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坐在窗下看书,见他来,忙命丫鬟倒茶。

“没有忙什么,不过下午用了些点心,晚饭不想动了。”

宏煜落座,略挑眉道:“我还以为旧情人回来,你便欢喜得茶饭不思了。”

意儿笑笑:“那倒不至于。”

他冷眼看着她,又问:“你昨夜回衙门睡的,还是歇在外头?”

“自然回家睡。”

“没跟林显重温旧梦吗?”

“什么?”

他笑:“老情人见面,干柴烈火,难道不想共度春宵?”

意儿觉得荒谬,嘴角勾起:“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张口闭口床笫之欢。”

宏煜发出轻蔑的嗤笑:“男人不就那回事吗,我敢担保,再过几日他定会将你拐到床上去,你信不信?”

意儿不以为然:“拐就拐,又不是没睡过。”

宏煜没做声。

意儿余光偷瞄他,心下微动,忽然想到什么,一双杏眼眯起,抿嘴一笑。

宏煜见状也望住她,和颜悦色:“这么高兴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没什么,不过叙旧。”意儿好似微醺那般沉醉在回忆里:“你不知道我们经历的事情,那时可好玩儿了。”

宏煜似乎很感兴趣:“你讲给我听啊。”

意儿抱住膝盖,身子前后微晃,细细道来,她与林显相识之初,常做男儿打扮,裹平胸口,粘小胡子,以书童的身份侍奉姑妈左右。

彼时赵莹初任御史,巡按肃江,因得罪大员,几度险遭暗杀,恰逢林显游历在外,少年血性,嫉恶如仇,闻此风声,便自愿投入赵莹门下,做其护卫。

起初他真把意儿当成弟弟,见这书童生得唇红齿白,身量单薄,因而常笑她没有男子气魄,一股子阴柔。

意儿并不言语,照常的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有次两人出去吃酒,沿街路过妓馆,她头一回出入烟花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姑娘,不知怎么还咽了口唾沫。林显随手拍她胸膛,提醒说:“温柔乡,英雄冢,管好的你命根子。”

“…”意儿垂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呼吸滞住,半晌后干咳一声,仓皇地问:“你,你就没逛过青楼?”

他说没有。

“为何?难不成你还是个童子鸡?”

“…”林显尴尬,为掩饰窘迫,一本正经道:“那种事,弄一次就上瘾,我如今哪有闲工夫,等手上的事情忙完了,到时再弄个痛快。”

意儿点头,随口道:“好啊,别忘了叫上我。”

“那是自然。”

后来两个人在酒楼吃醉了,林显迷迷糊糊打量她,说:“你要是个姑娘,还挺好看的。”

意儿摇着扇子笑:“原来阿显你有龙阳之好?”

“我没有…”他极力否认,却难掩遗憾:“就觉得,你怎么不是女的呢…”

意儿哈哈大笑,眼睛璨若星辰,盈盈望定他:“女的又如何?”

他正要开口,只见意儿摘掉那撇假胡子,取下发冠,也不再刻意压着嗓子,而俏声问他:“你要怎样,倒是说呀。”

林显目瞪口呆。

讲到这里,意儿乐得咯咯直笑,眼中甜腻几乎要溢出来。

宏煜说:“这么纯情?”

她点头:“是呀,阿显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了,如今想再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可不容易。”

宏煜摸着扇骨,由衷道:“如此说来,你们的确天造地设。只是数年不见,人心难测,还能破镜重圆吗?”

意儿说:“我对他一如既往。”

宏煜笑:“那我呢?”

她抬眸望去,娇声莞尔:“宏大人是及时雨,我此生都会感激你。”

宏煜面色温柔:“他若知道你跟我做露水鸳鸯,不会介意吗?”

