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说:“我知道。” 她怎会不知道?七年前在人潮澎湃的博浪沙,在芦苇荡漾的虞家村,她拖着他昏厥的身体,交付到另一个女子手里。亲眼看着他在暴雨中狂奔,在夜深人静后毫不掩饰地哭泣。那春日里逐影而追的少年,在年华灿烂之巅猝然死去。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看在眼里。

“我知道,在先生心里只装了一个人,除了她,谁也容不下。可你没有权利为了她伤害自己,你说过要匡复韩国为亲族雪耻,现在沛公需要你,将士需要你,天下亿万苍生需要你,惟独她不需要你。敢问先生一句,江山斯人,你要哪个?”

张良语塞,一时无法反驳她。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恨意。同样精致的嘴唇,孪似的眉眼,连语气都是一贯的温柔残忍。此时的戚云兮恍惚是虞妙弋,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分明已将他的自尊践踏在脚底,却又佯装无辜的来指责他,嘲弄他这场豪赌里的失败者?

“你很得意吗?”他漫不经心地逼近,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距离站定,伸手捏住她的脖子,五指收拢,一点一点用力。也不知是不是生气的缘故,指尖竟在微微颤栗。云兮闭上眼,不做任何挣扎,掌心复杂的纹路,肌肤温热的触感,都让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眩晕。

“妖女我告诉你,离沛公远一点,不要以为没人能揭穿你的把戏。更不要自作聪明的去批判任何人,因为你没有资格,懂吗?”

云兮睁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恍惚是初见的情景,同样不忍逼视的英俊面孔,多年后重叠了画面。只有那一抹失望,是如此彻底。七年前,这只手托着着她,温柔地说:鱼儿啊鱼儿。七年后,这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妖女我告诉你……

难道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剐鳞台上生不如死的煎熬,换来的就是他这样的一句嘲讽?到底是世故的变迁使人蜕变,还是一开始就是一场天意难违的错误?当年那个天蓝色眼眸的少年去哪了,他把他究竟藏到哪了?

哈哈,妖女?云兮扬起下巴,明明笑着,眼里却含了一汪难以抑制的泪。“猜的不错,我就是妖女,一个十恶不赦的妖精,你就等着我吸干刘邦的血,看他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冷冷丢下一句,她轻蔑地转身。仅一刹那,余光里清晰可见,他眼底的一抹错愕。只是那样的眼神,惟独与爱无关。

张良低下头,感觉掌心有一滴烫度,在纠缠曲线间倾轧、翻滚。那是一滴如此真实的泪,干净而落寞。

汉元年,正月。

项羽入咸阳自立,定都彭城,统辖梁楚九郡,他计功割地,分封了十八位诸侯王。并违背楚怀王“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将刘邦分封到偏僻荒凉的巴蜀,封为汉王。

同年七月,张良欲要离去,刘邦赐他金百镒,珠二斗。而张良把金珠悉数转赠给项伯,使他再为汉王请求加封汉中地区。项伯见利忘义,立即前去说服项羽。于是,刘邦建都南郑,占据了秦岭以南巴、蜀、汉中三郡之地。

汉军入蜀,辚辚车马走在悬崖峭壁旁的栈道之上,刘邦拆开张良留下的一封信,上面写着:“臣申察地势,劝君待汉军过后,全部烧毁入蜀栈道,表示无东顾之意,以消除项羽猜忌,同时也可防备他人袭击。如此,便可乘机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再展宏图。子房敬上。”

刘邦合信掩面,久久说不出话来。鸿门宴上他不顾生死,将他留在敌营。而他却一次次地原谅他的背叛,即使离开也要给他指明一条活路。说到底,他欠这个人的始终太多。

刘邦依计火烧栈道,松油一泼,火势瞬时蔓延。凄艳晚霞和着殷红的色泽,穿梭于树影婆娑的林间,投洒在众人眉间。天空像条割破的伤口,由淡转浓,顷刻间灰飞烟灭。

“子房,走了……”他于冲天火光中说出这句话,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只有云兮没有哭。她望着亮如白昼的夜空,安静的恍若天崩地裂都无从畏惧。世界在她眼前摧枯拉朽,仿佛观摹了一场无比盛大绚烂的烟花,转瞬成空。

