子吧。”

范增见他有心袒护刘邦,早就怒火中烧,大喝道:“你闭嘴!刘邦小儿最是奸诈,只怕早已逃出多时,大王务必查清真相。”

被他这么一说,项羽也有些怀疑,缄默片刻后,转身询问席上的张良:“子房先生,沛公如厕多时怎么还不见回来?”

白衣公子闻言抬首,不紧不慢地放下杯中美酒,挑眉笑道:“大王不必担心,我家主公不胜酒力,已经醉了,故不能前来告辞。谨叫我奉上白璧与玉杯一对,敬献给大王与大将军。”

项羽问:“沛公如今在哪?”

张良道:“他怕大王责罚,只好独自脱身,已经回到军中去了。”说完奉上白壁与玉杯,由侍从用漆盘托着呈到尊前。项羽拿起玉壁看了看,玉质洁白无暇并无沁色,堪比传说中那块价值连成的和氏壁。不由哈哈笑道:“有劳沛公费心,知道本王最爱温润鸣玉。”

范增见大势已定,夺过玉杯狠狠摔在地上,怒道:“为人君主贪图小贿,岂能共谋大业?将来夺大王天下者必是沛公!”转而锵啷一声拔剑出鞘,直逼张良胸口,“与其他日为虏,不如今天就把祸根除掉!”

众人猝不急防,甚至来不及阻拦,凛冽剑风擦着寒光破喉而来。白衣公子稳然不动,剑身上映着那双含笑凤眼,不曾有半分畏惧。范增没料到到他会如此镇静,心中暗自感叹:果然有些胆色。

也正因为如此,此人才绝不能留,他活在世上一天,刘邦夺得天下的胜算就更大。

“亚父住手!”一声尖叫接踵传来,范增慌神手下倏地一软,剑刃擦着张良胸口,被他侧身躲过。众人回首看去,只见红裙摇曳,一支纤纤素手掀帐而入,那女子簪江牙龙珠流苏,面容干净娴雅。动静之间,窈窕身姿刹时将这营帐耀得光璨夺目。

“虞姬,你怎么来了?这是男人待的地方,快回去。”项羽急忙迎过去,不想让刀剑伤到她。女子却不领情,固执地拨开他,兀自朝张良走去。

“公子你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虞姬将裙摆撕下一条,心疼地替他包扎,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掺起来。张良面无表情地推开她,不动声色道:“多谢夫人挂怀,子房并无大碍。”

光阴逆流,七年之前的虞家村,她曾为他抖净衫上雨屑,他也曾撑着青油纸伞,站在她身后,用单薄削弱的身子为她遮风挡雨。那时她说:在妙弋心里,早已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就像亲姐弟一般……他永远记得自己曾怎样疯狂地爱上这个女子,为她一句话在倾盆大雨中恸哭狂奔,那些草般迷离的青葱岁月,带着那一场年少记忆,永远埋进黄土里。

倘若今时今日,他已成为浴火重生的凤凰,她就是当年那个亲手将他推进火海粉身碎骨的凶手。多么可笑,这女子只隐隐一笑,他便逃也无处可逃。

“怎么?”虞姬进逼一步,捉住他的手问,“我们七年没见,你都不舍得给我一个笑?”明明灭灭的光投在他们脸上,说不出的繁华寂寥。白衣温良,他一如七年前的模样,不曾留下岁月痕迹。然而他已不是他,当年那个少年姬良早已支离破碎。

“对不起。”虞姬最终垂下头,在她握住的时候,他悄悄的松开手。他的心思,其实,她一直都懂。

“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错。”他的目光游移着避开她的脸,终于聚起一个苍白的微笑,无力而疲惫。当你拼劲全力去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除了承认自己的失败,还能去怪谁?

“爱姬你这是……”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项羽不免尴尬。虞姬背过去擦去眼角湿痕,回身笑道:“大王莫怒,妙弋在家乡时与张公子是旧相识,故不忍见他受伤。”

项羽还有些狐疑,又挑眉问张良,张良道:“夫人所言不假,在下邳时臣与夫人曾有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可本王怎么没听爱姬提起过?”

“大王军务繁忙,妙弋连见您一面都难,还怎敢提这些琐事。” 虞姬故意娇嗔着,任由项羽将她搂进怀里肆意爱怜。张良闭上眼,让自己不听不看,时至今日,看着她靠在另一个人怀里,笑得那么自然而然,他蓦然发现这七年里,溜走的不仅仅是时间。

“大王……”门外站岗的侍卒突然闯进来,焦急回报,“大王,门外有个女子要闯营!”

