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

车马驶进内宫,三人都下了车,匆匆跨进御书房的门,老远就只听哗啦一声瓷器翻倒的巨响,紧接着小皇帝的吼声传来:“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一个个的,都想骑在朕脖子上——!”

戴相、张相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

单超走到御书房门口,被宫人战战兢兢拦住了,便温和道:“去禀告陛下,平王前来求见。”

宫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气头上捋老虎胡须,但也不敢违抗单超的命令,只得发着抖进去了。片刻后只听小皇帝声嘶力竭大吼:“不见!”随即砰地一声。

“……”宫人满额角是血地出来了:“回……回禀平王,陛……陛下不见……”

单超略一吸气,面沉如水,伸手推开了宫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闯宫禁是……”

单超头也没回,在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大步走进了御书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摆设中气喘吁吁,桌案上、地上满是散乱的奏章。单超捡起一本,触目第一行便是“韦氏虽出皇后……”接下来满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泪。

单超摇头一叹,沉声道:“陛下。”

小皇帝蓦然回过头,喝道:“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果然都把朕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单超道:“听说陛下要将天下拱手让给韦侍郎?”

小皇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单超,半晌挑衅地抱起臂,昂头问:“你也是来阻止朕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

“——不敢。”单超一揖手,委婉道:“臣虽然蒙先皇错爱,得以遗诏辅政,但自知才学见识都十分浅薄,远远不如中书省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韦侍郎,臣并不敢置喙,只要戴相、张相、来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换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怒吼出声:“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赐死谁就赐死谁!哪怕真禅位给韦爱卿,也没有你们说话的份,知道否?!”

单超却摇头道:“不,陛下……您错了。”

“隋末大业十三年,高祖以勤王为名,自晋阳起兵,一路攻下大兴城,改名长安,受禅称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斩杀废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平定□□厥、征讨高句丽、设立安西四镇,开创了大唐□□的贞观之治。贞观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长安,罢辽东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征战高句丽,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这江山是祖宗铁马征战打下来的,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来的。”单超温和而不容抗拒,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说:“即便是你也不能随便将其拱手相让,陛下,这不是你私人的东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颤栗不已,半晌才挤出仇恨的声音:“你自以为……自以为是朕的便宜兄长,便能教训于朕,是么?”

单超平静道:“并非自以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张文瓘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都愣在了那里。

“滚……滚!”小皇帝随手捡起几本奏折,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没一个效忠于朕的,全是逆臣!给我滚!”

单超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动作中似乎带着某种冰冷坚硬的意味,继而转身走了出去。

“别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从身后遥遥传来:“先皇也曾违逆群臣之意,先皇能办到的,朕自然也能——!”

单府正门轰然大开,雨点般急促的马蹄一跃而进,随即在长嘶中停在了前院。单超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谢统领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内室……”

单超点点头。少年时喜怒难掩于色的轻浮已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镇定和沉着,似乎方才宫中那番疾风暴雨没有给他造成丝毫影响,亦不会将来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险,带到谢云身上。

就像每个守护家眷的男人该做的那样。

他疾步穿过回廊,远远只见明崇俨站在内室门外,以目光注视着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头。

“……”单超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低声问:“谢云他……”

“已用了药,但只能保一时。龙失逆鳞性命攸关,一旦回天乏术……”

明崇俨顿了顿,示意他进去:“谢统领醒了,怕是更愿意跟你说说话。”

第108章 赐宴

单超推门进屋,谢云正倚在靠枕上,微合着眼皮。侧面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延伸到挺拔的鼻梁,乃至全无血色却十分优美的唇,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浅淡的阴影。

单超呼吸急促,脚步停在榻边,只见谢云睁眼微笑道:“来了?”

“……”

谢云面色十分疲惫,但眼底却满溢着平静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单超温暖粗糙的手指:“何必这副脸色?人有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别这样。”

单超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谢云戏谑道:“难道此刻不死,便永远长生不老了?人生百年,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

单超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的逆鳞何处去了?”

“碎了。”

单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谢云说:“碎彻底了,拿回来也没用了。”

“肯定有办法的,告诉我!只是一片鳞而已!否则我这就杀去凉州关山,大不了重新抢一片来……”

谢云却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来得及么?”

单超难以接受地喘息着,拳头紧紧握在身侧,连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如我们用剩下的时间说点开心的事吧,”谢云挣扎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咳了几声,沙哑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里作,按跳大神的预言,你对那个位置怕是很有一争之力了。最近跟中书省那几只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后兵变上位改元,想好年号了么?”