他还是走了。这个她竭尽全力、全心全意想留住的人,终究还是走了。

第十章

汉三年,四月。

陈平施反奸计,范增闻项王疑之,乃离去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刘邦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与诸将商讨计策。细作将密函呈上,他拆开看完,激动地在营帐内踱来踱去。众人不明所以,把信一封封传去看了,蓦地全都沸腾高呼。

自秦二世元年,刘邦于沛县起义至今,一直受制与楚军的威胁。项羽手下猛将如云,要说真能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的,惟有亚父范增一人。可项羽不懂得惜才,竟对范增起了猜忌,导致这唯一的一员军师也含恨而死。从此汉军再也不用畏惧楚军,就像拔掉了獠牙的虎兽,再凶猛也逞不了什么气候。

“真是天助我沛公!”萧何率先出列,朝着刘邦一揖。刘邦笑着说:“从前子房在时,曾对本王说,王者忠君遗爱自在人心,别人向我低头,朝向的是我坐在这里的位置。真正能让人心悦诚服的,惟有一颗仁向之心。余音犹耳,故人却早不在了。”

萧何道:“大王不必伤心,子房虽然走了三年,总有回来的一天。”

“不。”刘邦摇了摇头,“不是三年,是一千一百三十六天。”

同年冬,楚军兵围汉军于荥阳,双方久战不决。楚军竭力截断汉军粮草补给和军援通道。汉军粮草匮乏,渐渐难撑危机。刘邦大为焦急,询问群臣有何良策。

谋士审食其献计:“臣以为,昔日商汤伐夏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秦王征伐诸侯,灭其社稷,使他无立锥之地。大王若能够复立六国,百姓必会感激大王之德,莫不臣服。”

“你的意思是,让本王学周天子分封诸侯?”

审食其举袖一拜,笑道:“正是此意。”

刘邦沉吟片刻,缓缓背过身:“速去刻制印玺,由你来巡行各地分封。”

“大王不可!”突然有人高呼,众人惊声望去,只见陈平昂然走进来,横了一眼郦食其,“这个法子听起来不错,实则是饮鸩止渴,臣已请来一位高人,定能为大王分忧。”

刘邦转身问:“什么高人?”

陈平笑而不答,只拍了拍手,就从殿外进来一人。那人披着阔大的黑氅,慢慢走到大殿中央,扬手掀去风帽,一抬头他眼中的神色清峻飞扬。刘邦以为自己眼花了,快步从丹墀上下来,差点撞翻烛台。他抓住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看,生怕一转眼他就消失了。

“你……真的回来了?”

张良歉然一笑,晶莹雪屑落在狭长的眉上,与面容一样模糊而鲜亮。他跪下说:“蒙大王不訾诟耻,子房特来与您解围。”

“来来来,起来说话!”刘邦搀起他,“刚才说什么,分封的法子是饮鸩止渴?”

“不错,臣以为这样做会毁了大王的基业。”张良以脚尖划地,指出当前的局势,“其一,商汤伐桀、武王伐纣都是审时夺度,有把握的,而今大王能控制项羽致其死地吗?其二,武王散钱发粮是用敌国积蓄,而咱们军需已空,哪还有能力救济饥贫?其三,如果把土地都分封给六国后人,则将士谋臣各归其主,天下谁还追随大王?这么做难道不等于自掘死路?”

