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这群傻瓜。岳珂虽然同外面那头老虎同为宗亲,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必再研究了,伤的定然是我们家这只。——就算它块头再大了两倍。”

不离不弃

我立在门口,微微笑道:“不知何事,竟敢劳烦虎王前来?”

初来女床山之时,我倒不曾担心过这虎妖,他身上虽有戾气,但我好歹一万年的修为,与他相斗未必没有胜算。但自从见识了后山妖魔的法力,我便知道自己的小命如今正悬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不但是自己,便是我身后院子里那四条命一样不得救赎。

是以,今日对着这虎妖,我倒更是谦逊。

虎妖见得我笑脸相迎,面上诧异之色虽一闪而过,却也是眉开眼笑,目光关爱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叹道:“仙子这两百年间闭关修炼,不曾出过府,倒令在下好生挂念。”

闭关修炼?

我这关闭的差点连魂魄都丢了。心内虽觉他这般言语实有些过于亲昵,但也不便反驳,遂作出一副谄媚之色,敷衍道:“小仙法力微末,也不知冲撞了后山的哪位大仙?但求虎王替小仙多多美言几句。”虽明知后山那位乃妖魔,也睁着眼说瞎话,我今日始知自己从前那些骨气,原来全是等闲,不过是知道那些仙侍纵然冷言冷语,却不能取我性命之故。

虎王亦很是谦逊:“仙子这是说哪里话?仙子的事便是在下的事!只是这山中猰王今日烦劳在下前来通传,他老人家想见见女床山的地仙,在下得空便前来探望仙子一番,顺带通传。”

我初次听闻此地盘踞着妖魔的名头,想到那炙人烈火,便有想逃的冲动。他既想召我,定然是前两日本想上达天庭的奏疏惹怒了他。若单是我,使个遁地术,我这地仙也就名副其实了。他要想在女床山这几里地里翻出我来,倒也不大容易。可瞧瞧身后,院内那四条命皆系于我身,又岂能由得我胡行妄为?

见虎妖还眼巴巴瞧着我,只得拿捏出一个得体的笑意来:“小仙初掌女床山,万事不知。既然是猰王想见小仙,择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小仙定然前去拜访猰王。”

虎妖期期艾艾,半日方道:“猰王他老人家想明晚约见女床山土地,不知仙子方便不?”

我爽朗应了下来。心中虽异常紧张,又不能教这虎妖小瞧了,只得拿些场面话来搪塞。

那虎妖似对上次之事耿耿于怀,三句话不离我的伤势。我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又发作不得,最后又收下了他送的两株千年灵芝,才将他打发了。

院内几人见我两个在这里谦逊来谦逊去,颇有些亲如一家人的派头,各个倒像吞了癞蛤蟆一般难看得紧。又见那虎王送了我两株千年灵芝,我毫不推辞接了过来,千恩万谢,更巴巴将虎王送得影子都瞧不见,这才回转,那脸色便似上了调色盘一般,各种颜色都有。

我愁眉苦脸握了灵芝刚进院门,九狸便冲了上来,抢过灵芝扔下地去,几脚踩个稀巴烂。

从前听说凡间父母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总是一顿棒子便打得服服帖帖了。我初次听闻颇为诧异,不过是顽皮小儿,若实在淘得厉害,拿根绳子绑着便如念了个定身咒一般,又有何难?

今日见得九狸这般不依不饶气急败坏的小模样,不禁心头火起,虽念个定身咒定然能将他制住,但此刻最想做的便是拿根棒子将他一顿好打,好泄我心头烈火。

我向来脾气不好,这会子大难临头,心情本来便有些烦燥,又教这小子激得似熬油一般,也懒得装什么秀雅,捡了最近的凳子坐了下来,拖过九狸压倒在膝上,便如我曾经瞧见过的凡间那个大胖屠户打自家儿子一般,有样学样,先将小儿的长衫撩起,只剩了中衣,抡圆了巴掌便打了下去。

亏得我伤后体虚,虽不曾将这任性的小家伙打得鬼哭狼嚎,却将那莹澈赤瞳打得聚起了水雾。起先薄雾弥漫,接着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滴了下来,不能止息。

我身上穿着鲛绡纱,水滴不透,那泪珠便打着滚儿争先恐后滚下地去。

紫狐已是上前小声恳求:“大仙,对孩子可不能下死手。”

我本有心停手,可这小子倒有几分骨气,见紫狐低声下气为自己求情,明明疼得眸中蓄泪,偏要梗着脖子吼:“我没错,就是没错。”只惹得我一腔怒气噌噌噌又冒了起来,手下巴掌不觉间又重了三分。

