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年轻男子退开些许,带着几分不近人情,敲敲桌子,说:“把这个抄十遍给我,若错一个字,再罚十遍。”

颜嫣喃喃“哦”了声,李若池看着她微红的脸,心凉如水,扭头就走。

她有喜欢的人了。

她喜欢上了别人。

李若池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父母忧心忡忡,每日去敲门:“我的儿,你究竟要作甚?”他不应。闷不做声的,花了两个昼夜接受此事,一旦接受,便从失魂落魄中抽离,走出屋子,告诉父母:“儿子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还请爹爹择日向颜府提亲,儿子要娶颜嫣为妻。”

颜李两家相交甚好,对联姻之事早有想法,但素日见他们二人好似姐弟那般,并无男女之情,遂按下不提。

如今李若池开了口,正中下怀,颜父想,自己这个女儿生性乖戾,大约世间男子没几个受得住她折腾。而李若池人品端正,脾气温和,又与她竹马青梅,两小无猜,简直天造地设。

就是有些残疾。

不过世上哪有尽善尽美呢,求全责备不如留几分余地。

那日清晨下着细雨,颜嫣穿戴蓑笠来找李若池,他出来,执一把素色桐油伞,两人站在月洞门下说话。

她眉尖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可知道,你爹爹到我家提亲了。”

“是吗?”李若池说:“不会吧?”

颜嫣愤懑道:“更可气的是,我爹竟然未经我同意擅自答应了!连聘礼都收了!”

李若池叹息:“是吗,这可如何是好?”

她忙说:“你快让你爹把聘礼收回去,说你不愿娶我,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李若池望向滴水的屋檐,瓦缝生了青苔,鹦鹉架晃晃荡荡,他转了转伞,朝里头走:“雨下大了,过去避避。”

颜嫣抓住他的衣裳:“我同你说话,听见没有?”

李若池垂头,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声音薄薄的,像风吹过竹叶:“父母之命,我不敢违抗。”

颜嫣一时愣住,张嘴望着:“什么?”不等回应又急了:“婚姻大事怎能由父母做主?若非自己所爱之人,岂不是耽误一生?”

李若池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冷淡道:“那是你的事,二姐姐,我不可能让父亲收回聘礼,你不愿嫁,自己想办法。”

颜嫣不可置信瞪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挫败间唯有点头冷笑:“好得很,李若池。”

他知她秉性冲动,有火焰般的热烈,逼急了定要同夏堪私奔,于是提醒颜老爷看紧,最好关起来…总之等他们成亲后,她一定会慢慢喜欢他,只要给他时间。

李若池算是猜对了一半,颜嫣的确满怀憧憬地准备私奔,但还未实施,她的梦就被人摔碎了。

半个月后他去看她,屋里没点灯,很暗,她披头散发坐在床头,抱着膝盖呆望窗外树影,脸色极差。

“二姐姐,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眼眶泛红,脸上挂着泪痕,但是自己毫无察觉。

“李若池,我要死了,要痛死了。”

“哪里痛?”

“不知道,哪里都痛,从来没这么痛过。”

然后她说她怀了夏堪的孩子,本想随他远走高飞,可夏堪别有用心,这一年多的相处都是逢场作戏,他从未想过娶她。

李若池就这么站在那儿听着,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颤颤发抖,心如海潮起伏翻涌,不知该喜该怒。

“今后你预备怎么办?”他尽力克制地问:“要留下它吗?”

颜嫣道:“我不可能不要我的孩子。”

李若池道:“未婚先孕,生父不明,你如何自处?”

“我不怕别人议论。”

“那孩子呢,你要它在非议中长大吗?”