一番话说的刘邦茅塞顿开,转身大骂郦食其:“臭儒生,差点坏了老子的大事!”赶忙下令将刻制印玺的人追回,才挽回了一场重大的决策失误。

“那么依卿看,荥阳之围该如何解呢?”刘邦问。

张良沉吟片刻道:“依臣之见重不在楚军,而是内患。如今韩信在北路战线上顺利进军,势如破竹。平定了魏、代、赵、燕又占据了齐,以他的军功与资历足以问鼎天下,与大王同分一杯羹。我部虽然军力薄弱,倘若拉拢韩信一起攻打楚军,还怕不能破围?”

刘邦一听就来火:“我久坐困城,修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他倒好要自立称王,说什么‘齐人狡诈反复无常’的屁话。他才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大王息怒,既然他想称王,我们何不成全他?”

刘邦一下懵了,半晌才道:“你说明白点。”

“臣的意思是,眼下群雄并起,只有项羽的兵力最大,又有谁敢跟他抗衡?韩信既然不怕死,我们何不把这块烫手山芋抛给他,大王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岂不省事?”

事实证明张良的推测是正确的,翌年二月,韩信派使节传话,欲代摄为王。刘邦将使节大骂一通,说:“大丈夫既定诸侯,就要做个真王,何必要做假王!”

随后派张良拿着印绶去齐地封韩信为王,并征调韩信的军队击楚。授印齐王,虽然是刘邦对韩信的暂时妥协,但这个顺水人情和权宜之计,居然笼住了韩信,成功地解决了内患矛盾,赢得了楚汉弈局上关键的一枚棋子。

第十一章

三月桃花始盛,轻盈明媚的春光从叶影花荫下滑过,落到孩子的眉间。小男孩奋力地向树上攀着,去勾梢头的那一枝碧桃花。白如皓雪的花瓣坠离枝头,轻薄尤似层层绢绡,风一吹洋洋洒洒。

女子站在树荫下,洁白花瓣落到肩头,沾衣欲湿,她弹指抚去。这样春深似海的时节里,让人的心思不自觉在融融暖意中涣散。她仰头看着那孩子,被他浑圆稚拙的模样逗乐了,不自觉地扬弯唇角。

做人多辛苦,一切痛楚都要埋进肺腑。只有孩子,在未解人世的岁月里,才能无忧无虑地快活那么几年。因为他们不曾察觉时间留下的遗憾,以及未来将要背负的欺骗。他们只会为了一枝平庸娇艳的桃花而懊恼半天,永远不会想明艳下隐藏的危险。

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一只蒙昧无知的小畜生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悄然走进,笑着掀开这一场宿命的罗幕,像场精心预演的闹剧,不偏不倚恰合时宜。直到时光沉寂,她愈渐深陷其中,他才笑着转身,朝命运相反的轨迹走去。似把火一掠而过,不留余烬。

后悔了么?她扪心问自己。

“啊!”一声惨叫惊破思绪,云兮抬头,只见小男孩从枝头摔下来。她纵身跃去,轻轻一转,将他安然抱到怀里。小男孩吓得哇哇哭了,手里兀自攥着那一枝揉碎的桃花。

云兮蹲下身去,很有耐心的等他哭完,才用袖子替他擦干泪,哄道:“乖,不哭了,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哽咽着,闻到她袖口散发的温香,渐渐平静下来:“我叫盈儿。”

云兮知道,刘邦膝下有一双儿女,均是夫人吕雉所生。女儿鲁元她见过,温温懦懦不甚爱说话,每次看见她和刘邦在一起,眼底都有怯生生的艳羡和不懂得掩饰的恨意。让她甚至感觉到,是来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恨。

而这个孩子不大像刘邦,也不大像他姐姐,有种单纯憨厚的天性,大约就是幼子刘盈。云兮笑着问:“让姐姐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谁知小孩挣脱她的手,慢慢向后退着说:“我不和你玩,你是妖精!”

云兮却不生气,故意将他拉回来,轻轻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着问:“那你觉得我像妖精么?”

“不像。”盈儿摇摇头,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你像画上画的仙女,又香又漂亮,比我娘都好看。”

云兮扑哧一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道:“小傻瓜,让你爹听见又该骂你了。妖精姐姐给你摘桃花,好不好?”