紫狐求了半日,见我丝毫不听劝,反倒有变本加厉的形迹,很是战战兢兢。

九狸那死孩子偏又梗着脖子充好汉,便如凡间那些个傻头傻头充忠义的汉子,铡刀临头犹在高喊忠列节义,明明性命不保,又哪来的忠列节义可言?我凡常见得这般情景,总觉世人愚不可及,今日见得他这般模样,只觉往日灵气全无,竟只剩了鲁莽,气更不打一处来,打得更狠些。

兔妖何曾见过这阵仗,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自顾不暇。

还是紫狐壮着胆子将九狸从我怀中拉了下来,只紧握着我的手,连连惊呼:“大仙,大仙别气。伤后受不得气,打这孩子往后有得是日子,这会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我抬头去瞧,原来那弥漫在丹穴山后山的黑雾又向前移了几分,不出几日这前山定然也会被雾瘴所罩。心口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揪住不能透气一般。偏偏九狸那小子不知好歹,依旧梗着脖子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你就不该收那虎妖的东西,不过就是两株灵芝草,青丘还是拿得出来的。”

我恼恨已极,这般危难时刻,若为了两株灵芝草惹恼了虎妖,再招来那什么猰王,这院内几条命岂不都得灰飞烟灭?节骨眼上,偏偏这孩子这般任性,我心中又急又痛,气得狠了,似乎连身体都在打着哆索,再也顾不得温言软语,恨恨道:“是,青丘自然拿得出两株灵芝草,总要真见到了灵芝草才算吧?你若有本事有志气,现下就去青丘寻两株灵芝草回来给我!”

他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抹净了面上泪水,亦狠狠道:“我若拿回两株灵芝草来,又当如何?”

我冷冷一哂:“也要拿得回来才算吧?现下连灵芝草的影子也不见,你便胡吹大气,不觉得好笑吗?”

九狸秾丽的小脸之上满是倔强,梗着脖子踏出院门,一步步缓缓而去。

我推开了扶着我的紫狐,又指着兔妖道:“你俩个跟在九狸身后,现在就护送他回青丘,不得有误。若路上他想回来,就制服了他,一定将他安全送回去,在那守着他一个月,一月之内不许他返回,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

兔妖尚在浑浑噩噩,但紫狐八面玲珑,已是明白个中原因,低头应道:“小妖定当不负大仙所托。这就告退了。”拖着兔妖,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九狸不过一千岁,这紫狐却已有了两三千年修为,再加兔妖,制服九狸绰绰有余。

院子里空了下来,我忽然间只觉身心俱空,之前的那一场冲突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这结果却是我极为满意的。

院中石凳极凉,我坐了下去,只感觉凉意顺着尾椎骨一路攀升,渐渐连四肢百骸里也是寒意。

老虎岳珂缓缓走了过来,双瞳幽寂,一刹时我竟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这白虎的眼神竟似对我有了几分怜悯?

我伸出手去,它拿大大温暖的脑袋轻轻的蹭我。我轻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拉将过来,它靠在我怀中,极低的哼了哼。

我早已倦了,抱着它的大脑袋轻轻问道:“岳珂,你可知道,我从来便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白虎蹭蹭我。

我慢慢滑下地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了老虎的半边身子上,自言自语:“九狸他陪了我八百年,我也应知足了,是不是?你若是想离开这里,趁着我睡着了就快快离开吧。”说着闭上眼去,靠在它温暖清香的皮毛之上,渐渐睡了过去。

朦胧之中,似有男子靠了过来,面目模糊,可身上的香味很是熟悉。

那是石琼花的味道。

第二日晚,我略微收拾了一下,摸着白虎的脑袋,小声叮嘱了它几句,不外乎好好在家看着之类的,不多时虎妖已前来迎我,我只得随他前往。

今早起来,见得这白虎居然高卧在我身旁,我却在自己房中床上。与一只老虎同床共枕,这事总归有些奇怪。只是如今我旦夕之间便有横祸,能多一头兽不离不弃,心内居然也有一点暗喜。