颜嫣摇头,烦闷地抓住头发:“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若池沉默下来,无力地坐在床沿,弓着背,垂着头,想了很久,轻声开口:“嫁给我,我做你孩子的父亲。”

颜嫣捂住眼睛,哭出声来。

第 21 章(配角)

那婆子带路, 领她到深巷处的一座院落, 墙头冒出杏树的枝丫, 悬在瓦片上,果实累累。

开门的小厮是李若池的书童,隔着帷帽面纱,她看见庭中立着一个青衣男子,轮廓模糊, 但很熟悉。她走进去, 小厮和婆子就要关门回避,她忙叫住, 说:“门开着,你们留下。”

二人略停顿,依她所言候在一旁, 如门神那般。

颜嫣低头上前,掀开帷帽, 望向他的脸。

那年初见也是这般, 阴沉天,他从爹爹身后走出来,穿一件竹月旧长衫,高而瘦削, 眉眼生得极好, 只是不爱笑, 神色寡淡, 双眸却像最深的夜, 用清冷的目光看着她。

颜嫣心口有些闷,气息沉沉,手扶着石桌坐下,摘了帷帽,一时无话可说。

夏堪沉默地打量她,昨日少女眨眼间已为人妇,青丝挽起,玉搔头,金步摇,如花美眷。人还是这个人,但又全然不似从前了。

“为何要嫁给李若池?”他的声音带着凉意,像皓月之下清潭里的水:“只因我几句话你便伤心欲绝,随便找个人嫁了?这不是你的性子。”

颜嫣细眉微蹙,冷眼盯住他:“你说什么?”

夏堪自顾道:“还是因为你有了身孕,必须给孩子一个名分,所以才仓促成亲。”

颜嫣冷笑:“你疯了吗?夏堪,为了报复我,你已经疯魔了。”

他道:“我回来不是为了报复你。”

“那是为了什么?”颜嫣的脸冷若冰霜:“你在席上说的那番话足以令我身败名裂,若非李若池维护,只怕我和孩子已被扫地出门了。你不就想看这个么?

他默了会儿,垂眸看着她乌黑的云鬓:“我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

如此斩钉截铁。他心下暗叹,在她跟前蹲下,胳膊搭着桌沿,仰头深望:“你说谎。”

颜嫣屏住呼吸,下意识揪住手,心里恨意翻涌,那种感觉又来了。对,他当初便是用这种沉溺的眼神迷惑她,用那些不经意的触碰,模棱两可的话语,含含糊糊,点到即止,当初有多暧昧,如今想来步步都是算计,每一时都在做戏。

颜嫣双手发颤,声音像寒冬冷冽的风:“信不信随你,总之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夏堪打量着,忽而问:“告发我冒籍之事谁干的?”

“是我。”

“你就这么恨我?”

“否则我该感激你吗?”

他想了想:“以前的事,确实是我不对。”

颜嫣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双眸湿润,含着嘲意:“别跟假惺惺的了,夏堪,你的那些把戏我已经看腻了,当年你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勾引我,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然后弃如敝履般糟践,你以为我会蠢到重蹈覆辙吗?我对你,恨之入骨。”

不要相信他,操纵感情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时温柔如蜜,一时冷淡疏离,当年未经人事的颜嫣不曾体会过情爱滋味,第一次,便被他摧毁了天真。

恨之入骨。夏堪一动不动看着她,喉结颤了颤,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被无力感击退,他黯然垂下头,莫名有些无措。

颜嫣一眼看穿:“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假戏真做了吧?”

“如果我说是呢。”

她这下果真笑出了眼泪:“你是说,你爱我?”

他沉默,紧攥着拳。

颜嫣连连点头:“你爱我,所以当初明知我已动心,还跑到妓.女床上厮混,逼我就范?”

夏堪站起身:“你不信就算了。”

颜嫣嘲讽地瞥着他,心中苦涩尤胜从前。

太蠢了,她那时怎会蠢到失去理智,自甘堕落去和妓.女相争?她真瞧不起那个愚蠢的自己。

那会儿她对夏堪已经有了情意,但碍于矜持一直不曾表明,而他早已察觉,所以故意称病,数日不露面,这般若即若离地吊着。

颜嫣只能找小厮询问他的情况,没想小厮却道他不在府里,傍晚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南城秦馆。”

颜嫣当时心里刺了下,可是不愿相信,自欺欺人地问:“他可有说过去秦馆作甚?是见朋友,还是吃酒谈事?”