盈儿拍拍手,用稚嫩的乳腔答道:“好,不许骗人,咱们拉勾。”两只小指触到一起,扭成一个连环的扣。云兮衣袂挥扬,转身轻盈跃上枝头,从繁华花影中一闪而过,又轻飘飘落到地上。手里变戏法地拈着一枝粉润碧桃。盈儿笑着劈手抢去,凑到鼻前嗅了嗅,嚷道:“妖精姐姐真厉害,盈儿还想要,盈儿还想要嘛!”

云兮拍净他膝上的土,温婉笑道:“好,乖乖去换件衣裳,姐姐再给你摘好多好多的桃花,好不好?”

盈儿欢快地答应,攥着那枝花蹦蹦跳跳地跑了。直到那抹幼小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云兮才敛回唇边的笑,转过身去。然而下一刻,她就愣在当场,呆望着眼前端雅无匹的男子。

花瓣依旧纷纷扬扬地坠落,像道无形屏障,为前方蒙上一层暧昧伤感的色泽。看着这个在漫天花雨中伫立的人,她只觉胸口一窒,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像是开了一朵莫名的花,脉搏血流霎时失衡,卷进这巨大刺激的幸福旋涡里无法自拔。整整三年过去,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还是会动的。

张良唇角微挑,面上依旧淡淡的:“来了一会儿了。”其实他本想说“很久”,话一出口就莫明变了。原是无意间邂逅,见她蹲在树下,桃花吹满了头,衬着水染碧的素衫煞是好看,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当一切又回到混沌初开的时候,回忆倒退到三年前,那场树影里激烈的争吵。以及他不曾察觉的,在内心深处隐着一脉遗憾。那些纠缠的明花暗柳,总让人禁不住往后去想。

“听说荥阳这场仗打胜了,是你出的主意?”云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心惊肉跳,却不敢露出来分毫破绽。

“恩。”他沉默有顷,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式地点了点头。然而她却对这个答案很满足,至少现在是真实鲜活的跟他对话,而不是自言自语。这个消息虽然早知道,回答与否都无所谓,可她有种非要从他口中证实的固执,像寻常夫妻必要而又无意义的争讨,能增进什么一样。

两人依然是尴尬,想问又怕触到对方那根敏感的神经,再闹得不欢而散,于是只好沉默着,各自斟酌字句。最后还是张良率先打破僵局,问她:“听他们说,大王准备纳你为姬妾?”

云兮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她最怕他问这句话,没想到他还是问了。想去解释,又怕解释不好,弄得自己百口莫辩,进退两难。刘邦要纳她,这是事实,也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倘若急着辩解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反惹他更误会?

况且三年前,他曾那么轻蔑的警告她离刘邦远一点,若再辩解,岂不枉担了虚名。于是她赌气般点了点头,说了声:“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要缠着沛公不放?他已经有了妻室和孩子,你以为插进去就会幸福么?”他的面容动了一下,觉得这些话压抑在胸腔里,不说就会憋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对这个女人哪来这么多莫明的敌意。

云兮笑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远的让她绝望。她真想如无数次梦里那样,不顾一切扑到他怀里。然而现实却是残忍的利爪,轻易撕碎了所有念想。说到底,他还是蔑视她,看她不起,那承不承认还有何分别?

她安然迎上他逼来的目光,再不用惧怕什么:“我不缠着他缠着谁?难道缠着你,你能给我幸福吗?”

