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笑了笑,目光清淡如月:“这么久了, 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宋敏心下琢磨一番,轻轻叹气:“算来他这几年在外面也不容易, 背着佟家的血海深仇, 既要追讨叛徒, 又要复兴师门, 几样大事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实在艰难。”

意儿眼眸低垂,心不在焉地应着:“嗯,是不容易。”说完想到什么,又说:“天冷了,你和阿照也该添两件大毛衣裳,我请了裁缝,改日带你们去店里量身,顺便挑挑料子。”

宋敏说:“旧年的衣裳都还新着呢,再说如今不过十一月,穿不上大毛的。”

“等做完就能穿了。”意儿说:“一日冷过一日,冬天用的炉子、被褥,一应物件都要早些备下才好。”

宋敏笑她:“咱们自己倒没什么,底下那些婆子丫鬟才要紧,可不能亏待了她们。”

意儿坐在桌前托着下巴:“你放心,都交代给许娘子了。”

“这么快?”

“可不吗,”她微微叹气:“我见宏煜那边早预备下了,他们屋里本就人多,又热闹,到时候人家风风光光的过节,咱们的丫头该有多羡慕啊,那可不像样。”

宋敏噗嗤一笑,打趣道:“这话怎么说,宏大人不是让我们搬过去吗,还分那么清作甚?”

意儿微嗔:“他一时兴起,随口胡诌而已,听着当个玩笑罢了,岂能当真?”

话至于此,想起宏煜那怪脾气,傍晚又不知谁惹了他,莫名其妙的使性子,平日在外面那么威风,私下却跟个小孩没两样。

她想着想着,不觉一笑。

因得了这盆金丝马尾,次日散衙,她便邀宏煜过来赏兰。

宏煜起先没什么兴致,招不住意儿殷勤,亲手沏茶,还剥了橙子送到嘴边,哄他吃下。阿照从屋里出来,见他们二人歪在一处,书卷挡着脸,青天白日的,亲亲我我,真不要脸!

等宏煜走了,意儿回房歇着,阿照面色沉沉,进来一屁股坐到圆凳上,瞪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

“你怎么还跟他这样?”阿照没好气道:“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我哥都要回来了,你还不做个了断,究竟什么意思?”

意儿置若罔闻,撇撇嘴,翻过身去不予理会。

阿照见状愈发急恼:“我哥并没有负你呀,当初他仓促离开,纯粹是师门遭难,不得不赶去搭救,若他为了功名利禄,或见异思迁,那我绝不多说什么,可林显分明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你多少能体谅一二吧?难不成你喜欢一个只知风月而不顾孝义的懦夫吗?两三年光阴眨眼就过了,等等又有何妨?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意儿听得头疼,坐起身:“你再说一遍。”

阿照满脸涨红,死死瞪住她:“说就说!我实在不明白,感情不就应该忠贞不二吗?我哥临走前叫我护你周全,他是非你不娶的!这几年他在外面打打杀杀,还不知吃了多少苦,而你转头爬上宏煜的床,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该有多心寒?你就这么对待一个拿真心爱你的人!”

意儿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阿照声泪俱下,静了半晌,只淡淡开口:“恕我眼拙,他的真心,我完全没看出来。对一个三年来杳无音信的人,我为什么要等?他若爱我,那就做给我看,别指望留下一两句深情款款的承诺就能绑住我。若无实际的作为,承诺也跟放屁没两样。”

“说来说去,你就只顾你自己。”阿照心疼哥哥,见她如此冷情,好不失望,忽而又想到什么,心下一凛,警惕地问:“难道你不喜欢他了吗?”