那小厮也愣了愣,支吾道:“小的不清楚,先生每月都会去几次,到了地方便让我们把马牵回府,后边的事…小的也没见着。”

颜嫣还是不信。她换了衣裳,作男子打扮,骑马到南城找他。

彼时天色已暗,皓月当空,街上灯火拥挤,正是漫漫春宵,南城一街精美房舍,无处不是靡靡之音。秦馆布置风雅,这里的姑娘不仅卖笑,还会作诗,文人名士最爱来此弄烟惹雨。

颜嫣气势凌人,进去扔给妈妈一张银票,接着立马被带到夏堪所在的那间屋子。

她踹开房门,在妖冶的灯火里先看见一张小圆桌,桌上摆着酒具,已经用过,屋里有微妙的香气,暖而体贴,往里穿过秋香帐,来到榻前,果然见到夏堪。

床上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骑在上头的姑娘吓得翻身缩进床角,拉起锦被遮挡身体。夏堪一面冷眼望定她,一面用被子盖住腰下。

颜嫣犹如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登时扬手挥动软鞭,狠抽过去。

夏堪挨了一鞭,一把扯住:“你干什么?”

妈妈忙进来将姑娘带走,关上房门,不理是非。

“你…你真下贱!”她头昏脑涨,眼睛红得像要杀人:“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鬼混,脏透了!”

夏堪闻言冷笑,随手扔下鞭子:“脏?二小姐你不也来了吗?”

颜嫣已无法掌控理智,她勃然大怒:“我即刻回去禀明爹爹,定要将你逐出颜府!”

他胳膊撑在榻上,静静看她:“我却不知所犯何错,竟得罪了二小姐,颜翁若要我走,也该给个缘由。”

她气息不稳,像一只小狼,随时会扑上去撕人。

夏堪没听到回答,摇头嗤笑:“就因为我来妓院吗?这倒怪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又不是太监,也不好男风,自然会找姑娘消遣,何错之有?”

颜嫣胸膛起伏,烦躁地扬鞭挥向右侧,将那镜台上堆砌的胭脂香粉砸个稀烂。

然后指着他:“你既为人师,就该洁身自好!如此沉迷女色、荒废时光,迟早断送前程!”

“二小姐管得真宽。”他淡淡扫过去:“作为学生,你未免有些反应过度了。”

“谁是你学生?”她气急败坏,又是一记抽打:“你也配?!”

这回夏堪也恼了,抓住鞭子将她猛拽到床边,用手掐住那尖尖的下巴,警告说:“你再打我试试?”

颜嫣是真想打他,使劲儿掰他的手,半晌没掰开,最后倒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半躺在他的臂弯,红着眼眶死瞪。

夏堪一直低头看着她,待她累得犟不动了,仍是看着,此时气也消了,脸上浮现笑意:“三脚猫的功夫,也就糊弄顽童罢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

夏堪慢慢将手指挪到她唇边:“女人总爱口是心非,越喜欢一个人,越对他凶,还要骂得狗血淋头,好似有深仇大恨。你是不是也这样?”

她想否认,话说出口却变成疑问:“那你呢?”

“我喜欢一个人,大概会躲开她。”

“为何?”

“因为配不上人家。”夏堪笑:“你方才也说了,我不配。”

颜嫣撇撇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目光游离:“我这会儿都知道了,可我与二小姐终究不是同类,与其日后泥足深陷不得解脱,倒不如就此打住,各自安好。”

颜嫣听他这样讲,胸口闷得难受,原来他早设想过一切。“我家虽有几个钱,但也并非什么高不可攀的权贵,我爹爹一向爱才,等你考中进士,他必定不会阻拦我们…”

夏堪笑问:“若我考不上呢?你爹一直想和李家结亲。”

“我不会嫁给别人。”颜嫣忙道:“无论你是否高中,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除非你胆小,不敢。”

“我并非胆小,”他哑声呢喃:“可我不敢碰你。”

如此氛围,已情到深处,颜嫣软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计较了,她豁出去,轻轻问:“那你想吗?”