“哦?何人如此大胆?”

那侍卒瞟了一眼受伤的张良,迅速敛下眉眼,吞吞吐吐道:“她说…她是汉营之人,非要见子房先生!”话音未落,就听帐外哎呦一声,两个侍卒应声倒地。随即闯进来个绿衣少女,长发散乱却掩饰不住那浑然天成的绝色姿容。当众人看清了她明艳照人的五官,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帐内的两个女子,一青一红,一样的杏眼水眸,顾盼间都出奇的相似,宛如两个孪生镜像。

虞姬走过去,吃惊地打量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这位姑娘,你是……”云兮却并不理睬,兀自与她擦身而过,朝张良走去。对于这个人类女子,说不清缘故,总有种难以逾越的隔阂。

“放肆!你一个女子擅闯军营,今日说不出原因,本王绝不饶你!”项羽挥挥手,立即有几个侍卫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云兮长睫一瞬,柳色衫袖翩然一甩,那些铠甲侍从们顷刻间被她拂倒在地,手中所使的剑戟也扭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你到底是谁?”项羽又沉声问了一遍。云兮想了想,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挑衅般的冷道:“我来救人,谁也管不着!”

“哦?敢问所救之人跟你是何关系,或者说,给本王一个不杀你的理由?”项羽起身拔起剑鞘,剑尖划过地板一路向云兮走来,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浓。忽然一人拦到他跟前,用消瘦挺拔的背影挡住绿衣少女,像座山般横更在二人中间。

张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大王不必问了,她叫云兮,是我新纳的妾室。”说完一把揽住少女纤细的腰,以臂禁锢在怀里,让她不得有丝毫反抗逃脱的机会。云兮脑中瞬间空白,僵硬地躺在他怀里,任由那修长五指抚过她满头乌发,在左耳后游移,摩挲。

“为夫一日不在,你怎么就追来了?”他故意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躯体,埋首在她颈间,温软的鼻息喷薄在颊上,让她头晕目眩,停止呼吸。就算明知是在演戏,也愿意陪他演下去。

“哦,原来是……”众人恍然大悟,见他们这般温柔缱绻,都忍不住避过脸去。项羽也尴尬地咳嗽一声,勉强笑道:“不知者不怪,既然是尊夫人,本王只好罚酒一杯了。”于是亲自斟了两杯酒,自己满饮一杯,另一杯递与云兮。

张良依旧将她揽在怀里,一手接过酒杯:“贱内不会饮酒,就让子房代劳吧。”于是不由分说凑到唇边一仰而尽,酒渍沿着他峻俏的下颌,缓缓淌到喉结上,仿佛是一抹蜜金滑过白皙洁玉。

待他饮干酒底,项羽又递上一杯来,这回被云兮抢在前头。“你身上有伤,这杯我来!”说罢仰头饮尽,酒入回肠,也不知什么缘故,竟比以往更辛辣缠绵。她勉强咽下去,头已经有些晕了。张良急忙托住她,对项羽道:“让各位见笑了,天色不早,臣与贱内不便叨扰,烦请大王恩准我们回去。”

“大王!”范增横剑拦在前头,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然而项羽摆摆手,喝令范增退下,又对张良笑道:“久闻子房先生精通道术,与女色上颇为淡薄,听说沛公赠给过你美姬,竟都退了回来,今日才明白原来是另有所爱。哈哈,大丈夫身边岂能缺了美人,尤其像先生这等风流人物!”

张良抬起头,视线洞穿过前面意气风发的男人,直落到虞姬的脸上,面不改色道:“子房不过是一介俗人,不是太上岂能忘情,就此别过了。”说罢众目睽睽之下,携着云兮阔步出帐,范增固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任由他去。

第九章

往事如潮水纷至沓来,不着痕迹地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一层层侵染过他腐朽的心,再惊不起波澜。今日这场鸿门宴像一道亘古的河,将他和虞姬隔在两岸,永生永世都没有交集的机会。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这个女子他是永远失去了。

张良大步走着,缟白衣袂在风中猎猎招摇,云兮追上去,拦在他面前,忍不住唤了声:“先生……”

“让开。”他吐出一句,已然恢复了原先的冷峻犀利。细碎光阴透过树林,照见男子半边峻秀的脸,兀自在暧昧的光线里微微闪烁。她与他沉默对视,面目从容,没有半分退让的怯意。

“让开!”张良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是没有动。

“我让你滚开,听见没有?”

“先生!”云兮蓦地打断他,“我看得出来,你是爱她的对么?”

张良倏地盯住她,袖内藏的手渐握成拳头,捏的青筋分明,一字一顿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