“他可以不用知道。”

宏煜了然地点头。

这时丫鬟捧着漆盘过来,意儿亲手端茶,递给宏煜。

“大人,咱们还是同僚,日后请多担待。”

“那是自然,赵大人不必客气。”他接过茶盏,扬手砸到地上,白瓷小盅霎时支离破碎。

丫鬟尖叫,惊慌失措,旋即跑走。

宏煜浅笑注视她。

意儿僵住,盯着地上的残渣愣了片刻,然后起身就走。

右肩的衣料被揪住。

“你跑什么?”宏煜眉梢飞扬,此时已笑得极其凶狠:“还没聊完呢,你要去哪儿?”

意儿屏住呼吸,下意识掰他的手:“别这样。”

“我哪样?”他掐住她的下巴:“不是说感激我吗?你躲什么?”

意儿脸颊生疼,心里害怕,又哭笑不得,忙道:“我闹着玩儿的,你别生气…”

“好玩儿是吧,我陪你玩儿啊。”宏煜拖着她往床边走:“你方才说我是什么?及时雨?”

“我开玩笑的!”

他双眼发红,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既然久旱逢甘露,润雨怎么够,我该送你一场暴雨才对。”

意儿大喊:“宏煜!”

要死了要死了,她这作死的真不该嘴欠。

第 43 章

意儿被丢到榻上。

宏煜立在那儿,清冷的眼睛看着她, 解下腰间垂挂的绿绸如意扇套, 随手扔掉, 再摘了玉佩、荷包、汗巾子,郎琳锦绣堆满脚边。

“你是自己脱, 还是我动手?”

意儿抱着床柱摇头。

宏煜见状一笑, 眉眼轻佻:“哟, 装什么呢,你身上哪个地方没被我摸过看过, 这会儿林显回来,就装矜持, 要为他守贞呐?”

说着便去伸手抓人,谁知她倒机灵,一翻身躲到了床角里。

宏煜沉下脸:“过来。”

意儿没动, 只低声喊:“煜哥哥。”

“我再说一次,自己过来。”

“…”

他是下了狠心要收拾人的,这会儿见她一副畏缩的小模样,愈发恼火,且又情动,当即倾身而上,一边冷笑:“赵大人好本事, 有了奸夫便对我不理不睬, 故意作践人是吧?你既如此留恋, 怎么还不滚去找他?你去啊!去啊!”

奸夫?谁?

意儿脑中一片混沌, 手忙脚乱:“方才说那些都是逗着玩儿的,你别当真…”

“好个坏蹄子、小娼妇!你想跟我玩儿,也不睁眼瞧瞧,谁玩儿谁呢?!”宏煜硬把人从角落拖拽到床中央,生吞活剥的架势,笑得飞扬跋扈:“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素日敬着你,倒敬出一条白眼狼来,你想耍弄我啊,哥哥是那么好相与的吗?”

意儿心里害怕,又不想让他得逞,于是紧咬下唇推拒抵抗,奈何与他力量悬殊,防守不住,节节败退。

“我以后不敢了,你别…”

仓皇之间,落在由他操纵的情天孽海里,随烟波翻涌,搅弄云雨,起初因这风浪太过汹涌,逆水行舟,负隅顽抗,后来渐渐的,身上沾满他的味道,勾魂摄魄,便实在没了气力,只想紧抱住眼前人,和他一起化作水,沉入情海深处。

“又在想谁呢?”宏煜折腾完,趴在她背上歇了会儿,歪着脑袋,打量她疲倦的脸。

意儿缓过半晌,哑声说:“林显要把阿照带走。”

宏煜一听那名字就心烦,不以为然道:“人家是亲兄妹,按理也该在一处的,怎么,你舍不得?”

意儿喃喃道:“话虽如此,可是阿照毕竟跟了我三年。”

宏煜轻咬她的耳朵,抵在那里,沉声问:“我听说林显当初离开,你追了他几天几夜,真的假的?”

意儿因这温柔的举动缩起肩膀,心里泛起点点依恋,于是脉脉不语,抓着他的手指把玩。

“你听谁说的呀?”