一日一夜时间,女床山上那黑色的疠瘴之气似乎直逼前山,再过两三日,这妖魔之气定然能将我的小小茅屋给遮盖。

边行边四下暗瞧,眨眼间便到了当日被击伤的结界之前。结界之内现下虽黑云弥漫,不见天日,但却并不见一个妖精的身影。

虎妖带着我长驱直入,甫一进结界,便有一股冲天的腥臭之味扑鼻而来。我心头打鼓,亦步亦趋,只沿着虎妖的步伐而行。偶尔他回头陪个笑脸,我只觉那笑别有深意,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这结界之内光线并不歁清楚,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也不知道在上下还是在下山,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绕晕了,才瞧见前面影影幢幢,似有灯光。

虎妖喜道:“前面就是猰王居处。”

我有心想从在虎妖口中套套这猰王的原身,又怕离得近了被他听到,惹来大祸,只得点点头,随他往前。手心之中,已是冷汗涔涔,没奈何,只得握成拳头。

虎妖站在那幢房前,轻声通报:“大王,属下带着女床山地仙来探望您!”

我虽知这虎妖乃是好意,谦逊一点,自然才能替我在猰王面前挣得几分生机。但这般俯低作小,却令我心中有几分不舒服。但现下我院内不过一只普通的老虎,猰王已坠入魔道深矣,但凡所猎者无不是身含内丹精元者,小小一只凡虎,想来他也不予为难。

我这般作想,心下反倒坦荡荡。自始至终,我不过一介孤鸾,游荡于四海八荒,魂飞魄散与否,倒不能教旁人滴下几滴伤心泪来,纵然此刻被取了性命,其实也无甚关系。

良久,房内始传来一声嘶哑低喑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虎妖作了个请的手势,我手抚门板,摸到了原木之上的木结,想来这猰王倒同我一般不善伐树建屋,不由失笑。——性命已在须臾之间,我倒有闲心想起这些。

房门无声自动,缓缓打开,我抬步而行,扑鼻之间便是一股腥味,脑中又冒出来一个古怪念头:九狸这般洁净,若教他来,臭也得把他臭死。

“为何失笑?”

“想是猰王不善沐浴,府上缺少打扫小妖…”

空旷的房内立时响起刺耳的笑声。“仙子倒是快人快语。老夫府上的确少些洒扫小妖,不若仙子屈尊,就在老夫府上当差吧?”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大着胆子四下里打量,这房内虽有一盏明灯,但不知为何,这灯瞧来只是影影绰绰,与在门外瞧着的光亮也差不了多少。四周是泼墨一般的深黑,房内不见任何人影,这黑瞧来便没有了尽头,竟然有些像我在昆仑镜中所见的那般无边无际。

“你这鸾鸟好不大胆!竟然敢拒绝老夫,仗的便是你身后藏着的那头瑞兽么?”

我转头去瞧,身后空空如也,连来时的门也不见了踪影,哪有瑞兽的影子?轻轻一笑,道:“猰王难道老眼昏花?小仙身后连半个影子也不见,又哪里来的瑞兽?”

同生共死

我耳边炸雷似的响起猰王嘶哑的笑声:“这小小鸾鸟倒有些意思,居然有护体神兽。”若非我视力尚佳,能瞧得到身周十步之内并无人影,定会误以为猰王就在我身边。

不,有什么东西从我背后盘旋而出,呼啸成风?我不曾转身,便听得雷鸣电闪,胸前倏忽冒出来一双金色苍疠的鹰爪,接着便是虎须鹿角,仙气腾瑞,银龙绕身,沿着我的身周一圈圈游走,引得我身上衣袂纷飞,发丝轻扬。

我伸出手去,轻摸了一把这银龙身上的鳞甲,触手凉滑,似我曾经大怒,扒过的那种。银色的龙里,我只认识一条,便是眼前这位。

“岳珂。”

我心中又是叹息又是好笑。

这算得上是自上次扒他龙鳞之后我与他真身首次见面。虽说他有健忘的毛病,但昆仑镜中之遇,自作不得准。

那银龙似明白我心中所想,虾眼一瞪,摇须摆尾,一道白光之后,从空中徐徐降下一白衣少年,神色温雅谦和,眼神冷静,须臾间倒难分辩这到底是那位喜笑还是喜冷的岳珂。

我与他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极是不明白这生死关头,他何必要冒了出来?不过分神间,猰王的笑声再度响起:“老夫还以为这小丫头有护体神龙,原来不过是小两口生死不离。”

虽在危急关头,我也不禁笑出声来:“猰王也算成名之辈。自小仙进屋以后,藏头露自不必说,但这会连眼神也糊涂得紧,居然将不相干的人瞧成小两口,这让小仙真正好奇,猰王难道真的是龙钟老态,白发苍颜?”说着暗暗念起护体仙诀,防他发难。