意儿心烦,忍耐着,微微叹气:“时间久了,感情是会淡的,即便你成日在我面前晃,但大多时候我都不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阿照像被噎住,瞪大眼,忙说:“没关系,等你们见面就好了,感情变淡,可以重新培养,只要你给他机会。”

意儿摇头:“我已经有宏煜了。”

阿照伤心至极,胡乱擦掉眼泪,一拍桌子起身,拿上佩刀疾步离开。

之后两天她都没有搭理意儿,也不说话,独来独往,夜里背着敏姐偷偷抹眼泪,可怜见的,叫人又气又好笑。

直到这日傍晚,意儿刚回屋换下品服,丫鬟进来回话,说阿照的兄长到了,此刻正在衙门外头,是不是该请进来。

“不用。”意儿收拾完,和宋敏一同出去迎客。

阿照抱着她哥哥哭得厉害,隔着角门,意儿看见林显一身玄衣,高高的个头,正笑着轻拍阿照的背:“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把鼻涕都抹到我衣服上吧?”

宋敏也笑:“林捕快可别叫人看笑话,平日里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

林显抬眸,一眼见着意儿,深邃的眼睛如夜那般,动作微微顿住。

她莞尔上前,朗声唤他:“阿显。”

阿照退开,接过宋敏的帕子抹眼泪,然后紧张地望着他们二人。

林显喉结滚动,像是一时找不到话语,所以没来由地说:“你长高了?”

“哪有?”意儿挑眉,上下打量他,点头夸赞:“你倒瘦了些,不过好在没有缺胳膊少腿,四肢健全,跟从前一样英俊,那我就放心了。”

林显皱眉苦笑:“我看你是失望才对。”

意儿摆摆手:“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宋敏开怀道:“好了,咱们坐下来慢慢叙旧,我已定好酒席给阿显接风,趁天色早,现在就过去。”

说话间小厮牵来四匹骏马,林显望着意儿的背影,默然没有做声。

到醉梦楼,上二楼厢房,几人吃吃谈谈,聊得兴起。酒过三巡,林显说:“还未谢你照拂阿照,想来这几年她一定添了不少麻烦。”

意儿打了个酒嗝,说:“阿照很乖,帮我不少忙。”

宋敏在一旁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显撇向意儿,似真似假道:“从前给御史大人做护卫,今后还想给县丞大人做护卫,不知她肯不肯。”

意儿笑:“我哪里请得动你?”

阿照忙说:“哥,师父师娘的仇已经报完,你这回可以不走了吧?”

林显收回目光,默了会儿,淡淡道:“年后我得回溪山,正式接任掌门,这次过来主要为了你。”他说:“看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阿照张嘴愣住,忙转向意儿,见她垂着眼帘,脸色不大好,于是讪笑道:“这、这也太突然了吧,我…”

“不急,”林显拍拍她的头:“我还要住上几日,你慢慢考虑。”

意儿没吭声,阿照尴尬地扯扯嘴角,忙转开话头:“对了,我师姐呢,她还好吗?”

“好。”

“那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阿照见他态度冷淡,便不再多言。

吃完饭,出酒楼,长街熙攘,灯火拥挤,男男女女如夜行之鬼魅,衣香鬓影,来来往往。

林显在这繁华里感到几分落寞,终是开口:“意儿。”他叫住她:“我们沿街走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意儿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扶着敏姐笑道:“我可扛不住,明早还要画卯呢。你们兄妹俩才应该好好聚一聚。”

阿照闻言望向林显,只见他面色清冷,眼底发沉,真怕他生气,于是忙打岔道:“是呀,哥,我可想你了,今晚我跟你回去,咱们再喝几盅。”

林显望了意儿半晌,挪开目光,慢无表情:“嗯,好。”

于是四人在此分手,各回各的去处。

“意儿姐姐对我很好,一直把我当做她的亲妹子,”阿照小心翼翼地跟她哥说:“你走了这么久,没个音信,她肯定心里有气,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

“是么。”

“是呀,你看她方才冲你笑呢,过几日一定和好如初了。”

林显目光黯然,喃喃道:“她的确很客气。”

两人骑着马,不紧不慢地穿过两条大街,人烟渐渐稀少,阿照打量四下,问:“你住哪家客栈呀?怎么越走越静。”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租了一个小院子,没住客栈。”

“啊?”阿照眨眨眼,笑道:“你自己住一个院子,不怕冷清么?”