张良一时哑口无言,他讨厌她这样轻薄暧昧的笑,没来由的厌恶。为什么这个女子沉默和说话时,总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姿态。有时觉得清高,有时觉得轻佻,还是她太过秾艳的外表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错觉。尤其她笑起来,总让他觉得不安。

云兮心里那点微渺的希望仿佛是明灭残灯,挣扎数番后终归湮灭在风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奢求他的谅解,倘若没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不能算是被辜负,那么所有的误会就是上天注定的劫数,任凭真相被隔绝在咫尺之外,永远也进不来。

她径直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是每个女人都那么幸运,沛公待我恩重如山,我有什么理由不嫁他?请不要自作聪明的去批判任何人,因为你没有资格,这是先生你说的。”

余音萦绕耳畔,恍若呢喃。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让他明明白白看到她眼底的冷笑,不屑而轻佻。不管这番话为日后埋下了怎样的祸患,至少在他猝不疾防的时候,给予了最沉重的回击。后来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尽管为此付出了更多的代价。

战时中的一切婚仪都尽量繁减,这点刘邦心里也清楚。当他在众臣面前坦然宣布想法时,还是引起了不小骚动。赞同与反对同样激烈,矛盾直指云兮神秘不明的出身。反对最盛的莫过于刘邦的妹夫樊哙有人说:“戚氏身份卑贱,与正妻吕氏相差甚远,不堪纳为王族妾室。”也有人说:“吕氏为楚人质多年不归,戚氏年貌俱佳,正能为汉王添丁加嗣,纳为姬妾再好不过。”

还有些人持观望态度,不倾向于任何一方,中规中矩总是没有过错。刘邦看在眼中心里很明白,他很聪明的不予采纳也不予评置,只将婚礼的花费削减到最低,以求军饷上的平衡。

没有采吉纳征、换庚谱、过文定,只在正殿摆了十几桌筵席,请的无非是些相熟的宾客。席上双雉烩鹌、百子莲果、伏羊盛世、凤彘朝阳,各色菜肴均用银器盛好,呈在几案上。刘邦着喜服,待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云兮款款走近。

她今日并没有特别修容,脸上铅华洗尽,显得素净异常,松挽的云鬓上没有任何簪饰,精细交衽里露出一截白皙颀长的颈子,隐见锁骨。从殿门到墀下长长十丈的距离,新娘由媵人扶着一路趋来,步态娴雅从容,长长的裙裾曳于身后,如一抹凝红的血。

先是沃盥礼,司仪萧何将金盆高举过头顶,刘邦牵过云兮的手,在盆中一蘸,冰凉的水侵过指尖也淹没了她的心 。新人对席入座,萧何切下一片彘肉,以筷夹着送到云兮唇边,她却迟迟不肯张口。萧何尴尬之下,不免望向一旁,刘邦挥挥手道:“她不爱吃肉,算了。”说罢亲自接过彘肉,全部塞进嘴里嚼完,没有任何不悦。

下来是合卺礼,御郎陈平斟满两杯清酒,呈到新人跟前。刘邦端起一杯呷了口,然后交换另一杯。清光兀自在杯底潋滟,照见女子浓墨般的长发,和半边晦莫如是的脸。只听媵人唱起祝酒歌:“一杯开扉,两杯喜泪,三杯五杯恩情似水……”

她抿唇轻笑,端起半盏残酒一仰而尽,忽而想起三年前在鸿门宴上的那杯,为何独不如这杯辛辣缠绵?

最后是结发礼,原定要双方高堂主持,刘媪与太公都不在,只好另觅人选。刘邦在大殿内逡巡了一周,目光忽然落到那袭白衣上,于是笑道:“依本王看,子房最合适不过。”张良愣了一下,踟躇着缓步走近,尽管这是万人羡慕的隆宠,可他心里还是酸涩的,有些不是滋味。

“请……夫人断发。”他将匕首递到云兮面前,匆匆掠了一眼,不想让她觉出更多的感慨。云兮的眼光亦在他脸上迂回一瞥,迅速地别开,木然接过匕首,两人指尖相触都凉得没有丝毫温度。她依言割下一缕发,与刘邦的搓到一起,共同放进锦囊里,又将匕首还给他。张良忽觉掌心黏滑,低头看去挫金刃身上有一条细小血槽,斑斑猩红还未凝固 ,像是妆饰了几许妖艳刺目的暗花。他不禁后退一步,好似透过她凄艳的嫁衣发觉袖间隐藏的血迹,那般狰狞与凉薄。

云兮望见他眼底惊愕的神色,阖目冷笑,流下一滴终于得逞的泪。

第十二章

依旧是猩红的穹顶,猩红的纱幔,窗外有狂风凌乱荡过的影子。床塌上散着莲子、豆枣、圆果,寓意瓜瓞连绵子孙圆满。而云兮打量着这间陌生的新房,开始怀疑用一生做赌注到底值不值得?