我身旁岳珂眸光闪动,只静静相立,神态闲怡如立东海碧波云头之上,我心中暗暗赞叹:这人不是天生的傻子便是最近心神蒙蔽才做出不智之举。小仙我活了万把年,所见所识者无不是拜高踩地,拍马逢迎。虽有知交,那也不过是闲时解闷,聊遣寂怀而已。若真在危机关头求得哪位仙长为我来两肋插刀,不过是个笑谈而已。

眼前那即将幽枯之灯渐渐明亮,那光亮的尽头缓缓行来一男子,年约三旬,尖头猿臂,面上双目紧连,目光凶恶狰狞,下巴尖窄,便似人身之上安了个蛇头一般,挟一身的戾气而来,行得愈近,那腥味便愈浓。

我心中一凛,视线被打断,与我本有芥蒂的岳珂已闪身立在我身前,将我护得严严实实,沉声道:“猰王早已成名多年,竟然与只小小鸾鸟较真,传出去也不怕被须弥山阿修罗王嘲笑?”

我探头出去,立时瞧见猰王面色扭曲,哑声狠道:“若今日老夫将你们这一鸟一兽斩杀,想来那老匹夫纵然再生出九头九臂来,也难探知吧?”眼前一黑,立时被铁臂拉回了岳珂身后。身边雷声电光齐鸣,仿如雷公电母二神亲临一般,却都近不了我身。我诧异之极,四下去瞧,却原来是岳珂已祭出了仙障,任凭猰王法器攻来,那仙障只微微的颤动,倒不曾被破开。但仙障四周却是风声雷动,只差了大雨滂沱,便是幢幢黑夜,恶鬼横行之时。

岳珂冷冷一笑,手中光华顿现,那仙障便又加厚了一层。仙障之外,猰王身周渐渐显现出无数的利鬼冤魂,围绕着仙障打转,我只觉全身毛骨顿悚。这些不得往生的魂魄被他镇魇在此,时间太久,若被练成了幽冥神兵,也是不小的祸患,这在仙界却已是有过先例的。

猰王坠入魔道已深,此时瞧到了我的面色,畅意大笑:“小鸾鸟儿,你知道女床山上届土地怎么死得嘛?”

我瞧着岳珂已有颓势,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一万三千年,修为也算了得,居然能抵挡猰王多时。边念起仙诀助他加固仙障,边刺猰王:“这还用得着猜吗?猰王定然是把他咬成碎片吃下去了。”

今日已经已被逼至绝境,我早已不抱生还希望,此刻只求速死,只连累了岳珂,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猰王在仙障四周恶鬼群中巡梭一遍,伸手揪出一只千疮百孔的恶鬼,拉了他紧贴在仙障之上:“这便是上届土地。”

我细细瞧了一回,那土地的魂魄却已是被斩得面目全非,竟然是拼凑而成,嘴下巴少了一处,肩上破了一个大洞,五官深隐,似被人当着面门狠狠一拳,可见死状惨烈,连魂魄也不得往生。

我心中感怀,早知此行有性命之虞,但又抗旨不得。心中蓦然涌上个念头:罚我来女床山,许是天帝与姨母皆盼着我速死,不过是借刀刹人罢了?

从来只说天界法术高强者众,猰王能在此地潜伏日久,并非一朝一夕,我实不能相信天界毫无所觉。

我惨然一笑:“三殿下,此次却是青鸾对不住你了!”

他侧头来瞧我,目光沉郁,似葳蕤密林,林深叶荗,却瞧不见内里隐藏着什么光景。若非走进去,也只能浅窥其外貌。

我在他这般逼人的目光之下低下了头,极是卑微道:“我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孤鸾,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不一样,并无几人牵挂。只是…只是今日这般危机境况,得三殿下援手,连着上次差点魂飞魄散,也是得了三殿下的保全,青鸾感激不尽,却又无以为报!”

他眸光平静,淡淡道:“既然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吧?”

呃…若说凡间英雄救美这个戏码里,结局总归是美人以身相许。放在仙界,这原本也使得。只是,他救我不止一次,加上与鲲鹏斗败沉入东海那次,已是第三次救我与危厄。我却深知他根底,这条龙有个健忘的毛病,我若将他此话当了真,逃出此劫难之后,有一日与他成了亲,大婚第二日起床,他立在床头将我打量一回,再问一句:“你为何睡在我床上?”

娘哎…我将如何作答?