林显说:“你师姐不喜欢见外人,也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阿照愣怔:“师姐也来了?”

“嗯。”

她垂头闷了半晌:“我听说她的脸被毁了…那么漂亮的姑娘,一定很难过。”

林显冷道:“父母惨死,自己武功全废,脸上还被划了十几刀,自然不好过。”

“…”

“一会儿见了她,别提这个。”

“哦…”阿照闷闷的:“哥,其实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林显皱眉:“她戴着面纱,你看不到的。”

“不是,我从小就怕她,不太敢亲近。”

林显闻言叹气,摸摸妹妹的脑袋,放软声音:“好了,哥哥在,她又不会欺负你。”

阿照乖乖点头。

不多时来到地方,林显下马叩门,一个微胖的少年迎出来:“师父。”

“嗯。”林显随口吩咐:“把马牵到后院去。”

“是。”

阿照跟在他身后,走入这幽暗的小院落,只见厅堂亮着灯,一个身穿鹅黄裙衫,头戴帷帽的女子正坐在桌前饮茶。

“师兄,你回来了。”

阿照听见佟之瑶寡淡的声音,心下莫名发慌,抓住她哥的袖子,闷声上前。

第 42 章

夜深人静时, 风又冷了几分。

佟之瑶比从前愈发孤僻,且又体弱, 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话说, 声音倦怠, 恹恹的回屋去了。

阿照被安置在偏房, 照顾佟之瑶起居的婆子端来热水,她一边烫脚,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林显讲述这三年的经历, 从赵莹身边离开, 陪意儿参加乡试,见证她中举,接着三人赴京会试, 意儿金榜题名, 外放地方为官,她也当上捕快,经手过几桩公案,如今每日跟着上司巡街, 维护一方百姓的平安,心里觉得很踏实。

林显静静听着, 不时发出浅笑:“阿照长大了, 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也很欣慰。”

她嘿嘿一笑:“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喜欢意儿姐姐, 喜欢宋先生, 如果哥哥能留下来就好了。”

林显道:“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走了。”

阿照摸摸鼻子:“我…我也不知道。”

林显点头:“这样也好,你在这里,我和她还能说上几句话。”

阿照一愣,眨眨眼:“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走呀…是因为师姐吗?”

林显目色微敛,只说:“之瑶一个人不行的。”

阿照皱眉,想要细问他这几年的遭遇,而他只大略带过,说三年来带着佟之瑶追寻仇人和叛徒的下落,直至上个月终于叫他们血债血偿。

没有细节,阿照却有些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哥…”

林显打断:“你听打更的,已过丑时了,先睡吧,明日再说。”

“…哦。”

“有事喊一声,外头有人把守。”

“好。”阿照忙擦干脚,穿上鞋,送到门口:“哥,你也早点歇息。”

“嗯。”

林显穿过院子,朝正房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阿照哈欠连天,准备关门,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睁大双眼盯住那间屋子,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没记错的话,那是师姐的卧室。

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阿照像被雷劈了一般,张着嘴惊在当下,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排斥,恨不能立刻把她哥叫回来。

即便不为意儿,此事也万分难以接受。不管佟之瑶的脸毁成什么样,阿照没见过,倒不算什么,但她深知师姐性情乖戾,相处起来有种难以言状的压抑,总担心一句不慎便将她得罪,而她恼了也不言语,阴沉沉的,实在叫人不舒服。

难怪林显这次回来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疏朗开阔,倒像心里压着许多事,阴郁消沉,令她也难以亲近。

阿照脑子一团乱麻,半晌不能动弹。

林显进屋,见屏风那侧浴汤已备下,便自顾脱了衣裳洗澡。佟之瑶正坐在镜台前涂抹华清露,此物出自大食国,据称有舒痕淡疤的奇效,然而她用了两三年,却并不见疤痕消减,想必当初伤得太重,皮肉全翻出来,再金贵的东西也难起作用。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可怕的脸,突然烦躁不堪,扔掉瓶子,起身往屏风后面走。

林显泡在桶里,水是凉的。他这个人,一年四季只用冷水洗澡,寒冬腊月亦是如此。佟之瑶拿帕子给他擦拭肩膀,看着那身上遍布伤痕,如她面目全非的脸一般,心里方才稍稍舒服些。

“见过心上人了,怎么不高兴?”