“……”

两人静静对视,谢云艰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把喉头涌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视线有些涣散。”当年在漠北……”单超恍惚道,“你说有一天我会征战沙场,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说的一切都将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说如果我退缩不前,最终不仅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身后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狱……但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的只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后哪怕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扑通一声闷响,单超跪在了榻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迹却仍然从指缝间满溢了出来。

这完全崩溃的姿态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艰苦卓绝的青海战场上,在尸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剑般挺拔、坚定,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谢云竭力扬起脖颈,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喉咙,半晌道:“我错了。”

“你……”

“当年我去漠北的时候,不仅叛出暗门,亦无法倚仗皇后,原本几乎走投无路,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统,日后登高一呼,群雄百应,做个手握从龙之功的权臣……”

单超含泪笑问:“怕是还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

谢云疲惫地笑了笑:“那都太远了。”

屋内沉默片刻,谢云小声说:“后来皇后传信让我杀你,这想法就变了。有一句话没骗你,这天下当人师父的,大多都护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再难支撑身体,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微带着湿意的脸颊贴在单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这么自私会算计的人,只想安享尊荣,最不愿意吃亏……如何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尾音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消逝在充斥了无数时光的虚空中。

单超发着抖的手一遍遍摩挲他的脸,把他昏睡的身体抱起来,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敲,继而被推开了。单超没有抬头,只听明崇俨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竟是罕见的严肃:“单将军,陛下遣人赐宴赔礼,菜已送到府门口了!”

半晌单超微抬起头,恍惚道:“……赐宴?”

“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将军离宫后,陛下越想越觉着不安,特意令人做了一桌筵席赐予将军……”

单超不耐烦地打断:“陛下心思回转了?”

“是。”宫中宦官欠身站在前厅,细声细气道:“陛下还说,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曾救先帝于危难之中,对我大唐江山忠心耿耿,想必不会怪罪陛下一时失言的。陛下心中也十分后悔……”

难道是事后反应过来,怕“朕要禅位于韦玄贞”这话传出去,忙不迭弥补来了?

单超只有一个冲动,便是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回到内室陪伴谢云。

他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宫人,认出这是专门在御书房伺候皇帝笔墨的心腹太监,平日在宫中也算是颇有权势的人物。太监视线似乎有点躲闪,一味紧盯着地面,双手紧紧缩在袖子里,单超疑心忽起,只觉得此人脸色青白大异寻常,鬓角似乎还有冷汗正一点点渗出来。

“怎么了?”明崇俨低声问。

单超摇头不语,走到堂下一张六尺见方的黑木雕龙桌案前,桌面上满满当当正是御赐的宴席,鱼翅熊掌应有尽有。

宦官的声音微微哆嗦:“将军不……不叩谢陛下,趁热饮宴?”

雪田鸡、小天酥、白龙曜、箸头春;光明虾炙、羊皮花丝、通花牛肠、丁香淋脍;金银花平截、双拌方破饼、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

单超的目光从一道道菜上逡巡过去,继而瞥向宦官,只见那人下巴闪过一丝水光。

——那是他鬓角缓缓流淌下来的汗。

“……陛下太客气了。”单超淡淡道:“来人将整桌端下去,供到祠堂,祭拜祖宗。”

下人应声而上,宦官立刻惊惶上前:“将军不可如此!陛下亲口赐下酒宴,您怎能一口不碰?!”

单超反问:“供奉祠堂不是更能体现出我对陛下的恭敬之心?”

“将军……将军好歹略用两口,小人也好回宫向陛下回话,可否?”

单超定定盯着宦官,片刻后,只见宫人深蓝色的衣袖微微颤抖,竟是全身战栗无法掩饰。

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无一人胆敢发声,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漫长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单超眼底忽然掠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

紧接着他转手从管家腰上扯下钱袋,从袋里摸出块碎银——那原是随手打赏人情往来用的,小银锞子被他轻轻一捏便扭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簇新的银白,随即往汤羹里一扔。

少顷,白银变成了一片漆黑。

宦官脸色剧变,掉头就跑!

“按住他!”单超悍然掀翻桌案,厉声道:“宫中所来之人一个都不准跑!押下去!”

单府下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冲进前厅,扭住了来不及冲出去的宦官及一众侍奉御席的宫人。一时桌椅翻倒,菜汁满地,惊呼尖叫之声不绝于耳,那宦官声嘶力竭吼道:“你、你大胆!圣上赐你死,你敢不遵旨!你要谋反吗——!”

单超闪电般转身、拔剑,将那太监一击斩首!

漫天鲜血中单超收剑回鞘,冷冷道:“是。”

“封锁府门,不许进出,把宫中派来的所有人都堵上嘴押下去。”单超吩咐管家:“所有下人回房闭门,今天发生的事不准提起一个字。”

管家早已腿软,闻言半晌才挤出一个“是!”,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明先生,”单超嘴角挑起一道冷漠的弧度:“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明崇俨神态平静,仿佛眼前这满地鲜血惨叫的景象完全没有映入眼底,只欠身作了个揖:“平王此去必将马到成功,在下先行恭喜了。”

“此去马到成功之日,就是谢云撒手人寰之时,是么?”

明崇俨不答。

单超踱步出了前厅,明崇俨紧随身后,只见他眯起眼睛望向院外蔚蓝的天空,淡淡道:“待我率兵打下大明宫,再一剑自刎在龙椅前,当着天下人的面跟谢云一道去了,我倒要看看明先生的预言还如何成真……”

明崇俨失声道:“不可!你想干什么?!”