“你的好妹妹林阿照啊。”宏煜冷哼:“她还说我是个替身。”

“…”意儿眨眨眼,略动了动,翻身埋入他胸口,胳膊搭在他腰上,手掌轻抚背脊:“那个死丫头,等我明日收拾她,给你出气。”

宏煜笑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意儿想了想,随口道:“那时年纪小,傻乎乎的,做事比较冲动,现在说来也是好笑。”

当年佟家出事,消息传到林显耳中,他不敢相信,当即便要赶回溪山去,因时间紧迫,又怕意儿担心,所以刻意瞒着,没有道别,自己说走就走了。

晚上意儿得知此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我想整个佟家都被灭了,他势单力薄,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不愿他涉险,一心想把人追回来。”这一追,整整五天五夜,穿过一个大省,还有不计其数的州县,如此奔波,即便汗血宝马也吃不消,何况普通马匹,每跑二十里就得休息,于是只能不停地换马追赶,风雨无阻。

“你有没有试过五天不曾梳洗,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被马颠得像要魂飞魄散。”

她追到临安郡,在一个小县城里发现溪山派的标记暗号,知道林显已经和师门中人会和,县城不大,她四下暗寻,没找到人,想必早已离开,也不可能回溪山,这下可真就不知去向了。

意儿紧绷的一口气断开,彻底累垮。

赵莹派阿照和两个小厮追来,等他们赶到县里,发现意儿倒在一个简陋客栈,发着高烧,昏睡不醒。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古人说汗血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定是假传无疑的了,即便如我那般,一日换十匹马,最多不过行二三百里,那也累得够呛。”

宏煜听完半晌没做声,心里是极为震撼的,摸着她的头发,自言自语般微叹:“你没死在半路也算福大。”

“可不么,路上吐了好几次呢,”意儿笑说:“想必是我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大腿磨出血也不觉得痛,之后睡醒,腰也坏了,躺在床上大半个月不能下地,你说蠢不蠢?”

宏煜听着,手掌不由自主往她腰腹间揉了几下:“难怪你喜欢在上面,原来骑术这么好。”

“…”

他又笑:“你对林显还挺用心的。”

意儿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否认对他用过真心,我们在一起时都还小,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现在想来也是快乐多于苦涩的。只是我讨厌被人丢下,没个交代,不清不楚,心里实在憋闷。”

宏煜闻言,不知怎么想起那次让她在后园子等了一夜,竟有些心虚,喉结微动,道:“算了,别跟他计较,都过去这么久了。”

意儿摇头:“我肚量小,爱记仇,此番见面,定要听他亲口解释才算。前夜他原想单独跟我说话,可我当时心怀芥蒂,不愿多聊,等这两日气顺了,再找他好好问一问。”

宏煜撇撇嘴:“有什么好聊的,女人就爱计较这些,非得争个对错。”

意儿皱眉:“还不是因为你们男人不自觉,又爱逃避问题吗?”

“有些事情何必说那么清楚,心里明白就行了,想来人家也有难处,复仇这种事,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光剑影的,哪有闲心惦记儿女情长。”

意儿冷笑:“是,你们最爱拿大义压人,叫我们忍气吞声,有口难言。”

宏煜愣怔,心想不对,我怎么帮着林显说话了?

于是立马改口:“我可不这样,每次得罪你,很快就道歉了,对不对?那些江湖中人看似重情重义,动辄大是大非挂在嘴边,女人则丢到后面,我看也算不得真豪杰,女人又不是包袱,凭什么总被抛下?不像话。”

意儿“噗嗤”一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半撑起胳膊,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欢,伸手捏起那瘦削的下巴,说:“煜哥哥,你若听话,我会疼你的,我要想对一个人好,那可是掏心掏肺,什么都愿意给,绝对把你宠上天”

宏煜望着她弯弯的杏眼,心里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滋味,沉醉般舒坦。

“意儿,我此刻就想把你的心掏出来,你给不给?”

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贴近:“给呀,看你拿什么换。”

宏煜抱着人翻身:“我就知道,你哪肯吃亏?”耳鬓厮磨一番,又问:“你想要我拿什么换呢?”