林显没吭声。

佟之瑶笑得温柔:“还是说,回来面对我,落差太大,所以笑不出来?”

林显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闭着眼睛,淡淡道:“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佟之瑶依旧麻木地笑着,问:“阿照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怎么没告诉她?”

“刚见面,没来得及说。”

“是吗?我看你根本不想说吧,反正现在樊七死了,你也没义务回溪山接那烂摊子,留在这里多好啊,陪着你的意儿…”

林显突然起身,出了浴桶,从架上拿干帕子随手擦几下,披上衣衫:“我很累,先睡了。”

说完绕过屏风,径直走到榻前,踢了鞋,翻身趴到里头。

屋内一片寂静,灯烛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窗外寒风簌簌,断续拍打着窗扇,不知过了多久,林显听见隐约啜泣,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巨石抵在他心口,喘不了气的感觉又来了。

他沉默许久,光脚下地,将佟之瑶拦腰抱起,抱到床上,克制道:“别哭了。”

她伏在他肩头抽噎不止,眼泪把衣服沾湿:“我就是个累赘,一直拖累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真的不必…你回到她身边去吧,我不想再看你活得这么累…”

林显抱了一会儿,眼底空茫茫,暗沉沉,无甚意趣,只微叹道:“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呢,回溪山接任掌门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她呢?你不想跟她在一起了吗?”

林显眼帘低垂,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我只想再看看她,说几句话,别无所求。”

佟之瑶说:“如果没有我,你们不会是这种结果。师兄,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我?当初都是我逼你的…”

“你也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啊,”林显极淡地笑了笑:“我只好负责到底了。”

“那她呢?你不用为她负责吗?”

“她跟你不一样。”林显目光游离:“没有我,她照样过得很好。”

佟之瑶紧抱住这个男人,虔诚地哀求:“师兄,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林显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想起那次意儿和他吃酒,伶仃大醉,趴在他背上说:“阿显,你放心,我占你便宜,肯定会对你好的,否则就让姑妈打断我的腿。”

他说:“你腿断了,还得我伺候,不划算。”

意儿笑:“我这么漂亮,你不想伺候啊,那我找别人去。”

“找谁?你找一个我弄死一个,信吗?”

林显的笑意未至眼底已然散去,他把脆弱的泪人儿安抚好,熄了灯,像往常那般搂着佟之瑶睡去。

——

意儿回到衙门,听丫鬟说傍晚宏煜派童旺过来请她,她不在,方才童旺又来一次,前脚刚走。

“有什么事吗?”

“没说,就让你去一趟。”

意儿没放在心上,神态疲倦地更衣:“若那边再有人登门,说我已经睡下了。”

丫鬟抬面露迟疑:“…是。”

她这一个月和宏煜愈渐亲密,夜里吃不消,冷一冷也好。且今日与林显久别重逢,难免勾起许多往事,要说心如止水是自欺欺人,情绪纷杂,需要时间理清。

至次日,在衙门见到宏煜,意儿拿着公文去签押房,时近正午,薄薄的日光落在长廊间,他搁下笔,按着肩膀扭动胳膊,随口跟她提了句:“待会儿一起吃饭。”

意儿想也没想地拒绝:“不了,我和敏姐有约,还有事。”

“晚上呢?”

“晚上…再看吧。”

宏煜“哦一声”,面色如常。

傍晚散衙,回了内宅,他又派人传话,请她一同用饭,可意儿却推脱没有胃口,婉言相拒。

没过一会儿,天暗下,灯亮起,宏煜倒是亲自过来了。

“赵大人忙什么呢,”似笑非笑的声音:“请你屈尊吃一顿饭也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