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尤为重要。

设若我与他将来再有了孩儿,他一觉睡起来不认得这孩儿,旁人定然以为我做出了不甚体面之事。仙家虽不曾有沉塘之说——当然,东海本来就是个大池子,再没有比东海更大的塘了——沉塘之说简直多此一举。但旁人的唾沫却恐要将我淹死。

我深知被指指戳戳的滋味,自然再不愿意自己的孩儿尝到此中苦楚辛酸。更兼着我与他那一顿好打至今也无定论,两人还未撕掳明白,此时便说到以身相许,委实有些早。

我打着哈哈糊弄道:“你我相识也非一日,如果今日能脱困,青鸾定然以身相许!”

他凉凉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表情似极为不信。

我擦着额头小汗与他御敌,自然知道他这般怀疑也有道理。言出必行那是凡界迂腐君子所为,本仙不过是一只飞禽,过去的一万年里说到做不到的境况不止一次,他怀疑那也是事出有因,怨不得旁人。

猰王瞧着我二人这般,恼得更厉害,桀傲一笑:“老夫且留你们小两口诀别片时,也无妨。”张开口,三昧火珠喷出来,绕着结界盘旋不止。

岳珂低声道:“你在此地等我!”身如白练,已是冲出了仙障,手中执着的却是三尺青锋,直取猰王面目。

我瞧着他这般拼命的攻势,取得是鱼死网破的打法,定然是修为不及猰王,这仙障只能保一时,困在此地却也不能脱困,他方有此举。

我心下黯然,也不知是已知自己将命绝于此,还是为了岳珂这一番不值当的行为。他有父有母,兄弟和睦,姊妹相亲,与我不过是相交一场,几千年下来,总还是有一些情谊存在。不过我向来冲动又好惹事,总以为一顿老拳已将那些情谊砸的一丝不剩,再想不到我大难临头之际得他援手,当真令我不明所以却又异常动容。

结界之外风雷大动,猰王与岳珂相斗已不下百余招。女床山中稍有道行的妖精如今已尽皆臣俯于猰王脚下,那些幽灵恶鬼虽不能伤害岳珂分毫,但不知何时,这四周竟然已冒出了一众妖精,以虎妖为首,狼妖豹妖之类皆持戈戒备,总瞧着岳珂不防之际,抽冷子刺他一下。

岳珂本已处于劣势,此刻再被这些小妖使些手段绊手绊脚,更是几次露出败迹,若非他的真身是龙,并不怕猰王的三昧真火,此刻怕早已落败丧命。

我在结界之内试着撞了几次,他的法力比我高出许多,我竟然撞它不开,心中焦急,眼瞧着他身上挂了彩,白衣之上落了血色,引得四周恶鬼冤魂目露贪婪之色,虎妖狼妖更是笑得极是残虐,仿佛他已成了这些妖精的的盘中餐。我心中擂鼓,只觉血管里的血突突往外冒,满打满算活了一万年,统共只撞见了这么一个肯为我两肋插刀之仙,按着凡间的说法,这便是生死大义,我岂能贪生怕死,苟活于此?

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量,我储了全身法力念了个破字诀,顿时金光四射,那结界在我面前碎成了海中的泡沫,我祭出尾羽之上的那管五彩青翎,将一众冤鬼恶刹吓得退出三里之外,虎妖立时大喊:“仙子这是何苦与猰王作对?在下已向猰王禀明了你我的婚事,到时在下定然风光迎娶仙子,你又何必为了一条龙吃这等苦头?”

我扭头去瞧,岳珂似在分神听这几句话,剑下已带了滞涩之意,不防左臂上又被猰王刺伤,他半垂着左臂回头瞧了我一眼,目中似有惊骇之意。

我穷尽此生之力大吼:“小小虎妖也敢妄攀仙缘,寻死么?”手中五彩青翎化作一把利刃,灌注了我毕生修为向着虎妖刺去,惊霓暗影闪过,狼妖惨呼一声:“大哥…”

却是他在危急关头挡在了虎妖前面。

若非此刻我与这一干妖精为敌,怕是也要感佩一番这狼妖的情义。

虎妖似不能信我居然真下了杀招,呆呆立在狼妖身后,却是豹妖目眦欲裂:“鸾鸟,你竟然杀了我家二哥,我跟你拼了…”

我唤回五彩青翎,念个仙诀将其上血迹抹去,冷冷笑道:“好教女床山一干妖精知道,本仙从小就是打架打大的,拳头自然不肯吃素,今日但凡还有一丝良知,不再追随猰貐的,本仙定然饶了他。若还有死心不改,愿永生永世跟着这只猰貐的,休怪本仙今日大开杀戒,一个不留了!”