“当然,自刎前得先把小皇帝给杀了。冀王也顺手杀了,再奉先皇遗诏杀了我那便宜母亲,全李唐皇室陪着我下地狱,明先生自可对着空空如也的宝座……”

单超转眼望向明崇俨,眼底涌现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再想法子,取而代之,也算报了洛阳行宫那日的救命之恩。”

那一刻明崇俨看见的,是一头在绝境中挣扎咆哮,双目赤红的猛兽。

“……”明崇俨几乎耗尽全身之力才勉强压制住战栗,强迫自己直视着单超的眼睛,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哦,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天后,就无法救谢统领了。”

明崇俨艰难地提了口气,低声道:“当年从泰山回京后,为了打消天后对我的疑心,我主动进献了两枚青龙族人的秘药,其中一枚红丸便是杀了杨妙容姑娘的缚龙草,乃是将青龙印的力量骤然提升到极致,以至于经脉寸断所致。”

“而另一枚黑丸的作用却正好相反,能令青龙印不断衰弱趋近于无,甚至将隐天青的力量完全剥离出去,换言之便是让谢统领几乎变为普通人……”

“没有了青龙印,自然也就不会受逆鳞拖累之苦了。”明崇俨苦笑起来,道:“许是目前能救谢统领唯一的办法罢。”

他紧紧闭上眼睛,只听面前衣袍悉索,似乎是单超长长一揖,随即旋风般冲向内院。

寝室的门轰然破开,单超打横抱起谢云,冲回前堂翻身上马,听到动静的亲兵都纷纷从偌大府邸的四面八方涌来。

“封锁全府,点五百羽林军守住玄武门。”单超一勒缰绳,在战马仰天那声震撼的长嘶中喝道:“其余人传信北衙——随我觐见清宁宫!”

第109章 往事

武后骤然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者何人?”

“天后。”

“……”武后眉心皱了起来,毫不客气道:“尹开阳?”

尹开阳抱着臂,一肩靠在门框上,在佛堂门前拖下一道颀长结实的身影。他紧紧盯着武后,仔细看的话似乎有些迟疑,但那并没有维持太久,便举步跨进了门槛。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侧,袖口滑出了匕首的寒光。

“谁叫你来杀我的,”武后冷冷道,“单超?”

尹开阳不答。

“暗门忘了当年千辛万苦帮魏王弄死废太子承乾,结果转眼被先帝捡漏的旧事了?”武后嘲道:“如今把筹码全压在一个见不得光的皇族弃子身上……不怕重复当年故事?”

尹开阳脚步略停了停,旋即摇头道:“但这个皇族弃子上不了位,暗门只会损失更多。”

武后瞳孔紧缩,就在此时,尹开阳悍然提刀,霎时已至眼前!

一根羽箭旋转破空,犹如流星般贯穿前殿,只听——当!

刹那之间妙到毫厘,尹开阳手中的匕首被利箭撞飞,打着旋“夺!”一声钉进了墙缝!

尹开阳和武后两人同时望去,殿外一骑红尘戛然而止,厉喝如雷霆平地炸起:“——住手!”

“……”武后惊疑道:“单超?”

单超翻身下马,一手抱起谢云,大步走进佛堂。

那一瞬间尹开阳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但所有念头都尚未动作便戛然而止——他看见单超紧紧盯着自己,视线若有千钧之力,另一手在身侧微微一动,旋即传来铮然一声,那是龙渊出鞘。

尹开阳收回了刚迈出的半步,微笑道:“单将军,怎么忽然想到过来的?”

单超松开了剑柄,龙渊当地一声回鞘,他双手打横抱着谢云转向武后,却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了当问:“天后还想东山再起么?”

武后谨慎不答。

单超对她眼底的警惕视若不见,简单把今日发生的事叙说一遍,问:“先帝遗诏剪除武氏余党,但周王刚登基,还没来得及动手清算,此时正是东山再起最好的机会。只要出了清宁宫的门,江山皇权皆在你手,你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坐上那把椅子么?!”

武后终于开口问:“……谢云怎么了?”

单超神情完全是破釜沉舟后的冷静,他半跪在地,把谢云放在自己的膝上,拢了拢他披散下来的鬓发:“当年明崇俨献给你两枚秘药,红丸已经用了,黑丸如今在哪里?”

“……你说什么?!”

“他说的是这个。”单超还未回答,却只听尹开阳摇头唏嘘道,从袖中拎出金线拴着的一物,叮当一声扔在单超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枚箭镞,尖头钉着半个巴掌大青金色的鳞片,已在巨力下显出了数条裂纹,反射出水波般绚丽荡漾的光芒。

虽然内心早已有所猜测,但亲眼所见的那一瞬间单超还是重重闭上了眼睛,心脏肺腑都连血带肉地向着深渊坠落下去。

“后悔了么?”尹开阳戏谑道,“若你没有取道洛阳围攻长安,而是攻下金陵,划江而治;或是打明德门的时候动作再快些,一鼓作气冲破城门……此刻一切便有可能是另一种情状,是不是?”

“谢云要死了?”武后难以置信道。

单超深呼一口气,嘶哑道:“他不会死,如果我选另一条路他就不会死。如何,母亲?用那枚黑丸换取你余生的至尊权势,这笔交易划得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