刘邦把脸凑过来,她闻到他鼻腔里浓重的酒气,有种让人作呕的味道。灯光下的脸异常清晰,那些细密的褶皱和松弛的皮肤轻易泄露了年岁,良久以来,竟是她第一次正眼审视这个男人。他很老,老得都让人怀疑他还有没有繁衍子嗣的能力。没有衣衫遮蔽的身体像条抽紧又放松的蛇皮,夹杂着褐色斑点,一寸寸悚然扭曲。

她闭上眼,任他的手指在她身上熟练游移,尽量遏制着胃里翻涌的冲动。像尸体一样躺着,眼神里有种死不瞑目的空洞。男人花白的头发在虚空中晃动,像博浪沙的潮水、虞家村的芦荡,一浪一浪淹没至顶。他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很满足地呓语着,忽然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妙弋……”

这声虽轻,云兮却清清楚楚听在耳里,像被刺痛了一样,她猛然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刘邦也突然清醒了,勉强挤出一丝尴尬地笑:“你和妙弋太像,我…我一时也糊涂了……”

“算了,我知道,都知道。”她直起身,回望着满床狼籍,恍然觉得这一生的幸福都不可能再圆满。

八月初,汉军已逐渐形围剿之势,韩信踞齐地不断袭击楚军,加之彭越从梁州屡次袭兵,阻断楚军的粮道。楚军兵疲粮竭,只好派使节与刘邦讲和。双方商定,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东归楚,西归汉,立约解甲归国各不相犯。项羽引兵东归,向彭城而去。刘邦则欲回归汉中。

拔营当日,项羽依言放归刘太公与吕雉,一家人难得团圆,刘邦不免高兴,邀众臣佐陪共同贺宴。吕雉见一双儿女都已长成,心中十分宽慰,亲自操刀下厨做了满满一桌菜肴。女儿鲁元倒也乖巧,夹菜默默吃着,不时夸赞几句。只有小儿刘盈有胃症的毛病,碗里的饭也不老实吃,在嘴里磨了半天也不咽。

吕雉只当是小孩家闹脾气,亲自夹了一块肥肉搁到他碗里,哄他道:“乖乖吃,盈儿以前不是嘲着要吃娘烧的菜吗?”刘盈嚼了几口,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扎嘴,吐出来一瞧原来是猪肉没剃干净,皮上还连着几撮棕毛。他年纪小又爱挑食,当即把筷子一撇,哭着嚷:“娘做的难吃死了,一点都不如妖精姐姐做的香!”

小孩子最不会扯谎,吕雉从前虽烧得一手好菜,这些年在楚营提心吊胆的做人质,哪有心思下厨研究食艺。她原想借此机会拉近与家人的疏离,没料到反弄巧成拙,一时面上无光。刘邦瞪儿子一眼,厉声呵斥:“给你教了多少遍,叫云姨叫云姨,没长记性吗?”旋即对刘太公讪笑着解释,“儿子这几年行军操劳,手底下的兄弟就送我了一个姬妾,我原本不想收,孩子们又缺个人照应,只好纳到房里。我要是知道娥妁回来,绝不会要的,不信问樊哙!”