恰逢那豹妖铁尾扫来,便如上百斤重的铁棍直击面门,我疾速退开,驱驰五彩青翎迎难而上,灼锦飞彩,刺目非常,直直穿过了豹妖眉心一点,他愤怒的目光滞了一滞,敏捷健壮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便如之前被我斩杀的狼妖一般,现出了原身,却是一头正值盛年的豹子。

之前涌进来的那群妖里,有一只獾妖已是步步后退,眨眼间消失。也有其余的妖陆续退走,虎妖魁梧的身子竟带了几分颓意:“仙子这是执意不肯放过在下与众家兄弟了?”

我摇摇头,将死去的豹子眉间的五彩青翎召回,鼻端冷哼一声:“虎王又何尝会放过我的朋友?今日既然你我狭路相逢,必然不能善了!”

那头猰王哑声长笑:“小丫头瞧不出来倒有几分本事。只是就算你杀光了满山的妖精,今日也难逃一死!”

我无暇分 身后退,只恐虎妖痛失了手下兄弟,临时发难,只背着身子冷冷道:“就算难逃以后,那也是小仙杀了这虎妖之后的事。”

既然再无生机,索性杀他个酣畅淋漓,也不负了我这般打架的好手。

心中微微一黯。

只是,今日却要搭上岳珂这条无辜多事的龙了。

他若脑筋清楚,能记得起过去恩怨,也不知还能不能初衷不改,与我同生共死?

烟遮云埋

我从来冷心冷肺,今日又杀心顿起,只盼立时解决了这只虎妖,也好与岳珂增两分臂力。只是这虎妖倒有几分本事,与我堪堪打斗了半盏茶之久还不见颓势。

他面色复杂,虎啸一声,五指拢风向我击来,似有些矛盾迟疑,还要苦劝:“仙子何必要执迷不悟?何谓仙道何谓魔道?在下看来只要能有强大的修为,不再受人欺凌,是仙是魔又有何差别?”

我心中焦急,哪里会有好眼色待他,厉声喝道:“小小妖精也敢妄谈大道。不如吃我一剑再说。”五彩青翎化作惊霓寒锋,舞得密不透风,将他直逼得手忙脚乱,无暇辩道。

虎妖从前我瞧着还是个爽利妖,身形魁梧,颇合了我的几分眼缘,今日瞧来,啰哩叭嗦,简直像个凡间的垂暮老人,一脑袋糊涂糨糊。

忽听得猰王压雪层冰,冷冷道:“虎妖,你且退去罢。”

虎妖闻言,目中颇带了些惋惜之色,瞧了我一眼,眨眼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周围既然再无闲杂人等,我执剑疾掠,眨眼间已立在了岳珂身边。他身上尽是和血迹斑斑,虎着一张脸恼道:“还不快走,难道等着魂飞烟灭吗?”

那时候,我也是怒极而斥,将九狸给逐走了。

不知怎的,我的眸中忽尔雾气弥漫,几乎难以视物,却仍是拿出往日的无赖相,嘻嘻笑道:“干嘛要走?这四海八荒能有几只猰貐?你我合力斗上一回,也算扬名了!”

猰貐瞧得有趣,将手中法器死命攻来,我不及打量他的法器,也觉身周压力陡增,似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心中蓦然涌起无尽的绝望恚恨悲伤,我不过是无人挂怀的一介散仙,也劳师动众密谋要我的性命,既然连至亲的姨母也想要我早点灰飞烟灭,我偏不能如了他们的意,丹田之中有一股热源忽尔喷涌而出,便似启动了潜藏在我蒙昧之中的一把利器,五彩青翎以从未焕发过的极地炫目之光向着猰貐刺去,只听得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叫,青翎刺中了他的前胸,他怒喝道:“哪里来的妖孽?”

我怔怔不明所以,自己的修为有几斤几两,心内还是明白的。不过是一击既中,那股巨大的仙力又如石沉大海。再也难寻。

岳珂目色复杂,一把牵了我的手:“走——”话音未落,已急掠出了此屋,屋外亦如泼墨一般,他的目力极佳,竟然三两下便带着我离开了猰貐的结界。

结界之外月明星稀,竟然已过了子夜。

到得我的茅屋,我在院内四下里打转,虽然这场血战令人胆寒,但我尚不能忘记家里还有一只白虎不曾离开。只是当着岳珂的面,我总不能再张口唤这老虎为岳珂吧?