他“嗯”了声:“你方才坏了我的好事。”

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我赔给你。这里的姑娘没一个比我好看。”

夏堪埋下去:“她们怎能跟你比?”

颜嫣如溺水般直往下坠,随后又像被抛入云端,飘飘欲仙。她心里想,原来男女之间是不堪的快乐,这种滋味。

后来深夜回府,因为不舍分开,她偷摸着躲进夏堪的屋子,背着所有人,不能发出声,嘴被捂住,偷偷欢好。

天蒙蒙亮时她问:“你还会去那儿吗?”

“哪儿?”

“青楼。”

“不会。”他当时已经痴醉,声音发哑,满是温柔:“我都有你了。”

对,他终于得手了。

自那往后,颜嫣每日与他腻在一起,有时在府里,有时去外头,同喜欢的人朝夕相对,真是人间欢喜之最,即便当下死了也无怨无悔。

除非…

除非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

第 22 章(配角)

去年初秋, 李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抬进颜府, 两家结亲全县皆知, 瞧那架势,不知婚宴当日又该如何热闹。

外人不清楚,其实那会儿颜嫣已被他父亲关了起来。

“什么都能依你,婚姻大事不可任性!”颜父听她在房里发脾气砸东西,头痛又无奈, 只能狠下心来责备:“你要翻天不成?真是被宠坏了!除了李若池, 还有谁能容你如此放肆?爹爹都替你想好了,李家知根知底, 门当户对,你嫁过去定能无忧无虑过这一世,若许给他人, 我是绝对不放心的!”

“我不要嫁给李若池!我恨你!”

颜父一听:“你这孩子,怎么能恨爹呢?”

颜嫣急得大哭, 一会儿让开门, 一会儿喊娘亲,那样子仿佛已下了誓死不从的决心,颜父实在不知为何。

又过几日,丫鬟说她身体不适, 请大夫来看, 颜父原以为她装病, 万万没想到大夫居然诊出了喜脉。

喜脉?开什么玩笑?他待字闺中的女儿难道与人有了私情, 还珠胎暗结?这怎么可能?一定弄错了。

大夫说:“老爷若有疑虑, 不如另请高明,再替小姐看诊。”

颜父无法,只能先用重金堵住大夫的嘴,等人走了,他打发丫鬟婆子下去,带不孝女进祠堂,这半日时光便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几乎不曾气死,有气无力地问:“是谁的?”

颜嫣跪在牌位前缄默不语。

“是不是夏堪?”

颜嫣紧攥着手,勉强咽下唾沫,颤声开口:“我喜欢他,他也…”

“啪”一声,清脆刮耳,颜父手掌发抖,脚下虚浮不能站稳。这是他第一次对爱女动手,他悔不当初,若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会严加管教。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爹…让女儿嫁给所爱之人,有何不可呢?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欢喜呀…”

“他若真爱你,怎会让你未婚先孕?”颜父摇头:“都怪我,不该引狼入室。”

“夏堪不是的…”

颜父摆手:“你去把他叫来,我要亲自问他。”

颜嫣整颗心都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决心涌向四肢百骸,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征得父亲谅解,她和夏堪会用最大的诚意恳求他,那时不怕他老人家不动摇。

如此想来愈发欣喜,她衣袂带风,一路跑到夏堪客居的院子,推开房门,见他正将衣物和书籍叠放在床上。颜嫣喘着气,笑问:“你做什么呢?”

他看她一眼,笑道:“收拾行李。”

她略微茫然:“去哪儿?”

“进京准备来年春试。”

颜嫣点点头,当下也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告诉这个男人,她有了他的骨肉。

“爹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是吗。”

“嗯。”她眼睛在发光:“你要去京城,我陪你,待会儿就回房整理行囊。”

夏堪放下衣物,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倒茶润唇,轻笑问道:“你不是要成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