樊哙原是吕雉妹妹吕媭的丈夫,对刘邦纳妾一直颇有成见,然而他也不敢透漏太多,只好跟着点头附和。当年刘邦背信弃义,项羽一怒之下险些烹杀刘太公,幸好有吕雉拼死阻拦才保全老命,因此他对这个儿媳十分倚重。

“爹在那边差点让人家煮了,你倒好哇,在这边又纳一房私妾,你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娥妁吗?” 吕雉别过脸去抹干泪,悄悄顿了他的袖子:“爹也别气,伺候不了夫君是贱妾没福气,不如把妹妹请出来,让大家见一面,也免显得我小气。”

这话正说到刘邦心坎里,当即吩咐下人:“去把戚姬请出来!”

良久之后,一抹淡薄身影遥遥迟来,众人绷紧了呼吸,各自缄默不语。陈平在旁冷眼观望,不由慨叹一声,是福是祸就要各安天命了。在众人的引导下,云兮依礼给刘太公叩头敬茶,转而又朝吕雉欠身一拜。于顿首间,吕雉也看清了她的面容,那尖俏的脸不过盈掌大小,两剪秋水低低敛着,浓睫长如蝶翼,肤色有种经年不见日光的苍白。

是了,他是极爱这张脸的。吕雉笑着掺起她,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亲自为云兮布菜,以筷夹了块鱼肉搁到她碗里,殷勤笑道:“妹妹尝尝这鲤鱼,我命下人一早逮的,下锅活炖味儿还鲜着呢。”

云兮打量着盘里的鲤鱼,青灰色的身躯被剐去鳞片,开膛破肚,隐隐有一丝血迹渗出嘴角,空洞的死眼瞪着她。久已模糊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她想起在砧板上剧烈颤动的瞬间,猪龙婆举起刀,毫不留情的切下来。血哗一下涌出,淹没成一片猩红的海。

刘邦见她迟迟不肯动筷,脸一沉道:“难得家里人吃顿饭,你好歹也尝一口!”

吕雉亦关切地问:“妹妹脸色这么白,不舒服么?”

云兮无奈,在众人逼视下夹起那块鱼肉,颤颤放到嘴里,浓重的血腥味在齿间化开,她抛下碗筷,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呕吐,撕心裂肺像要把胃都吐出来。

“妹妹,你怎么了?来人,快传大夫!”所有人的面孔扭曲成一片,她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夜风袭袭,扑灭了案上一对描金红烛。刘邦正欲唤人,早有人捻明了灯火。月色投在男子清峻的眉间,映亮了他光洁的白袍。听出脚步声,刘邦回身道:“子房来啦,本王等你多时了。”

“究竟何事这么急?”刘邦不语,示意他看脚下。张良拾起地上的信笺,信手翻了翻,不禁皱起眉头:“固陵这场仗输了?”

“哼,你还有脸问,本王倒要问你!”刘邦倏地背过身,把案上另几封信统统掷给他,“看看你跟陈平出的馊注意,说什么派兵合围楚军,结果呢?韩信跟彭越都按兵不动,害得本王差点困死在壁垒里!”

张良闻言一笑:“大王莫恼,您可知他们为什么没有如期前来?”

刘邦压住怒火,冷哂道:“本王要是知道,还养你们何用?”

张良沉默片刻,依旧慢条斯理地笑:“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错了一步,就是满盘皆输。大王既想行掌天下,何不有始有终?如今韩信已称王,彭越又怎甘当个马前卒,他二人就算接受封绶,也没有固定的疆域,王位便是行同虚设。大王若是割舍得下,将陈地以东让给韩信,把睢阳以北让给彭越,此二人必肯调援兵马。”

刘邦道:“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为人君者岂能在乎这一点小痛,燃眉之际别说两座城,就是血肉大王也要割舍得下!”此话说的极有分量,连刘邦也一愣,许久道:“先生既有倾世之才,为何不学韩王、项羽?”

“呵呵!大王即做解玉之人,又何苦在乎璞玉的想法。在下没什么经国伟略,也没什么野心,所求不过是三尺黄土安身立命。来日大王得了天下,尚记得有我这一人就可。”

刘邦苦笑一声:“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我刘邦与天下难道不都在先生算计之中?”