意儿半真半假道:“你别做官了,我养着你,好不好?”

宏煜嗤笑:“真说得出口,你养得起吗?”

意儿道:“我这颗心就值那么多,你得拿最宝贵的东西换。”

宏煜不知有没有听懂,眼下已然意乱情迷,只满口答:“可以,我最宝贵的就是皮囊和肉.体,拿去吧,都给你。”

意儿一边骂他不要脸,一边被缠得没法子,颠颠倒倒,又一场鱼水欢好,闹到半夜才罢。

因着宏煜不想让她跟林显再有牵连,意儿顾及他的心情,便也打算就此放手,不再追根究底,要什么交代。

岂料佟之瑶却找上门来。

这日恰逢休沐,阿照带她哥满城里游逛,晌午过后,丫鬟告诉意儿,说外头有个姓佟的姑娘想见她。

起初意儿觉得奇怪,她与佟之瑶素昧谋面,从前也很少听林显提起,却不知找她作甚。

人请进来,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对坐。

意儿见她浑身包裹严实,帷帽之下似乎还戴了面纱,朦朦胧胧露出一双眼睛,堪堪盯过来,叫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意儿镇定自若地吃茶,说:“原来佟小姐和阿显一块儿来的。”

她道:“是,我和师兄一直形影不离。”

意儿闻言,心下了然,点点头,面无波澜:“你找我何事。”

佟之瑶缓缓叹气,声音轻柔:“我想请你莫要责怪师兄,他这个人,闷葫芦,许多话说不出口,可我知道他心里挂念你,即便陪在我身边,体贴入微,但有好几次把我认作是你,叫着你的名字,神情恍惚,想想也怪可怜的。”

意儿端起茶碗:“是么。”

佟之瑶点头:“我和他…等他接任掌门以后,我们便要成亲了,以前他说会娶你,又让你等了这么久,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可他并非有意负你,只是可怜我,同情我…师兄说,你没有他,照样能过得很好,而我只有他一个。”

意儿笑:“那我该恭喜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

佟之瑶道:“你不生气就好,他这次来,就是想在成亲之前再看看你,我理解他,也心疼他,所以请你千万体谅,成全他的真心。”

意儿皱眉,听得很不舒服,但又无从反驳,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这时忽然有人在叫她。

抬头望去,只见宏煜倚在门边,身长玉立,天气冷,他穿着灰鼠袄子,握着小铜炉,慢悠悠走上前。

“有客人?”他明知故问。

“这位是佟小姐。”

“哦。”宏煜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外头凉,怎么不到屋里坐着?”

意儿略笑笑:“没事。”

宏煜瞥了眼:“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佟小姐说,她和林显要成亲了。”

“是吗?”宏煜朗声笑道:“都要成亲了,还不知羞耻地纠缠你,脸皮可真厚啊。”

佟之瑶当即站起身。

宏煜挑眉嗤道:“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媳妇儿也跑来纠缠?该不会想玩仙人跳吧?”

意儿:“…”

宏煜揽住她的肩,语重心长:“人心隔肚皮,几年没见,那林显搞不好就是来讹钱的,你可当心些,别被他们这对不三不四的贼男女给骗了。”

佟之瑶胸膛起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第44章

童旺把人送走,宏煜拉意儿回屋, 口中嗤笑:“青天朗日, 穿得跟个幽魂似的, 吓唬谁呢。”

意儿闻言低眉微叹。

又听他说:“以后不要随便放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衙门,再有下次我可不管谁的面子, 直接轰出去。”

意儿握着他的小手炉, 打起毡帘进屋, 窗扇没关,风吹得有些凉, 桌上摆着一盆水仙,尚未开花, 她把窗关好,转身看见宏煜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挖苦人, 于是讪讪道:“我要睡会儿,你走不走?”

他轻哼一声,径直朝床榻去,脱下外衣:“平日瞧你牙尖嘴利,方才怎么吃哑巴亏了?你就知道对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