二人静了片刻,终于大笑起来。壁上的影子明明灭灭,似谁慌乱未定的目光。风将垂地纱幔搅起,在夜里猖狂地舞着。张良背着月光,大袖被吹得几欲飞起,他沉吟了一下道:“臣听说,戚姬近日有喜了。”

一抹翳云遮过月光,冷寒中有些刺眼。刘邦的面色像是拨云见月的夜空,忽而好转起来:“云兮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要不是她那天晕倒,本王还一直蒙在鼓里!”

“哦,那要……恭喜二位了。”张良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他的目光落到纱幔后那双隐藏的鞋上,转瞬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夜色已深,请允臣告退。”

刘邦微微颔首,目送他渐行渐远,依稀坚硬如玉的身形忽又停下,被月色渲染成一团苍白。他并不回头,只略迟疑了一下说:“戚姬似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请君务必善待她。”

“恩。”刘邦笑着点头,并未察觉话中隐含的暧昧。他的目光随着眼前人影,直望进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待到人都去空,匿在纱幔后的女子才不可抑制地哭起来,明知道一切都被她亲手毁去,也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委屈?自她知道怀孕那刻起,就像跌进无尽无涯的悬渊,再无反悔的余地。

这场赌,她赔上一生,赢了他终也赢不了自己。

第十三章

汉四年冬,汉军各路兵马陆续会集垓下,韩信先用“十面埋伏”之计兵围项羽于垓下,继而又用“四面楚歌”之计瓦解了敌兵士气。两方厮战数月,幸活下来的楚兵清敛尸首,回来胃都吐空了,三年不敢食肉。算上战死、饿死、冻死、病死、疼死的士兵整整廿十万,全部葬身垓下。据当地放羊的幼童说,那年的秃鹫异常肥美,剃了毛比鹰还大。到了汉初荒年,多亏那些食腐肉的秃鹫养活了不少人。

汉王帐里,云兮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到处是死人,那些人跌下马来或被踏死,或万箭穿 胸,有的连零碎尸骨都拼凑不齐。她从他们间趟过,那些悲壮血性消磨在无尽岁月里,永远不可触摸。

醒来后,她看见自己胸与腹隆起的弧度,仿佛觉得梦里的怨毒已经渗入骨髓,深潜在血脉中。枕上刘邦酣然睡着,呼吸平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她有时候恨极了这个男人,恨极了张良,恨极了所有的人。难道屠尽世间生灵才是功成名就人心所向?如果这些男人得不到报应,他们的孩子又会怎样?

她被自己恶毒的念头吓住,伸手抚摩腹部,里面小小的胎卵在成长,固然流淌了刘邦一半的骨血,可他还是她的孩子啊。等到十月分娩,她看着他平安落地,十年二十年,为这一块血肉纠结下去。可他长大了,到底是另一个刘邦还是另一个张良?

奔出帐外,云兮大口喘着粗气,地上已覆满皑皑白雪,苍莽连绵至天地尽头。她迎着鹅毛大雪,在刺骨烈风中走着,身上只裹了一件单薄亵衣。路上有战火熄灭的灰烬,那些血和雪纠缠着,混成粘稠地暗粉色,被泥污脏洒了一地。

不知不觉到了楚营,她停下脚步,看见红纱帐里有一个女子。素净罗裙将脸衬得有些苍白,像抹黯淡的影子,无端让人凄恻。云兮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她站在芦苇荡里美得纤尘不染。很多年后,她历尽千辛万苦也得了和她一样的容貌,可还是会嫉妒。抑或许,这个女子生来就是让人嫉妒的。

虞姬拿起剑,轻轻搁在脖子上,潋滟寒光在锁骨处宛转。云兮大惊,冲上去夺掉她的剑。“你干什么,疯了吗?”虞姬看见她,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放手吧,你拦不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